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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1年第10期|張運濤:無所在的生活
    來源:《朔方》2021年第10期 | 張運濤  2021年10月14日08:47

    【張運濤,70后,河南正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集《溫暖的棉花》《我們生活的年代》《斑馬,斑馬》,散文集《一個人的縣城》。曾獲《廣西文學》2011年度散文獎,第二十屆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一等獎,林語堂散文獎等?!?/span>

    無所在的生活

    張運濤

    1983年

    我媽是北方人。北方其實不是地理書上的所指,王畈的北方是縣城以北,甚至鎮街以北。北方人骨架大,人多粗糙。但我姐不,雖然她生在北方。我姐人白,五官精致,說話沒一點兒粗音。她兩歲多時,親爹得病死了,我媽帶著她走到王畈。第二年,又有了我。

    我媽為什么會走到王畈?可能是因為王畈這個地方特別吧。我在小說里無數次寫到過它,但好像還沒說到過它特別的地理環境?;春訌亩笢湘偼蝗荒瞎?,王畈的西坡地就是河道沖積而成的河灣,土質肥沃,因此又叫(菜)園。東坡地少,人均幾分。再朝東,就是崗上了。我們當地人都把“崗”念成四聲,明顯帶著一種排外的情緒。不過,崗上的地確實不如我們園里,只能種小麥。那時候還沒有機器,崗上每家十幾畝地全靠手割,想起來就嚇人?;春右晕髂?,連平原都算不上,到處都是沒用的小山包。近是近,但不跟我們一個行政區劃,鮮有往來。

    我媽肯定是都打聽清楚了才走到王畈的。我姐呢,可能因為打小就吃淮河水,處處不仿我媽。我姐更像一個行動者,心里有一個想法,立即行動。不會等有兩個想法,再二選一。

    我姐只上了三年學,跟后爹——也就是我親爹沒關系,是她不喜歡挨老師的打。那時候,老師打學生天經地義,家長反而覺得光榮,老師不見外嘛。有一天,算術老師可能心情不好,下手狠了點,我姐的頭上起了兩個大包。她不干了,挎著書包就回來了,死活不愿意再進學校。

    放了幾年牛,農村開始聯產承包。承包肯定比大集體忙,但王畈不像崗上,忙起來累得人半死,王畈一年四季也沒多重的活兒,可又常年閑不著,春夏秋種菜、鋤草、施肥、松土、澆灌、收菜、賣菜。冬天沒菜了,窖藏的蘿卜、姜還得弄到街上去賣,要不然,年怎么過?園里因此跟崗上一樣,女孩都訂婚早,這樣家里就可以獲得一個免費的男勞力,收麥賣菜,用起來應手。我姐自然也不例外,多一個勞力誰嫌多呢?

    起初我姐并不稀罕人家給她說親,她雖然是一個女孩子,干活并不比哪個男孩差,男孩能拉一車糞進地,她也能;男孩能馱一百斤姜趕縣城,她也能。趕集回來,男孩子們在公路上大撒把,她也跟著學。村里人都說我姐這樣的女孩有異象,命硬,她親爹都沒硬過她。

    李得運就是這個時候進入我們的生活的。不,應該說來幫我們干活更貼切。麥收他過來,趕遠集他過來,運糞到地里、拉麥草回來都離不了他。都一樣,定了親的男孩都會這樣幫女方出力,比干自己家的活兒還歡騰。李得運太老實,趕集回來,路上連個燒餅都不舍得買,一分一角都交給我媽。收麥回來晚了,我媽我姐都換成短袖的家常衣衫,李得運好笑極了,眼睛不知道該放哪兒,頭幾乎要埋進碗里。

    我初三那年的暑假,我媽不讓我下地,除了準備中考,順便燒飯。有天晚上睡覺前,我姐在屋里洗澡,我說我發現李得運與往常不一樣了。我姐停下來,看著我,哪兒不一樣?我想了想,沒想出來。我姐罵我小屁孩懂啥,身子扭過去,背對著我,又開始朝身上撩水。

    我特別懷念我和我姐都還沒有意識到我們不是嫡親姐妹的年齡——也不是沒意識到,是沒覺得有什么不同。我多大了,我姐還幫我洗澡,擦身子。我身上穿的小衣服也是她穿過的,兩排稠密的暗扣,非得吸著氣才能扣上。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姐好像也不一樣了,洗澡避著我,換衣服也避我。聽我這么一說,我姐竟然將毛巾扔到水盆里,以前你??!她生氣了,更不像她了。我沒再跟她犟,心想,跟大小有啥關系,姐姐跟妹妹之間有啥要避的?

    那一年暑假,有好多異象,我媽對我也突然不一樣了。太陽偏西了,我媽招呼我,人家都下地了,咱也下地吧。當時只有我們倆,我媽的這個“咱”字當然包括我。我跟她一起頂著大毒太陽去西坡薅姜地的草,或者去東坡翻紅薯秧。有一次,我媽竟然讓我去賣菜。去就去,我有點賭氣,我媽遞的草帽我也沒接。那是早晨,自行車倚靠在墻上,后座上兩個蛇皮袋裝滿了熱蘿卜。我們管夏天的蘿卜叫熱蘿卜,冬天的叫冬蘿卜,差不多有一百斤。我拿捏著腰推了兩步,不行,車把不聽使喚,亂扭。一百多斤的人我可以帶,蘿卜我帶不了。我姐不知從哪兒跑過來,也不說話,奪過車把,一偏腿,騎上走了,像是跟誰賭氣。我媽沒好氣兒地讓我跟著,園里人不會賣菜咋過日子?我到菜市場找到我姐,兩袋蘿卜靠人家屋后墻放著。10點多以后,陰涼就沒了,蘿卜曬得蔫蔫的,人也一樣。我又熱又渴,幾近虛脫,強撐著。我以為賣菜只是力氣活兒呢。熬到中午,才賣了二十幾斤。我姐學人家,將蘿卜當街倒到地上?;丶椅乙矝]有不高興,平時我老在學校,放假回來就應該多干點彌補一下。但我心里還是有變化的,我媽怎么也變了?她過去不是這樣,我放假她總叮囑我不要亂跑,在家里好好學習,我和你姐都這個樣了,親戚鄰居看不起,咱家就看你了。你要是考上大學,我們累死也值了。有一天,我們一道拔秧田里的稗草,我媽沒忍住,說我只能指望你了,你姐秋天就要出門了。我吃了一驚,回頭看,我媽已經淚流滿面。我姐不是說等我畢業再出門嗎?我問。

    我們這里出門就是嫁人。當初媒人進門的時候我媽就有言在先,我們家缺勞力,我姐得比別的姑娘晚幾年才能出門,至少得等我畢業。我掰著指頭算了算,也是,他們訂婚才三年,我姐也才十八歲。

    晚上,人都睡下了,我姐問我,蓮,你上學多,你說說星星那么多,要是撞頭了咋辦?

    我沒搭她的腔,我還在生她的氣,誰要她這么早就出門??纯创巴?,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姐看得更清楚,她在地上攤了個涼席,還掛著小蚊帳。打我到鎮上上初中起,夏天她就不跟我擠一個床了。

    蓮,睡著了?我姐又問。

    我吭了一聲,沒忍住,你秋天就出門?

    我姐嗯了一聲。停一會兒,又說,我有小寶寶了。

    她一點也不嫌丟人,好像沒結婚就懷上了還是一件多驕傲的事兒。我在黑暗中想象我姐和李得運的親熱,我控制不了自己。她怎么這么傻呢?

    你安心讀你的書,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薅草鋤地咱媽自己能應付過來,還有咱爹呢。反正近,有啥事他們招呼一聲我們就過來了。

    我出氣緩和多了。

    到時候,家里的活兒我不讓你得運哥干,他只管出去賣菜,哪兒的菜貴去哪兒賣,屋里不用他操心……

    菜賣完了呢?我故意趕她的話。

    賣完了?賣完了買人家的賣啊。她好像早計劃好了。哪兒沒有缺勞力的人家?

    咱媽讓我回來幫忙。我說,一屋子活兒,他們倆可干不完。

    你回來能做啥?我姐像是坐了起來,忙的時候我跟你得運哥都能過來幫忙。你一個讀書寫字的,回來能做啥?

    也是,不知道是學懶了還是身上真沒力氣,我做活還真沒長性。

    沒過幾天,我媽死了。那天的異象是,我媽吃完飯沒洗碗洗鍋,搬了躺椅就到東屋山頭那兒涼快。躺椅是竹編的,本來是爹的專用品,夏天走到哪兒他就搬到哪兒。我媽那天笑著搶去了,說她也得像男人一樣享受一回。幾個鄰居也在那兒,說晌午吃的飯,等會兒太陽偏西了要去東坡薅黃豆地的草。天太熱,樹上的葉子一動也不動。知了倒不嫌熱,比賽似的,看誰嗓門高。我媽記性好,說今年的南瓜不如去年的甜,最甜的數大前年。有人附和。我不信,她咋能記得大前年南瓜的味道?

    后來不知為什么,我媽回屋了,我搶著占了那個躺椅。醒來就聽到她罵我姐,不要臉……多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農村都這樣,母女也不例外。我姐也沒什么,娘罵閨女,她能怎么樣?我媽卻氣不過,喝了農藥,發現時,身子已經涼了。我姐哭得驚天動地,我也是。我姐比我還多了一層意思,悔恨,不該和我媽頂嘴。

    我開學的那天早晨,我姐騎自行車給我送米,還有衣服書本被褥臉盆飯碗,我啥也不用帶,坐客車。多少年后我懷孕的時候余衛國連飯都不讓我做,我才意識到三十公里的負重騎行對一個懷孕兩三個月的人來說多么危險。爹是過來了,肯定也知道這個理兒,但他沒有阻攔。

    我到學校時,我姐已經幫我換好飯票,找好寢室。走的時候,她把錢掏給我。那時候路上小偷多,錢都放在我姐身上。隨即往回趕,說是回去不耽誤晌午飯。我姐走后我才發現,那一卷錢里還裹著五分兩分的硬幣,她兜里所有的錢應該都給了我。

    沒過多久,我姐突然來學校找我,同行的還有李得運,他的自行車上馱著個粉紅色的大皮箱。我們站在學校大門邊上說話,對面商店里的錄音機聲嘶力竭地唱: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他們來買結婚穿的衣服,這是婚前的一個固定程序,再過幾天就是他們的婚期。農村相親結婚都選在十冬臘月,沒啥活做了,人都閑了。本來媒人也來了,買好衣服他先回去了。

    我姐給我帶了一罐頭盒咸菜,還有五塊錢的生活費。李得運一旁見了,也給了我五塊。我不想要,我姐一旁給我擠眼,讓我收下。她臉上沒有一般要做新娘的人的那種矜持的喜意,甚至還有點臉色。過后才聽說,是因為李得運那邊減少了彩禮。這也正常,人家種子都撒下了,主動權還能在我姐手里?

    1986年

    我升入高三的那個春天,我姐跟卷毛跑了。這是李得運的說法,我當時正上夜自習,他慌里慌張地把我叫出來,一聽我說沒見我姐,身子就軟了下去,說我姐肯定是跟卷毛跑了。

    跑了就是私奔的意思,但比私奔更隨便,更難聽,言下之意就是我姐不檢點,隨隨便便跟一個男人跑了。我當然不高興,也不愿承認。我姐真傻——這是我第二次覺得她傻,都是沒文化鬧的,我心想。我們王畈也有一個外面跑來的女人,說話粗魯,男人都不敢跟她開玩笑。我沒見過我姐跟男人調情,但一想到那個外面跑來的女人,我心里就別扭。李得運走后,我心里亂糟糟的。卷毛我見過兩面,鎮街上下來照相的。王畈人人都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長相,他還沒李得運好看,臉瘦精精的,也就個子比李得運高一些。卷毛是街上的人,街上的人沖著你笑沖你說好話,哪個不喜歡?卷毛隔不多久就要來王畈轉一圈,照相,或者送照片。我跟我姐唯一的一張合影就是他照的,我姐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被什么新鮮事兒驚住了。

    五一放假回去,大水嬸在廚屋做飯。大水嬸是寡婦,大水叔前年從房頂上摔下來,死了。我不愿意大水嬸當我后媽,不是不喜歡她,是一時接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沒睡著,心里很不好受。想到我姐,跟我爹沒一點兒血緣關系卻叫了十幾年爹,她心里什么滋味?第二天又見到大水嬸,我強迫自己笑了笑,但搬椅子放碗的動作還是不由得重了點……大水嬸不傻,看出了我的心思??蓱z我爹,算起來,他那時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大好年齡,卻生生被我斷了再娶的念頭。

    爹很少跟我提我姐的事兒。我媽死后,我姐命硬的說法更盛了。爹迷信這個,可能希望我姐永不回來才好呢。我姐的事兒都是我隱約從別人那兒聽到的。去年春上有人看到卷毛和我姐親嘴,兩個人倚著屋后的稻草垛。還有人親眼看見卷毛和我姐一前一后坐船過河到信陽。我回去跟爹說,我姐在信陽。爹木著臉,沒吭聲。我不甘心,瞅著機會又說,誰誰去信陽賣菜,親眼見她在一個飯館洗碗。你跟我說有啥用?爹說,她是姓李的人了,我們去找回來算啥?

    我不知道李得運那邊知不知道我姐在信陽,按說應該知道,我都聽說了,還能沒傳到他們耳朵里?可沒有人去找人,我姐是自己回來的。收麥時節,畢業班不放假,我們忙著備考。爹也捎信不讓我回去,說是我姐回來了。我算了算時間,我姐應該走了三個月零幾天。

    高考結束那天,我回寢室,我姐正坐在寢室前面的乒乓球臺上,自行車支架壞了,車子斜靠著球案。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啥。我姐站起來,說來賣豇豆,順便接我回去。賣完了?我問了句廢話。沒賣完,我姐說,剩下一點兒在你們學校門口賣了。我收拾好東西,我姐推著自行車朝外走。迎面碰上鐘山,我說我姐來接我。鐘山看看我,又看看我姐。我心里不高興,她看我姐的時間有點長。我讓我姐先去學校門口等著,我跟鐘山說兩句話。鐘山喜歡我,給我寫過好幾封長信,我都沒回,我答應他高考結束第二天送我回去。我姐突然來接我,我跟他解釋說這是意外,我提前不知道。

    出了城,視野就開闊了。小麥才收完,地里剛起了一層嫩綠,黃豆少一些,大多是花生。天上也開闊,藍天下襯著幾片薄薄的白云。自行車越來越快,路嗖嗖地朝后退讓。

    姐,聽說你能不掌把?

    帶東西可以,帶人不行,危險。停一會兒,又問,你有對象了?

    我紅了臉,沒有啊。

    剛才那個……

    同學,我說。

    他愛你?

    第一次聽我姐說愛,她一般都說喜歡,我也是,好像農村人都不習慣說那個字。它過于嚴肅,農村人都習慣把它藏在心底。我姐說出來,更讓人覺得別扭。

    你愛他不?她又問,好像是故意要在我面前再說一遍那個字。

    我不想跟她討論這個問題。姐,三年前就是你送我來上學的,記得不?

    咋不記得,那次我騎車帶了一袋米,沒法帶你,你坐客車。

    好快啊,我說。

    蓮,你們忽過嗎?

    我一愣,忽什么?

    我姐習慣性地朝后扭了一下頭,你們沒親過嘴?

    我笑,拍她的背。吻,那個字念“吻”。

    我姐也笑,訕訕的。

    我說我們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他倒是給我寫過幾封信。

    寫信?那么近,啥話說不了?

    我有些得意,為自己會寫信。有些話,當面不好說,寫出來就容易多了。

    還是有文化好,我姐說。

    我姐開始講她知道的城里人的事兒,電影院,喇叭褲,女人的裙子,胸罩……這都不稀罕,我一邊敷衍,一邊開始認真思考她剛才的問題。鐘山愛我嗎?我不知道。喜歡是肯定的,要不然,他老關注我?我愛鐘山嗎?我也不知道。真的,應該也有喜歡,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愛。我覺得愛要比喜歡深刻得多,嚴肅得多,梁山伯祝英臺那才叫愛。我跟鐘山,就像我姐跟李得運,還有卷毛,應該都沒到那一步,只是青春期男女對異性的好奇或沖動?

    天黑的時候,我們到了鎮上。我說走河邊吧,我怕村里人問我考試的事。河邊是生產路,窄得只夠走架子車。好在我們家在村西頭,回家不用穿過整個村莊。

    太陽已經墜到西邊的山后面去了,天邊只剩下一抹紅霞。正是男人們洗澡的時候,先下水的,只露著頭。沙灘上有人在脫衣服,還有人剛脫光,正準備下水。見我們經過,有人扯著嗓子遠遠對我們唱:梅蘭梅蘭我愛你……我姐將車子一拐,拐出了他們的視線,拐到離河岸遠些的另一條小路上。歌聲停了,換成得意地笑,追著我們。

    姐,你咋不跟卷毛了?眼看快到家了,我問。

    他回家了,人家有老婆孩子。

    哦,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問。事情過去好多年后,我姐跟我說過卷毛,說他當年被卷毛迷住,是因為卷毛太像打井隊的人,眼神,語氣,還有手勢,都像。打井隊我有印象,駐扎在鎮街東頭的一塊高地上,我經常跟著大小孩,可能其中就有我姐去那兒看電視。打井隊里的人個個都像從廣播里走出來,講普通話,慢聲細語的。聽大人說,我們這兒發現了油田,北京很快就會搬過來。沒想到,打井隊突然撤走了,似乎一夜之間,塔沒了,那些一模一樣的小房子也沒了。有人說,一個年輕人搞大了誰誰家姑娘的肚子,被趕走了。也有人說,油田太小,沒有開發的價值。

    咱倆還住西屋,我姐說,你不會趕我走吧?

    說啥呢,姐。我在后面說。

    反正不能再跟李得運過。

    小莉呢?我問,小莉咋辦?

    小莉有她爹,她爹還能虧待她?

    你回來看她沒?

    我姐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她吹起了口哨,吹得高高低低斷斷續續,但還是能聽出來,是剛才河里男孩們唱的那首歌: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著人迷,你像梅花年年綠……

    晚上,我姐又在地上支起蚊帳。她說她喜歡睡地上,涼快。床頭有一個牛皮紙封面的小本子,應該是我姐的。我翻開,里面抄了好多歌詞,《遲到》《成功的路不止一條》《我一見你就笑》《告訴我》《女兒情》,還有《梅蘭梅蘭我愛你》。我姐是文藝青年,用現在的話說。她還喜歡聽戲,不管多遠的地方,只要有唱戲的,知道了都要去。久了,也會哼幾句,“轅門外三聲炮響……”小本子的功能很多,里面還有某日的花銷,有幾頁甚至還是日記。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愛情故事》,看完我哭了,她也哭了;我找到一條進公園的小路,不用買門票……我姐上學少,字寫得像鋤頭劃的。

    我睡不著,出了汗就想挪一下身子,身下的席子跟著吱吱啞啞地響。還不睡?我姐在地上問。

    姐,你以后咋弄?

    她說反正我不能再跟李得運了,你不知道……

    我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等著她說我不知道的事兒。但她頓了一下,又岔到了一邊。咱爹也真是,不吭不嗯就讓媒人去探那邊的口氣,李得運他們還以為我想回去哩。

    他們咋說?我問。

    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我姐翻了個身,像是面對著我了。李得運的爹老倔驢,說我是半門子,跟咱媽一個貨色。咱爹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還是想讓我回去。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是個男人都比他李得運強……

    他打你?我怯怯地問,報紙雜志上老說男人喜歡打老婆。

    他要是中,打我我也認。

    那咋弄呢?我心里嘆了口氣,卷毛不要她了,李得運那兒她又不愿意低頭,總不能老這樣啊。

    咋弄,離婚。

    我問,不正合他們的意?

    合是合,我姐說,他們還想讓咱爹退彩禮。

    我說退就退唄。

    他咋恁排場???我姐又在地上翻了個身,我猜這會兒她應該是背對著我了。我陪她睡這幾年,白睡了?

    ……

    高考分數下來,鐘山過了大專線,我過了中專線。他好像有了底氣,和另一個同學騎車找上門來。那個同學眼睛極小,像一根線。見到我姐時,是我見到他眼睛睜得最大的一次。鐘山問我,你姐比你大幾歲?我沉著臉說,八歲。小眼當了真,八歲?我知道他們的潛臺詞,不相信我比我姐小那么多。鐘山換了話題,早想來看淮河?;春佑猩犊搭^?我裝傻,陪他們去河邊玩了一下午。

    吃罷飯,天剛黑定,我姐的媒人就帶著李得運的舅過來了,說是商量我姐跟李得運的事兒。我想讓鐘山他們知道我姐結了婚,剛剛跟另一個男人私奔回來,又怕他們因此懷疑我也有同樣的基因。我自己的姐,不是同一個爹,到底還是同一個媽啊。越想越受打擊,搬了椅子,帶他們去東屋山頭納涼。

    我問小眼報的啥學校,他說省供銷學校。供銷好,我說,你看供銷社的人多神氣。

    鐘山報的是省財稅??茖W校,都比我報的農校強,人家好歹都在鄭州,農校連地區都沒出。我的抱怨太反常,志愿是志愿,錄取變數大著哩,他們都吃驚地看著我。

    你問問李得運那個孬種……我姐的聲音太大了,一字不落地鉆進我的耳朵。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白白陪他睡了幾年?

    我的臉肯定紅得燙人,好在天黑他們都看不見。我擰大鐘山帶來的收音機的音量,“只愿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音樂停,主持人接著報下一曲,我姐的聲音又鉆空飄過來,“……他不怕丟人,我也不怕丟人,你們回去跟李得運說,明兒個我就去大路上吆喝他,吆喝他那兒跟豇豆一樣,看以后哪個女人還找他……”

    我不明白我姐的意思,直到讀農校。但我相信,那兩個男生應該知道。后來我沒嫁給鐘山,包括很少參加高中的同學會,都跟這個有關。一想到鐘山他們都聽到了我姐那天說過的話,我就恨不得在地上找個洞鉆進去躲起來。

    1992年

    我上師專(我被師專降分錄?。┑牡诙?,我姐來找我。我把跟著她的男人安排到男生寢室,我姐跟我睡。那是秋末,還不冷,我們到操場散步。草地上坐著三三兩兩的學生,有幾個借著路燈光在籃球場打球。我們晃悠到沒人的地方,停下來。地上映了兩個影子,一個一小堆,一個像電線桿。我心里陡生自卑——最近幾年,見到我姐我常常這樣,不由自主。我姐雖然生過孩子,但身材依然筆直,身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既有少婦的風韻,又不失少女的顏容。我呢,臉灰著,腿粗粗的,胸前還看不到波濤。

    那個收糧食的呢?我問。我來上學時,我姐跟一個收糧食的好了。

    早散了。

    為啥?他條件不是很好嗎?連咱爹都說好。那個收糧食的老婆出車禍死了,孩子還沒來得及出生。

    咱爹哪個不說好?我姐站起來,朝我相反的方向走了兩步。沒感情。

    感情可以培養啊。我這兩年看了很多關于愛情關于婚姻的雜志,自認為已經深諳此道。況且,我還是大學生,大學生總比小學生懂得多吧?姐,感情再好沒有物質基礎也是零。你得實際點。說實話,現在我班里有兩個男生喜歡我,有啥用?他們沒本事帶我去他們縣,我也沒本事帶他們回我們縣。要是真談起來,將來吃虧的還是我們女人,別人會說那誰誰大學跟人家談過戀愛……

    你沒跟那個姓鐘的?

    我不想費勁跟她解釋。這個男的是做啥的?

    做飯的,我姐說。

    廚師還可以,我想,多少會門手藝。在哪兒做?

    鎮中學的食堂里,你沒見過?

    中學食堂里的飯菜,那可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姐,你可得慎重,別見一個就——我剎住車想了一下,就交朋友。

    我知道。不交不試,咋知道中不中呢?

    我一時無言以對。

    第二年春,我姐寫信讓我回去,她結婚,讓我一定請假回去。來接親的是輛小貨車,車廂半封閉,后開門。我姐應該是我們王畈第一個坐小車結婚的新娘。爹怕人家說他這個后爹的閑話,找了輛手扶拖拉機送親。陪嫁的有個組合柜,兩床被子,還有暖水瓶之類的小東西。我姐上車之前,爹流眼淚了。爹不是舍不得,他是高興的,我姐終于又出門了——我姐嫁給李得運時爹都沒這么高興過。

    姐夫叫汪普,不是那個廚師。汪普年齡比我姐還小一歲,老婆病死了,撇下一個兒子。他住在路邊,三間平房,一磚到頂。院子東頭還有兩間,一間廚房一間小賣部。爹說得對,汪普條件不錯,我姐能找到他算是燒了高香。

    暑假,我姐生了可可。我去送滿月禮,我姐留我在她那兒住了兩天,幫她抱抱可可,做做飯。汪普那兒比王畈早通了十年電,有電扇,又有電視,住兩天就住兩天。

    第二天,姐夫去城里進貨,家里就我們姐兒倆。中午正熱,電扇的風都是熱的。天上的云和外面的樹像是畫里的風景,一動不動。知了倒是不怕熱,可著嗓門叫。我姐哄可可睡下,也來小賣部看電視。小賣部是偏房,墻砌得薄,房子又矮,更熱。電視正演《外來妹》,我們都被深圳的高樓、旖旎的燈光甚至那些港味普通話吸引,沒覺得熱。集與集之間好多廣告,農藥的,農機的,種子的……我姐說,深圳不像咱們國家的啊。我說那是中國的經濟特區,發展快。她問,去哪兒找那么難看的演員???我笑,化妝師可以把人化漂亮,也能把人化難看。

    兩個小孩來買冰糕,在冰柜里撥拉了許久,才走?!锻鈦砻谩愤€沒開始,電視還在廣告。我姐盯著屏幕上綠油油的花生地問,定好日子沒?

    基本定了,國慶節。我癔癥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是問我的婚期。我畢業那年,縣城高中缺英語教師,我沒送禮沒找人就留在了城里。余衛國本科畢業第二年分到我們學校,教數學。那一年教師節,一年級老師在一起聚餐,有人喝多了起哄,說余衛國跟王小蓮都單身,多配啊。第二天余衛國真來找我了……爹有一次來學校,見到余衛國,臨走說不好,長了個懶腰。農村人說話不經大腦,一張口就出來了,他不覺得他的話同時也羞辱了她閨女。其實,余衛國的腰并不羅鍋,只是從小養成了含胸的不良習慣。又過了幾年我才意識到,爹跟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覺得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兒女。

    我姐呀了一聲,國慶節你們城里放假,農村可正忙,又收又種的,都趕一塊了。

    我笑,結婚也是收,收一個人過來陪我們。

    我姐沒聽明白,我也沒解釋。

    蓮,她上去調電視的聲音,你們,試過沒?

    啥?不是沒聽清,是不相信她這么問。

    她仍背對著我,電視聲音低了許多。你們沒試過?

    我臉紅了,我明白我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可別找個那兒跟豇豆一樣的男人。我姐也真說得出口,那事兒怎么能試呢?我可沒那么傻,試了不成,吃虧的還不是我。我跟余衛國不用試,更沒必要擔心,我在雜志上早了解過這方面的知識,男人那東西大小不重要,因為女性伸縮性強。況且,余衛國不小,我能看出來。我們各有一間學校分的宿舍,經常一起搭伙做飯,有時候在他那里,有時在我這里。我以前沒談過戀愛,以為接吻撫摸都是其中的程序,甚至連身體都讓他看了,但最后那一關,我一直堅守著,沒讓他突破。我怕他膩煩了,又把我甩了。

    電視劇及時開始,我姐又坐回到涼床上。

    煩人,片頭又掐了。我姐抱怨。

    我也想聽那個“年復一年”的悠揚聲音,電視臺轉的時候為省時間,都省略了片頭。

    一輩子的事,還是試試好。我姐又說。

    我裝著看電視,沒有接話,我不習慣跟人談論性,尤其是親近的人。

    1997年

    余衛國木訥,話少,典型的理工男。床上也一樣,悶著頭使勁,下來倒頭就睡。睡不著的時候,我會想到鐘山,想高考結束那天他站在女生宿舍門前那棵合歡樹下等我的樣子,還有暑假在王畈他趁黑拉我手的忐忑……我也幻想過鐘山來找我,把我逼到墻角“忽”我,問我當初為什么甩了他。我真傻,竟然因為我姐說過的幾句話而放棄了自己喜歡的男生。鐘山畢業分到財政局,我們同在一個縣城,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是在市里——我們都去參加本科自學考試。也好,年輕時的意中人,要么永遠不見,要么留在身邊。

    余衛國的勤奮不見成效,我的肚子一直沒見動靜。他有點急,一上床手就朝下面摸,略過我年輕的身體,仿佛授課時沒有引子,開門見山。第三年,我也急了,去醫院檢查,人家說一切正常。

    我終于懷上多多那年,我姐也搬進了城。小賣部交給爹了,她和汪普出去收豬,掙了一些錢,想在鎮上買房子。我聽說了,游說他們進城,將來孩子上學方便,姐妹倆近了也好有個照應。

    那兩年,縣城跟瘋了一樣,一條街隔不幾步就有一個洗頭房,餐館里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小姐,客人飯前飯后都可以摟摟小姐。多多過百天的第二天我才知道這些,因為汪普。我姐那天像往常一樣過來幫我照顧多多,她有經驗。因為香港回歸,客廳的電視整整一天都開著,我們不時瞟一眼回歸的慶典。吃罷晚飯,汪普打來電話,我說我姐剛回去,汪普說讓余衛國接電話。余衛國晚自習有輔導,去學校了。汪普問,你能來一下不?我說去哪兒啊,這么晚了。他說派出所,帶五千塊錢過來,別跟你姐說,千萬。

    我根本沒想到他嫖娼,還以為喝酒打架或賭博之類的事,怕我姐罵他。我手里錢不夠,還從我姐那兒借了三千,她做生意,手里活錢多。到了派出所,迎面碰到一個學生的父親,好像是個副所長。我說我姐夫在你們這兒,我來送錢。副所長說你姐夫啊,怎么不早說?我心想,我哪知道他出事啊。副所長拍拍腦門,怎么辦啊,已經做過筆錄了,處罰單也下了。我問到底什么事啊,副所長帶我進了他的辦公室,說是有人舉報他跟小姐,被我們抓了現行。我不知道“跟小姐”是什么意思,副所長只好直說,嫖娼。嫖娼?我不相信,汪普人多老實啊。副所長說,這跟老實不老實沒關系。他跟那個小姐不是第一次,這次人家找他討要上次欠下的錢,他不想給,說這回現錢,不欠賬。小姐氣不過,暗里給我們打了電話……我臉紅得燙人,自己都能感覺到。

    回到家,思來想去,我還是放不下——其實我姐每天上午都來我家,幫我看多多——電話打過去,問她睡沒,她說剛躺下。我猶豫了一下,說你過來吧,我怕多多醒了找不到我。掛電話之前,我聽她嘟囔說,這么晚了,啥事那么急???我安慰自己,我們是姐妹,我不能站在汪普那邊。

    本來我想,我姐要是很難過的話,我就不往深處說了。但她很平靜,眼睛虛著。我不甘心,才說警察跟我解釋是小姐舉報,因為他欠了人家小姐一次錢。

    我姐果然受到刺激,眼睛看向外面的黑暗。門在她身后發出慢吞吞、持續的吱扭聲,相當刺耳。我后悔了,她可是我姐啊,我怎么能這么狠呢?

    第二天她來我家,第一句話就問,那個小姐,長啥樣?

    我怔在那兒,我哪見過啊。

    我姐抱著多多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哄他睡。我要替她一會兒,她說,不用,我給你講個事,真事。

    嗯。

    我在信陽的房東,也姓汪,女的,三十露頭,小學代課教師。人長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好看了。她男人犯罪坐了牢。你猜啥罪?你肯定猜不著,殺人!男人考上大學成了醫生,跟一個護士好,想殺了汪老師,當然沒殺死。汪老師好好的,突然病了——這都是人家講給我的——病得很厲害,快不行了。也懷疑她男人搞鬼,就是沒抓到把柄。還是男人的一個同學跟警察報告說,上學時老師講過一個案子,說是朝女人下邊塞啥啥藥,女人慢慢就會中毒死掉。一查,還真是。汪老師被救過來后,卻死活不愿改嫁,還要等男人出來,她不信男人真想殺她……

    傻,我說,死也不虧。

    你說,汪老師那,算不算愛情?

    愛情?那不叫愛情,只能說……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只能說她,愚蠢。

    多多睡了,我姐把他放到床上。出來突然問,蓮,要是你,該咋辦?

    我喜歡我姐這樣的語氣,很謙卑,像是在說,你比我懂得多,我聽你的??伤酉聛淼难a充,又讓我來了氣。要是余衛國,你咋辦?

    我壓著氣,男人啊,都一樣,都是獸性動物,畜生類的……

    我姐冷笑,表示贊同。女人呢?

    女人重情,我說,男人重那……姐夫也不會真想跟別人,只是圖一時之快。

    你的意思是,原諒他這一次?

    我心想,不原諒他你講那個殺人的男人干啥?女人,尤其像我姐這樣年齡的女人,還有什么資本?但我沒說出來,我相信她比我清楚。

    我姐那天比平?;厝サ迷?。多多睡了,我自己坐在沙發里,還在想她剛才的話,要是我,該咋辦?要是余衛國嫖娼,我該咋辦?

    這種假設不是不可能。自從我懷孕,跟余衛國親熱就少了,生了多多,我們甚至分房了。我半夜要起來喂多多,免不了吵醒余衛國。一連幾天,他就挪到書房了。我理解,余衛國第二天還得上課,睡不好,怎么上?他比汪普小不了十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一年沒有性,怎么解決?余衛國不會跟我討論這個,我們從來沒交流過這方面的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唉,我發現,我其實對男人并不了解,雜志上好多說法都沒有依據。比如要死要活的高潮,我一次都沒有過,余衛國好像也沒有。最初可以解釋為缺少經驗,后來又為生孩子——我們在床上似乎就是為了要孩子,哪有什么樂趣?說不定余衛國跟汪普一樣,也找過小姐。他在城里同學多,即使被抓,送錢的人也多,我不會知道。

    汪普不知道那個副所長都跟我說了,他給我姐的解釋是,他那天陪客戶,客戶要找小姐,他要是不找,就有出賣客戶的嫌疑??蛻羰莻€小官,汪普從他那兒攬到一幢小樓的建筑合同。我姐當即揭露他,前一次呢,也是陪客戶?汪普啊汪普,你再有錢也就是一個土老鱉,連嫖娼都要跟人家講價!

    不知道我姐是想通了還是不想再折騰,她似乎原諒了他。不,更確切地說,她像是認了命,一個女人應該認的命。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沒在我面前提過這事。有次我們看電視劇,女主角一生坎坷,為一個又一個男人傷心,我嘆了口氣,天下女人都一樣,一輩子只瞄著男人,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就啥也不想了,管它親戚朋友,日子多寒磣都認了。男人就不一樣,男人不光瞄著自己的女人,還瞄著別的女人,瞄著錢,瞄著權,還有他的事業……

    誰也沒想到我姐會離婚,包括汪普。很久之后我才聽汪普說,我姐始終放不下,拒絕跟他同床,還找了那個小姐,把人家打了一頓。他以為過個一年半載那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我姐找了個律師。

    我勸過她,別犯傻,可可怎么辦?離婚對孩子影響最大。

    我姐問我,我們別別扭扭過一輩子就不影響她?

    我無言以對。

    該來的,早晚要來。我姐又說。

    不能原諒他一次?

    他又不是第一次!這樣的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汪普搬走的時候,天陰沉沉的。他找了一輛紅色面包車,里面塞滿了衣服、被子,一張席夢思床墊放在車頂上,用繩子攬著。剛要走,雨滴稀稀拉拉地砸到地上。等了一會兒,雨沒停,反倒越來越稠。汪普心疼地解了繩子,床墊又重新抬回屋。我姐不領情,在后面追著罵,不是喜歡大胸女人嗎?去找吧,累死你也沒人管了!

    2003年

    我們每年都回余衛國老家過年。他爹食道癌,他大學還沒畢業就死了。婆婆最初跟著余衛國的弟弟,但婆媳擱不住,又分開了。說是分開,其實還住一起,弟弟弟媳長年在外打工,撇下兩個孩子婆婆得管。那個春節又干又冷,老不下雪,我在屋里坐不住,經常在村里轉悠,往人多的地方聽人家說話?;厝グl現余衛國他們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事躲著我。我也不想打聽,樂得清閑。余衛國侄女小,不知道設防,說她爸回來打了木腿一頓。我知道木腿,五保戶,年輕時被汽車軋斷了一條腿。侄女還說,我爸不讓他來找我奶。怪不得婆婆不高興。我算了算,她應該四十六歲,不超過四十七。

    從鄉下回去,我去看爹。我姐跟汪普離婚后爹就搬進了我姐家,接送可可上學,幫我照護多多。我姐那會兒不在家,可可在看電視。爹將我拉進臥室,你得勸勸你姐,眼鏡(爹記不住馬新遠的名字)人家是城里人,還當過鄉長,人家要是年輕,看都不會看你姐一眼。爹,我糾正你一下,一,馬新遠不是鄉長,是副鄉長。二,他都快退休了。

    啥副的正的,反正都是鄉長,你姐可都走了兩道了,爹說。

    啥兩道三道?爹話糙,又狠,說出來打人。不一樣,正的副的差別大著哩。

    鄉長,擱先前,相當于公社的宰相。爹自顧自地說,宰相她都看不上,她想找個啥樣的?今兒一個明兒一個,也不怕人家說……

    她沒結婚,跟誰都正當。我打斷他。

    爹癟了癟嘴,還想說什么,我截住他,單身男女交朋友,法律保護。

    我要是跟他一起埋怨我姐,他更理直氣壯,話更難聽。

    馬新遠其實還算年輕,剛剛退居二線,不用上班。他們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馬新遠一兒一女,都在外地,老婆兩年前肝癌死了??h城一套房子,一百多平方。工資又高,按說找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都容易。但他相中了我姐,說年輕的過不長。再過幾年,我沒力氣了,她能守得???

    我跟爹其實一個立場,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有什么資格挑?我以為我姐猶豫是因為馬新遠一臉的哭喪相,她曾經說,老馬擱農村,恐怕連女人都找不到。我姐來送多多時,我勸她和馬新遠定下來,趁她還不算太老。咱爹老說你……

    說我啥,不少他吃不少他穿的?

    不是說這……

    說啥?丟他的人了?哦,不管啥樣的,逮著一個結婚他就滿意了?我要是過得不好,誰管?

    咱爹主要是嫌你換得太勤,怕人家說閑話。

    人家?他不說就好了。走到門口,她又折回來。蓮,你說,不交往,我咋知道中不中?脾氣,口味,喜好,光聽人家說,能中?

    我明白,我說。家里不是有小孩嗎,小莉大了,可可也大了,你這樣挑挑揀揀,他們會咋想?

    我姐沒再辯。人都這樣,啥都可以不顧忌,唯獨顧忌孩子。

    我趁機又說,太多了,人家都說你濫。怕她不明白,我又換了個說法,說你……

    啥?

    我故意吞吞吐吐,等她追問。

    怕啥?只管說。

    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

    嗯,誰都可以上。

    是人話嗎?我姐呸了一聲。哦,我像咱爹那樣,咱媽死了當個寡漢條子就不是公共汽車了?我不挑不揀,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過去就不是公共汽車了?

    ……

    我比誰都專心。跟卷毛的時候,我回去就跟李得運說了,后來再也沒跟他同過床。包括跟汪普,我敢發誓我沒跟另外的男人睡過。

    嗯,我知道。男人在外花天酒地,沒人說,反而說他們有本事。咱們女人就不一樣,得注意這注意那,唾沫星子淹死人。

    誰想咋說誰咋說,我問心無愧。

    定下來吧,姐。我聲音低了八度,馬新遠能混到副鄉長,不會太差了。

    我姐走后,我的臉還紅著。我心里有愧。真的。以前我覺得我姐沒文化,傻。其實傻的不是她,是我。她勸我結婚之前先試試,我還覺得很可笑,現在的青年男女不都這樣了?我姐不是濫情,她其實比我傳統,比我專一。我出過軌,婚內——當然是婚內,我這輩子恐怕也狠不下心離婚。

    那個男人不是鐘山。鐘山后來真來找過我一次,新千年元旦那天。他帶了一箱健力寶,一箱火腿腸。還有那個小眼,他分到縣供銷社,承包了商場的一個鞋柜,成老板了,鐘山介紹說。

    兩個人都能喝,余衛國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家里沒酒了,我出去又買了一瓶。鐘山笑,就買一瓶?我說都是同學,意思意思就中了,都別喝醉了。小眼有了酒意,說起了那年去王畈看我的事兒。我看看余衛國,他滿臉通紅,不明所以。我心一橫,想把小眼撂倒,堵住他的嘴。一瓶酒倒了三杯,鐘山一杯,小眼一杯,我一杯,一起干了!

    我竟然沒醉,小眼坐在那兒,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在看電視,眼睛只剩一條針樣的縫。送他們出門后,鐘山握住我的手,一直到坐上三輪車。

    春節后,鐘山就當上了副局長,我后來再見他,主要在本地電視新聞上。

    我出軌的對象是個網友,我們是在網上聊天室認識的。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去兩個地方,一是醫院,二是網絡聊天室。去醫院免不了看到死亡與痛苦,生活中的小災小難就顯得輕如鴻毛了。聊天室呢,是垃圾場,抱怨、宣泄都可以扔到那里,反正又沒有人認識你。我喜歡聊天室,今天你叫黎明,明天可以換個名字劉德華,不像QQ,改名會留下痕跡。我的網名是隨機的,我自己都記不住,有字母,有數字,還有符號。第三次見黎明這個名字時,我有點好奇,跟他開了私窗。黎明是真名,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故意借了人家歌星的名字。用真名聊天,網上叫裸奔。黎明說他不怕,他又不做壞事。我開始不相信——鬼才相信網絡上有真名真姓。還真出了鬼,后來見面的時候,我看他的身份證真是黎明。

    我在聊天室里說的大多是真話,比如教師身份,比如跟老公一個月也不做一次,比如我姐比我漂亮,我心里偶爾會不平衡,比如我姐離婚后豐了胸……我問,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大胸女人?大多都作了肯定的答復,胸是女人看得見的性征啊。也有偽君子,講的都是道貌岸然的大話。碰到黎明,他反問我,你姐為什么要豐胸?我說迎合男人唄,她的胸本來就不大,進了城,就更顯小了。黎明說他還是喜歡自然的,太大了也不好,躺在那兒像一泡稀牛屎。玲瓏乳最好,盈盈一握。這話難辨真假,不過,也無關痛癢。我偶爾也有說假話的時候,比如我是具體哪科的教師,比如孝敬,我甚至不太喜歡我媽我爹,他們自私,說話也粗,我一直在努力去除他們留在我身上的印跡。

    我們在網上說了好多瘋話,愛啊,性啊,反正隔著上千公里。后來我們轉到QQ里,他要來見我,這就是網戀了。我很激動,好像跟余衛國我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也很緊張,見了面會怎么樣?他會嫌棄我一百三十斤的身體嗎?

    黎明是夜里到我們縣城的。第二天我去見他時,他說為了早點見到我,下了火車包了輛小車,連夜趕過來。他住在世紀酒店的頂層,縣城最高的地方。他沒有歌星黎明高,當然也不可能像人家那樣帥。我堅持要看他的身份證,不是因為怕受騙,事后我分析自己,可能是這個名字給我帶來了好奇,我不相信他真叫黎明。

    整個過程我都很緊張,怕像汪普一樣被人家抓了現行。還有,偷情的心虛。沒有傳說中的高潮,甚至有點被強迫的痛苦。完事后,我借口下午有課,要走,黎明說晚上等我。我沒有當場拒絕,怕他強硬地控制我,不讓我走。

    從黑暗的房間里走出來,陽光燦爛,我一時有些恍惚,以為是電影里的畫面。三輪車夫過來攬客,我擺擺手。又過來一個,我說我有自行車?;厝サ穆飞?,像看默片,旁邊的小商小販都靜了音,只見他們動,聽不到他們叫賣。

    心虛了好幾天,第三天,竟然跟余衛國吵了一架。他氣得摔門而出,我追上去,順手將他的毛衣扔到他背上。離婚,你要是個男人就離婚!爹正好送多多放學回來。多多上去撿了毛衣,怯怯地仰臉看我,媽,爸爸的衣服我洗。

    爹沒說什么,他木著臉比啥話都讓人難受。他坐在沙發里,不說話,也不看我。想到我姐離婚時他罵過我姐的那些話,我不寒而栗。他一直怕我離婚,走我姐的老路,經常旁敲側擊。生了多多我開始上班,爹來幫我帶多多。見我跟余衛國不太說話,他暗中著急,老拿我姐說事,說他不敢回家,怕人家戳他的脊梁骨,坐客車怕,走路上也怕。我裝傻,偶爾順他的話也說我姐兩句。爹愈發有精神,說他四十多歲就成了寡漢條子,不也過來了。爹不知道,我和余衛國關系疏離的原因不光是話少,我不問,他不答,性也少。我對那方面的需求并不多,但雜志上都說,三十多歲的男女正當年,一星期至少得兩次。我跟余衛國呢,一個月也沒有兩次。我相信余衛國沒有出軌,他對性的興趣也不大。這個世界上,恐怕能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不多。我們之所以湊合了這么多年,是因為我想得太多,孩子,老人,學校同事……當然,爹的功勞最大,一想到他因為我離婚就會板起來的臉,我就不忍。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黎明,那個QQ也丟了。

    我姐最終搬到了馬新遠的房子里。她說讓她下決心的不是馬新遠的副鄉長,也不是他的房子工資,而是去哪兒他都牽著她的手。我知道我姐這是受了那個信陽汪老師的影響。她后來又去見過汪老師,那個男人出來了,汪老師去接的。護士出來得更早,人家很快就結婚了。男人進了家私立醫院,汪老師和他出來進去都手拉著手,比年輕人還膩。我姐跟我講的時候,臉上的艷羨藏不住。馬新遠牽了她的手,就等于牽走了她的心。

    沒辦婚禮,馬新遠原計劃年后天好了帶我姐去云南麗江度蜜月,因為SARS,哪兒也沒去成。

    2010年

    可可大學考到重慶,我姐想讓她自己去。馬新遠說,太小,還是得送。我姐說,還???擱我們王畈,她這個年齡都結婚了。馬新遠說王畈是王畈,現在不是城里嘛。城里都送。我姐說,城里小孩都被你們金貴壞了。我說女孩子,不同男孩,還是得送,安全。

    我姐去送的。走的時候她帶上了我的一本書,《優雅女人的十二個細節》。馬新遠笑她,你還有心看書?重慶麻將攤多,可以抽空玩一把。我姐也笑,玩一把也比你跳舞強,我們打麻將誰也不摸誰的手。馬新遠說那不一定,搓麻將的時候,搞不好就碰到誰的手了……我真羨慕他們,我跟余衛國從來就沒講過這么有意思的閑話。

    我姐走第三天,馬新遠正在我們家吃午飯,突然出溜到地上,口水流得到處都是。余衛國上去要把他弄到沙發上,我沒讓,英語課本上有急救這一課,我怕挪動會加重他的病情。

    120很快趕到,醫生說這是典型的中風癥狀。

    我姐第二天就趕了回來。她在醫院里一夜沒睡,第二天中午等馬長紅從青島回來她才回家睡了一覺。馬長江在上海,暫時回不來,說是副處正在公示期。

    爹在屋里唉聲嘆氣,咋弄喲,你姐剛過上幾年好日子又弄了個這。

    我姐從廚房出來,怪他操心多。你好好過你的,學城里人早晚多出去遛幾圈,把身體搞好,別讓我們操心就好了。我們都年輕,啥樣的日子頂不過去?

    我說我從網上查了一下,偏癱最輕的是生活能自理,但走路難。最重的是……

    我知道,我姐說,醫生昨兒個都跟我說了。

    聽小蓮說,爹怯怯的,你們沒打結婚證?

    啥意思?我姐站在那兒,看看爹,又看看我。你們啥意思?

    我們都不吭聲。明擺著的道理。

    咋現在問起這個了?我姐問。

    沒打結婚證你們就不是夫妻。爹沒聽懂我姐的責怪,還以為她真是在問我們。

    ???我跟李得運也沒打,小莉都結婚了,誰敢說我們沒做過夫妻?你跟我媽打過結婚證嗎?不也沒打,不也過了一輩子?你們那一撥的人,有多少打過結婚證?

    爹答不上來。

    那張紙是公家用的,咱老百姓還非得要那個形式?

    出門之前,她又說,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我還是那句話,那張紙是讓人家看的,我跟老馬可是真夫妻。

    馬新遠還算幸運,是輕癱。出院頭一天,馬長江也回來了。

    晚上吃飯,一大桌人。馬長江端了一杯酒,站起來,先敬我姐,又敬我跟余衛國,說你們照顧老爺子辛苦了,我跟我姐表示感謝!我們姐弟倆昨晚商量過了,我們都忙,只能輪換著照顧老爺子……

    等等等等,我姐打斷他,你們商量好了?你們當我是誰?

    馬長江怔在那兒。

    馬長紅也吃驚地看著我姐。

    這么多年,你們沒叫過我一聲“媽”也就算了,我看得開,你們該回來幾次?只要老馬認我就中?,F在他病了,還不是啥大病,你們就自己商量了。商量的啥,能跟我這個后媽說說不?

    馬長紅站起來,王姨……對不起,應該叫您媽。媽,您別見怪。實話實說吧,我們想著您和我爸沒有結婚,只是搭伙過日子。眼下我爸這樣了,不能拖累了您……

    說的啥話!我姐說,前兒個我就跟我爹說過,那張紙是給你們公家人看的,我們要那做啥?我倒是想聽聽,你們咋商量的。

    兩個方案,馬長江說。一是爸還留在家里,我們出錢請保姆。二是爸跟著我們,半年一輪,半年跟我,半年跟我姐。我們姐弟離得太遠,一月一輪太麻煩……

    王姨……對不起,媽,馬長紅說,您要是樂意,您可以跟爸一起住到我們家。

    我哪兒也不去,我姐說,老馬哪兒也不去。

    馬長江激動了,不去更好,我們姐弟倆出錢請個保姆。

    我姐說,老馬又不是不會動的小毛孩,要啥保姆?

    不請也行,隨您,馬長紅說。媽,費用我們姐弟倆平攤。

    嘴里叫著媽還要給媽保姆費。我姐笑了,你們先把這八年的保姆費給我算算,看得多少錢。

    我姐倒了一杯啤酒,跟他們姐弟倆碰了一下,老馬有退休工資,夠我們花的了。

    媽,馬長江也改口了,謝謝您!

    看,還說謝,見外了吧?

    ……

    我姐拉著馬新遠的手訓練他學走路。兩個月以后,他雖然還是拖著一條腿在地上,但劃出來的弧線短多了,走路也穩健多了,速度也快了。年底,馬長紅嫌老家冷,特意提前回來,帶我姐和馬新遠去上海馬長江那兒過年,順便到大醫院復查。我姐電話里笑盈盈的,說醫生說老馬恢復得比一般患者快。大城市的條件就是好,老馬現在在醫院做肌力訓練,要不多久,就能跟先前一樣了。

    我姐說完,我說我也有事跟你匯報。她問好事還是壞事,壞事就別說了,等她回去。我猶豫再三,壞事也得說,不說等她回來埋怨?小莉找了個對象。我姐說好啊,好事,怪不得不愿跟我來上海。又問他們交往多長時間了,這丫頭咋不跟我說?我說可能是沒正式確定,不愿跟大人說。我姐說,也不能連自己爹娘都不愿說啊。我說你得回來一趟,我姐問,她找對象我回去干嗎?也幫不上她。老馬還得半個月,等這一輪訓練結束就回。

    找對象很正常,小莉又不是中學生,都二十八歲了。但對象是個理發師,理發師按說也正常,理發師也要戀愛結婚啊,但小莉是個大學生,是國家正式教師,跟一個理發師就有點不太正常了。這也是我遲遲不敢跟我姐說的理由之一。

    小莉跟我親,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說。當年她沒考上高中,我姐和李得運都讓她跟人去南方打工,火車票都訂好了。我聽說了,直接跑到李得運家,把她接到城里。小莉在我們學校借讀了四年。頭一年沒考上,復讀考上了師專,我的母校。她是師專最后一屆畢業生,第二年師專就升本了。畢業后考到鄉中學,一直沒聽說她跟哪個男生有過交往,直到去年,我一個學生,小莉的同事,無意中提到她,說小莉的男朋友在學校對面理發。我打電話核實,小莉似乎還很羞澀,說基本上算定下了。我問男方是哪里人,小莉說是城里的。怎么到了鄉下?小莉說他想和我在一起,就把縣城的店搬到了學校對面。

    我姐不像我,一點兒也不驚訝。一輩子就這么長,她高興就好。

    我說,我們做家長的,得為孩子的幸福著想。

    她嫁給理發師就不幸福?我姐說,他們在一起幸不幸福,我們說了不算。

    總得差不多吧?

    蓮,你跟衛國差不多吧?我姐清楚我跟余衛國的婚姻,人前人后,我都是假裝幸福。

    李得運跟我姐的態度截然不同。他之后又娶了一個,生了兩個兒子,就小莉這一個閨女,自然疼愛。他知道的時候正收麥,停了自己的收割機,連夜趕到小莉在學校的宿舍,不分青紅皂白,先將理發師打了一頓,將他的衣服、鞋都扔了出去。小莉氣得說不出話。

    暑假,李得運來看小莉,再次表明態度,他不同意。小莉按我姐的安排說她懷孕了,李得運說懷孕可以打掉。小莉說她不打胎。李得運急了,不打可以,我以后就當沒你這個閨女了。小莉滿臉淚水,還是不妥協。我姐也在旁邊聲援。李得運站起來,指著她們母女,有啥樣的娘就有啥樣的閨女,真是不假。我姐推他出去,滾滾滾!我看沒有你這個爹孩子還過得滋潤些。

    2016年

    我們縣的縣長被查,上了新聞。窩案,牽涉到好幾個局長,鐘山也是其中之一,他那時已貴為財政局長。余衛國從來沒有對政治這么熱情過,到處抨擊腐敗,說一個小局長,家里竟然藏了幾百萬現金,后來證實,是以訛傳訛。我心里冷笑,余衛國也就這點能耐,攢了十多年的醋勁兒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馬新遠也是那一年死的,頭一年我姐還帶他長途旅行了一次。除了走路稍微有點慢,馬新遠已經恢復得跟一般人差不多了。他們去了重慶,三峽,張家界,鳳凰古城,還有芙蓉鎮,走走停停,玩了十幾天。那也是我姐第一次出去旅游,哪兒都好,她說,就地震遺址不好。當年地震我們都捐了款,老馬還捐了一千多,我們去看看遺址還要門票。馬新遠安慰她,二十塊錢,不多。我姐耿耿于懷,不是多少錢的問題,讓做好事的人寒心。我們捐了錢,回頭想去看看那兒重建得咋樣了,還找我們要門票,這是哪兒的理???

    那天晚上我們都在我姐家,小莉和她兒子也在。小莉后來考進城里的私立學校,他們的理發店重新搬進城里,名字就叫小莉美發?,F在小莉要離婚,她說她受不了理發師老是在孩子面前抽煙,受不了他不洗手就吃飯……那天我們的聚會就是因為這個。

    馬新遠說,同在一個鍋里吃飯,哪有鍋蓋不碰碗勺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不能太較真。

    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我姐也附和。

    我笑,覺得我姐又不像她了。

    你笑啥?我姐問我。

    我說沒事。當初我就勸過你,你們受教育程度不一樣……

    這跟教育沒關系,我姐護著小莉。跟當初也沒關系。當初他們好,結婚我贊成,現在他們不好要離婚,我也贊成。

    我感受不到他對我的愛了,小莉說。

    這話有點像當年我姐問我的話。哪有那么多的愛???我說兩口子過一輩子,到最后還不是親情?

    馬新遠也說,現在哪有什么純粹的愛情???都是建立在共同的物質基礎上。門當戶對,不是說了幾千年嗎?

    也有例外,余衛國反對,姐跟你就很純粹。王小蓮在家里老說,姐的每一段感情都很純粹。

    我拿眼瞪余衛國,在馬新遠面前提什么我姐的每一段感情,不怕刺激他?

    趕緊回去吧,我姐趕小莉,孩子瞌睡了。

    小莉低著頭,不愿起身。他跟一個女的勾搭上了。

    這才是重點,我想。

    我姐看著她,你看到了?

    我看他的微信了,有天晚上他喝多了,我用他的手指解了鎖。是他的一個客戶。

    我姐抱過她懷里的孩子,小莉,這是你們倆的事,離不離完全在你。你要是心里不在意,可以不離;要是在意,就離。離不離,我都支持你。

    小莉要回去,她說早晚都要面對的。

    我們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余衛國也回去了,帶著多多。馬新遠也站起來,朝臥室里走,你們聊你們聊,林丹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馬新遠其實不多喜歡羽毛球,但奧運會還是有看頭的,他說。他整日無所事事,又不喜歡看電視劇,電視劇是給傻子看的,情節都經不起推敲。只有體育比賽,無論什么項目,都看得津津有味。

    屋里只剩下我們姐妹。

    我姐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盒子。面膜,小莉孝敬你的,說你黃皮寡臉的,看著……

    看著老?我一臉的不在乎,其實心里很不是滋味。

    比我還老,小莉說。你也不知道做做護理。

    我站起來去照鏡子。果然,鏡子里是一個老婦人的臉,沒有光,更不見血色。

    我姐也跟過來,鏡子里映出兩張臉。我說貼也沒用,遮不住老相。你那是愛情滋潤的。

    我姐哼一聲,回到沙發里。她把客廳的電視調到體育臺,咱看看老馬看啥。運動員剛進場,正跟裁判握手。

    中央一臺也在比賽。

    我說打個球,有啥看頭。

    再調,一個臉上長滿胡子的俄羅斯男人在唱歌。俄羅斯人唱歌像跟自己喜歡的人說話,我姐說,聲音低低的,聽得人臉紅心跳。

    我細聽了一會兒,還真是,像一對情人低語,溫婉,纏綿,又不失熱情。

    上來一個主持人,嘰里咕嚕地說笑著,我姐又調到江西臺,一個女的戴著墨鏡,像是一個調解類節目。

    不用管她,讓她自己拿主意。我姐又跳回到小莉身上。

    她小,有時候大人得幫她分析一下。

    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還???

    她經歷得少。

    蓮,你知道情感專家是咋來的不?

    電視屏幕上打了一行字幕,某某某,情感專家。

    大學里有這門課程不?

    我說沒聽說。

    每次看到電視上說誰是情感專家我就奇怪,真的有情感專家?情感專家的情感到底啥樣?

    可能是專門研究情感的吧。我跟我姐一樣,覺得情感專家有點離譜。專家這個詞最近似乎帶了貶義,說高房價是為了讓窮人有房住的是專家,說中國隊踢不進世界杯是因為這個比賽被西方操縱的也是專家,說防止吃到有鎘大米的最佳辦法就是換著產地吃的還是專家……

    你得找個真正的情感專家看看。

    為什么?我警惕地問。

    你和余衛國不是有問題嗎?早喊著要離婚,離到今天都快五十歲了也沒見離。多多小時你說等他初中畢業,怕對他打擊大。多多初中畢業了,你又要等高中畢業,說高中對孩子很關鍵。高中畢業了你又要等大學畢業,大學畢業估計又要等到他成家,成了家還要等他有孩子……這也顧慮那也擔心,好像你一離婚天就要塌下來。你什么時候替你自己想過?天天在小孩眼皮底下吵鬧就不怕影響小孩?唉,你們有文化的人啊,就是想得多。去看看情感專家,讓他們好好幫你診斷診斷,看看你是不是有問題,看看你跟余衛國是離了好還是不離好……

    還真是。我姐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讓情感專家來給我診斷一下,我想知道他們是建議我與余衛國理智地過完余生呢還是馬上離婚。但我嘴上卻說,管它哩,我就這樣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也快一輩子了,想折騰也折騰不動了。

    我姐像是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把遙控器塞到我手里,我去看看老馬。

    馬新遠得的是心梗,醫生說,幾分鐘就過去了。我后來專門查了那場比賽,林丹對一個俄羅斯的運動員,名字很長,我沒記住。是一場小組賽,比賽開始是北京時間晚上8點,也不算太晚。我不懂羽毛球,但網上說,那場比賽并不扣人心弦,林丹實力明顯比對手強,贏下比賽是十拿九穩的事。結果也是,林丹2比0獲勝,僅耗時46分鐘。也就是說,馬新遠進臥室不到一個小時就死了。我姐回憶說,她進去的時候床對面的電視上有個男人的特寫,手里正拿著一個羽毛球讓人看,那個場面應該是運動員要求換球,爭取裁判的同意。

    我姐很傷心,我從沒見她那么傷心過。葬禮過后好久,她還沒走出來,一聽人家說馬新遠就流眼淚。她說,愿意跟她牽手一輩子的人走了。

    2018年

    閆永麗給我發微信,元旦回來離婚。

    我問余衛國,余三思要離婚?他們結婚還不到四年呢。余衛國說不知道。我給他看閆永麗發來的微信,余衛國趕緊給他侄子打電話。

    閆永麗是我教過的學生。有次我去商場,看到她在那兒收銀,就介紹給了余衛國的侄子。余三思比她早兩屆,在深圳打了一年工,碰上村里改選,新舊兩班村委互相拉人,余三思有文化,被拉回來做了文書。村委事兒不多,余三思與人合伙收點糧食,閑了開輛小面包搞出租。閆永麗覺得他還算體面,答應下來。余衛國的娘不同意,說她找算命先生合計了,兩個人八字不合。還說閆永麗的姓也不好,門里面一個三,不正好把三思關起來?我哭笑不得,不管了,任他們折騰。不想,余三思迷上了她,非她不娶?;楹蟮诙觊Z永麗生了兒子,年底就去深圳打工了。

    余三思說閆永麗在深圳跟人同居了,有人回來跟他說的。我說不能聽風就是雨,余衛國說三思說她自己都坦白了。

    怎么辦?我問。

    閆永麗聽你的,你再勸勸她唄。

    你侄子什么意思?

    他不是撐著面子嘛。

    撐什么面子?他到底怎么說的?

    他說離就離,他好歹也是個村干部,不能當王八。

    我笑,他還真把文書當干部了。兩個人都要離,我們還瞎摻和什么?

    余衛國說,不摻和也不能聽任他們離啊。

    你能攔得下?我說,就算他們聽我們勸了,你能保證以后能幸福?

    余衛國看看我,沒吭聲。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咱倆這樣不也過一輩子了,是不?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現在的年輕人,誰在乎別人的看法?沒人愿意過憋屈日子。最關鍵的是,閆永麗跟人家同居了,再回來,你侄子心里放得下?你侄子放不下,他們兩個能過好?

    ……

    閆永麗想31號過來辦手續,說是選年終這一天預示著舊生活的終結,第二天就是新年,新年新生活。我沒回她。晚上睡到床上,覺得還是要提醒她一下,反正她鐵了心,晚兩天不還是得離?30號政府放假,民政部門不上班。

    辦完手續,閆永麗他們在我家住了一晚。還好,他們沒像大多數農村離婚夫妻那樣不共戴天。我請他們下館子,雖說沒有祝他們離婚快樂,但氣氛倒也祥和。

    回來的路上,閆永麗跟我講,余三思格局太小,當上村支書又如何?年輕輕的,不出去見見世面。

    我說你們可以一起出去啊,不一定非得離婚啊。

    她說我說過他多少次,虛榮心太強,覺得自己是個官,出來進去腰板挺得直。隨他去吧,我不想過那種有所在的生活……

    有所在的生活?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哦,一個法國人的書,名字叫《無所在的生活》。

    沒有生活地點的生活?

    差不多吧。作者把生活分成兩種,無所在的生活就是踏出家門不知道明天在哪兒,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碼頭,車站,大街拐角,可能你踩了一個人的腳,一聲道歉,就有了一段戀情。

    哦,還真第一次聽說有所在的生活呢?

    有所在的生活,比如王老師(她沒叫過我嫂子)您,過的就是有所在的生活,一生都生活在固定場所,家庭,學校,菜市場……

    我頓生慚愧。

    我不是說您是家庭主婦……

    我擺擺手,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解釋。突然想起我姐,我姐你也見過吧?她過的可是無所在的生活。我姐結過四次婚(我把她跟卷毛私奔那次也算上了),她今年五十四歲,最遲明年,還要結婚。是不是最后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我語速很快,有點炫耀的色彩。

    閆永麗啊了一聲,很驚訝,不知道是為了我和我姐的對比還是單純我姐的經歷。

    我沒說實話,我姐其時還沒有新男友。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有的,我一直在等這樣的消息,我知道她對男人沒有絕望,對婚姻也是。有一天她會突然帶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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