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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劉醒龍:尋得青花通南海(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 |  劉醒龍  2021年09月30日08:19

    劉醒龍,生于古城黃州,現任湖北省文聯主席、湖北省政協常委、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和茅盾文學獎。

    尋得青花通南海(節選)

    劉醒龍

    一道高過一道的涌浪終于出現了。

    出來整整十天,目的就是為著這一刻。

    南海!南海!我一直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贊美的南海!

    南海!南海!我一直用各種各樣的時刻想念的南海!

    這之前,見識過五公祠,見識過紅樹林,見識過老爸茶,見識過銅鼓嶺,見識過宋氏祖居,見識過圣賢文廟,見識過清得令人心軟的萬泉河,還有其他等等。于我內心,這些都是從文化情感到自然知性的鋪墊,都是為了更深情地親近南海,更深刻地固守南海。

    無論怎么說都可以,反正就是一條——

    那個去過一次南海的人是我。

    那個又去過一次南海的人也是我。

    再次得到丁點兒機會就赴約奔來南海的人還是我。

    下午一點過后,“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駛出三亞最南端、離我們要去的目的地距離最近的崖洲漁港。

    停泊在港內的千噸以上級大船,船首高昂,整整齊齊地排著長隊。這條五百噸級的小船,鳴著長笛,貼著它們腰間不無驕傲地緩緩駛過。鋼鐵打造的大船們不知如何作想,上面的船工和水手,不怎么情愿地揮動雙手,海風吹過那比深海海水還要黑幾分的手臂時,那樣子不像是手臂在動,而像是由于海風在動,手臂不得不勉強隨風搖擺?;蛟S這是休漁期常見的情形,水手們寧愿在南海的驚濤駭浪中待上半年,也不愿在港灣的安靜閑適中懶散半日。在這樣的情形下,與第一次和第二次到南海相比較,自己的內心也有了前兩次不曾有過的感覺。

    租借來的漁船載著一幫考古隊員,連同我們幾個隨隊采風的男女,將船艙上上下下擠得滿滿的。除了船工,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出海。似這樣憑著一葉漁舟,去往天涯海角之外的南海,對于我也是第一次。接下來要與溫情的南海相處整整十天,也是第一次;要與狂暴的南海相處整整十天,也是第一次。

    前不久,去北京參加一個文學活動,見到陳忠實的兒子。聽說是我,他馬上過來打招呼。我們面對面站在喧嘩的人群旁邊,說了很長一席話。在他看來,父親去世之后,朋友同行寫了許多紀念文字,其中最好的是我寫的那篇《去南海栽一棵樹》。他說他讀了好幾次,每次都會笑一陣又哭一陣,哭一陣又笑一陣,覺得父親還在眼前。我自然曉得這篇文字的與眾不同,那是陳忠實去世時自己強忍眼淚寫下的。其中又以自己在海南島與老陳偶遇,然后結伴在南海邊緣上轉了一圈,中途登上一座小島,聯手栽了一棵椰子樹的經過為主要內容。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踏上南海碧波,從此對南海有了感性認識,當然也對老陳有了感性認識。事實上,那時候的南海,還沒有完全徹底形成無可替代的風景,只要說起南海的事,免不了會捎帶上陳忠實。甚至不只是海,也會想到陳忠實。

    來南海之前,被拖去本省電視臺《戲碼頭》節目組當嘉賓,頭一回觀看秦腔版的《洪湖赤衛隊》,覺得太不可思議。西北黃土高原上滴水貴如油,無論秦腔盛行到何種程度,怎么可以將“洪湖水,浪打浪”唱得像甘露已降那樣迷人?好在我馬上想起陳忠實頭一回站在武漢東湖邊,發出一聲靈魂喟嘆:這哪里是湖,簡直就是大海!文學之心,藝術之魂,見山知海,遇上沙漠戈壁,心里涌起萬頃波濤,說起來是一種敘事技巧,寫起來卻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命運。曾經將武漢東湖感嘆為大海的西北漢子,以黃土高原之心來比南海,南海的內涵與外延,是要多出一種賢哲趣味的。湖北雖然被稱為千湖之省,真的將一千座湖泊匯聚到一起,體量也不足以構成南海的一角。以江漢之人的眼界來看南海,基本等同于西北漢子眼中的東湖。

    人生之中,那種目光無法完全抵達的觀看,所使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靈。心靈通透了,一滴水可以觀大海。反過來,汪洋大海也可以看成是一滴水。

    漁船以十一節左右的速度在海上行駛。

    過了碧藍海水區,進到深藍海水區后,浪越來越大,大多數人都扛不住,紛紛找出暈船貼,粘在自己的耳根與肚臍上。手腳慢且反應重的人已經趴在船舷上,難受地對著海浪發泄難受了。

    算起來,這漁船上我是長者。

    一上船我就提醒幾位興高采烈的年輕人,南海在某些方面與青藏高原的性情差不多,你對它表現得足夠尊重,它對你就會還以謙謙君子之禮。萬一蹦蹦跳跳過頭了,不知哪一個浪頭輕輕頂一頂船體,就會將船上的人打回原形。我的這點兒經驗是第二次來南海時積攢下來的。

    第二次來南海是二〇一六年七月上旬,那一回我們的隊伍頗為雄壯。一路上所乘的船只噸位之大,也配得上這雄壯。正所謂大有大的難處,船再大有南海大嗎?船再舒適能比得過海邊那白如霰雪的柔美沙灘嗎?七千噸級的船,被我們看成是大船,這樣的結論南海根本不會承認,只用一個小時,就將上船后手舞足蹈只顧開心的那些人,折騰得東倒西歪,乖乖地躺平在各自的小床上。在南海面前,那些若能稱重,至少是億萬噸級的島嶼礁盤都是乖孩子,人在南海面前如何區分,從來就不是南海賬簿需要記下來的事情。

    慣于教誨人的南海濺一朵浪花已足夠醍醐灌頂。慣于與浪花相處的船工安然坐在船舷旁與南海做伴。

    觀察他們的模樣,也無非是那百行百業中做久了的老師傅,把深奧不當深奧,將厲害不當厲害,既不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不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反倒有些守株待兔的況味。待在南海這無邊無際的課堂里,或是恭聽師授,或是自學成才,只要不驕不躁,慢慢地總還可以學得一些要領。

    一艘全身通白的船出現在前方的海平線。我們的船緊走慢走,它都在那里,不大不小,不遠不近,正以為會長時間陪伴下去,忽地一下,那艘白船就消失了。像是前方有座如同巨大山谷的海谷,說不見就不見了。在那全身通白的船看來,我們的船一定也是如此。

    海水越來越黑,連天際也染黑了。

    人還是那么多的人,說話的也沒有減少,船艙和甲板卻安靜下來。任憑煙火話題說得活色生香,這一刻也已經深陷蒼茫,歸于深海了。

    夜深的某個時刻,后方傳來消息。

    有臺風正在南海海面上生成,十二號前后會影響我們將要到達的目標海域。

    我經歷過陸上臺風,那是在寶島臺灣的臺北市,臺風來時,還特地出門到外面站了兩分鐘。我也經歷過海上臺風,第二次來南海時,有臺風預計與我們相同時間到達相同海域,我們一點兒也不敢耽擱,趕緊掉轉船頭,提前兩天返回文登港。

    這一次,臺風又不期而至。船老大滿臉滄桑,將所有情緒,盡數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皺褶也像珊瑚礁的寬大臉龐深處。在他身旁站著年輕的考古隊長小賈,他波瀾不驚地表示,我們的船會停在礁盤里,不會有事。

    沒有驚奇就不是南海,沒有驚喜也不是南海。然而,再大的驚奇、再多的驚喜都不是南海。因為,只有南海才是南海。我們想去南海,南海就在南海,而不是天涯。

    昨晚,年輕的考古隊長小賈在漁船右舷過道上預告說,明天早上五點,我們的船會到達北礁,然后停下來進行考古作業。

    因為二〇一六年七月那次來南海,在船上的頭幾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三次來南海,船又這么小,不僅沒有奢望在船上睡個好覺,連大肆暈船的心理都已經準備好了。來南海之前,憑著前一次的海上經驗,雖然盡一切可能做了預案,還是有事先一點兒沒有想到的情況發生。自己早已記不清上次與不是家人的人同住一個房間是什么時候,這一次要在不到五平方米的艙房里塞進兩個人,況且對方又是高個。提著行李進艙門的那一刻,我們都不知道如何轉身,好不容易將行李安頓好,各自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誰都不想說話。那種憋悶,仿佛只要一出聲,房間就會爆裂。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漁船轟轟隆隆地走了一夜,自己居然睡得又香又沉。前一陣,因為治眼疾服中藥久了些,夜里總在做夢。在漁船上的第一覺,既沒有在陸地上夢見海,也沒有在海洋中夢見大陸。

    一覺醒來,差一點兒將滿室霞光逼人當成了夢境。海上日出,那氣象才稱得上萬千瑰麗,那氣魄才是真正的偉大恢宏。人還沒有離開枕頭,一朵彩云隨隨便便地鉆入方寸大小的舷窗,艙房里馬上升起許多祥瑞。

    船舷旁有說話聲,是早起搶著拍攝海上景致的記者,聽他們說船停下來了,連忙從貼著地面的鋪位上爬起來。

    打開艙門的那一刻,一座巨大的燈塔撲面而來。昨天夜里,年輕的考古隊長就說過,北礁有一座燈塔。還對一位不會游泳的女子說,塔里沒有水,可以上去看看。

    北礁燈塔建在礁盤內,位于西沙群島最北端,是馬六甲海峽至我國南方港口必經航線的重要助航標志,也是我國的領?;c。燈塔高二十三米,有電閃燈,單閃白光四秒閃一次,射程達十五海里。還安裝有雷達應答器,在能見度低的雨霧天氣,過往船只只需用航海雷達掃描,就能發現燈塔的方向和位置。

    考古隊來這里不是看燈塔,是要調查礁盤內水下文物分布情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里就發現有宋代四系青釉瓷小口罐、雙耳小洗,元代龍泉窯的青花釉大盤,更有唐開元銅錢、宋神宗元豐通寶、明成祖永樂通寶等古錢幣數萬枚。站在漁船上,不遠不近地看著北礁,形容考古隊員的眼睛里有著元青花一樣的色澤肯定沒錯,即便將其目光想象成“孔方先生”也是職業使然。

    爬燈塔、看燈塔是我們的愛好,特別是在南海這里,一座燈塔的意義遠遠超出燈塔本身。白天里,高大的燈塔象征著中國的身影。到夜里,燈塔上的燈光放射出中國的光明。

    朝霞還在東邊的海平線上疊彩,不經意間,一道彩虹騰空而起,像是要將半個南海帶上藍天。

    算不上是開玩笑,我對一位考古隊員說,你們這回出海,一定可以找到些寶物。

    這話讓別人聽來有些戲謔,在我心里并不缺少應有的真情。

    那隊員訕訕一笑。之后幾次,在船舷或甲板上碰見時,臉上的訕笑還明顯掛著。這之前對方曾羨慕我,不是羨慕我個人,是羨慕我們湖北,這些年動不動就登上“年度十大考古發現”。南海這里與內陸不一樣,陸地考古,從洪荒時代的化石、遠古的石器、商周的青銅到依次而來的前秦后漢、唐宋元明、清末民初,總還有文化脈絡可尋。有時候,哪怕照本宣科,也能有意外收獲。南海寬闊,水做的海面,只有浪花之間才有異同??赡抢嘶ㄖ魂P乎風大風小、水淺水深、潮緩潮急、月黑月明,與人文歷史八竿子打不著。唯一的線索是某些礁盤,緊挨著主航道,卻又詭譎多詐,不定什么時候,就讓某位船老大中了邪魅,鬼使神差地對著礁石沖將上來,將一只大船,連人帶貨盡數撒落在礁石之間,連泡沫也不留下一朵。

    如同警方欲破無頭案,總是預設一種針對某個有前科人員的意向,在考古隊諸位的心目中,北礁正是有著如此嫌疑的重要對象。

    漁船在燈塔附近,隨海水海風晃晃搖搖時,一艘舷號為“中國漁政301”的執法船,遠遠駛過來。大約還有一千米時,執法船在漁船前面畫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扭頭駛向南海深處。大家沖著隨船的隊醫說笑,問是不是他朝對方要四十八小時內的核酸檢測證明,人家拿不出來才悻悻離開。從昨天中午出發,這一路相關執法檢查遇上好幾次了,都是小賈隊長用高頻電話與對方溝通。

    與南海面對面,不是南海沒有幽默,而是南海的幽默人類還不太懂得。對南海的用心良苦,人類也時常表現得不太及格。

    從清晨直到午后,我們的船一直在等待大潮退下,水深從二十米變為十五米,再進到礁盤里考察那些留在水底的隋唐陶器、明清瓷貨。經驗豐富的船老大一開始是打了包票的,準保午后時分進到礁盤。等到他說可能要到下午三四點鐘大潮才能退干凈時,那話已經有些許猶豫。海上的風浪有些不對頭,與船老大不一樣,我們的判斷不是憑借風口浪尖的變化,而是兩位原本已經不暈船的女士,又開始明目張膽地暈船了。

    關鍵是后方也有信息傳來,臺風真的要來了。也有學究一些的說法,受南海季風和熱帶低壓共同影響,將有一次較強風雨天氣發生。

    南海的風浪從來就不會由得某人說了算。

    有時候,人說的某些話,南海還是聽得進去。比如有人將小賈隊長的話變通一下,說這么大的浪不算啥,交通艇可以將人送上燈塔,只不過你得留在燈塔上,一個人過幾天小日子。這話是針對雖然暈船卻還執著地想上到燈塔,以證明自己已經腳踏南海和三沙土地的那位女子。小賈隊長的原話只是說,浪太大了,交通艇駛過去沒問題,只是沒辦法靠住燈塔。

    說這話后,北礁礁盤中的浪頭似乎小了許多。小賈隊長與船老大一合計,還是決定改變行程,立即掉轉船頭,直奔永樂環礁中的甘泉島。北礁這里,留待整個行程回返時,再來一次。

    接下來的四小時,南海上空風雨大作,海面浪濤滾滾,自己好幾次險些沒有挺過暈船的關鍵節點。

    小賈隊長與船老大配合得挺好,每隔一陣,就有一個人出來說,等船進了永樂環礁就沒事了!

    漁船上的高頻電話,不時傳來信號臺發布的臺風警報提示,每一次都會問:“86399,你們去哪里躲避臺風?”這一次,小賈隊長和船老大的話倒是很靈驗。當然,南海在這里一定有一條預設的平安線,只要報出某個島嶼名字,高頻電話中的對方就會輕松地回答一聲好的。

    在大風大浪中顛簸四小時后,小賈隊長和船老大明顯松了一口氣。因為,本是用來捕魚的考古船,終于進到甘泉門了。

    南海的平安線,是一道長達數百公里的環形礁石,環礁外面像斷崖一樣水深直達千米以上,環礁內水深卻只有幾米或幾十米。而在這長約二十四公里、寬約十七公里、面積接近三百平方公里的環礁以及被環礁圍成的潟湖上,天然生成有甘泉門、晉卿門、老粗門、全富門、銀嶼門、石嶼門六座關隘一樣的通道,大大小小的船只,唯有經過這六處水道才能從千米以上的深海區,進到幾米或幾十米的淺海區。之所以將這環形礁石與潟湖叫作永樂環礁,實實在在它們就是為南海之上的人類劃出的一道平安線。

    我們的漁船經由甘泉門駛進環礁內,南海便如處子一樣安靜下來,甚至將早上于朝霞中出現的彩虹,又在大片烏云一側隱隱約約重新顯露出來。

    在內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從早到晚奔波了這一大圈,一塊瓷器殘片都沒見著,連曇花一現的彩虹的心意都辜負了。

    可惜天黑了,要做的事都得等到明天。

    剩下的時間是用來歡呼的。

    有人釣到一條巨大的海狼。

    還沒睡覺的人全都跑到甲板上,看著那條壯碩如鯊魚的大家伙,長著一只惡狼般的腦袋,微微張著大嘴,露出兩排鋸齒一樣的牙齒。

    南海這里的天氣預報說明天有暴雨。還沒到明天,舷窗外的雨聲已驚天動地。

    南海上的事,真不是人能說了算的!

    管你是指點江山決勝千里之外的超級男神,還是傾城傾國能使烽火戲諸侯的絕代美人,不要說人所熟知的三十六計,就算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七十二般變化,拿到南海這里,充其量不過是昨天晚上被船上燈光吸引過來的那條小海蛇。在“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上,對小海蛇的議論持續了一個夜晚。天亮以后,那些夜里沒有見著小海蛇的人,頭挨著頭,在別人手機上,將區區十幾秒的短視頻反反復復地看了好一會兒。后來者不清楚夜里有人請教過“度娘”,知其毒性非比尋常,在那里一次次重復說,海蛇比陸地上的眼鏡蛇還要狠毒十幾倍。夜里在海釣燈下見過小海蛇的人,不說其毒性,而是著眼于小海蛇在波濤之間快速游動的身姿,像是有意讓那些自嘆腰身如何的女子,用足夠的羨慕與妒忌,替換內心深處的膽怯。在一切都要用無限計數的南海面前,能做到小海蛇那樣刷刷存在感就已經相當不錯,千萬不要有什么想證明自己的企圖。

    前天到昨天,在北礁外等了差不多一整天。

    想不到昨天到今天,又在甘泉島外等了差不多一整天。

    名不虛傳的永樂環礁,讓人以風情舒展之心,靜觀巨浪滔天的南海。

    夜里與海天相安無事,早起也沒有昨天那樣的彩虹掛在艙房門口的驚喜。倒是一天到晚煙不離手的博物館館長老陳給人以意外的歡樂。夜里我們睡得很好,老陳卻睡不著。水上考古不容易,出海一天得干一天的活兒。在陸地上,耽擱一天,還能想方設法趕工追回來。比如我們剛剛去過的博鰲,老陳館長和他的同行們只用九個月的時間,就在一片荒地上建起以南海人文歷史為主旨的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南海的一天就是一天,隨波而去的一切,同時光一樣,不可能逆流而返。深夜里睡不著,也沒有其他辦法排解。南海龍王就是為了興風作浪才出現在神話里的,連齊天大圣都管不了,老陳他們能在風高浪急之時,管好自己的精氣神就很不錯了。所謂天大的事情,放到南海這里,就變得大不過南海了。老陳館長不斷對我們說,也對自己說,到了南海,就不能著急。小賈隊長也在一旁說,前一次來時也是遇上臺風,整整多待了一個星期。更有船工接過話題表示,船上備了一個月的淡水和食物,再來兩場臺風也不會有問題。說歸說,老陳館長在心里還是擱著這事,別人早就睡了,唯獨他在甲板上一邊抽煙一邊釣魚,沒想到釣上一條大魚,足夠保持這艘船出這趟海釣起的最大魚的紀錄,而且還是船老大也羨慕的、拿回到三亞至少要賣五千元以上的那種名貴的紅斑魚。

    從起床推開艙門開始,每個人的目光都像是掉進波峰浪谷,沒辦法撿回來。俗話說,過日子的人必須得兩腳沾地,我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接觸人世間的塵土,沒有站在結結實實的大地上,沒有充盈的地氣補充到身體里,心情的虛空可想而知。

    同船的一位女子從昨天的暈船狀態恢復過來,面對甘泉島,擺著優雅姿勢,坐在船頭發呆,又像是在默默計算眼前的波峰有多高、浪谷有多深、海潮有多少道。我們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她所聽的音樂。其間她問了一句,怎么還不登島?我信口回答,浪還是有點兒大,放下小舟送你上甘泉島沒問題,就怕上甘泉島后,風浪忽然加大了幾級,小舟無法回靠大船,那你就得改變人生道路,一個人在島上專心修煉,成為南海甘泉島上的著名仙姑了。說著話,大家又開始發呆。

    不知何時,女子忽然驚叫起來,說我的甘泉島哪里去了。大家定神一看,從昨晚上起,一直近在咫尺的甘泉島真的不見了。

    女子認真地再次追問時,老陳館長認真地對她說了之前我與她說笑的那番話。簡而言之,就是上島容易下島難,或者是下船容易上船難。

    南海太自由任性、太特立獨行了,出海三天,就讓我們不得不連續三次修改目的地。

    南海的天氣也如出一轍,前天和昨天,一直在說這一帶有臺風,昨天夜里傾盆大雨一直沒停,到了今天早上,只用毛毛雨意思一下,便直接轉為半陰半陽的涼爽天。打開手機,最新的天氣預報,將后方之前通報的臺風與暴雨,臨時變成“陰轉陽,西風四級,陣風也是四級”。

    得幸南海在這一時間段理性多于任性。

    我們的船老大對南海難得的寬宏大量更加敏感。說時遲,那時快,船老大一聲令下,我們的漁船從甘泉島附近海面迅疾沖出永樂環礁,由環礁外面的深海繞向同在永樂礁盤內的鴨公島,將計劃中的第三個目的地,變成計劃外的第一個目的地。

    船老大說,從甘泉島到鴨公島,有一條近道可以走,那條水道在永樂環礁礁盤內,風浪要小很多,只是最窄處才五米寬。慣走南海的船老大主動提及這些,之后才表明,那條水道平時可以走,這種天氣就不敢走了。船老大就是船老大,老大的選擇必須是對的。船老大覺得深海中波浪的勁頭與環礁內的海況差不多,那就必須差不多。對南海來說,在臺風到來之際,給萬物一點點舒緩,哪怕只是南海時空中的短短一瞬,于所有人都是莫大幸運。

    船行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一座小島,看著眼熟,鉆進船老大的駕駛室看那海圖,果然是二〇一六年七月初曾經到過的鴨公島。島的四周停著不少來此躲避臺風的船只,其中一條小船,外形顯得與眾不同,考古隊的小賈隊長認識那小船,打電話問過,果然就是此行途中不斷被考古隊提及的國家考古隊的工作船。國家考古隊擁有的“考古一號”母船吃水量大,只能停在遠離鴨公島的深水處。在二者之間,還有一條不大不小約五百噸的船只,也是國家考古隊的。似這樣四條從事水下考古的船只,在同一時間聚集到同一片海域,從前是沒有過的,往后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

    想起毛澤東的一句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斯時斯地,我們這里是“鴨公島外考古船,一片汪洋都不散”。

    說的是考古事,吃的是考古飯,就因為乘的打魚船,風浪越大越是船老大說了算,別人說什么都沒有用。時間、事業、命運、情感,在船老大的耳朵里,連呼嘯而過的海風都不如。唯有南海,才是船老大關心的話題。那么近的鴨公島,臨水沙灘比剛剛離開的甘泉島那里又要美妙許多。只是船老大表示,他可以放下小艇送我們上島,可是海里的浪這么大,他們的人沒事,我們會吃不消的。船老大說他們的人沒事,只是陳述一種事實,并無半點兒炫耀的意思,再說我們會吃不消時,眼神里充滿同情,那些憐憫卻是真真切切。

    大家只好眼睜睜地盯著鴨公島。

    時間長了,有人發現鴨公島上的沙灘變寬了些,便高興地指著沙灘,說海潮退了許多。再過一會兒,另一個人說,他覺得那邊的沙灘變窄了。那意思是說,海潮漲得更高了。無論怎么看,不管如何說,我們將鴨公島連升兩級,由第三個目的地,逆襲成為第一個目的地的舉動,完全是我們的事,與南海無所謂關系不關系,該讓我們耽擱的照舊耽擱不誤?;蛟S有掩藏在水下的絕妙器物,等著考古隊上上下下的人去發現。在南??磥?,既然在水下耽擱了三百年、三千年,再多耽擱三天又如何?

    下午三點五十分,三沙市氣象臺發布臺風藍色預警信號:受熱帶低壓和南海季風云系共同影響,未來二十四小時,西沙群島及附近海域風力六至七級、陣風八級。請有關單位和人員做好防范工作。

    像是受到提醒,海上的風雨立刻變得極大,漁船船尾的頂棚擋得住當頭落下的雨柱,擋不住側風吹過來的雨簾。我抱著電腦回艙房躲雨時,在船舷右側通道遇上老陳館長,沖著我大聲說了一句話。那風那雨,擊打著漁船的鋼鐵外殼,發出各種各樣的怪異聲響,能夠聽清楚對方說話的意思就很不錯了,哪里還顧得上追問其他。老陳館長說,晚上八點左右風暴中心會移出鴨公島一帶。

    晚八點還沒到,暴雨就落到我們的漁船上。接下來幾小時,那雨如同就近從海里舀起來,使勁潑到我們的漁船上,一刻也不曾停歇。迎風的船艙右舷走道變成了一條小河,隨著船身的大幅度搖擺,擱在各個艙門外的沙灘鞋和拖鞋,沿著這小河從船頭漂到船尾,又從船尾漂回到船頭。

    鴨公島面前的臺風,也許不止六級、七級或者八級。

    臺風通過的鴨公島上空,漆黑程度不止八級、九級或者十級。

    透過所有的障礙,還是能夠看到,在鴨公島上空仍舊飄著一面五星紅旗。

    也許明早醒來海上就會歸于平靜。同情同理,接下來的考古將證明,深入歷史一千年、兩千年和三千年,“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上的五星紅旗,總是在高高飄揚。

    凌晨兩點過后,面對陸地上不曾有過的狂風暴雨,我在后甲板上掛起一面雪白的床單。如果這泡過狂風暴雨的床單被當成對南海心悅誠服的標志,該點頭承認時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地點頭。

    這種時候的南海,比不了天地間過著另一種生活的不夜城。鳥也沒醒,魚也沒醒,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沒有醒,能夠與我一起醒著的,只有狂風,只有暴雨,只有巨浪,只有一半是人、一半是?;甑拇洗?。還有先前是他怕吵醒我,后來是我吵醒他,我們一起擠在不足五平方米的艙室,結伴在深更半夜抵抗臺風襲擾的年輕同行。

    昨天天還沒黑,錨在鴨公島躲避臺風的四艘考古船,看上去就只剩下海南省博物館水下考古隊包租的這艘“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了。其實別的船也沒走。這不比在書齋里表達“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目犊ぐ?,摧枯拉朽、倒海翻江的臺風已經來了,除非將一座小島裝上白帆,否則,一切想著離開的豪言壯語都會冒出令人厭煩的酸氣。是南海上驟起的雨簾遮蔽了一切,包括對南海本身的遮蔽。舉目四望,雨簾之內的南海,放在杭州,也就西湖大小,放在武漢,甚至還要被東湖所瞧不起。這時候必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明白對南海的任何輕視,都會引起意想不到、難以彌補的后果。昨天夜里,我對關心南海情勢的朋友說過,臺風對停在環礁中的大小船只影響有限。這句大實話,船老大、考古隊小賈隊長、慣走南海的船工都曾說過。我也這么說,不過是重復一個知識點,何至于獨獨就我冒犯了南海,怨氣不過夜地來一場對象精準的水厄?

    與遠在內陸的朋友說過這話之后,我還提起一個故事。二〇一六年七月,第二次來南海,乘“三沙一號”執法船,??吭阼『綅u碼頭。那天傍晚在碼頭上散步,一時間起了談興,于是問同行的一位軍旅作家,是否知道在解放軍中,有一個兵種,全軍上下總共只有六個兵。對方愣了愣就斷言這是胡謅的。我當然不會胡謅,還繼續提醒,這六個兵的兵種就在我們眼下所處的南海上。十幾年前,我剛剛拿到駕照,熱衷于駕車那一陣,特別是冬季有太陽的中午,沒事時喜歡待在駕駛座上,聽聽收音機、曬曬太陽并兼午睡。在某個慵懶的午后,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自那以后,便時常拿出來考驗諸多互聯網時代的“軍迷”,每每在他們縱論當今世界軍事時,突如其來地問上一問。只要我不明說,從來沒有人給出個答案。人所不知的這個兵種叫雨水兵。在南海,最艱難的事情是沒有淡水。即便是現在有了海水淡化工廠,也不敢像在內陸那樣,擰開水龍頭,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時候,島礁上所用的淡水,全靠運輸船從內陸運輸而來。而作為應急措施,守衛島礁的戰士用雨布鋪在地上,將老天爺降下來的雨水收攏起來作日常之用。時間長了,就有了這么一群戰士,從早到晚盯著天上的云彩,專門負責收集眼前的每一顆雨滴。軍委首長知道后,更是專門批準成立獨一無二的雨水班。

    當年雨水班的戰士,狂風暴雨之際,正是他們大顯身手之時。

    今日今時這兇狠之極、橫掃海天的雨水,落在任何島礁上,仍然是甘霖。

    睡到凌晨兩點,忽被一種奇異的水聲驚醒。不是船舷外驚濤駭浪的聲響,是隨著船體晃動,有水在耳邊拍打木床使人心驚肉跳的那種動靜。爬起來開燈一看,床前的地板上有水在蕩漾,一個波次接一個波次很有規律的動靜,宛如驚濤拍岸的小小海洋。睡上鋪的年輕同行趕緊爬下來,一看我棲身的下鋪泡濕了三分之一,有些后悔,半個小時前,他就發現房間進水,卻沒有叫醒我早點兒處理。漁船最高也就二層,我們的房間在二層正中間,慣走南海的漁船,也就我們這間艙室,既不敵晚來風急,也沒擋住凌晨豪雨。接下來可是苦了年輕同行,硬是拿起自己吃飯的碗,一下一下舀起地上的水,倒進塑料桶內,待裝滿了再拎過欄桿,還給南海。弄完四桶水,再看這間小小的艙室,納悶怎么容得下這么多水。接下來還有一番更加復雜而難堪的操作,包括敲開某個單人艙室的門,將那多余的床墊扛過來,疊放在已被雨水浸濕半邊的床墊上,再將濕透的白床單趕緊洗了,掛在后甲板任憑臺風吹拂,期望晾干后能重新使用。如此等等,忙忙碌碌好一陣,才使自己能夠繼續躺在第二塊床墊也很快打濕三分之一的床鋪上。

    下半夜,躺在只有半邊可以容身的床上,我沒有想起全軍獨一無二的雨水班。想起那六位雨水兵是白天過后,又到夜晚,有船工釣起一條只有半截身子的海魚后,忽然記起人世間基本生存法則時才從腦子里迸出來的。在與雨水同床共枕的時刻,我想起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俗語,禁不住手癢,寫了幾句打油的話:

    過海宿鴨公,夜半到臺風。

    波濤入枕套,豪雨浸被中。

    飯碗急做瓢,舀水四大桶。

    斗室兩漢子,一龍一竹峰!

    最后一句是年輕同行要改的,原來的句子是想表達對年輕同行的贊賞之情。寫完睡去,再醒來已是早上六點,探身一看,床前地面上又是湯湯水世界。爬起來,學著夜里模樣,只是不好意思用年輕同行的飯碗,就將茶葉盒拆了當成舀水工具。接下來的一個上午,我們一次次修改了那首打油詩,主要是舀水的桶數,早餐前改為六桶,早餐后不久就改為十桶,最后到底是十六桶還是十九桶已記不清了。船工來后,拆開貼著地面安裝的木床,里面整整一木箱水都是這么舀干的。同時也表明,自己在這種“水療床”上躺了一夜。

    都說來南海沒有遇見一場臺風,不算真的來過南海。來南海,碰上臺風,怎么也得有點兒故事,這樣的南海才更生動。

    正如漁船在錨地停著是換一種姿勢的航行。又如人入南海是換了一種方式的生活暫停。

    漁船上許多人都來一起應對這場臺風帶來的“水厄”。這也是另一位年輕同行對這場風波的戲稱。一般時候,滴水漏水跑水的情形,都像古時文人喝茶太多招致的不快,絕對不會有溺水之危。在汪洋大海上漂浮的漁船,沒有水是大事情,水多了也是大事情。以喝茶的心性,對付溺水的可能,絕對不是以如此之水,應對如此之厄,而是顛倒過來,防范如此之厄,善待如此之水。

    不期而至的臺風給這一次水上考古工作叫了一聲暫停。

    帶雨的臺風去遠了,要從某處登陸海南島。

    臺風的風還在這一帶,船老大還是不肯起錨。船老大始終是船老大,只要船老大不同意,想要登島的人,只有生出翅膀才能飛到島上。

    天氣的問題正在改善,至少太陽出來了。漁船上的女子們用不著誰來教,像漁家女兒那樣,迅速將床上用品搬到甲板上吹曬;同時,保持著與漁家女兒不一樣的德行,用各式各樣的織物遮擋面部,絲毫沒有放松對紫外線的最大警惕。博物館館長老陳和考古隊隊長小賈好像真的不著急了,甲板上不太曬時,還就著船老大的茶具品起茶來。年輕的同行見了,又叫,水厄來了!老陳自是懂得其中典故,拿起茶杯,似魏晉之士大夫狀,一飲而盡,一如那畏茶如患之人,見到茶便嘆今日有水厄;又如喜茶之徒,不慕王侯八珍,專好蒼頭水厄。

    有一陣,我和老陳聊起考古發現的各種偶然性。比如,那一年沿長江走到金沙江畔的元謀縣,那里是改變人類起源學說的元謀人牙齒化石的發現地。聽當地人細數,作為無價之寶的元謀人牙齒化石,發現過程實在不可思議。那一帶原本就能輕易撿到各種化石,這一點兒也是不假,那位在成昆鐵路工地上從事地質勘探的工程師,領了順便從事文物普查及古生物化石收集工作任務也不假。關鍵在于,那一天,那位工程師在做完本職工作回駐地休息的路上,在一處極平常的土崖下面放松小解,竟然不偏不倚地從浮土中沖出兩顆元謀人牙齒化石。在曠闊寂寞的元謀山野中,發生這種巧合的概率,估計不會有人算得出來。

    老陳也告訴我一件事,他在南京博物院的導師汪遵國,在草鞋山遺址中率先發現良渚文化的典型器物玉琮與玉璧,那段過程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機緣。一九七二年,草鞋山遺址第一次考古發掘,都快結束了,仍然什么發現也沒有。正當考古隊員準備撤離時,夜里下了一場雨,將探方的隔梁弄塌了,意外顯出這批良渚玉器,不僅確定了玉琮、玉璧的地層年代,還由此構成從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到春秋吳越文化的文化堆積層。整個序列幾乎跨越太湖地區乃至長江下游一帶新石器時代到先秦歷史的全部編年,被中國考古界稱為“江南史前文化標尺”。老陳那時還沒到南京博物院,但這件事深深影響了他的考古生涯。

    聯想起來,這兩次重大考古發現,都有水厄之趣。

    臺風在前,老陳和他的考古隊員在釣魚時也顯得挺有底氣,如何不是因為他們深諳考古學術之終極奧秘?

    一次放松,就有了遠古人類全新形象。

    一場夜雨,就能改變一大段歷史的編年。

    一場臺風,是否會通過漁船上的這支考古隊,還有跟隨到南海采風的我的同行們,給出某種兆示與宣示?

    一樓的房間可以風雨無礙,住二樓的卻被大水沖了龍王廟。

    南海在上,一切皆有可能。

    這天夜里,房間過于潮濕,冷凝水像下著小雨,在空調機上滴個不停,使人有些待不往,便下到甲板上看船工們海釣。正趕上最是露著一臉斯文笑意的那位船工,猛地一拉釣線,隨即釣起一條大魚,好不容易拖到甲板上,卻只有三分之一的前半身,從魚肚到魚尾三分之二的后半身,被誰齊齊地咬斷了。問是何緣故,船工見怪不怪地回答,收線時,被另一條大魚一口吞食了。

    這平平淡淡的話,聽得人心神不定。南海如此廣大,往來游弋的魚兒難以計數。一條不曉得厲害的魚兒上了別人的鉤,完全屬于可以忽略不計的塵?,嵤?。那閑來海釣的船工手把釣線,眼看著就能將其扯出水面,居然還有捕食者將這魚兒大半搶奪而去。在汪洋大海上,哪怕是船工手中釣鉤鉤尖大小的東西,仍然是不能錯過的可乘之機。正如人生在世,本來就是活在時光的最小縫隙里,又如何不在時光的最小縫隙里掙扎。就像頭天夜里,我們不得不用吃飯的碗來舀艙室地面上的水,或做出萬不得已時甲板上也可以暫時安身的可行性預案,如此等等,人性中的一切全都出自這樣的掙扎。

    扔在甲板上的半截魚還有好幾斤,整條魚估計有十多斤重。能一口咬斷如此壯碩之魚身的海魚能有多厲害,慣走南海的這些人懶得去想。反而是好不容易來南海一趟的人難免要多想一些,或者說是想多了。

    出南海第五天了。

    早晨的海面上,初升的霞光映紅了每一朵浪花。

    昨晚在甲板上吃現釣現烤的紅斑魚,竟然將鐵打的醫囑丟在一邊,跟著大家喝了半罐啤酒。一方面因為臺風過去了,明天終于可以上島,另一方面確實是烤魚做得太好了,人人都說這頓烤魚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出南海以來,大大小小的開心事不少,只有這兩件事碰到一起,才讓自己破了酒戒。一夜好睡,醒來見昨晚只吃烤茄子的那位同行,于凌晨兩點多鐘發微信,問我們房間有沒有再漏水,緊接著補上一句,說外面又下大雨了??磥碜蛱斓摹八颉辈粌H將我,更把同船過海的男男女女都折騰得夠狠的。

    眼前的南海,不僅看不到一滴雨,夸張一點兒說,像是上了一層藍釉的巨大的元青花瓷雕。

    用船老大的眼光看,海面上的風浪一點兒不比昨天小,如果下到海里,就會看到大浪接近兩米高,小浪也有一米多。好在我們改了三次的行程,沒有再做第四次改變,這也得益于海面上的情形在不斷改善。

    下午兩點,船老大終于收拾起最后的那點兒猶豫,用潭門鎮上的土語,喊了一嗓子漁船上的行語。我們沒有聽明白,船工們卻很懂,一聲聲吆喝著,將一直擱在前甲板上的兩只小艇用吊車吊起來,放進波峰浪谷之中。一行人倒退著爬過搖搖晃晃的扶梯,艱難地下到被海浪頂撞得忽高忽低的小艇上。坐定之后再看,只能容六個人的小艇,一會兒船頭朝天,一會兒又斜著插入浪谷,才曉得說浪高一米至兩米,只有折算,絕無虛張。

    到了這一刻,被臺風攪亂行程的第一個目的地,才真正確定為鴨公島。

    二〇二〇年春,武漢封城的第十六天,曾收到一條短信:“醒龍,我是一起去三沙的老樊,從小宋的視頻中看你一切好,杠杠的,就放心了。特此慰問,多防護,多保重!祝一切好!”我趕緊回復說:“三沙精氣神還在!”老樊同樣一點也不停頓地回說:“你在南海游過泳,百毒不侵!”二〇一六年七月上旬,中國作家協會、中國出版集團和三沙市聯合組織一批作家到南海采風,老樊是我們的副團長。老樊后來將我在南海游泳當成美事提及,當初可不是這樣。從一開始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為了安全起見,絕對不許下海游泳。那一天,乘沖鋒舟去往只有零點零一平方公里的鴨公島,我就不由自主地將泳帽、泳鏡和泳褲帶在身邊。到了鴨公島,趁老樊領著大家大快朵頤,貪吃從未見過的鮮美海鮮之際,我悄然抽身,在一株熱帶植物后面換上了游泳行頭。那一天的日記里曾寫道:縱身躍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開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躥入腹中。

    在南海有沒有縱情過,就看有沒有下海游泳。那次南海之行,讓自己最為驕傲,也讓老樊在武漢封城最困難的時候用來安慰我心的正是——我在南海游過泳!

    再來南海,又到鴨公島。在最方便靠岸的地方,錨著一排從前不曾有的觀光船。小艇比不了可以搶灘的沖鋒舟,在海上晃晃悠悠地畫了幾個弧,試了幾次,才找到方便靠上去的岸線。相隔整整五年,踏上海灘那一刻,滋味一點兒也沒變,兩只腳一沾地,就陷入被海浪沖上來后堆成堆的潔白如雪的珊瑚殘骸中。盡管有過去的經驗教訓,還是不習慣,感覺如同船在海中行駛,人在船上踏步,有勁使不上,若多用一點兒力,又有可能失去重心與平衡。

    還在五年前,第一次來南海,就發現鴨公島與自己先后到過的幾座島嶼格外不同。

    鴨公島位于永樂環礁北部,與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全富島相隔三公里左右,而與最近的銀嶼仔才隔五百米遠近,面積大小如巴掌,島中央卻有一個隨海潮漲落的小湖。這些特征都還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小島完全由珊瑚礁堆積而成。之所以有如此之多的珊瑚,是因為它處在全富島所在礁盤與銀嶼仔所在礁盤之間的“銀嶼門”通路上。在南海,一座島的生成,有其必須具備的條件,比如鴨公島,因為生在“銀嶼門”的通道上,附近潮汛急、風浪大,外?;驖暫鹊母∮紊锼蛠硪喽?,有利于礁頭的生長、合并及逐步形成小島。新月形的鴨公島,很好地體現了東北季風對礁體發育的影響力。被海流搬運而來的珊瑚,隨隨便便就在鴨公島四周壘起一道厚厚的“珊瑚墻”。

    大約是昨夜過境的臺風帶來了更多的珊瑚,這一次來鴨公島,四周的珊瑚墻顯得更加厚實。

    我們的小艇即將搶灘時,觀光船上的兩個年輕人大聲吆喝起來。小船老大肯定聽懂了,馬上一扭舵把,將小艇轉過身來,繞過觀光船,停在一處有人工開挖痕跡的海灘邊。跳下小艇,上到小島,才曉得此處是方便穿過珊瑚墻的上島通道。

    關于鴨公島名字的來歷,前一次聽到一種說法,這一次來又聽到一種說法。

    在我的感覺中,在這珊瑚殘骸堆成的海灘上行走,如同五年前,在這片海面上游泳時,連綿不絕的波濤將自己的身子弄得幾乎不聽使喚。一雙腳踏在深不見底的珊瑚殘骸堆里,迎著海風的身子搖搖擺擺總也找不準平衡點,恰似一只孤獨的鴨公,一群人擺擺搖搖如同一群亂哄哄的鴨公,這如何不是一種來歷?

    繞島一圈,臺風過后的鴨公島變了。

    每每站在水線附近對海佇望,海潮像攜帶幾條山脈那樣涌過來,然后不失溫情地順著腳背涼爽地爬到大腿上,心里更加思念前次來時,一個人潛到海的深處,所遇見的不可名狀的魚兒、美麗得瘆人的珊瑚、清澈得仿佛能看到太平洋彼岸的水底,還有那些站在海灘上長一聲、短一句為我擔心的朋友們的呼喚。這一次,同船過海的人全換了,倒是某只海鷗,迎著海風在空中稍作停留,隨之一個俯沖,輕盈地掠過頭頂,既像分明來過的舊相識那樣,又似萍水相逢,有風風不留語,有影影不傳神。

    在南海上,最容易感覺到的是樹。有樹的島礁,遠隔十里八里就望得見。才過五年,鴨公島上的樹多了不少,也長大不少。五年前那次,為了下海游泳,竟有些恬不知羞,藏在勉強可以擋住身子的小樹后面換上泳褲。如今那棵小樹已長得有模有樣,即便放在內陸的森林里,也能撐起自身的風骨。

    繞島的時候,考古隊的小賈隊長在前面幾十米的地方緩緩走著,不時見到他停下來彎腰撿些什么,一圈繞到底,其手提袋里已經變化出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各種瓷器。這些堅硬的歷史器物來自海底,也都是珊瑚殘骸那樣隨著風浪而至的。除了南海,無人曉得其華年流水,塵緣幾何。海潮不知歲月,那只幾百年前誰家女子使用的小小粉盒,躺在海灘上,其色其形已與大堆珊瑚殘骸渾然一體。小賈隊長識得,守島的漁家兒女也識得。一位女子認識在博鰲潭門幫忙建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的老陳館長,不待對方說明來南海的目的,便轉身進到里間,拿出一只宋代晚期的青瓷,送給老陳館長。女子是南海博物館所在地潭門鎮上教村人,曾經在南海博物館在建工地打了幾個月的工,那青瓷是她在鴨公島對面的全富島上撿到的。南海之上,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向大海敞開情懷。鴨公島居委會老主任姓葉,在島上開了一家名為西沙驛站的小賣部,作為中國最南端的“超市”,所賣冰鎮可樂,漂洋過海來之不易,即便每瓶賣到五十元、一百元也沒有人嫌貴。實在想不到,待我們享受過“火中送冰”的美妙付款時,老葉主任堅持每瓶只收五元人民幣。五年前來鴨公島時,就曾見過老葉主任,那時他在島上支一頂遮陽的黑色紗網,放些桌椅板凳供人休息。小賈隊長拿出撿到的寶貝粉盒,大家一起圍觀時,老葉主任轉身拿出一只同樣的粉盒送給小賈隊長。小賈隊長高興地表示,若與他撿到的那只配成一對就絕妙了。兩相比較之后,雖然差異明顯,小賈隊長還是很開心。

    從作為母船的“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下到小艇上的,在我們這些乘客之外,還有兩名船工,一人是掌控引擎并把舵的小船老大,另一人在船頭充當引水員。上鴨公島時還不曾注意,等到離開鴨公島,去往旁邊的全富島,才曉得站在船頭引水實在太重要了。小艇進到離全富島大約一千米處,水底的礁盤和淺灘,連我這有眼疾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把舵的小船老大叫阿華,按道理阿華必須依照引水人在船頭給出的手勢,讓小艇或左或右、或進或退。一開始的確如此,小艇在礁盤上往復沖突,一次次被礁石和淺灘阻擋,無功而返。小船老大宛如一員戰將,三番五次從船尾站起來,越過引水的船工,直接選擇前行方向。如此突擊了許多回,有幾次,小艇已抵達離海灘才幾十米的地方,又不得不退回來再尋搶灘上島的水道。小艇上的人全都主張像另一艘小艇那樣放棄登島,小船老大就是不肯聽。終于又讓小艇來到離海灘只有幾十米的地方。小船老大將引擎熄了火,拎起來放進尾艙,轉身跳入海中,硬生生用一身力氣將小艇推到海灘邊。這時候,叫阿華的小船老大才松一口氣,大聲表示,自己從來沒有上過全富島,今天非要上來不可!

    上島的那一刻,再次發現南海的神奇讓人失去想象力。

    全富島上的海灘,與鴨公島上的海灘完全不一樣,鴨公島上如碎銀堆積,全富島這里似碎玉漫撒。同一片海域,同一座礁盤,如此巨大的差異,想說南海深處藏著一臺巨大的分揀機,又覺得如此說話太機械了,可這一切南海是如何做到的?最奇妙的是,雪白細沙鋪成的無人小島中間,有一汪碧藍的水池。這時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況且自己早就穿好了泳褲,只需要去掉外衣,整個人便徹底投入那水中,天荒地老,古往今來,何時何地曾有過這比瑤池還要勝過幾分的美妙處所?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狂舞,走在沙灘上的人輕輕悄悄,害怕在這沒有人跡的地方留下打擾的痕跡。跳入水中的人更是無比沉浸,想將無限的南海、無上的南海,用每一寸肌膚去記憶,以備將來再有什么機會時,自己不僅僅只會說一句——我在南海游過泳!

    此行終于登島,老陳館長立即在朋友圈發出靈魂之問:遠航南海,所求為何?

    老陳館長說,漁者為生計,商賈為財富,當然也應有為珍寶者?,F代人這么千辛萬苦地到這么遠的海上來,恐再也不純為生計與財富,肯定還有其他。

    這問話里藏著大問題:這一行人,為何頂著臺風硬闖南海?難道真的只是關乎那些黑市上也只賣到幾十元、最多幾百元的明代粉盒等海撈文物?

    那自幼隨父輩出海、將祖傳六代的《更路簿》銘刻在腦海中的南海通,那三十年不曾出過海、烤得一手好魚的中年船工,那更加向往陸地上各種探險活動的年輕水手,還有我的兩位年輕同行,完全可以待在安靜的書齋里安寧地寫作并生活。也包括老陳館長本人,以其花甲年紀與學術貢獻,為何還要趕在退休之前,與一幫年輕人一道赴這次南海之約?也包括我自己,雖然自幼向往大江大河大海,但天地之遙的南海這一部分,許多地方五年前就已經來過,且眼疾尚未痊愈,不能碰那含碘甚多的海產品,為何還要自討苦吃?或許那位非要在今天登上全富島的小船老大,也在嘗試尋找通往正確答案的路徑。小船老大十分年輕,在南海行走的日子還很長,別人從漁船下到小艇每次需要三到五分鐘甚至十分鐘,他只需要眨眼一般的幾秒鐘,他一定還會有更好的機會登上全富島。小船老大不與自己妥協,也不對時光妥協,這種堅持,才是對萬物命運一樣的南海最大的尊敬。

    用心熱愛南海,才會如此向往南海。

    用情擁抱南海,才會不管有沒有理由只管來到南海。

    要相信南海!相信南海沒有真正的龍宮,然而一定有著能使人生變得更有意義的寶藏!

    今天是端午節。

    全富島上發現了一棵草。

    光禿禿的全富島上僅有這一棵草。

    上過全富島的人都不清楚用什么樣的俗名與學名稱呼這一棵草。

    大家伙兒拿著手機,用識別花花草草的軟件你一下我一下也沒有試探出這是一棵什么草。

    昨天下午上過全富島的人不曾發現沙灘上生存著一棵草。對這棵草的發現是在今天。

    一大早,趁著還沒退潮,昨天下午沒有上到全富島的老陳館長和小賈隊長他們,實地見證了那片精美絕倫的沙灘,更用考古學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一塊已經石化的木頭。那木頭的形狀肯定是人類用工具加工過的,至于具體用途,未來的日子也許能考證出來,也許永遠是個謎。用淺俗的觀點來看,考古工作就是對前人留下的種種文化之謎進行破譯。南海龐大的自然屬性,不僅沒有讓文明文化無限落寞,反而使得對一些最細微的文明表達與文化符號的破解,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僅憑肉眼看它的石化程度,這塊形似石鼓的木頭,至少是三千年前的物件。

    攜帶那塊巨大的石化木回到船上的老陳館長平靜地表示,要將其放在博物館公開展示。

    一棵樹生長幾百年才能做成這樣的器物,之后不知何故來到驚濤駭浪的南海,再來到全富島上,這當中有多少經歷不為發現它的人們所知曉?再想到同時發現的全富島上第一棵草,多少年后,全富島也許會綠蔭如蓋、嘉木飄香。那時的人們不說如何懷念,至少曉得全富島植物的起源,可以精確到二〇二一年端午節,如有必要還能檢索到證明人有誰誰誰。

    南海這里,人世滄桑,一切改變都以浪濤潮水來表示。

    南海離汨羅江何止萬水千山,“瓊三亞運86399”號漁船上的船工像汨羅江畔的兒女,同樣惦念著端午節,出海之前就備好了清香撲鼻的粽子,一邊使人品嘗苦咸海水中古老粽子的精氣神,一邊令人想著屈原懷沙投水的靈與肉。

    南海沒有《離騷》《九歌》《天問》。南海自己就是千秋萬代傳頌的《離騷》《九歌》《天問》。

    昨天傍晚我曾經游過泳的那池碧水沒有了,連碩大的泳池形狀的沙洼都沒有了。昨天我們離開不久,南海這里就漲潮了。如果只是給那座天然的泳池注入足夠的海水,這事就是月圓月缺、潮起潮落那樣普通。如果消失的原因是被海潮帶的細沙填平了,那就等同于一場小型的人世滄桑。

    昨天傍晚共有十人登上全富島。十雙眼睛都不曾在一覽無余的小島上見過一片植物。今天早上的全富島竟然長出青青翠翠的一叢。

    十天前曾經見識過紅樹林,該不是那胎生的樹種漂過兩千里,來此全富島上落地生根?紅樹林的種子是有這種本領的,只要條件合適,幾個小時之內,就能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但相關學說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南海的海水咸度太高,不是紅樹林的胎生種子不肯來,是它們來了也是白來,那些只能在淡水與咸水交界處扎根的胎生種子,不可能在苦咸的海水中留下任何蹤跡。

    人在南海,還記得汨羅江上的那段悲情。早餐餐桌上也有粽子,青青色,清清香,吃完粽子仍舍不得扔下那包著粽子的蘆葦葉子。

    那天在萬泉河畔的留客渡,聽聞鼓聲激烈,吶喊沖天,一隊龍舟正在河上試渡。

    從早餐粽子上拆解下來的蘆葦葉子,算不得南海這里的植物。于是就有了端午時節,由寸草不長的全富島上生長出一簇新草。

    在汨羅江畔,乃至相鄰的湘鄂兩省各縣市,至今還保有長久以來的習俗,各個村落都有自己的龍舟隊,每到端午節,都要在汨羅江上比賽一場。那種盛況,不到現場很難想象。即便是九〇后的年輕人,也在沿襲寧可春節不回家,也要在五月初五這天參加龍舟大賽的習慣。端午節到了,哪怕辭工不做,也要趕回老家,在汨羅江中劃起龍舟,與鄉鄰競渡,輸贏未定,就已經有了來年再戰的約定。

    南海的永樂環礁,是一座奇異的巨大海塘,值此端午時節,不可以沒有龍舟??!

    上午十一點,在小賈隊長的溝通下,我們乘小艇去到國家考古隊的“考古一號”船上。小賈隊長曾被借調到這艘船上工作過,既熟悉這船,也熟悉船上的同行。無論是小賈隊長還是這條船上的人,都將“考古一號”稱為全世界頂級的專業考古作業船。大家都在說著專業的話,無人提及今天就是端午節,更不會有人說龍舟?;氐轿覀兊臐O船上,隔海眺望同在永樂環礁里的“考古一號”,忽然想到“國之重器”的概念。在屈原的時代,一艘龍舟就是一樣國之重器。那樣的競渡,可以看成是水上實力的檢閱。

    龍舟的一種競渡方式和一百種競渡方式,都是鄉鄰兄弟之間的事。輸和贏都是為了將自家的事情辦好。三千年后的今天,將我們的考古船當作龍舟,還有不約而同會聚到同一海面的另外三艘考古船,這些抱著相同目的走到一起的同行,在端午節前,在內心發一聲吶喊,倒也有幾分競渡的意思。

    至于全富島上新生的那棵無名草,隔礁盤相望的鴨公島上也有它的鄉鄰。

    據鴨公島居委會的老葉主任等人介紹,二〇〇三年,面積比全富島還小一半的鴨公島,似乎只配得上僅有的一棵樹。二〇一六年我初次抵達時,島上的草木隨處可見,但還不成林。又過了五年,再來此島,綠茵茵的一片小樹林,足夠給人以蔭佑。

    東西長三百六十米、南北寬二百四十米的全富島,面積為零點零二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只有一米左右,其島齡最遠也只能追溯到清代。正如相隔一夜才上島的那些人親眼所見,一場臺風就能讓小島形狀發生變化。

    當然,最大的變化是島上終于長出一棵草了。

    全富島上的第一棵草,需要競渡的只有自身。用十倍、百倍、千倍、萬倍的青翠,蔭蔽五年后比如龍舟的大船小船。一定不要做還沒有活穩當,就想著能夠成為葉子包得了粽子的蘆葦。哪怕是貴為全富島上的第一棵草,也不要自命不凡,而是要將漂洋過海的不易,用來深深扎下自己的根,經得起這一帶曾經達到十八級的臺風侵襲,也經得起這沙洲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騰挪。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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