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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1年第5期 | 羅偉章:鏡城(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鐘山》2021年第5期 | 羅偉章  2021年09月29日08:29

    小編說

    蝶兒闖入我夢,我在蝶夢之中。如果夢是對現實刺激和壓力的修復,闖蕩鏡城的陳永安和守著鎮上小店的陳永安,得到休憩和修復的是哪一個?如果夢和現實都是現實,也都是夢,陳永安是夢見自己活著,還是真正活著?太陽每日升起,每個被允許做夢的人都去過一座鏡城。

    鏡 城(節選)

    文/羅偉章

    …………

    天啦,來鏡城才多久,怎么就孤單成這樣子?鏡城的天幕底下,還有沒有跟我一樣的人?我是說,有沒有跟我一樣孤單的女人?

    照謝延的說法,當然有。他沒騙我。我就跟著那樣的女人去了。她給我來電話,說陳永安,我住在榆樹巷,離你不到二里地,你來嘛。我叫她來,她說我才不,你那里不是還有兩個人嗎?那兩個人我看著潑煩。這話讓我聽著受用,但同時也想,套房里三個男人,另兩個都孤單著,你一個人有女人,這事太殘忍,說不定還有風險。房間的門都是老木板,長著鹽狀白斑,拱肩縮背的,外面即使看不見,也聽得見。

    我問了她榆樹巷的房號,就輕手輕腳出門。

    冉俊的屋子黑著,證明他還沒回——他無關緊要,我要提防的是謝延。謝延的屋里傳出焦躁的口琴聲。這太好了,我小心關門,就不會露餡。

    兄弟們哪,鏡城的夜色是多么美好,天空如青花瓷,禁不住想抱在懷里。二里地,是步行的黃金距離,因此用不著搭車。我邊走,邊想起一個朋友講給我的事,那朋友的朋友,有回聽女人召喚,去賓館幽會,門虛掩著,他進去,聽見衛生間水響,知道女人在洗澡。他點了根香煙,抽兩口,掐了,把自己光光生生脫掉,仰在床上。女人裹著浴巾出來,瞅了他一眼,再次進了衛生間。他聽見里面窸窸窣窣,然后安靜了,女人卻老不見過來。他起身去查看,沒有女人。嚇得忙打電話,才知女人走了。問為什么,說不為什么,就把電話掛了。這朋友走向床邊,待了幾分鐘,掏出揣在褲兜里的三個避孕套,扔到地上,踩!踩得腿腳發麻,還踩!

    我朋友說,這件事已過去十年,他那朋友也沒想通。他沒再跟那女人聯系,女人當然也沒聯系他,按理,事情就算過去了,可既然沒想通,怎么會過去呢?沒想通就堵在那里,堵在那里就成為腫塊,就要痛。他的后半生,都要騰出精力,去揉搓那個腫塊。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為一件沒有發生的事付出代價。

    許多事情,天底下的許多事情,真的發生后,即使有代價,遲早也能償清,沒發生,或者有發生的勢,卻終于沒有發生,你往往要用一輩子去償還。你別笑,這是生活的道。智者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因此你別蒙著嘴笑,要笑就大聲笑出來,讓我明白你是個等而下之的人。

    我把那件事講給另外的人聽過,當時七八個人在場,聽了都沒笑,而是盡著各自的經驗和想象,對女人的主動邀約和不辭而別,加以解釋。各有各的解釋。如果我是個寫小說的,我就拋出那個故事,然后寫出七八種解釋,會不會成為一篇好小說?

    我不好回答,因為我確實是個寫小說的。

    我寫了十五年,卻只發表了一封讀者來信。

    不說那些事了。

    眼下,我正大步行進在約會的路上呢。

    無論如何,我要吸取教訓。今晚去榆樹巷,進了她房間,如果她在洗澡,首先,我不能在她出來之前脫自己,我跟她是第一次,第一次是要被審視的,盡管我對自己的身體自信,但任何自信都經不起審視,審視的目的,就是打擊自信。其次,我不能先就躺到床上去,也別進去跟她同浴,因為是頭回見面,那樣做,很可能讓她心生抗拒。我要站在衛生間門口,等著她出來,擁抱她,親吻她。擁抱和親吻,是打開女人的鑰匙。當然也可能打不開,那是另外一說,我說的是打得開那種。一旦打開,女人的骨頭也會變成肉。再次,就算我這天洗過十次澡,也必須再洗一次,性這東西,要不是因為愛,便干凈為王;這干凈二字,不僅包括干凈本身,還包括讓對方看見干凈。

    兄弟們,我就這樣思如泉涌,奔走在鏡城的夜色里。

    前面就是榆樹巷了。我現在變得比謝延還年輕了,心像拍打著的乒乓球。

    哪想到榆樹巷還有一道大鐵門呢?

    還差半步就進去了,可是,哐!

    鐵門關了,乒乓球擠破了。

    門響的聲音咋這么熟悉?

    來的日子雖淺,畢竟也聽它響過若干回,當然熟悉。是冉俊回來了。門響過后,便無聲無息,我就猜是他?;蛟S是謝延出去了也未可知。不管是誰,我的榆樹巷之行,就這樣被腰斬。真有那樣一個女人就好了。兄弟們哪,女人是有的,只是不屬于我,也沒有誰給我打電話。我在想象中完成了那趟旅程。事實上,在想象中也沒能完成。

    我唯一要做的和能做的,就是躲在這個比別的房間早亮半分鐘的斗室里,翻閱惠明帝的史料,并按導演的指示,記住它,又忘記它。

    我把書從袋子里取出來,摞在靠墻的床上,隨便摸過一本來看。是講北國經濟史的。北國的經濟史也彌漫著草原的氣息。寫惠明帝,就該充滿草原的氣息和草原的語言??伤w都鏡城,并沒打算讓整個中國都變成白云朵朵的羊群,而是希望從游牧跨入農耕,草原的語言難道不正是他拋棄的語言?我該作何選擇?如果說歷史是當代與往昔的對話,因而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那么是歷史本身就蘊含著當代史,還是借助歷史這枚蛋,去“塑造”一只當代史的雞?導演說要雞,于是我就看見了三只雞:我的、姜平輝的、李秀秀的。然而導演說的是要雞嗎?如果我這樣理解,相當于認門作墻。按導演的意思,說歷史是什么無關緊要,說成是枚蛋同樣沒有問題,但這枚蛋孵出的,可以是雞,也可以是鴨,還可以是恐龍、兔子、梅花鹿、松柏、香樟、灌木叢、大興安嶺、富士山、科羅拉多大峽谷……惠明帝和他的王朝,由此陷入虛無。

    你們看,我像在思考了。

    一介草民陳永安,像是在思考了。

    草民思考,上帝想笑也笑不出來。我只聽見他老人家說:對山而言,水是多么虛無;對水而言,山是多么虛無;對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春夏秋冬是多么虛無;對茫茫萬古的宇宙而言,人活著是多么虛無。所以虛無只是自我中心主義的代名詞。

    我被這樣教訓了一通。

    我覺得教訓得有理。

    但另一句話就讓我不服了:“導演說塑造,就只能塑造!你沒有思考的權力,你只需要服從?!笨墒俏也环??!安环笔呛軌牡奶煨?,我懂。根子還是在我曾祖父那里,他不該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去強人手里搶奪一個女人。從情形判斷,他上次去那家客棧,就跟朱小小兩心相許,朱小小多半還向他承諾,說再不接客??山硬唤涌?,不是她說了算,所謂名妓壓鴇,是在大堂子,那種荒山野店,太小了,小到容不下第二條規矩,除非像我曾祖父那樣,把刀子亮出來,讓刀子成為規矩。如果曾祖父見對手強勢,就輸了那口志氣,我骨血里也不會冒出那些雜質。

    確實是雜質啊兄弟們,它讓我深受其害。謝延說冉俊是個從頭到腳的失敗者,其實我才是。我曾祖父也是。他不服又怎樣的?最后還是敗了,敗得更透,更不堪。向強權低頭并不可恥,因貧窮而被女人拋棄,同樣不可恥,但貧窮本身是可恥的?;蛟S是要寫歷史劇的緣故,我這腦子里,便接二連三跑出麻布青衣的古人來,這時候跑出來的是秦相李斯,李斯見到廁所里的老鼠,瘦骨伶仃,又臟又臭,后來見到糧倉里的老鼠,肥頭大耳,溜光水滑,都是老鼠,差距咋就這么大呢!他由此悟出一門哲學,世稱“老鼠哲學”,這門哲學的要義有兩點:第一,人生取決于平臺;第二,貧窮可恥。曾祖父當年的窮,可謂觸目驚心,因這緣故,他勝利地搶到一個女人,卻只是印證了自己不體面的失敗。

    失敗也是可以遺傳的,這一點許多人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我已經遺傳了曾祖父失敗的基因。

    把書合上,沉浸其中。我是指沉浸在泄氣當中。我這才發現,泄氣是一種沮喪而又美妙的感覺。泄氣意味著認輸,認輸意味著放下。

    放下了,我就想家了。

    “家和家園,都是一種病”,我記起了這句聰明話,但還是禁不住要想。

    對我而言,家的全部含義就是妻子。

    我想妻子了。

    天啦,幸虧沒去榆樹巷,不然怎么對得起妻子。

    我妻子名叫蔡文湘,別以為有個湘字,就斷定她是湖南人,她和我一樣,出生于川東北傍水而居的回龍鎮。我跟她結婚有多少年?前世就結了,誰知多少年。那年初夏,枇杷剛上市,我就領著她,從鎮外的V型水灣出發,朝著太陽初升的方向走。太陽初升的方向是東方,這個我知道。我還知道東為萬春。我對她說,猿直立行走過后,照樣只會摘野果、飲鮮血、打瞌睡、捉虱子,一句話,直立行走的猿,還是猿??蛇@其中有個家伙,不斷鼓動同伴,說:“我們現在已經很好啦,但是肯定還有比這更好的活法,肯定有,我們為什么不出去找找看?”同伴將信將疑,卻還是跟著他,離開祖居之地,踏上了征程。他們走著走著,就走成了人。

    蔡文湘聽了,笑。

    那時候她是多么年輕呵,笑起來叮叮當當的,人面照著河面,波光粼粼的。我也年輕。我們先去浙江,再去福建,再去上海,再去廣東,第五站是重慶,重慶離家近,這給我們回到家鄉的感覺。

    你聽出來了,我們還沒走成人,就回到家鄉了。

    好在重慶究竟不是家鄉,我們至少還在尋找的路上,或者說,還在成人的路上。在沙坪壩區,兩人住下來,那是嘉陵江邊一個破敗的大雜院,破敗到像是被時代隨手丟棄的垃圾。這正好。這里房租便宜,且彼此為鄰,白天黑夜,都是暖烘烘的高言低語。和去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先是兩人都做工,做到兩天敢吃上一頓青椒肉絲或香鹵肥腸,就由她獨掙衣食,我則坐在家里寫小說,寫到五天也吃不上一頓肉,我又出去做工。做了工回來,兩人吵架,把那方地界吵冷,就離開。

    重慶才剛剛來呢,且飲食合脾胃,菜價也不貴,因此我只做了一個月工,我妻子蔡文湘就說:“你自己寫你的,我能行?!闭f“能行”兩個字時,她的眼神像母親一樣。我的意思是,像母親望子成龍一樣。我怎么能辜負她呢?便聽她的。

    我在家寫。

    她出去干。

    她干了三份活,回家來,又忙著做飯,拖地,洗衣。

    這樣過了四年。

    四年,算一算,將近一千五百天哪。我寫了不少作品——如果沒有發表、沒有一個讀者也能叫作品的話。我一直是手寫,到重慶第二年,才買了電腦。買電腦這筆錢,來得意外。某天大清早,蔡文湘掃街的時候,救了個出來晨練卻突發疾病的老人,說救也說不上,是見那老人倒地,口吐白沫,她一陣媽天媽地亂嚷,把附近居民吵醒了;她嚷著跑到老人身邊,脫下自己的棉衣,蓋住老人的胸口,怕白沫堵了老人的嘴鼻,她用袖口不停地為他揩。不一會兒奔出個中年男人,把地上的老人叫爸爸,并將爸爸送進了醫院。救治及時,沒出大事。那中年男人找到蔡文湘,非給她兩千塊錢不可。她覺得不該收,但拿到這筆錢,手只管抖,眼眶濕潤。她想哭。她就用這筆錢,為我買了臺二手電腦(比謝延提供給我的這臺好得多,早知道我該帶來)。她想的是,我的作品沒人要,多半是現在的編輯不讀手寫稿,一旦鳥槍換炮,我很快就能發達。

    她想得沒錯。

    我終于發表了一篇,就是那封讀者來信。

    那天也是奇怪,上午九點半過,我老是聽到門外有人叫我:“陳永安!”數次把門打開,都不見半個人影。這鐘點,上班的和上學的,都走了,大媽們不是跳廣場舞去了,就是進了菜市場,大雜院安靜得很,叫我的聲音清晰明亮,聽得真切??砷_好幾趟門,門外都是空的,我就來了氣,索性把門敞著。叫聲反而消停下來。我像勝利者那樣冷笑一聲,又專心投入寫作。沒寫幾句,那聲音卻又跑到窗口:“陳永安!”窗外是斜坡,斜到站不住一個人,差不多可叫陡坡,坡下是荒灘,嘉陵江漫過來一段河汊,養育著蘆葦和水草。我去窗口張望,望見一只白頭翁在追一只蜻蜓,蜻蜓沒入深密的蘆葦,白頭翁便傻在那里,懸空拍打翅膀,發出逆流而上的船槳的聲音。

    然而,當我在書桌前坐下,窗口又是一聲:“陳永安!”

    簡直沒法做事了!我干脆鎖了門,出去走走。

    剛上馬路,就見一個賣報的老人,而且我又聽到叫我的聲音,叫得歡快熱烈,如久別重逢。我馬上就有預感了,只怨我的感覺太遲鈍了。我把報紙買下一份,嘩啦啦翻,翻了第24版,就看到了陳永安的讀者來信!

    我將那報紙一直放在手邊,妻子下班回來,我就把陳永安幾個字指給她看。

    她從背后抱住我,臉在我脖子上滾來滾去。

    沒滾兩下,滿脖子都是潤滑劑。

    這回她真的哭了。

    我的妻子蔡文湘,真的哭了。她帶著淚花子,做了飯吃,又匆匆忙忙出門,兩個鐘頭后回來,說她去了三公里外的鞍子寺,為我卜了一卦,得四句偈語:“眾惡自消滅,福氣自然升,如人行暗夜,今已得天明?!?/p>

    可又是兩年多過去,我再沒發表過一個字。

    而年輕的蔡文湘變得不再年輕。到夜半時分,她常在睡夢里呻吟。是腰痛的緣故?;蛟S還有別的痛。她醒著時,痛把呻吟聲從喉嚨驅趕到嘴里,她就一口咬碎,再吞回去,不讓它出來。睡著了她就管不住了。她呻吟的時候,我還沒睡,然而我的勤奮,包括電腦里越來越多的作品,反成了我的負疚,我的罪孽。

    有天終于把我擊垮了。那是個星期天,蔡文湘掃了街回來,在院壩里被人攔住了擺龍門陣,有人問:“你屋里的咋老不出門?”蔡文湘說:“我老公是個作家,全國出名的,他現在手頭沒書,等有了書,我叫他送你們?!闭f罷很輕松地笑。聽的人哦哦幾聲,說:“難怪!難怪!”然后蔡文湘進屋來,一言不發,汗水巴拉地系了圍裙,下廚房做飯。我看著她的背影。那背都快駝下去了。她把我擊垮了。

    不是快駝下去的背,是她那幾句話把我擊垮了。

    第二天,我就找工作去了。

    然后我們吵架,把那地界吵冷,就又離開。

    冉俊又是很晚才回。他總是這樣早出晚歸。若只在公司做財務,咋忙成這樣?那是個什么天王老子的公司?

    我懷疑他跟蔡文湘一樣,不只做了一份工。

    我放下書,去上廁所。其實我不想上廁所,是對冉俊好奇。謝延越叫別跟他接觸,我越對他好奇。好奇這個詞不確切,說成某種親緣更合適。他來鏡城十多年了,就說來鏡城才從娘胎里出生,十多年過去,也該開花結果,可對他,卻只是一堆腐爛的時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逃不出這個低俗的真理。

    他已把廁所占了,在洗臉,跟往天一樣,像那臉上帶著響器。不洗臉時他像貓,悄無聲息,洗起臉來就嗚嚕子叫。洗了臉又撒尿,依然不關門,松弛的屁股朝向門口,褲腿太長,堆積在腳后跟。我心想,這家伙,若某天時來運轉,成了暴發戶,住進了豪宅,進廁所撒尿恐怕照樣不關門吧?這樣想有意思嗎?沒有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嗎?好像又有一點,只是說不出來,說出來多半也是喪氣話,干脆不說。只見燈泡懸在他的頭頂,那頭頂如一面淡紅色的湖。我原以為,他頭上根毛不存,錯了!燈光盡職盡責地薅出了幾根細毛,又細又軟,貼皮垂掛。接著,他近乎劇烈地抖動起來,是在打尿噤。我也跟著抖,體味打尿噤時的快感。然后他沖了馬桶,手也不洗,就轉身出來。

    看見我,他歉疚地笑了一下。

    我從廁所出來時,他已開了電視。這套房,最像樣的大概就是客廳,有餐桌,有椅子,有冰箱,有沙發,有電視,盡管一切都是舊的。電視明顯是上個世紀的遺物,屏幕如布滿白內障的牛眼,通上電,白內障徐徐揭開,變得明亮起來。聲音低到近乎沒有,也不知冉俊怎么聽得清?;蛟S他也沒想聽清,只希望多幾個人影,鬧熱些。平時,謝延和我都只從客廳路過,基本不停留,唯冉俊在那里活動,若回來得早些,他會自己做飯,做了在客廳里吃,當然通常是帶回大餅,中規中矩地坐到餐桌前,把大餅咽下去。

    這明顯是個渴望家庭的男人??伤募疫h在有著十萬大山的南國。他也沒跟誰結成野鴛鴦。他是獨來獨往的。

    現在他又在吃大餅。他買回的熟食,總是大餅,用油浸浸的牛皮紙裹著,把紙剝開,再卷幾下,卷得很厚,吃得很香,大嘴下去,就缺掉一塊。面前放著個鋁盆,是他前幾天燒的魚湯,凍在冰箱里的。他并不去灶上加熱,咬一口大餅,又用筷子去盆里剜,剜一團送進嘴里,和著大餅嚼。魚肉早吃光了,只剩了湯,而湯凝成了固體,他就把這固體當成了魚肉。我的牙齒咯咯打顫,胃也跟著結成了冰??伤诹骱鼓?。滿頭大汗。椅背上搭著塊帕子,他吃幾口,就扯過帕子在頭上轉著圈兒抹。

    這么站在一旁觀察他,是很無禮的事情。甚至是冒犯。說成是犯罪也不為過,因為你是用目光和意志把人囚禁起來。生活中,人們感覺被囚禁,并非身邊圍著銅墻鐵壁,而是無處不在的窺探,也包括大明其白的審視。尤其是進食、排泄、做愛和睡覺,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時候,成為捕獵者的口中食,往往也是在這樣的時候。唯有一種辦法,能化脆為堅,變弱為強,那就是表演:表演進食,表演排泄,表演做愛和睡覺。表演者最強大的地方,是能將觀察者變成傻子。

    那么我這樣盯住人家,就可能成為二者之一:罪犯或傻子。

    這兩種人我都不想做。

    于是我坐到沙發上去,眼睛朝著電視機。

    冉俊似乎這才覺察到我的存在,把遙控器遞給我。我擺擺手,表明我并不想看電視,只是出來放風。他卻把聲音開大了。這讓我心生感動。他開始調那么低聲,很可能是怕影響我。他已知道我是來加入一個劇組的,正參與編劇的激烈競爭。

    電視里正播放一臺相親節目,冉俊剛把聲音調大,正低頭把筷子伸進鋁盆,一個自炫到流鼻血的女子,就斜臉翹嘴,脆聲脆氣地說:“我最惡心年紀輕輕就禿頂的男人?!?/p>

    冉俊把頭一揚,朝著電視笑:“嘿,嘿嘿?!?/p>

    他笑起來有一種悲哀的氣息。

    要說,四十多歲,也不算老,他的頭就禿成那樣,很可能三十多歲甚至二十多歲就那樣了,也就是說,很年輕的時候就那樣了。他因此被女人嫌棄,嫌棄到“惡心”。

    我裝出不經意的樣子,起身拿過遙控器,換了臺。

    誰知他說:“就看那個,好看!”

    這哥們兒有自虐傾向。

    自甘卑微的人,大多有自虐傾向,你相信我這話好了。自虐者就像大白天去電影院,須依賴人造的黑暗,我不小心掀開了窗簾,讓你看見了光,那好,現在我把窗簾合上,把黑暗還給你。我很冒火地這樣想著,摁著遙控器,要給他換回去。當然表面上做出很抱歉的樣子。我希望那個女子還在。我開始有點討厭她,現在覺得她蠻可愛的,她穿的暗格森女裙,斜臉翹嘴說話的姿勢,還有簇在鼻尖上細如發絲的肉紋,都很可愛。

    但氣人的是,換臺時很輕松,要換回去,圓溜溜的鍵卻像九十歲的奶頭,稀軟,怎么摁都沒反應。我便遞給他。他是摸熟的,一摁就順了。

    那女子果然還在,卻是在受嘉賓的批評。

    嘉賓也是個女子,只是年紀稍長,也就三十來歲吧,是個電影明星,愛笑,也愛哭,笑和哭都美得慌,我是說,比不笑不哭的時候美多了,她自己也知道,因此老是笑,老是哭。但這時候沒笑也沒哭,她板著臉,說,男人的頭發如女人的容顏,濃淡美丑,都是老天的恩典,卻也是與生俱來的恐懼。

    這本身就是一句聰明話,接著她說了句更聰明的話:“一切恩典都是恐懼?!?/p>

    下面又是批評:“我們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拿別人的恐懼惡心?!?/p>

    那女子聽著,氣焰沉于谷底,羞慚到自我厭惡的地步。我敢肯定,她并沒打算在這個相親節目上找個對象,平時為人,也遠不是嘴頭子上那般刻薄。她就是想出出風頭而已。想出風頭的人,是因為活著,卻不存在,她想讓自己存在。同時我也肯定,那女明星是把道德的面具打包成高貴的禮品,分發到千家萬戶。她也需要存在。她沒有想到(或許想到了也無所謂),自己在以正大光明的方式,把另一個人推向深淵。

    冉俊聽了嘉賓說,該高興才是么?但真看不出來,他咬著大餅,戳著固體魚湯,轉著圈兒抹頭上的汗。每抹一次,頭就亮一層。他那汗水不是汗水,是魚籽似的油脂。精神越萎頓,油脂越泛濫。哈,我好像也說了一句聰明話。

    正這么暗自得意,大門響了。

    我的謝經理回來了。

    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又為什么出去,我都不知道。

    當然我也不應該知道。

    我的腰不自覺地挺了一下,像是要起身迎接他。最終沒起身,是覺得,總裁和導演都對我熱情,對你冷淡,甚至不請你吃飯……我在努力與我馬仔的身份作斗爭。只是斗爭得相對克制,畢竟,我還沒掙到錢,要下次跟導演見面過后,才能決定是否錄用我,是否簽合同,合同一簽,就能拿到百分之二十的酬金啦。但現在還沒有,現在我還靠謝延養著。

    冉俊像是感覺到了我們關系的變化,盯住謝延看,然后又盯住我看。

    謝延沒理他,只掃了我一眼,臉黑下去,直杠杠進了房間,把門關得地動山搖。

    那張黑臉和那聲門響,我都懂了。

    我不該跟一個失敗者搭伙看電視,也不該丟下惠明帝,從早亮半分鐘的房間里出來。古人云,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古人把靠人養活看得最重,重到要為人家的事去拼命的地步。我一天三頓吃著謝延的,早晨吃羹,中午吃面條,晚上跟冉俊一樣,吃大餅。如此這般,我怎么好意思還去跟自己馬仔的身份做斗爭?須知,即使斗爭得很克制,也是一種背叛。

    啊,我呼喚你——一千五百年前的惠明帝,你身上究竟有著怎樣的秘密?你貴為皇帝,萬人之上,人上之人,你就是神嗎?可你父母、子女和皇后,不是被謀殺,就是被賜死。賜死的命令,有別人下的,也有你自己下的?!肮侨庀鄽?,是我們的命運?!弊隽嘶实鄣娜藧圻@樣說。英雄崇拜論者因此得出結論:英雄是以承受痛苦來成就歷史。殊不知,痛苦是必然的,歷史卻是必然與偶然的合體,而必然是菜,偶然是鹽,你以為菜比鹽重要,那就錯了,沒有鹽的菜,是動物吃的,不是人吃的;至于說痛苦必然,是因為欲望必然,許多時候,痛苦只是欲望的美稱。

    “胡說!”

    一個沙啞的嗓音,裹挾著時間的煙塵,破空而來。

    將煙塵剝去,就能嗅到遼闊的草原氣息。

    那是惠明帝。他活過來了。一個人不管死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念著,就會活過來,待活人將他忘記,他又死了。因此有的人一直活著,有的人活一次、死一次,有的人死去活來若干回。此刻,只見活過來的惠明帝,身披銳甲,揮馬揚鞭,領百萬之眾,浩浩蕩蕩從長城的那一邊出發,越過關隘,在連日大雨里朝鏡城行進。他們已走了幾個多月,鏡城近在眼前。風雨和馬蹄聲中,惠明帝向天自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這是指他正成就著的偉業。久居苦寒之地,婦女無胭脂,子孫缺衣食,他深感要種子不死,根脈不絕,須去降雨線南側,而南側是漢人的農耕世界,他必須讓自己,也讓他的所有臣民,入鄉隨俗。首先,他的稱謂就要改,以前稱單于,今后改稱帝。他已經想好了,遷都鏡城這年,定為惠明元年,他便是惠明帝。正如謝延所說,名分是身份的變種,改變身份是脫胎換骨。敢于脫胎換骨的人,是世間英杰,有理由自豪。

    可我聽說,老年人才能看見未來,而惠明帝那時候不滿三十,怎么知道后無來者?再往前看,他祖先是黃帝家族的一支,早年從中原遷至嫩江流域;在他年幼時,祖母孫太后哺育他,并替他執掌朝綱,用漢臣,襲漢制,且致力于為他傳授儒家經典,因此移風易俗,孫太后早就在做了,他無非是走在祖母開辟出來的道路上,算不上前無古人。

    我們都生活在歷史的結局當中。

    惠明帝也不例外。

    只是他把這些都忘了。

    忘記意味著背叛。

    惠明帝跟我一樣,是個背叛者。

    不同之處在于,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背叛,并盡可能壓服,惠明帝卻是堅定的背叛者。背叛的結果,是在他死后三十余年,他的國家就滅亡了。

    他既是一個背叛者,也是一個失敗者。

    “惠明帝怎么可能是失敗者?他點燃自己的心,照亮了兩個民族!”

    是誰在說話?

    這話讓跟我慢慢親近起來的惠明帝,又退到了時間的深處。失敗者只和失敗者親近。唯有把惠明帝,也把世間所有人,都定義為失敗者,我才能找到感覺。

    別以為我是心胸狹隘,更別以為我是在詛咒誰。

    兄弟們哪,我誰也不詛咒,我這是慈悲。

    …………

    (節選自《鐘山》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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