《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石鐘山:問蒼茫大地(節選)
導讀
硝煙散盡,塵埃仍未落定。一場隱秘而漫長的較量,在歷史進程中緩緩展開。
問蒼茫大地(節選)
文|石鐘山
進城
東北局社會部情報科科長畢劍在錦州一舉被攻克后,接到社會部指示,提前潛入沈陽城內,為解放沈陽做好情報準備。
此時四野的大軍兵分幾路正在向沈陽方向集結,在錦州戰場上戰敗的國民黨軍隊,拉家帶口,大呼小叫地向沈陽城里潰退。稀落又混亂的隊伍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路哀號著向沈陽城移動。
畢劍駕駛著一輛在錦州戰場繳獲的美式吉普車,副駕駛上坐著東北剿總錦州電報組的電報員李銀河。錦州戰役打響前,錦州電報組就被東北局社會部情報科破獲了。畢劍帶領的情報科早就盯上了這部電臺,電臺設在一戶農家里,天線被綁在院后的樹上,一場戰役打響前,破獲敵人的情報網至關重要。果然,敵人東北剿總這部電臺的破獲,為了解敵人整個情報網立下了汗馬功勞。
敵人的錦州電臺被繳獲前,剛接到東北剿總二處的電報,電報命令錦州電臺向沈陽靠攏,另有任務。當時被俘的除電報員李銀河之外,還有一個上尉臺長和一個電報員。那兩個被俘人員已作為俘虜交給了部隊,只留下了電報員李銀河。繳獲敵人電臺,又沒被敵人發現,也就是說這部電臺還是活的,對于繳獲一方來說,自己已經切入了敵人的情報網之中。沒有立即把電臺的電報員李銀河作為俘虜去處理,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他的價值自然是收發報。每名報務員發報的風格都不盡相同,“點”“劃”的長短是一個發報員的習慣,就像一個人的口音很難改變。為了讓沈陽城內的剿總二處相信,這部電臺還活著,留下活口李銀河便舉足輕重。
發報員李銀河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圓臉圓眼睛,就連身子也是圓滾滾的,他是隨東北剿總第一批進駐到東北的。在錦州戰役打響前,錦州電報組風平浪靜,幾個人過了幾年神仙般的日子。沒想到,錦州戰役還沒打響,他們便成了東北民主聯軍的俘虜。
錦州之戰雖然打得慘烈,但終于還是解放了。此時的時間是1948年的11月初(1948年10月15日錦州解放),李銀河還不知道,再過十幾天之后,沈陽也將被民主聯軍兵不血刃地一舉拿下。
東北剿總司令部在沈陽,前幾日,錦州電報組收到了二處的電報,電報上告知他們,蔣委員長乘飛機親自抵達東北剿總,并告知剿總司令衛立煌,堅守沈陽城就是堅守住東北,蔣委員長答應向東北派出援軍拯救國軍于水火之中。這封電報是在被畢劍和劉剛等人監視中收發的,內容李銀河是知曉的,這樣的消息對于他這垂死掙扎中的俘虜來說,不亞于一?;鹦菫R到了黑暗之中,雖然微弱,畢竟見到了光明。
這天一早,他被劉剛押解著,上了一輛吉普車,駕車的人是畢劍。上車前畢劍的助手劉剛用一只短槍抵在他的腰眼上說:別耍心眼,跟我們走。這幾天他觀察過,畢劍是頭,劉剛是聽命的。劉剛和自己年齡相仿,個子很高,每次見到劉剛,他不緊張,但不知為什么,一見到畢劍他心里就哆嗦。在他的感覺里,畢劍帶著殺氣,雖然對他的態度也算溫和。除了給他交代過政策之外,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但身上的殺氣是沒有緣由地凜然著,他就像一條狗,畢劍就是殺狗的屠夫,自帶威嚴。
李銀河戰戰兢兢地坐到了吉普車的副駕駛位置上,畢劍一言不發,直到這時,他才發現畢劍和劉剛兩人都穿上了國軍的服裝,和自己身上的服裝并無二致。
車顛簸著在一條土路上駛了一氣,遠遠地能看到馬路上的殘兵敗將了。走在最后面的顯然是傷兵,他們把槍當拐杖,東倒西歪地向前挪著腳步。吉普車很快越過了傷兵隊伍,追趕上零散的隊伍,隊形早就不在了,丟盔卸甲的模樣。有幾個機槍手顯然被肩上的武器拖累了,罵罵咧咧地把肩上的武器丟在路邊的草叢里,一路咒罵著,蔫頭耷腦地往前挪騰著腳步。
吉普車再往前駛,就看到了車隊,卡車上有的拉著官兵,有的拉著物資,同樣顛簸著向沈陽方向駛去。
李銀河突然意識到,身邊這兩人是要把車開進沈陽城,成死灰的心突然又燃起一點希望。他意識到,只要進城,自己就有重獲自由的希望。被俘的這些天,雖然沒人打他,也沒人罵他,但他知道自己是俘虜,雖然畢劍和他交代過民主聯軍對待俘虜的優待政策,他也相信這些政策,但不論怎么說,自己也是俘虜,是俘虜就要低人一等。不僅沒有自由,以后說不定還會成為共產黨的炮灰。這一切都是能想到和看到的結局,而他心底里還有一段割舍不下的愛情。沈陽城內他還有個相好,叫迎春。迎春以前在永順堂做過窯姐。剿總二處為他們電臺成員做過培訓,他就是那時認識的迎春,迎春剛二十歲,到永順堂不久,一來二去的,他就喜歡上了迎春。李銀河也是個情種,非要把迎春贖出來,他拿著槍,又拿出兩根金條,硬是從妓院老鴇手里把迎春贖了出來。他做這些并不稀奇,在國民黨部隊進駐沈陽后,大小軍官在外面都養小的,有不少就是在妓院里找的。
他把迎春從妓院里帶出來,又在鐵西的一個胡同里租了間房子,把迎春安頓于此。他被二處派到錦州之后,并沒忘了迎春,隔三差五他會搭便車回到沈陽城內,和迎春過上三兩天日子,又搭便車回到錦州。漂泊了這么多年,自己終于有了家,每每想起來,都會在夢中笑醒。
車越駛近沈陽城,他的心情越興奮,之前有多少次,他就是順著這條進城的路,顛簸著回到沈陽城內,回到迎春身邊。車一進入沈陽城,他滿腦子都是脫身的計劃。
畢劍駕駛著吉普車駛進沈陽城時,天已經擦黑了,此時,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從錦州戰場上下來的官兵,他們一邊叫罵著,一邊爭搶著地盤。沒有軍營接收他們,他們只能露宿街頭,即便這樣,他們也要為在街頭上爭奪更好的地盤而相互謾罵廝打。
畢劍也在搜尋著棲身之地,城內有幾個地下黨的聯絡點,他以前多次來過,但眼下,自己并不適合出現在這些地方。坐在一旁的李銀河顯然看出了畢劍的心思,便小聲地說:長官,我知道一個地方,那里也許能住下。
畢劍偏過頭,掃了他一眼,李銀河打了個哆嗦,噤了口。他想過,此時,他可以開門跳下車,跑到那些露宿街頭的官兵中間去,但他又想到了坐在后排上劉剛手里的那把槍,此時槍口正沖著他的頭。在亂哄哄的街上,劉剛若是開槍,沒人會管他。他判斷著眼前的形勢,逃跑奔向自由的想法一刻也沒有泯滅,隨著車在街上轉悠,他看著眼前熟悉的街景,逃跑的念頭越發地強烈起來。
他突然聽到畢劍說話了:怎么走,你指揮。
畢劍一路上想過安頓自己的方法,他急于把電臺架設起來,他擔心電臺失聯太久,引起敵人的懷疑,更重要的是,他怕漏掉敵人的信息。
此次進城的目的就是接近敵人的情報網,如有可能就一舉端掉,為大部隊進城掃清障礙。另一個計劃就是營救被捕的田光,尋找到犧牲的朱紅的遺骸。
田光是打進敵人內部的情報人員,時任東北行轅少將參謀。1947年9月底,北平順天府東街我黨的秘密電臺被敵人破獲,我黨重要的地下情報組織人王石堅被捕,隨后叛變。供出了一大批我黨地下人員,東北行轅的田光也隨之被捕,此外,著名的雨花臺五烈士也是因為叛徒王石堅告密而犧牲。此時的田光生死不明。
朱紅是畢劍的戀人,也是他的搭檔。一年前潛入沈陽,成立了秘密電臺,不久,被剿總二處破獲,朱紅也因此入獄。
兩人的被捕,最后朱紅的犧牲,都和一個叫老爺子的人有關系,此人就是東北剿總二處的高級顧問。這人神秘莫測,他的真實姓名就是二處內部也沒幾個人知道,都叫他老爺子。老爺子一出現在東北便成了畢劍的對手。
1945年日本投降,東北光復,延安的黨中央命令第四野戰軍進駐東北,國民黨蔣介石也派出了以衛立煌為總指揮的東北剿總和東北聯軍搶占東北。從那時開始,畢劍就開始和老爺子打交道了。東北剿總二處,業務屬國防部二廳領導,受保密局督導。他們的任務是在中共控制區派遣特工,刺探軍事情報,在國統區內偵察中共地下組織。老爺子作為東北剿總情報高級顧問,直接受二廳領導,凌駕于這些機構之上,人就顯得神秘莫測。
我中共地下黨員田光被捕和朱紅的電臺被破獲都是老爺子一手指揮并實施抓捕的。為了收集沈陽城內的情報,并營救獄中的同志,受東北局社會部委派,情報科科長畢劍帶著繳獲的電臺潛進沈陽城內。
在李銀河的指引下,車開到了北陵附近的一座破廟前,廟的院子里長著幾棵古樹,前殿供奉幾尊佛像,卻不見香火,后殿有幾間房屋,只見一間房內有些亮光。李銀河在前引領著,一邊走,一邊解釋道:我以前來此上過香火,這里的住持我算是眼熟。畢劍和劉剛并沒有接話,劉剛提著電臺,畢劍手里握著槍,不時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李銀河上前拍門,少頃,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出家人的瘦臉。從門縫處打量著三人,輕咳一聲道:兵荒馬亂的,本寺早就閉殿了。
李銀河就上前,用手擋住那條開啟的門縫道:打擾了,我可是這廟里的香客,我們是從錦州來的,還沒找到住處,想在此叨擾一晚。
門不知是住持自己打開的,還是李銀河強行拉開的,沉沉的一聲“吱呀”后,門總算打開了。
劉剛在一間堆滿雜物的房間里找到了電源,他熟練地架設電臺。
李銀河彎著腰沖畢劍道:長官,我讓住持幫我們找點吃的吧。
畢劍沒說話,盯了一眼他,他猶豫著向住持房間走去,畢劍跟上,兩人有三步遠的樣子。這次走到住持門前時,他幾步過去直接拉開了屋門,把頭探進去,身子留在外面,沖住持道:住持,能幫我們找點吃的嗎?又“吱呀”一聲,畢劍聽到住持房間床板在響。住持又咳了兩聲道:這兵荒馬亂的,本寺也沒有吃食了,還有點小米,我為你們煮點粥吧。
逃跑
晚上三人就住在那間雜物房里,因為三人喝了住持送來的粥,身體暖和了一些。李銀河似乎早已習慣了這里,倚在一個角落里很快打起了鼾聲。劉剛靠在門口,不時地打盹,畢劍沒有睡意,他在雜物里拖出了一把快散了架子的椅子,仰靠在那。
夜已經深了,隱約地似乎還能聽見潰退下來的士兵的叫罵聲、爭執聲。畢劍了無睡意,他在思考著明天的行動。在從錦州出發前,是有計劃的,首先利用敵人電臺竊取沈陽守軍的情報,利用電臺和老爺子取得聯系,最好引蛇出洞。只要把老爺子抓到,不愁把剿總和保密局沈陽站的特務一網打盡。在戰爭中,敵軍失去情報來源就是瞎子聾子。當然,抓住老爺子也是他復仇計劃中的一部分。
他和戀人朱紅是延安電報培訓班的同學,那會兒他已經是八路軍偵察連中的一名連長了,上級為了培養他深入到敵后做情報工作,便命令他到電報培訓班接受培訓。朱紅是從武漢來到延安的學生,那會兒,他們只是同學,除了相識,并沒有別的感情。電報班結束之后,就得到了上級的命令,他和朱紅一組被派到了青島,負責監聽日軍海上情報。說是海上,確切地說是日軍駐扎青島艦隊的情報。
他們住在一個叫石老人的海邊一戶漁民出租房屋里。他對外的身份是倒賣海鮮的老板,朱紅自然是以家庭婦女面目出現,更多的是留在家里接聽日本人從海上傳來的電波。朱紅有時也會來到海邊趕海,赤著腳,把褲管挽起來,趕海的都是漁村附近的女人,也有半大孩子。每次趕??倳惺斋@,半成熟的螃蟹,還有在落潮前沒來得及游回大海的小魚,新鮮的海白菜……朱紅烹制海鮮有一手絕活,把小魚用油煎炸了,螃蟹用清水煮了,那些海白菜洗凈做成了湯。更拿手的是,把海白菜做成餡,魚肉剔下來,兩者攪拌在一起做成包子餡。在延安時,朱紅又學會了做面食,她經常去電報培訓班的后廚幫忙,一來二去就從北方炊事員那學會了做各種面食。畢劍回來時,她已經把飯菜做好了,畢劍每次都感動地說:辛苦了。深入到敵后,每時每刻神經都是繃緊的,只有回來,遠遠望見那盞燈火,心里才充滿了暖意和幸福。有一種家的歸屬感。
畢劍已經把海鮮老板當成一項事業來做了,之前,領導給他交代了除了情報之外的另一項任務,盡可能地給八路軍創造經費。他們出發時,組織給每個情報組一筆經費,除了日?;ㄤN之外,在不影響收集情報的情況下,盡最大可能把這筆經費滾雪球似的滾大。畢劍知道,隊伍經費緊張,在部隊時,有許多干部戰士的軍裝都不齊整,有的只穿了件部隊配發的上衣,有的只有褲子,更嚴重的,只有一頂帽子,更別說武器裝備、彈藥糧餉了。延安的八路軍只能自力更生自己養活自己,才有了延安的大生產運動。
每天早晨,畢劍都會以一個海鮮老板的身份去碼頭上和漁民討價還價收購海鮮,然后雇一輛車把海鮮拉到城里的海鮮市場,那里有四面八方的海鮮販子,大部分海鮮都銷往濟南、濟寧。在冬天時,也偶有承德、北平人來購買,但這樣的客戶畢竟是少數。這么一買一賣,總會有些收入。隔上一段時間,他就會到城里把掙到的錢寄到西安駐八路軍辦事處。雖然每次寄的錢數不多,但每次寄完錢,他都很有成就感。然后拐到商場轉一轉,他從來不給自己買什么東西,每次都要給朱紅買上一兩件東西,比如女人用的衛生紙、雪花膏。有兩次,他還給她買過發夾,還有一件碎花裙子。每次他把這些東西交到朱紅手里,她都高興得像個孩子,先是羞澀著紅了臉,然后雀躍地把這些東西在自己身上比畫著,嘴里一連聲地說著謝謝。
第二天,她果然穿上了他為她買的那件裙子,別上了發夾,出門去趕海。風吹起她的裙子,吹動了她的頭發,她走在通往海邊的路上,雀躍的身影一如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監聽敵人的情報是他們的主要工作,每天晚上,他們會輪流看守電臺,朱紅總是讓他守上半夜,自己守下半夜。她的理由是:你白天還有工作。其實,她白天又何嘗沒有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外,電臺還需要她監聽。兩人租下這個農家小院時,也是對比考察過的,這是獨門獨院的住處,離周圍住戶稍遠一些。有兩間房屋,分居兩側,中間是廚房,也是進人的地方。這是典型的北方農戶的房屋。他們一間房屋里安裝了電臺,為了隔音,特意做了件厚窗簾,門上也吊了一條棉布簾,這在北方農村很常見。為了電臺的安全,他們把火坑的兩塊泥坯撬開了,隨時可以把電臺藏匿于火坑的坑洞中。留下一間睡覺休息的房間,兩人輪流休息。到后半夜,她總會及時醒來,來到電臺房間,催促他去休息。他回到睡覺房間時,總能嗅到她的氣味,女人特有的味道?;鹂皇菧責岬?,他拉過她蓋過的被子,她的氣味便撲面而來,他的心又悸了悸,眼前又閃現出她姣好的樣子,睡意便襲來,夢鄉便籠罩了他。有許多次,他夢遺了,第二天見到她時,他不敢正視她,躲到井臺邊去洗自己的內褲。為了掩飾,他找來了許多衣服,也包括她的衣服,蹲在井臺邊洗。她發現了,爭著要去洗,他用了力氣把她推開,仍然不敢正視她。她無辜地說:這些活本來就該女人來做。他聽了,心里涌出曖昧的溫暖。外人如果看到他們此刻的謙讓,一定會覺得他們是一對恩愛甜蜜的小夫妻??伤麄冎g,是同事、戰友。
兩人的關系得以改變是日本投降后,他們接到了隨部隊入關的命令。他們被編入了東北局社會部,社會部的任務就是做情報工作,她被派到了南滿沈陽建立情報站,他留在了社會部做情報科科長。當時社會部設在北滿的哈爾濱,四平戰役失利后,部隊退到了北滿。兩人分手時,他不知說什么好,看著自己的腳尖,下了決心還是說:你深入敵后,一定要保重。他的聲音已帶了哭腔,他多么希望兩人仍能在一起并肩戰斗哇,他見她沒有說話,抬起頭來時,看見她眼里已經蓄滿了淚水。他心里一驚,擠出一句:我會擔心你的。他本想說:我會想你的。話到嘴邊,把“想你”改成了“擔心”。她突然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里,起初的一瞬,他僵硬地立在那,瞬間,他伸出手死死地把她抱到胸前,氣喘著說:等東北解放我就娶你。她用力地在他懷里點了點頭,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他從挎包里拿出那個發夾,戴在她的頭上。這是他為了兩人分手精心挑選的禮物。
她出發那天,他去車站為她送行。在月臺上,兩人像真正的戀人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他一遍遍地說:你在敵后一定要小心,等待勝利那一天。她用力地點著頭,她頭抵在他的懷里,感受到他的力量。直到火車開車的鈴聲又一次響起時,她用力在他肩頭咬了一口,轉過身快速地跑向車廂,她登上火車,忍著淚,沖他用力地揮了一下手?;疖噯恿?,越來越快,他最后看見她在車窗里沖他揮動的手臂。那會兒,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次分手將成為永別。他看見她戴著紅發夾,透過車窗正艷麗地沖他笑著。
此后,他們的聯系僅限于電波。她把南滿敵人的情報源源不斷地發來,他們在電臺中卻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隨著王石堅的叛變,沈陽的我地下組織遭到了破壞,潛伏進敵人內部的我地下黨員紛紛被捕。朱紅的電臺也處于靜默狀態。幾個月后,朱紅的電臺還是被東北剿總二處的老爺子破獲,朱紅被捕。
這次我黨地下人員被捕,上級組織了多方力量營救,畢劍也潛入到沈陽,配合沈陽地下組織展開營救,幾次努力均告失敗。半年后,朱紅和一批地下黨員被敵人殺害。關于田光的下落,有線索說他被秘密處決了,也有線索說他被秘密押解到了南京,交給了國防三廳。畢竟他被捕前的身份是少將參謀,渾身上下有著太多的秘密。
自從到了東北,畢劍一直在和老爺子斗智斗勇,相互破獲對方的情報,粉碎對方的電臺。抓捕老爺子是畢劍的夙愿,為朱紅報仇,為那些犧牲的同志報仇。
部隊從北滿一直攻打到南滿,錦州被攻克,解放沈陽城指日可待。沈陽是東北剿總的大本營,沈陽城解放,便是抓捕老爺子情報團伙的時刻。
此時,畢劍已潛進沈陽城內,他第一次感受到老爺子離他如此之近。抓捕老爺子的心情更加迫切起來。
俘虜的電報員李銀河一連上了幾次廁所,每次上廁所都要繞到廟宇的后身。每次李銀河小解,劉剛都會尾隨而去,他每次去廁所都充滿歉意地說:粥喝多了。李銀河長了一副老實人面孔,說憨態也一點不過分。
李銀河被俘時,畢劍親自審問過他,他接受過軍統杭州電報班培訓,是山東濱海人。家里有父母和兄弟姐妹,關于他老家的事,暫時無從考證,杭州電報班是有證可查的,李銀河的名字的確在電報班的名單中。上級希望把李銀河爭取過來,為己所用,在當時,一名合格的電報員無論如何也是人才。這次帶李銀河來執行任務,也是因為李銀河對沈陽的熟悉,東北各地電報組都是剿總二處派出的,但他對老爺子不熟悉,只知道有這么個人,每次出面都是二處處長鄭兆一負責交代工作。老爺子就是躲在二處后面的影子,別說他們電報組,就是二處的許多人也并不知道老爺子到底是誰。
李銀河從進城那一刻,大腦一刻也沒有停歇,興奮地運轉著,在鐵西那條不起眼的胡同里,還住著他的迎春姑娘。在兵荒馬亂的年景里,他竟然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家不大,在一棟二層小樓的后院,還有個小院子,三間平房,外表看起來并不起眼,卻是難得的清靜。從山東濱海入伍,到杭州電報班,他到過重慶和南京,一路都在奔波。他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成家立業的想法一日強過一日,終于到了沈陽,有了讓他認識迎春的機會,發現迎春的老家竟也是山東濱海,同鄉關系讓他們又親近了一層。迎春三歲時,父母帶著她闖關東來到了東北。雖說迎春是在東北長大的,但卻說著一口純正的山東話。父親把她賣到妓院是為了頂債。父親是在洋車行里拉車的,卻好上了賭博這一口,先是把家里的房子輸掉了,母親和父親吵架,被父親打了個半死,母親又氣又急投井尋了短見。家里就剩下迎春一個人了,那一年她十六歲,靠給鄰居幫窮過生活,替人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父親賭性難改,又一次輸了錢,他還不上,人家要剁掉他的手指,父親只能賣女兒了。迎春在進妓院時,并不叫迎春,而是叫芍藥。她被父親賣到妓院時,有姑娘已經叫芍藥了,老鴇便給她改名叫了迎春。不論叫芍藥,還是叫迎春,都是命里犯賤,她不在意別人叫她什么。心已經死了,直到見到同鄉李銀河才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被賣到妓院前,她無數次求過父親,每次求父親都跪在父親面前,一邊哭一邊說:爹,你能不能不賭了,俺娘都被你氣死了。父親就對天發誓:就這一回,再也不賭了。父親以前和母親爭吵時,也發過這種誓,好上幾天,又去賭了。她知道,愛上賭這一行,就很難金盆洗手了,是心魔。父親把她賣到妓院就是割斷了父女最后一縷情緣,父親是死是活已經和她無關了。
她被賣到了妓院,價格是十五塊大洋。父親數著銀元樂顛顛地跑了,連頭都沒回一次。
李銀河用兩根金條把迎春從妓院里贖出那一刻,迎春跪在了他面前,咬著牙說:俺的賤命是你給的,以后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從那一天開始,迎春對李銀河百依百順,極盡溫柔體貼。李銀河這些年來是有些積蓄的,除了每月的軍餉之外,還是有些外快的,在軍統時,他經常參加執行隊的工作,抓人是家常便飯。部隊里那些軍官,不用故意找罪名,抓住一個就有罪,這些軍官為了息事寧人,最后只能用錢來打點。執行隊不僅找軍官的碴,還抓那些不法商人,給他們安上一個通共產黨通日本人的帽子,都會老老實實交錢買平安。
他把迎春領回來那一刻,心便有了歸屬感,沈陽也不是他久留之地,他要找機會帶著迎春回山東老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迎春吃過苦,學會了過日子,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迎春閑不住,還是經常去幫窮,幫人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窮人家的孩子總會有憂患,雖然李銀河把錢都留給了她,一個鐵盒子里放了十幾根金條,就埋在院內那棵柳樹下。還有,李銀河的軍餉大部分都留給她,平時用度已經綽綽有余了,但她仍然是閑不住,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讓日子更牢靠一些。她是背著他做這些的。直到有一次被李銀河發現了,他突然回來,她卻不在家,他就蹲在門口等。她匆匆回來發現了他,她驚叫一聲,慌亂地去開鎖。李銀河沖她發火了,這是第一次發火,她默然地垂手立在自己男人面前。李銀河把這月的軍餉塞到她懷里道:我養不起你嗎,干嗎要這樣?一腳把她帶回來的一只水盆踢得滿院子滾動。她一邊流淚一邊小聲解釋著:當家的,俺就想多掙幾個,讓咱們的日子更踏實。那一次李銀河也流淚了,兩人抱在一起。迎春知道李銀河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自她懂事起,還沒有一個人對她這么好過,于是她就加倍地報答自己的男人,冷冷熱熱無不周詳。
李銀河一想到迎春心里就說不出地溫暖,他要破釜沉舟,一定要回到迎春身旁。他把畢劍和劉剛帶到這座廟里,有他自己的考慮,這座廟是東北剿總二處的一個聯絡點,廟里的住持也不是真住持,而是他們二處情報組的一個組長。今晚的一切,組長是會幫他的。
凌晨時分,他聽見另外兩個人睡著了,便悄悄起身,前半夜他一次次起夜就是在尋找這樣的機會。然后他回來就裝睡,其實他一秒鐘也沒睡著。這次他成功了,那扇門已經被同伙澆上了油,開門時一點聲音也沒發出。果然,那個假住持正在接應他,在他離開后,馬上找了一個棍子把門支上了。就是畢劍和劉剛想出來,也會要花費一番工夫。
李銀河一口氣跑到了大街上,此時,正是黎明時分,也算他運氣好,正好碰上一個拉洋車的在大街上游蕩,他跳上了洋車,直奔西城而去。在太陽初升前,他敲響了自家院門。
……
(未完,精彩全文請見《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5期)
【作者簡介:石鐘山,1964年生于吉林,1981年入伍,1997年轉業后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及北京電視臺工作,現為武警政治部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