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5期|石一楓:半張臉(節選)
“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p>
“真的是你?”
對話是這么開始的,既順理成章又猝不及防。
夜晚明亮,但畢竟是夜,因而也有難得的、幽暗的角落。兩人坐在一個過道里,頭上綴滿半街霓虹?;涣锴锏呐_階下,石板路通向熙攘的四方街。再往遠看,那個標志性的大水車遙遙在望,白天也不動,這時卻似隨著光的流溢而緩緩旋轉。
發起這場對話時,單眼皮男人已經給自己留好了退路—— 一旦對方感到冒犯,那么他可以聲稱認錯人了,隨即全身而退。這又是多么陳腐的路數,甚至帶有某種懷舊色彩。在他生活的北方城市,類似的一幕曾在不同時空反復上演。就連單眼皮男人本人也嘗試過不知多少次了,在酒店大堂,在夜店舞池,在停車場里進口跑車的車窗內外。每次都是同樣的話,一字兒不差: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說得多了,近乎箴言,更像咒語。但那往往是一句失效的咒語。大多數被搭訕的姑娘會翻個白眼兒唯恐避之不及,他則自我安慰:這未見得說明她們討厭他,畢竟都挺忙的。到了他這個年代,連拒絕也缺乏必要的儀式感。
哪兒像傳說中的當年,“颯蜜”會啪啦抖開一柄扇子,上書兩個大字:有主。
唯一有點兒意思的是在某所著名藝術院校的內部餐廳里,受其滋擾的姑娘立刻露出了八顆牙的標準微笑,轉眼掏出一根簽字筆來:“我只能給你簽個名,合影的話得問我經紀人?!?/p>
因此,對于這位搭訕愛好者來說,眼前雙眼皮女青年的回答,不亞于一場意外收獲。簡直是對他鍥而不舍的精神的獎勵,天道酬勤啊。
單眼皮男人打了個激靈,至此才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對方。剛才,他只是暈頭轉向地溜到酒吧門外,找個公共廁所卸掉膀胱中的殘留物。酒吧有衛生間,但和他一起的那些人正在排隊,老家伙們的前列腺多半又不太好。所以他才差點兒踢到臺階上這個單薄的背影,進而腿一軟坐了下來,又進而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女的、活的——隨后便甩出了那句陳詞濫調。那話脫口而出,滑溜得像嚼過無數遍的口香糖。即使放在單眼皮男人那并不漫長的搭訕史中加以考量,這也是少有的、未經躊躇的率性而為。
在某種意義上,也要感謝他們所處的這塊地方。古城里盡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雖然陌生卻建立了熟悉的共識,因而同時具有陌生人的輕松和熟人的熱絡。記得剛下飛機時,他就看見了赫然寫著“約嗎”的廣告牌。那時他就覺得類似的召喚過分直接了。嗯,缺乏儀式感,是他這個年代的通病。
所以現在,單眼皮男人正在盡力補上那一課——鄭重而不失謹慎地凝視著雙眼皮女青年。對方眼神兒沒躲,令他如受激勵,愈戰愈勇。除去長了一雙明艷的大眼睛,這位女青年給人的整體印象是清瘦、鎮定,腦門兒還幽幽映著微光。頭發半長、略黃,在腦后隨意扎了個辮子,像喜鵲的翹尾。在他的印象中,類似面貌經常屬于學校的女田徑隊員,臉部造型或如鹿類般溫婉,或帶有肉食尖嘴小獸的狡黠。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曾對上述兩種臉型的異性著迷,還拖著書包郁郁寡歡地在操場外圍來回假裝路過。
可惜他只看見了半張臉,臉的下半部分蒙在藍色醫用外科口罩里。
這當然也不奇怪,這是今天世界的常態。在來時的大巴上,一車人只有半張臉;在民宿的前臺,茶幾背后端坐著半張臉;在載歌載舞的表演現場,篝火照亮的都是披金戴銀的半張臉。防疫舉措不能停,佩戴口罩常洗手。已經有多久了?身邊的人們習慣了除去吃和睡,僅以半張臉示人,尤其是面對陌生人。也正是在諸如此類的不懈努力下,他這樣的異鄉來客才有機會離開半張臉的城市,登上半張臉的飛機,降落在半張臉的古城。
沒錯兒,此刻他的臉上同樣蒙著這玩意兒。而對面的半張臉也在盯著他,并聲稱認出了他的半張臉。這才是令單眼皮男青年倍感振奮的原因,同時還有些許詫異。他不確定自己的半張臉是否有那么特征突出,分明也沒有刀疤或者少了條眉毛嘛。
于是單眼皮男人清了清喉嚨:“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不料,雙眼皮女青年也清了清喉嚨:“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聽這話時,單眼皮男人忍不住豎起耳朵,試圖辨別對方的口音。很可惜,那是一嘴純正的、近乎播音腔的普通話,不帶任何地域特征。經過又一輪的試探,對方的反問越發篤定,這倒令單眼皮男人有點兒心虛了。難不成他果然偶遇了一個故人,并且對方還先于他而認出了他?倘若如此,倒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兒,不過想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這些年來,他匆匆忙忙見過太多的人,卻與其中的大多數再未發生什么交集。他們變成了通訊錄上的一個號碼,抽屜底部的一張名片,或者社交軟件上永不互動的一個好友。這是他的生活狀態所決定的,也可以說,與今天人們的普遍狀態相關。我們活得兵荒馬亂,天知道哪個回合就被取了首級。那么話說回來,眼前這姑娘是誰?他到底在哪兒碰到過她?還有,盡管他是發起對話的那一方,但憑什么她對他有印象而他對她沒有,她的記性怎么就那么好呢?
還是說,他具有某種令人過目不忘的特殊氣質——起碼對她而言?
這么想著,單眼皮男人不禁稍微有些得意了。但想想又是多么可笑,他這個歲數的男人了,居然還不放過任何一個自我陶醉的機會。媽的,油膩。除去建立必要的儀式感,我們生活中的另一要義就是避免油膩。單眼皮男人糾正了他的“北京癱”,改為正襟危坐,姿態略顯謙恭。他還有意無意地把右手放在左腕上,遮住了伯爵手表和碩大的紫檀手串。與此同時,他繼續打量并努力辨認著對面藍色醫用外科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半張臉。
無數人影從他眼前飄過,無數場景在他心里重組。他像個積極配合警方調查的目擊者,正在嘗試根據草圖復原嫌疑人的長相——然而未果。
這又讓他焦躁起來,與之伴隨的還有慚愧。終于,他抬起手來,伸向耳畔的口罩系帶——如果他這樣做了,那么對方也應報以同樣的坦誠和互信。世界驟變之后,也只有真正的熟人之間才能裸臉相見。再打個夸張的比方,就像老夫老妻才敢不帶避孕套去過性生活。
而按她的說法,他們不是早就認識了嗎?都熟到僅憑半張臉就能彼此相認了。
但立刻,單眼皮男人聽見雙眼皮女青年說:“別,千萬別?!?/p>
他聽出她話音打戰,如同畏懼。難道她是一個防范意識極強的抗疫模范?這當然也不稀奇,他的生意伙伴里就有那種開門之前都要用酒精擦拭一遍把手的老大姐。只不過倘若如此,她又何必來到這個古鎮,出現在摩肩接踵的酒吧街呢?
單眼皮男人站起身來,向后退了兩步。他示意給對方留出了安全距離,并再次揪住了口罩。然而雙眼皮女青年也警覺地站了起來,背手靠在墻上,眼光流向臺階之下,一副隨時要逃之夭夭的模樣。酒吧里的光換了個角度照在她的半張臉上,如同兵刃出鞘。突如其來地,單眼皮男人有了似曾相識之感——他的確認為自己“仿佛在哪兒見過她”了。但陡然,他又聽見雙眼皮女青年的口氣軟了下來,甚而是在哀求:“……還是算了吧?!?/p>
“什么算了?”單眼皮男人愣了一愣,反問她。
“我們就戴著口罩聊會兒吧?!彪p眼皮女青年沉吟片刻,又說,“反正我們也早就知道對方長什么模樣了……不是嗎?”
單眼皮男人遲疑著點了點頭,使得雙眼皮女青年松懈下來,但她又像怕冷一樣把外衣拉鏈往上提了提。這個動作其實沒有必要,正是高原的春季,白天陽光肆無忌憚,留下的余溫尚未褪去。單眼皮男人自己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形同道袍的定制款亞麻襯衫,還熱得微微冒汗呢。他也注意到她穿得挺“潮”,盡管是一身破洞牛仔褲配運動帽衫,但牌子相當講究,做工也不像淘寶上買的冒牌貨。而縱觀他在與異性交往方面取得的成就,又有多久沒被這種“痞帥范兒”的女青年另眼相看過了啊。
尤其這兩年,在他徹底改頭換面以后, 貼上身來的就盡是些肉隱肉現的十八線網紅,以及少數靠裝瘋賣傻來博取關注的女文青。沒勁,俗。他一邊和她們周旋卻一邊避免琢磨她們,他的周旋是套路,他卻為她們的套路而感到乏味。
隨即,雙眼皮女青年的另一個動作又讓單眼皮男人心里怦然一跳。何止是怦然,簡直是轟然。只見她反手拽了拽運動衫背后的帽子,從里面掏出一包香煙與一只打火機來。那動作靈巧而滑稽,讓人想起猴子在撓癢癢。女孩身上兜少,如此這般攜帶不值錢的零碎物品也情有可原。不過,她干嗎寧可不背包,倒把帽子當成了百寶囊呢?
雙眼皮女青年從煙盒里掏出一支,兩指夾住,另一只手正要點火時卻撲哧一笑。她好像這時才想起自己也戴著口罩,而口罩除了防止病毒以外還可以防止吸煙。她聳了聳肩,把那盒混合型的“中南?!狈旁谒麄冎g的臺階上。
單眼皮男人接手撿起煙來,也掏出一支。他不抽煙,但他寧可夾起一支陪著對方,盡管對方同樣有煙抽不了。經由那個反手從帽子里掏煙的動作,他開始回憶。
大概是七八年前了吧。地點是他所來的那個北方城市。二環里,金融街,兩棟玻璃外墻的寫字樓之間。人在這種地方會幻覺自己的影像被重疊倒映,一直反彈到天上去。那時單眼皮男青年已經在一家銀行工作了若干年,剛從柜臺轉為大堂經理。
他總會在午休時間來到寫字樓之間的小花壇?;▔瘺]花,一圈兒水泥臺子,對面的垃圾箱前放了兩個半滿水的可樂罐,權當吸煙處。寫字樓里不讓抽煙,因而此處人們絡繹不絕。前面說過,他不抽煙,但他愿意過來透透氣。
他相當累,但越累越得拿出振奮的模樣。不僅人前如此,獨處更不能松懈。他會脫了西裝,小心地疊好裝進塑料袋,然后蹦蹦跳跳,在沒有花的花壇上壓腿。午飯有時也在這里解決,吃的是從自助餐廳里拿出來的三明治。中午不要攝取過多的糖分和脂肪,那會造成下午犯困。飯后他還會打開手機播放廣播體操的音樂,像個中學生一樣做操。
這一天,身后恍然多了個人。當他停下來,扭頭看見身后站著一位雙眼皮女青年。不是半張臉而是一張臉,像即將上場比賽的女田徑隊員一樣清瘦、鎮定。對方從容地收攏胳膊,并起雙腿。她剛跟他一起完成了一套“調整運動”。
做個操也有人湊熱鬧。單眼皮男人似乎這才從疲憊中醒過神來, 話也滑了出來: “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
在那時,他還沒培養起和異性搭訕的勇氣,更沒有隨時隨地找點兒樂子的閑情逸致,因而這話僅僅是它字面的意思。他單純地感到雙眼皮女青年有些眼熟。
而對方朝一旁甩了甩頭:“沒錯,就那兒?!?/p>
順著尖下巴的指向,他越過對方的肩頭,往垃圾桶和可樂罐望去。那個角落簇擁著另外幾個男女青年,歲數都比他小不少,雖然套著各式制服但一律衣冠不整,此外染著黃頭發、打著耳釘,還有兩個男孩胳膊上盤旋著大片文身。那些孩子抽著煙,嘻嘻哈哈地觀望著他們。很顯然,他們把雙眼皮女青年的行為視為了一場即興的游戲。
很顯然,那些孩子雖然和他同在一片寫字樓里,但卻屬于另一個族群。他們不是金融機構的雇員,連公司前臺都不是,而是些樓下商店的售貨員、服務員和外賣員。通常情況下,單眼皮男人也只有在叫快餐、和客戶喝咖啡或者結束加班后去便利店買夜宵的時候才會與他們發生簡短的對話。在他的印象里,他們也是這片樓里活得最悠閑的一個族群了,所以有大把的時間溜到外面來廝混,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煙癮。他不僅會在每天中午的休息時間瞥見他們,有時呆立在銀行大堂里,以肅穆的站姿兩手捂襠茫然望向窗外,也會看見他們正湊在花壇旁邊打鬧——夸張的造型夸張的表情夸張的動作。在那時,他又會做出經典的政治經濟學判斷:這些孩子活得如此悠閑,并不是因為有著悠閑的資本,而是因為注定無法獲得“不悠閑”的資格。而為了不淪為這一族群中的一員,他又曾經付出過多么持久、勤奮的努力啊。
所以他再看回雙眼皮女青年時,分明帶有隔閡的冷漠,目光是俯視性的。
對于他的言外之意,雙眼皮女青年當然有所察覺。對方本已露出了半個笑臉,突然眼里一凜,兩頰也繃了起來。在對方看來,他這人起碼“不太識逗”。
雙眼皮女青年搪塞了一句:“我看您天天做操,也想跟著動彈動彈……”
說完轉身,走向她的同伴。她一定吐了吐舌頭或撇了撇嘴,男孩女孩們哄笑了起來,還有人噗地噴出一口煙。這無疑讓單眼皮男人不快,如果是在對方工作的店里——通過她罩在運動帽衫里的圍裙,他已經知道她是一樓茶餐廳的服務員了——那么他很可能會發起一場投訴,就像那些銀行里不耐煩的客戶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投訴他一樣。
也就在這時,啪啦一記聲響打斷了他的遷怒。
地上落著一枚打火機,它掉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運動衫的連體帽。單眼皮男人這才看清,雙眼皮女青年正在做出一個靈巧而滑稽的動作,試圖反手從帽子里往外掏香煙,好像一只猴子正在抓癢癢。不巧圍裙繃得太緊,礙手礙腳,于是沒拿穩?;跅l件反射,單眼皮男人撿起了打火機,遞回給對方。他在銀行大堂里總這么做。
雙眼皮女青年接過打火機,點了顆“中南?!保骸爸x謝啊?!?/p>
單眼皮男人順勢問:“東西干嗎放這兒?”
“店里有規定,上班不讓帶包,身上兜兒又少?!?/p>
單眼皮男人又接口道“:這是哪門子規定?”
“老板宣布的,怕我們往外‘順’吃的?!?雙眼皮女青年好像在說一樁天經地義的事兒,單眼皮男人卻忍不住替她委屈了起來,同時顧影自憐。他聯想到了自己工作中的種種規定。有些當然是白紙黑字,還有些就是領導的潛規則了,旨在攏住優質客戶,防止被他這樣的小年輕“挖角”。因為犯過此類忌諱,他還遭受了排擠,否則也不會在此時孤零零地晃悠到寫字樓外。而在那一瞬間,他甚而感到和這個打攪了他的女青年同病相憐了。他們都像賊似的被人防著。
所以他面無表情,牙縫里呲出一個臟字;氣流很輕,聽起來像“擦”。
一“擦”之下,雙眼皮女青年眼里似有火苗晃動,兩人之間的溫度也提高了似的。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對于某些事情的態度會讓他們拉近距離,好像突然認出了“自己人”。雙眼皮女青年也“擦”了一聲,然后把話頭拽回去:
“你做的是第八套廣播體操吧?”
“您” 變成了“你”。單眼皮男人問:“你也學過?”
“那當然?!彼f:“不過我上學的時候,已經改成第九套了?!?/p>
回憶著上述場景,單眼皮男人和雙眼皮女青年正在古鎮里踽踽而行。他們漫無方向,不時躲避著身穿納西服或漢服或破洞乞丐服的游人。也不知是誰先走起來的,反正他們下了臺階,開始游蕩,每人手上夾著一支無法點燃的香煙。除去吃喝以外,迎面飄來的滿街男女也盡是半張臉,這是一座晝夜不分、今古不分、中外不分的半面之城。
對話是由單眼皮男人發起的,但換了個地方,就變成了雙眼皮女青年喋喋不休,而他頂多在對方喘口氣的時候“嗯”“哦”“啊”一聲,像個濫竽充數的捧哏演員。但也怪了,雙眼皮女青年所說的話卻跟往事無關,她的注意力似乎盡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當然也可以從眼下的特殊時期來理解:整個兒世界都在經歷蕭條,國內也剛復蘇不久,因此僅僅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就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她的話音纏繞在他耳邊:
“這種‘云腿’煲湯反而浪費,按伊比利亞的做法,切片配乳扇就挺好。
“國際友人寥寥無幾了哈?民俗販子們的生意不好做了。
“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盡是敲鼓唱民謠的?哼,千篇一律的時髦。還有那些門臉的裝潢,用昆德拉的話說,這就叫脫俗也即媚俗吧?”
她似乎對這地方很熟,透著來過還不止一次的樣子。而她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昆德拉感興趣的?這就有點兒不像印象中的雙眼皮女青年了。即使是他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是近年來才開始惡補那些拗口的文化符號——主要目的是為了混進另一個圈子,同時也有提高搭訕品位的功效。但話說回來,畢竟時隔已久,或許在這些年里,雙眼皮女青年也經歷了一些變化。此外還可以猜測她過得不錯:昆德拉、服裝牌子以及來到古鎮這個行為本身,都說明她八成不再是一個職高畢業、薪水日結的服務員了。
單眼皮男人一邊走神,一邊揣測,一邊繼續回憶。如果她果真過得不錯,也就說明那件事情并沒對他構成什么影響。這令他心安,甚而可以說是今晚的另一個驚喜。而那件事情又是怎么發生的呢?臨時起意還是醞釀已久?他仿佛第一次有了反思的愿望。
在此之前,還得說說他們在那段日子的日常交往。還和廣播體操有關。有了第一次,在日復一日的午休時刻,雙眼皮女青年每每會不打招呼來到他身后,和他一起做操??梢娝粌H以模仿他來取樂,她的確是一個廣播體操的擁躉。這當然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現在的孩子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復古愛好,還有人在網上收集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語錄》呢。
不光是她,就連她的那些同伴也加入了進來。孩子們在他身后列成陣勢,隨著手機洪亮的功放,擴胸、踢腿、下腰。初時還是湊熱鬧,到后來居然一個比一個認真,打完收工,每人額上一層薄汗。這就構成了兩棟寫字樓之間引人注目的一景。人多勢眾,連他都覺得此時的做操又和往日不同,不再是宣泄,倒像示威了。
同事都問他:“你怎么跳上廣場舞了?”還有人評價:“沒想到這哥們兒是個搞行為藝術的?!?/p>
說時用力擠眼,好像意在證明他是一個多么古怪的、不合群的人。
單眼皮男人無言以對。的確,他也知道自己在原來的群落里不受待見,同時意識到自己無意間開拓出了另一個群落。在新的群落里,他擁有發言權,可以決定是做第八套廣播體操還是第九套廣播體操;他展示了慷慨的氣度,可以把留著招待客戶用的“軟中華”拆開兩盒分給大伙兒;他還建立了不怒自威的儀態,現在那些孩子稱呼他時,都是在姓氏后面加個“哥”了,透著親熱與敬重。令他稍感可悲,孩子頭兒不都是那種甘愿自降身份的成年人嗎?但這個角色又給他帶來了一絲欣慰。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愛跟在工廠宿舍區里的幾個青工屁股后面轉悠,人家多看他一眼就能讓他激動不已。只可惜當他也到了可以培養一群狐假虎威的小跟班的年紀,宿舍就拆遷了,連他父母都一并搬到遠郊去了。
他甚而還獲得了行俠仗義的機會。做了約摸一個多月的操,包括雙眼皮女青年在內的幾個孩子試用期滿,拿到了勞務公司發下來的合同,圍在花壇旁互相比對。而他掃了一眼就發現了紕漏:基本工資低于法定標準,沒有節假日的加班費,更關鍵的是連保險都沒上全。他把問題指出,引得眾人一片“擦擦擦”,但也表示沒轍,還怕一有怨言就把他們換掉,連班兒都沒得上。都是本地孩子,看著挺“野”,骨子里還是老實,既好管又好騙。單眼皮男青年笑了笑,給他們講清形勢:依照勞動法,這種情況一告一個準兒;再說打工的需要店,開店的需要人,說到底都是博弈,你以為現在低端勞動力就不緊缺嗎?
又是“博弈”又是“緊缺”,說得孩子們直犯愣,連那個戳人的“低端”都給忽略了。后來就決定,去找勞務公司鬧一鬧,有棗沒棗打三桿子。他還給他們介紹了一家跟銀行有業務關系的律所,那種地方為了擴大影響,會做點兒法律援助之類的公益事業。一桿子下去,果然打下來仨瓜倆棗,各人的合同條款紛紛得到了改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大家表示,他這個“哥”可真不是白當的。
有了戰果就要慶祝,眾人同去擼串,不過后來還是“哥”請的。那天他也沒少喝,暈頭轉向地走進西二環里狹窄的胡同,身邊只剩下雙眼皮女青年。
前面還沒說吧,這時他跟她已經很熟了。兩人除了中午做操,還養成了晚上溜胡同的習慣。他們每天結束加班的時間剛好相似。溜的時候往往也沒話,各懷心事。胡同其實不黑,頭頂就是通體放光的寫字樓,還有那些網紅店的半街霓虹。他們踽踽而行,不時側身避開迎面飄來的魑魅魍魎,就和多年以后單眼皮男人在古鎮所經歷的情形相仿。
往復幾個來回,一個奔了地鐵站,一個去趕末班公共汽車。
只是那天他沒想到,雙眼皮女青年會突然一拍他肩膀,接著就把腦袋拱到他胸前,在他的制服上發出了類似于擤鼻涕的聲音。然后他才發現這姑娘哭了起來。不過這同樣沒什么好奇怪的,誰喝多了情緒都不穩定,哪個酒吧門口沒坐著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果兒”?
接著,雙眼皮女青年就說:“你有對象嗎?沒有我去你家?!?/p>
就連這也不奇怪?;斓镁昧?,他知道她那個族群在男女關系方面相當隨意,身邊沒合適的還能網上約。這就和他所處的環境不一樣,起碼占了個磊落,不像他的前女朋友,在一家赫赫有名的公司做銷售,自打好上就沒讓他碰過,有一天正逛著街突然血崩了,送到醫院急救,才知道子宮都快被刮漏了。
單眼皮男青年反問:“我要有對象呢?”雙眼皮女青年就說:“那咱們去賓館?!?/p>
說得單眼皮男人咯咯一樂,隨即攤開一只手掌,按在雙眼皮女青年的天靈蓋上。她的腦袋在他手里像個小皮球,而按她那個歲數人的流行用語,這個動作被稱為“摸頭殺”。殺了一會兒,他把那只小皮球輕輕挪開:
“我看咱們還是聊點兒別的吧?!?/p>
也和多年以后的情況相仿,當他們走到古鎮的另一端站定,單眼皮男人突然提議: “我看咱們還是聊點兒別的吧?!敝徊贿^事先省略了那記“摸頭殺”,這是因為對方不再是個可以讓人隨便胡擼腦袋的孩子了。唉,她也大了,而他都快老了。
對面的半張臉問:“咱們不是一直都在聊嗎?”
單眼皮男人說:“但聊得太務虛了。我是說,可以聊點兒具體的,跟我們有關系的……”
“我們有什么關系?”雙眼皮女青年突然懟了他一句,又帶著十足的挑釁意味問道,“那你說吧,你想聽點兒什么?”
單眼皮男人既搪塞又試探:“可以聊聊你這些年……”
“我這些年?你還有工夫關心這個?”雙眼皮女青年咄咄逼人地再次插嘴,俄爾一笑,古怪而諷刺,頭顱也隨之微微轉動,向他露出了側臉弧線。剛才的一路上,單眼皮男人注意到,她總是樂于將側臉朝向他,或許她對自己這個角度的視覺效果更有信心。根據他所了解的知識,這叫作“側顏殺”。只不過印象里的雙眼皮女青年是沒有這個習慣的,此外如果從側面看去,眼前的雙眼皮女青年似乎也和過去不太一樣了……怎么說呢,她的耳朵變尖了,腮部輪廓呈現出近乎西方人的棱角……不過他好像也記不住她以前側面的長相,再說人都在變……單眼皮男人這么說服著自己,打消了蠢蠢欲動的疑慮。
“瞧你說的。我是挺忙的,但還是會時不常地想起你來,畢竟我們……”他繼續搪塞并試探著,“對了,你后來去哪兒工作了?”
這時他聽見雙眼皮女青年說:“去了深圳那家公司,做媒體運營。你給介紹的門路還挺地道,沒忽悠人——所以我得謝謝你呀,師兄?!?/p>
單眼皮男人也正是在這時意識到事情不對的。他按住了口罩,也按住了口罩下面尚未合攏的嘴,近乎驚悚地瞪著雙眼皮女青年。
……
(未完,節選自《野草》2021年第5期)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作品曾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五屆馮牧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九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等,入選多種排行榜。主要作品有《地球之眼》《心靈外史》《世間已無陳金芳》《借命而生》等?!?nb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