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1年第9期 | 安慶:一切漫長(中篇小說 節選)
一
陳沉木坐在馬路邊,街道兩邊布滿半舊的房子。陳沉木身后是一家屠戶,屠戶的門口掛著又白又紅的豬肉,夏天的時候,蒼蠅不斷在肉上飛,在肉厚的地方打架,發出嗡嗡嚶嚶的打鬧聲。陳沉木看不慣起哄的蒼蠅,那些蒼蠅讓他對屠戶家的肉都有了膩味。他舉著手里的拐棍驅趕蒼蠅,一邊發誓再也不吃屠戶家的肉,況且自己現在只能吃那些好嚼的東西,比如豆腐南瓜之類,熬好的豬血和炒豬肺也行。屠戶的老婆一會兒屋里一會兒屋外地跑著,風風火火,腳底板像長著釘子站不下來。女人手里握著一把扇子,出來一次朝肉上呼呼扇一陣,蒼蠅暫時裹成團飛到一邊去,等待著這個女人給別人稱過了肉再飛回來。冬天好多了,肉架上沒有了蒼蠅的騷擾??衫现煸诙煲埠苌俚浇稚先?,路邊的北風比胡同里還大兩級,即使棉襖裹得再緊也還是冷,風總是找縫隙鉆進身體。陳沉木覺得自己年齡大了,冷不起,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肉架的對過是一個門面房,房子里是一個看牙科的醫生,每天穿著白大褂,有些炫耀地坐在門口,二郎腿晃動著,等著上門來看牙的人,有時忙起來一大晌都不出門。牙越來越脆弱了,所以這個牙科的醫生很掙錢,很滿足自己選了牙科這個行當。況且三里五村就瓦塘南街這一家專門看牙的,那些牙醫都不屑到鄉村來,這個牙醫和他們不一樣,很自豪自己開對了地方。牙科醫生吹噓過他已經拔過一萬顆牙了,牙醫說,拔牙算什么手藝,有一副拔牙的鉗子就夠了,和拔一顆釘子沒什么兩樣。陳沉木就給他算了一筆賬,一顆牙按十塊錢計算,他已經掙十萬塊了,況且拔一顆牙不止十塊。再加上安牙,一副烤瓷牙要更多的錢,這個年輕的牙醫掙下一套在城里的房了。他證實過,牙醫確實已經在縣城里置了房子,學區房,孩子在附近的學校里上學。陳沉木后悔沒有讓自己的哪一個兒子學一個牙醫,或者讓女兒學一個牙醫。女婿倒是開過一個門診,后來棄醫從商了。什么商?就是開一個奔馬車,咚咚咣咣到處去收黃豆和黑豆,再把收購的豆子賣出去,盤算下來一年也掙不少的錢,就是頂風冒雨走街串巷太辛苦了。閑下來的時候牙醫也會和陳沉木打幾句俏,說老陳你要是年輕些我再給你安一嘴好牙,軟硬的東西都可以吃,有牙才能品出好味道。老陳說,我這把年紀你要是能給我安一嘴好牙才是本事。牙醫看了看他的嘴,讓他努力把嘴張大。牙醫看過老朱的牙床后有些失望,那些牙床上的肉太少太薄了,空洞的嘴里還噴射出一股老年人的口臭。牙醫迅速地把手放下來,躲開陳沉木,一只手在臉前扇著,說我是創不了這個奇跡了。陳沉木有些失望,把臉別過去,繼續看著蒼蠅在厚肉上舞蹈。
陳沉木每天都能看到的還有從縣城通村里的班車,那種老式的中巴,顛簸著,每天幾班,從村里走,再從城里開回來,從車上下來的人都灰頭土臉的。村里人現在還習慣性地稱為公共汽車,他喜歡隔一段時間就坐公共汽車到鎮上去一次。鎮叫老塘鎮,鎮里到底比村里熱鬧些,星羅棋布的門面和攤位,鎮上也有肉架子,人家用一個紗網罩著,蒼蠅什么的飛不到肉上去。十字路口的拐角樓有一家飯店,門口經常站著小車,據說鎮里的人吃飯最多的地方就是拐角樓,樓上樓下都有雅間,煙囪里一股股油煙氣可以證明一個飯店的生意。經常有喝得半醉的人歪歪趔趔地從小樓里出來,跟著他的人左右地招呼著,唯恐他撞到或歪到了哪里。陳沉木沒有進過雅間,只是每次到鎮上會到拐角樓吃一頓午飯,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吆喝著店里的服務員。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已經認得他了,嘴很甜,喊他叔,一邊把冒著熱氣的水給他倒上,問他今天吃哪一樣?老陳喜歡吃拐角樓的餃子和酥肉燴餅,吃完了,拄著拐棍,在路邊等往村里的客車過來。
其實陳沉木到鎮上,主要是去衛生院找醫生。人老了,時常會有個頭痛腦熱、腸胃不舒服的時候。他喜歡往鎮里的衛生院跑,尤其是辦了老年金之后,每月的老年金和新農合上的錢都一次一次地消費在了衛生院里。瓦塘南街的地方太固定太狹窄了,他想到外邊走走。衛生院里的人都認識了陳沉木,每次他拄著拐棍出現在醫院大門口,就會有人去給醫生報信兒,說瓦塘南街的那個老陳又來了。陳沉木最愛找的醫生是個年輕人,那個姓費的醫生和他的女兒是同學。因為這一層關系,費醫生每次格外有耐心,有時在陳沉木走進大門時會給他的女兒打個電話,先溝通一下。很多次,費醫生聽他報過病癥后,給他開的藥都是營養和有助睡眠一類的中成藥。抓過了藥,費醫生幫他把藥裝在手提包里,送他走下臺階,不忙的時候也會送他到大門外。那些藥味會從包里跑出來,在車廂里彌漫。陳沉木每年最后一次去鎮上,是春節前去鎮里的民政所照一張相,在檔案上簽字,證明一個叫陳沉木的老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活著。也會帶一些春節的慰問品回來,幾副對聯、一副掛歷什么的。
二
陳沉木是三年前開始輪住的。
陳沉木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長期住的地方是當初分給二兒子的五間房,他住了兩間。二兒子沒意見,二媳婦有過微言,說老大也是兒子,憑什么就不該去他家???說歸說,陳沉木還是一直在二兒子家住。二媳婦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大兒子在村里的另一個地方蓋了宅子,有些遠。女兒出嫁到和瓦塘南街隔兩個村莊的元村,已經是另一個縣的轄區。
輪住是陳沉木自己提出來的,他忽然不想再天天一個人做飯吃,那些鍋碗瓢盆在他的視線里有些扎眼,掂在手里格外沉重起來。他看著靠墻的案板,用了幾十年的案板上出現了一個深凹,像一片盆地。怎么就陷這么深了?那些木頭的碎屑都跑到了哪里?吃進肚里了嗎?他看看肚子,一層瘦瘦的皮,肋骨從皮下翹起來。他掃視著屋子,已經不像前幾年那樣有精力好好地收拾了,只有實在看不下去時才彎下腰規整一下房間,兩個兒子和二媳婦也會偶爾幫他收拾一下。反正越老越不想動了,就是感到疲乏,對什么越來越沒有興趣。他看著閃著火光的爐子,爐子邊的水缸,缸邊的大瓷盆子,大盆邊的小盆子,爐子邊的溫水壺。好像一家飯店,盆盆罐罐的這么多,越來越沒有順序,手懶到隨便一扔不愿再管??繅κ且粡埿〈?,床上現在成了放雜物的地方,一個紙箱子里擱著幾把菜,還有預備的鹽和調料等,反正愈加凌亂了。還有頭頂的一臺吊扇,生了銹,二兒子要給他換一個新的,他拒絕了,說還能用你換什么?兒子沒有堅持,給他又買了個小臺扇,那個臺扇放在里間的床頭,夏天午休或夜里睡覺時偶爾開一下。
回想起來他已經孤獨地做了20多年飯了。老伴在他50多歲的時候就和他陰陽兩分。那個時候大兒子和他們已經分開過,接著是小兒子娶了媳婦后也分開了,從小兒子分開后他一直就是自己過自己做飯。那時的他還精力充沛,滿身的勁兒,每天在鍋里放一碗水,撒一點面,再在炒鍋里炒一點菜,一頓飯很利索地就做好了,日復一日地就這樣過來了。但那些日子,他對這樣的生活越來越抵觸,好像每天做那么一點飯已經做煩了。這可能和自己的體力有關,看看自己的模樣,一副腰是越來越抬不起來了,自己也搞不清一副腰怎么就成了這樣,佝僂得快挨著地了。他沒有照過鏡子,只是在太陽下看到過自己佝僂的影子,他就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也許走向暮年的人就是這樣,是從腰、從駝背開始的。有一天他從收音機里聽到暮年兩個字,他自己笑笑,說得太準了,暮年,不就是離墓地越來越近的意思嗎?這樣想著,他的眼前出現了家族的墓地,那一大片墓地里埋著他的先人、他的妻子,遲早那里也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人到了那里就扯平了??墒乾F在一個人還得一點一點地做飯,還得一天天地往前走,一天天盡力地活著。
他這樣想著,自己不再做飯的愿望愈加迫切,不能等了。他急急地出了門,拄著一根棍子去找族里經常管事的家長,讓他再催一催兩個兒子。他說過幾次,兒子們在老子面前一次次地推諉,沒有具體的答復,甚至對他說,你連飯都不想做了,你想干什么?人越老越要有點事兒干,要活動的。他承認兒子們說得有道理,可他實在不想把一個人做了幾十年的飯再做下去,看起來一家人的事也得找個人說說。那個所謂的家長其實是他一輩的兄弟,比他小幾歲,是他的堂弟,住在村的最北頭,在村堤上。他走上護村堤,看見了野外的莊稼,秋苗兒在太陽下遍地發綠,沒有莊稼的地方也有青色的野草,把黃土地蓋嚴實了,知了在樹上叫喚,天瓦藍瓦藍的。讓他產生輪住想法的還有一個原因,這一年,他從春天就開始在女兒家住,小兒子家要把老房子掀掉,老房子也實在該翻蓋了,一到夏天整個地面都是潮乎乎的,房頂上不斷地有細土落下來。在旗城工作的小兒子陳小馬這年春天連續回了幾趟家,和媳婦合計掀房子蓋房子的事,緊接著拆房蓋房的事就定下來了。小兒子陳小馬提前來和他商量,要把他送到女兒家里。老房子要拆,他沒有了住的地方,包括兒子兒媳也要去外邊找房子住。本來商量著住大兒子陳小貴家,可大兒媳婦不同意,說他們家的房也緊張,說當初分家老院子里是給陳沉木留下了住房的。陳小馬就什么也不說了,和妹妹商議著讓父親來元村住,妹妹和妹夫欣然同意了。所以,從小兒子家開始掀房陳沉木就成了元村的暫住居民,女兒家的鄰居都熟悉他,說,老陳,來住女兒家了?陳沉木回答,兒子家翻蓋房,得在這里住一段。說完了,有些悲觀地說,這把年紀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住上新房?女兒趕忙說,怎么住不上?三兩個月房子就蓋好了,二哥說房子能住了馬上接你回去。女兒的婆婆也說,沒問題的,別胡思亂想,要多往好處想,你這身體咋了?住新房一點問題都沒有。陳沉木就咧著嘴笑。房子蓋好后是農歷的六月,整整一個春天過去了,又進入了夏天。搬新房前陳小馬和媳婦把他接了回來,讓他住上了新房子。房子是完全不一樣了,現澆頂,地板磚,寬寬敞敞的,大窗戶大玻璃。這一回來他最大的變化是不想再自己做飯吃了,再說老二家新蓋的房不可能天天在屋子里燒煤,那樣會弄得臟兮兮的,勉強支撐了半個月,他再也忍不下去。
在快到堂弟家時他臨時改變了想法,要先到地里去一趟。地還是原來的地,看著村外的莊稼那樣蔥蘢,他有些急切,手里的棍子已成為擺設。他佝僂著腰,腳下吧嗒起來,路過堂弟的家門徑直上了朝地里的大路,一出村他聽見了玉米葉子呼啦呼啦的響聲,路邊的野草抓著路沿,從野草中間躥出的有喇叭花、蒲公英、蝴蝶花……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種過的地。他的一畝半地現在收在小兒子陳小馬的名下,和陳小馬原有的幾畝地并在一起。他抓著拐杖往地里走,前幾天下過一場雨,地面有些粘腳,那些半濕不干的土粘在腳上讓他的腿發沉,有些吃力。他不敢再往深處走,他站在齊腰深的地里,想起地那頭的蒲河,一場雨也該渾蕩起來。他四處瞅瞅,和周圍的莊稼比,二媳婦在家種的這幾畝地長得不賴,齊刷刷的,玉米苗青得發黑。他拔起腳想往前再走幾步,可是卻有一只腳陷在了一個地洞,他拔了幾次,整個腳都變成了泥漿。他累得喘氣,只好坐下來,使勁把陷落的腳拔了出來。他坐在玉米地里,屁股下也洇濕了。他努力地往上站,拐棍卻插不到硬實的地方,像一根針一樣往土壤里扎下去。他想到了爬,爬到一片干硬的地方。他掙扎著翻身,青蛙一樣往外扒,找著能抓住的東西,草或者玉米。他抓住了兩棵玉米,嚓的一聲,有一棵被他扒折了,另一棵也朝地上歪。他的腳在地里蹬著,一點一點地往前掙扎,喘著氣……他爬出地頭時,身上全成了泥漿。
他坐在地頭,等著風把身上的泥漿吹干,找到一根細木棍一層層往下刮泥,樣子有點狼狽。真是老了,自己種了一輩子的地都沒有力氣來了,連一點泥漿都承受不住,斗不過了。再陷深點兒,說不定就要躺下去,要走出來可能還要喊人,要有援軍,如果人都喊不到那就害怕了??磥淼匾呀洸粴g迎自己,也嫌棄老人。他手里死死抓著那根榆木棍子做的拐杖,想,該好好地吃幾年清靜的飯了,再下去怕是連鍋都端不動了,在新房里好好住幾年就是最大的福氣。他想起他用了幾十年的案板,那上邊的凹坑,現在恐怕要和案板告別了,這破案板哪個兒子家都不會用。還有滿地的鍋碗瓢盆,把新房子都糟蹋了,不能強撐下去,好好地吃飯活下去就行。
他從地里鉆了出來,找了個石塊刮掉鞋上的泥,站起來,拖著濕鞋,倔強地去找堂弟。好像帶著委屈,他見到堂弟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得輪著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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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四川文學》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