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5期|梁豪:南極(節選)

梁豪,1992年生,現居北京。文學雜志編輯。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上海文學》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另有詩歌、評論若干。著有小說集《人間》。
《南極》節選
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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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的小孩里,歐彬是唯一沒被領走的。母親那時在鎮里上班,距縣城十公里車程,鄉道窄,水泥薄,爛了些年頭,車一過便卷起漫天沙塵,所以來往車輛的車速都賠著小心,到家天已悶藍發黑。父親經常有事,不是出警,就是應酬。歐彬努力去辨,卻怎么也看不清五姨的五官,她隱沒在發悶的墨藍里。他的兩臂冒起星星點點的疙瘩。五姨后來讓歐彬起身,她幫他撣去兩只膝蓋上的泥灰,問,想吃什么?歐彬抿嘴說,娃哈哈。他指的是娃哈哈AD鈣奶。五姨沉默著,伸出那只青白的手,是讓歐彬牽住。歐彬老老實實把手交過去,他只抓住五姨的三根手指,這樣的幅度握起來比較舒服。五姨的手背非?;?,手心則非常黏,顯然滲了一點汗,而手心和手背都非常香,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膏。歐彬其實很喜歡牽著五姨的手,這樣他的手也會變得滑、黏、香。當年的他,喜歡模仿一切他傾慕的對象。
五姨不聲不響地領著歐彬,到民主街的阿發雜貨鋪,買下一板AD鈣奶。阿發是雜貨鋪的老板,躺在收銀臺內的那把懶人椅上,看一臺七寸的黑白電視,又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盹聽。電視的接收信號不穩,因為瓊瑤劇里情緒高昂的人物對白常常停頓得莫名所以。街上人對阿發都熟,但不會展開過多交談。對有些人,熟悉只限于眼睛,另一些則可能是耳朵或嘴巴。阿發的臉昏紅,一路延及脖頸,個頭應當不高,歐彬只能看到收銀臺之上他那白背心的兩段吊帶。母親說他是好人,有一次母親去給歐彬買奶粉,結賬時阿發將那包放回原位,轉頭從庫房里拿出一袋全新的,包裝硬實不少,字體顏色也深了一號。
回去的路上,歐彬笑著說,謝謝五姨。只要是一伙人,他其實并不很介意罰跪。五姨靜靜地回,以后聽話,學好,至少別那么早就學壞。歐彬似懂非懂,猛點頭準沒錯。他非常感激五姨的慷慨,換作母親,通常只被允許要一瓶,那就只能憋著勁,舒緩地、一點點地拿管子吸,讓奶水在舌面上一遍遍地跑圈,好讓整個口腔都變得酸酸甜甜,最后將吸管連帶奶瓶掮在嘴角,吸得滋溜溜響半天,像癟掉的沖鋒號。
那一晚五姨家早早關門,但歐彬稍晚還是聽到了東西摔落的響聲,非常清脆,堪比用力吮吸已經見底的奶瓶,毫無章法就是章法。一片木板門顯然對聽力很難構成有效的阻斷。當年的家屬樓,各戶的家門常年敞開,夜里遠遠看去,整個筒子樓同一個斑斕而鏤空的盒子,每一格的顏色、色溫和亮度不盡相同,光與光的邊界很細。如今,歐彬無法忍受這種巨大的鏤空感,他需要堅固的邊界,某種真空的效果。
五姨在家里排行老五,小輩人都叫她五姨,后來大人也跟著叫,順口了,五姨就成了大家的五姨。到最后,一般人不會記得五姨本來的名姓,倒也無妨。永安其實有很多這樣逐漸失去了“名姓”的人,都無妨,甚至是一種褒獎。
在大伙還數得著的日子里,永安出過不少鬧劇,無非倫理失范、人心不古,大伙為之嘩然??h城的小,輕易地加劇了鬧劇之鬧。但鬧劇最開始都是關門閉戶的,實在把不住,才會溜走,散作一場滿城的風雨。而在永安,這又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事,就因為城的小、日子的無聊,況且人的嘴是捂不住的。嘴是一道縫,進進出出,窸窸窣窣。
但五姨那一趟熱鬧,本人非常積極而坦蕩。講究一點的說法,充分體現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五姨之前跟消防隊的小郭好,好到她住進了公安大院的職工家屬樓。當年消防隊尚未另辟門戶,相當于公安局的一個科室。歐彬自私地認為,他唯一要感謝小郭的一點,就是他把五姨帶到大院,帶給他和他的小伙伴。小郭和五姨最后談婚論嫁,大擺筵席,在縣城頂氣派的供銷酒店舉行婚宴。在酒保的牽引下,兩人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桌一桌地聽客人講好話和酒后的胡話。這時的五姨笑起來,還會用手去捂嘴,手掌套著蕾絲花紋的手套,新鮮而多余。她顯得比平常開朗,可能是因為喝了一點白酒,而且她的頭上戴著一頂珠光寶氣的鳳冠。這頂鳳冠長年鎖在民主街春霞照相館的玻璃柜里,每逢吉日良辰才亮相,輪流傳遞不同家庭不同新人之間的喜悅。但只有這一次,歐彬覺得像處子秀,鳳冠和新人共同的處子秀。
歐彬當時縮在其中一張酒席里,每上一道菜,母親都凜然地先行替他夾菜。怕他餓著,也怕虧了。歐彬吃得很撐,他情愿讓自己的肚子變得圓鼓鼓的,因為這是五姨大喜的日子。五姨是他的朋友,她愛跟歐彬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和丟手絹。她既不會看輕他們的智力和情緒,也不會過度沉迷其中,因為她笑得比所有孩子都要收斂。她同樣善講故事,每人放出一個關鍵詞,她便串成一個完整的劇情,細膩的嗓音為她的故事錦上添花。大家都被那些寓莊于諧的故事帶跑了,或者說被那種講述的氛圍帶跑,去往她想帶領大家抵達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是一場精神的春游。五姨跟其他大人很不一樣。歐彬著迷于這種格格不入,正如其他小伙伴一樣,他們在那天勢必也吃得非常撐,沒有理由不把肚皮吃得圓鼓鼓的,裝下很多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只是歐彬分明感覺到,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開心,在五姨前來敬酒時,他須裝出微笑的神色,那是他第一次這么干,這又令他感到某種委屈和幽怨。他甚至不敢直視五姨那張濃妝艷抹的臉,這張臉變得很不像五姨,像另一個人,比如小郭的妻子之類。他確鑿地擠在人群里,卻像搞丟了自己。
小郭講不來永安的方言,他打北邊來,皮膚偏白,臉偏方,個頭比歐彬父親高出小半顆腦袋,普通話的發音,既不像本地人的發音,也不像《新聞聯播》主持人的腔調。這讓他同樣顯得有點特殊。小郭到底來自何方,歐彬不得而知。母親也不而知,她是忘了。面對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就是一個極其健忘的人。
風聲很快就被大家拋過來墊過去,像一只惹眼的花繡球——小郭居然在老家還有一個媳婦。五姨當然不知道。原來她跟小郭沒領證。沒領證就擺酒,鄉下常見是因為生米總不小心弄成熟飯,肚里空落落卻不去民政局還招搖婚宴,在城里屬于好大的新聞。所幸當時大家也都毫不知情。
后來就都曉得了,結婚是五姨的訴求,不領證是小郭的意見。他的措辭無非是,愛是氧氣和陽光,是柴米和共眠,唯獨不是那薄薄的紙頁。愛是手段,也是目的,愛就是愛而非其他。如此,那么,還想什么呢?
歐彬很早就意識到,在小郭面前,五姨存在極大的劣勢。五姨更愛小郭,換言之,小郭更愛自己。所以,她也勢必甘愿吃虧。歐彬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強烈的感受,或許是一道眼神,或者是某種短暫而致命的語氣。歐彬對五姨,從不會動用嘖和嘶這樣的語氣詞,或是在單一個你字后突然頓住,旋即默然走開。小伙伴們也不會這么對五姨,沒有別人會這樣對五姨。私下里,父親對母親,偶爾會這樣。在歐彬的印象中,小郭有過好幾回,當著外人的面,向五姨露出那種情態。這時五姨就不敢笑了,也不再發話。她顯得很空,不迷茫但很空乏,在歐彬的視野里,她開始變得有些透明,任何顏色都在淡化。
五姨真正爆發,是在得知小郭在縣城有個外甥女之后。
很多人都撞見過小郭跟那個喊他舅舅的女人一起。女人是本地人,他們偶爾會一道買菜,然后回女人家里,應該是做菜來吃。有耐心的鄰居發現,女人這個滿口普通話的舅舅,有時晚上也沒離開。次日清晨,他們是一前一后出門的。永安人普遍醒不晚,不排除是因為總有人家樓頂養的公雞早啼。舅舅和外甥女,喊得那樣名正言順,又讓人覺得有些蹊蹺。永安的閑話非常精彩。女人們說,這門親,族譜得扒到魏晉那會兒吧?那時候,縣城還沒打地基吧?男人們說,這樣乖巧的外甥女,我怎么就沒撞上一個兩個呢?說完,兩頭都笑,更為激蕩。
五姨怎么可能沒聽見?她是怎么消化在同一個小小的縣城卻夜不歸宿的男人給出的借口的?永安縣的火警數得著。她是如何度過那些獨自一人的夜晚的?晚上九點鐘前,小伙伴們會陸續被家長喝令回家,洗漱,再趕上床睡覺。大人們通常不會睡那么早,電視劇里的愛恨情仇才剛剛來到緊要關頭。就是那時,五姨實施了她的逮捕令,讓別家犯事的小孩罰跪,讓他們意識到風險并承擔后果。之后,就是自家里的吵鬧。
五姨到底跟小郭兩清了。她對外聲稱是離婚,正如最開始說的是結婚。為此,她舉辦了永安開天辟地頭一樁離婚宴,在南極酒店。南極酒店的前身就是供銷酒店,半年前改的。供銷酒店隸屬供銷社,社里要不來各單位的賒賬,最后只得把酒店轉包給外頭的老板。酒店裝潢一新,取名南極,包廂名字是各大科考站的站名。名字和包廂弄得新穎、靚麗,大家都覺得有點意思,更愛去了。美中不足,還愛賒賬。
婚宴替代了證書的公信力,成為五姨對自己的交代。除去父母,五姨的很多親戚都到場了,還有不少同學和朋友。母親和家屬樓里其他的阿姨竟也受邀參加。父親們沒去,孩子們也沒去。這是母親們的意思。五姨在請帖上寫的其實是闔府光臨。
平常舉辦婚禮的舞臺兩側各掛了一塊紅布,像對聯,一側寫苦盡甘來,一側寫離婚快樂。五姨一人站在舞臺中央,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她的曲目很雜,有什么《快樂老家》《流浪歌》和《瀟灑走一回》,音響很震,入人也深,化人也速。母親說,一點都不輸錄音帶里的毛阿敏。這樣的五姨,讓所有人大開眼界,也多少跟著哭過笑過。
五姨后來握緊麥克風,對臺下一眾神色糾結的來賓說,這天來得太遲,好在終究來了。她的失敗在于,愛人的時候,忘了愛自己。愛自己,先從直面失敗開始。鏡片增加了她整個人的誠懇度。母親說,所有人都站起來鼓掌,掌聲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比平常單位領導發言完畢時的掌聲,還要長而洪亮。這也是他們之前都沒有料到的。
五姨后來跟母親閑聊,說還是永安好,人大都老實,而且知根知底。這輩子,我都不想出去遭罪。母親記下了,這是她認定五姨從未離開永安的證據。
五姨離婚一事,永安人少有的沒有大做文章,起碼少了很多嬉皮笑臉。倒是小郭,不久便離開了永安。去了哪里、有何懲戒,大伙并未上心,離開就是劇終,永安人不戀戲。歐彬后來碰到過那個所謂的外甥女,他努力設想她的種種好,終究認定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永安女人。小郭走后,五姨倒是留在大院的筒子樓里。她暫時沒有搬走的意思,也沒有誰要把她請走的意思。這又讓不少人感到驚訝,卻沒有出乎歐彬的意料。
歐彬天真地以為,五姨留下跟自己有關,至少也有幾分之幾上下的關聯。
歐彬安然度過了二十九個年頭的生日,他忘記了絕大多數的生日場景,卻沒有忘記十一歲那年的那一天。母親一反常態,默許他跟一個堂哥兩個堂姐還有三個大院的伙伴鬧得很晚,他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聊而不知疲倦。接近零點時,母親囑咐歐彬給五姨也送去一塊蛋糕。零點過后,就是五姨的生日,五姨迎來了自己的三十七周歲。歐彬欣然領命,挑了當中最大的一塊,踉踉蹌蹌跑過去,厚實的奶油在他的胸前搖搖欲墜。他站在閉緊的門下,對著那扇深綠的木板門,一組三下,敲了三組,里頭終于敲出響動,房間重新被點亮。光滲過絨布窗簾厚密的針腳,浮出薄薄的暖黃。
歐彬遞上蛋糕,喜滋滋地冒一聲,生日快樂。他不知道是要祝自己生日快樂,還是要祝五姨生日快樂,母親沒說,他現在有些犯難。五姨接過紙托,說了聲謝謝。她碰到歐彬手掌指尖的冰涼,讓歐彬一下子靜了下來。她沒笑,緩過一陣,兩頰浮起星星點點的反光。那是初冬,五姨的肩上披了一件軍綠色的棉大衣,歐彬覺得不像是五姨的尺碼,他該死地想到了那個大家都說該死的男人。五姨沒再講話,身子隱隱在篩動,她的面前是一塊被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一顆附在蛋糕奶油上的罐頭櫻桃,冷不丁掉到地面,一動不動地黏在水泥門檻上。歐彬第一次目睹這樣的五姨,他有一點怯,他還擔心五姨帶著起床氣。剛滿十一周歲的歐彬非??隙ㄗ约簾o法獨自面對這種局面,于是扭頭跑掉了。他拼命默念,罐頭櫻桃不好吃,掉了不可惜。那是歐彬第一次體會到五姨的復雜,原來他不懂的事情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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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大家》202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