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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9期|阿瑩:進山(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9期 |  阿 瑩  2021年09月28日08:08

    阿瑩:陜西耀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五屆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一九七九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一九八九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惶惑》;先后出版散文集《大秦之道》《餃子啊餃子》《旅途慌忙》《綠地》;藝術評論集《長安筆墨》;秦腔劇《李白長安行》;歌劇《大明宮賦》;實景劇《出師表》等。其中,多篇散文被收入中國作協的年度散文精選,《俄羅斯日記》獲冰心散文獎,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第九屆國家文華大獎特別獎、優秀編劇獎和第二十屆曹禺戲劇文學獎;話劇《秦嶺深處》獲第三十一屆田漢戲劇獎一等獎。

    進山(節選)

    阿 瑩

    忽大年神奇地蘇醒過來,又開始氣昂昂地發號施令了。

    本來兒子忽子鹿在長安腳下找了個農家小院,想讓父親住上幾個月,好好休整休整的。那兒的草木泛有一種醉人的綠,一層層向上漫涌,一片片秋菊又云朵般沿溪而下,引得一群群綠翅鳥絡繹逐飛,使深邃的峰巒多了幾分嫵媚,似乎人只要走進這里,心就自然靜了,就會搜尋曾在這里吟詩作畫的古人。但是,忽大年像被拽來的,進門坐下喝了一杯明前仙毫,還沒品咂出茗香,就突然拍拍屁股回長安了。

    忽大年似乎又有了什么奇異的想法。近來長安人驚詫不斷,蘇醒后的忽大年居然能知曉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不但知曉一個又一個領袖接踵辭世,還知曉工業學大慶如火如荼,更對二代反坦克火箭彈的研制了如指掌,不聽匯報就對戰術指標擺了擺手……人們看著他事無巨細滔滔不絕,心房突突突直跳,難道此人的魂靈一直在工廠上空徘徊?

    而且人們發現,病愈后的忽大年性格也發生了變化,變得溫和平順了,不管遇上多大麻煩,再不見他把軍帽抓起,牛眼瞪大,桌子拍炸,一副戰場歸來的將軍架勢,反倒是什么事都好商量了,什么事都要放進腦子轉兩天再拍板了。然而,他從山腳下的農家小院急火火跑回來,進門就把田野叫過來,又瞪起眼珠子質問:你不是說,派一營戰士進山找靶場嗎?咋從沒見你來匯報呀?

    這都是忽大年生病以前的交代,老人家怎么還沒忘記呢?

    田野嘟嘟囔囔說:現在的靶場轟隆轟隆打了十多年,也沒見什么影響試驗的隱患,有必要開辟新靶場嗎?可忽大年憂心忡忡地說:我那天在農舍喝茶,遇到考古院的張大師喜形于色,說是在靶道前方的河谷里,發現了一塊摩崖石刻,竟然是唐代書法家柳公權的墨跡,記載了商於古道的興隆,還記載了詩人們隱居和過驛的情形,所以那幫文物人視為國寶,說話聲都帶著顫音,估計上頭很快就會下令規避,到時候咱們沒地方做試驗可就抓瞎了!

    但是,大家開會討論像聽他講故事,沒人感覺問題迫在眉睫,這個靶場已使用十多年了,射進去的炮彈也有上千發了,也沒炸出什么稀罕玩意兒,咋能想說停就停了呢?再說,即使現在開始籌建新靶場,申請經費也來不及了,預算計劃都是前一年申報,第二年才批準實施。所以在辦公會上,資金就成了討論的中心。一向喜歡吹胡子瞪眼的廠長,竟然對著財務科長乞笑起來,是不是借用一下生產資金,區區三百來萬,明年我想辦法給你補上?可是黃老虎慢悠悠打了橫炮:軍工計劃,有如法令,買醬油的錢,不能買醋??!

    買醬油的錢,為啥不能買醋?當年在秦嶺峪口選擇老靶場時,他曾被那故紙堆里翻出來的故事弄得暈頭轉向,便有意避開了什么王維的輞川,也沒聽說還有韓愈住過的驛站,可一直有人在山溝里尋找什么遺跡,他還派人悄悄去打聽過幾次,實在害怕搜尋出個蛛絲馬跡,會折騰得天翻地覆的??涩F在人家終于找到了石刻,就是找到了神仙們生活的依據,靶場居然是古代繁華的驛道,那些考古人必然會把整條川道挖掘開的,到時候二代火箭彈去哪兒試驗?影響了試驗進度,誰又能負責呢?然而,黃老虎畢竟點到了腰眼上,忽大年的頭馬上脹大了,以前他也認為,計劃會讓社會有條不紊地發展,可在長安摔打的這些年,他發現計劃應付不了生產萬象,可誰都怕越雷池一步被扣上帽子。所以,忽大年看見黃老虎的老鷹眼又瞇縫起來,不由地涌起一股怒氣來,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跟他較勁了?

    忽大年第一次在自己主持的會上,沒有就討論的問題拍板。

    然而第二天清晨,忽大年將軍般雙手插腰,迎著上班的人流,一把將黃老虎拉出來,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把老部下一直拉到宣傳欄前,讓他抓緊組織一場長征主題的勞動競賽,各個單位以紅旗標示,誰前誰后一目了然。

    呵呵,這個偶然的創意,竟讓長安人感到了新鮮,也把情緒聚攏起來了。大家上下班途經那里,都會朝自己單位的小紅旗望上一眼,都期望與己掛鉤的旗幟能一往無前,翻過雪山,走過草地,攻克臘子口,抵達寶塔山。從此,長安人的激情便被完全引燃了。

    那是一個霧蒙蒙的早晨,氣呼呼的牛二欄蹲在宣傳欄下,看見宣傳部長歐陽林過來,毫不客氣攔住去路,嚷叫聲頓時把匆匆上班的人逗笑了。

    你們是迷上誰家媳婦睜不開眼呀?我們上周就奪取了大渡河,怎么現在還停在六盤山?

    瞧你婆娘那熊樣子,只有你當寶貝吧?你們奪取大渡河,已經過了半夜零點,產量就只能算到下一月了。

    那是一個紅彤彤的傍晚,文縐縐的焦瞎子在宣傳欄前琢磨了半天,也終于等到了移動紅旗的歐陽林,一陣陣胡攪蠻纏,且把下班的人給驚住了。

    我們已經攻克了臘子口,可以一鼓作氣到達寶塔山,怎么旗手叫你家婆娘抱住了后腰?咋老是原地踏步呢?

    焦瞎子,你想回家抱老婆想瘋了吧?告訴你,完成了定型試驗,才可以到寶塔山下休整,才可以回家看老婆!

    看到大家積極性調動起來了,工房里的笑聲多了起來,忽大年郁悶的心境平添了一絲慰藉。也許是為大家理解他的思路,也許是為吹散盤踞心頭的愁緒,他隨后召開了一次全體干部大會,大講特講現代戰爭的特點,最后講得襯衣都濕透了,抓起毛巾連頭帶臉擦了一把,說:我建議大家去看看剛開放的秦始皇兵馬俑,后來居上的秦國為什么能統一六國,說一千,道一萬,是秦國的劍比六國長兩寸。同志們啊,想不到吧?兩寸定天下!我們為什么要把二代火箭彈抓上去?因為二代彈增加了制導系統,也就是單兵攜帶的導彈,我敢肯定,精確制導將是兵器發展的方向,如果我們不能掌握這門技術,敵人的導彈就會落到我們頭上,如果我們掌握了這門技術,和平鴿就會在我們頭頂飛翔……

    這個報告熱氣騰騰,又緊貼戰爭前沿,兄弟廠都想請他去講授,可是忽大年一聽就擺擺手拒絕了。然而,當人們還陶醉在激奮之中,忽大年把財務科長和靶場主任叫過來面授機宜:事不宜遲,先斬后奏!

    好像老天爺也加入了考古隊伍,沒多久報紙上便傳來消息,在靶道末端又發現一塊摩崖石刻,兩方內容相互印證,名家撰文,名家書寫,堪稱三絕碑矣。這件事很快驚動了北京,一紙紅頭文件翻山越嶺,命令靶場立即停止試驗!焦克己那天進山打靶歸來,在辦公樓下攔住忽大年,像檢視怪物似的,一連圍著他轉了兩圈說:忽大廠長,你神了,神了!

    其實,在停止試驗的紅頭文件露臉之前,在秦嶺深處一條荒無人煙的溝壑里,已經涌進了許許多多忙碌的人,開進了十輛坦克般的推土機,推平了三座大土包,炸碎了八塊大石頭,又蓋起了龜樣的水泥掩體,壘起了一個可住百人的土坯大院,最后扛來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儀器,給寂靜的山澗平添了一股神秘的活力。

    無論如何評估,這都是長安廠長忽大年最為沉重的一次抉擇!

    只是通向新靶場的道路還沒修好,轟轟的彈藥沖擊聲就在山澗響起來,似與筑路的爆破聲遙相呼應,把悠閑的鳥兒嚇得總在上空盤旋,也把老林里懶惰的動物嚇得無影無蹤了。反正只要試驗能進行,什么顧慮都不懼怕的,這是他多年以來的體會。

    終于,二代火箭彈進入了威力試驗,山澗盡頭豎起了三個鋼筋水泥的靶標,如能順利完成這個試驗,以后就沒有威脅性命的危險試驗了,剩下的飛控試驗就可以用沙彈來替代,也就不用把弦繃得那么緊了。一個期盼已久的勝利,似乎可以沖散和抵消任何麻煩,就像戰場上能夠打勝仗,什么小小不言的毛病都可以忽略不計的!

    那天,一個姓丁的射手站到了靶位上,聽到總指揮發出第一聲指令,底氣十足地應了一聲:到!靶場頓時安靜下來,忽子鹿跑上去遞了個瞄準用的橡膠墊圈,這無疑是他吸取龍江教訓制作的,卻惹得人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但忽大年對兒子的舉動很欣慰,子鹿的確讓他有點兒驕傲,前些天來了工農兵大學生推薦通知,倆兒子居然在工廠的選拔考試中都入圍了。他晚上回到家攤開話題誰先去,倆兒子一聽哭得稀里嘩啦的,一勁兒說媽媽不在了,說破天也要守在爸爸身邊。忽大年感動得熱淚盈眶,反復說這次不能再讓了,你媽說過倆兒將來都要上大學。后來子鹿撓撓頭說,那我倆抓鬮吧,隨手便寫了兩個紙團扔到飯桌上。子魚捏住一個一打開,只見一個“上”字。其實,忽大年心里明白,兩個紙團都是“上”,如今子鹿愈發地有模有樣了。

    這時,丁射手果斷地扣動了扳機,火箭彈如火蛇突進,把方方正正的鋼筋垛子擊了個粉碎。焦克己樂顛顛跑近靶標,厚眼鏡推到腦門,貼近破碎的靶標,頭也不回對著步話機報告:漂亮!照這個勁頭打下去,三個月就可以完成定型試驗,肯定可以回家過元旦了。忽大年卻毫不客氣:少啰嗦,第二發準備!

    虎頭虎腦的丁射手一擺手:準備完畢!待人們從靶標處散開,又一枚火箭彈迅如箭鏃,飛速地沖向了水泥垛。然而,就在離靶標六十米處,優美的曲線猛地抖了一下,彈頭猛栽到地下,彈進一片洼地去了。

    見狀,所有人都愣怔了。焦克己氣得直拍大腿,咋整的,麻煩了,撒腿就往落彈處跑去??陕鋸椞幘谷皇且黄嗄?,站到洼邊遠遠瞅見烏黑的彈體,猶如天外來客,又像拱出地殼的大蘿卜,賭氣般插在地里。焦克己回頭看看忽大年,又瞅瞅沮喪的射手說:可能制導出了問題,彈道偏離了方向,可能引信也有問題,彈頭栽地都沒有炸……

    正說著丁射手蹚水過去,想去抱露出地面的彈體。

    忽大年氣急冒火邊跑邊吼:小心,不敢動!

    廠長過去一把推開射手,圍著彈屁股左右端詳沒有吭聲。這時,焦克己拎著防彈衣和鋼盔從掩體里出來,似乎想復制廠長當年的英勇??墒?,忽大年卻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心口怦怦,手臂瑟瑟,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第六感覺吧。焦克己故意打岔問:你是想請示一下上級?忽大年回頭一瞥:請示個屁!現在,我就是上級!焦克己憂慮地說:這個彈不拆開,故障就找不出來,定型試驗怕就打到明年春分了。這話的確讓忽大年一陣猶豫,耽誤了計劃也是要命的,可他最后撓撓紅疤說:拉上警戒,明天再說!

    傍晚時分,雪上加霜,山坳修路的生產隊竟然也傳來了事故快報,忽大年手攥帽子都快捏出水了,他根本沒心思聽取情況,只叫駐守廠區的黃老虎趕緊過去看看,就地做個處理。然而半晚鐘聲剛落,人們剛鉆進靶場招待所的被窩,猛聽到窗外一聲轟響,聲浪狠狠地撞到窗玻璃上,發出了咔啦咔啦的撕裂聲,隨后寂靜便吞噬了曠野,靜得都有點兒恐怖了。剛過一小會兒,就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由遠及近,一個衛兵猛敲開忽大年房門,大喊:故障彈炸了!天亮以后,人們圍著那個炸成錐形的大土坑,倒吸了一口氣,好險啊。丁射手跑過去一看,驚得舌頭都抽不回去了,如果昨天貿然拆解,一定成為彈上之鬼了。

    焦克己這時拉住丁射手說:你以后應該管忽廠長叫干爹了。大家矜持地笑了,可忽大年卻沒有一絲笑容……

    忽大年帶著沮喪的試驗隊回到長安,立刻召開了故障原因分析會,可火箭彈墜地的問題,好像隨著那一聲轟響永遠成了謎,似乎可以推測出十多個原因。而那個修路爆炸事故又毫不掩飾地疊加到會議的天花板上,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了。難道長安真的遇上了多事之秋?忽大年心緒煩雜,都不知啥時黃老虎坐到了旁邊,一副討債歸來一無所獲的樣子。

    我已經去了灃峪大隊……

    怎么樣?事故處理復雜嗎?

    傷了兩個人,倒是落不下殘疾……

    按規定辦,盡快處理吧。

    問題可比想象的復雜……

    為什么?

    農民開山的材料,不是土炸藥。

    那是什么?

    是軍用炸藥……

    忽大年心里驀地一沉,毫無疑問軍用炸藥是絕對不能流落民間的,這灃峪大隊是從哪兒搞到的軍用炸藥呢?會不會跟長安有什么瓜葛呀?不管怎么說,問題的背后一定隱藏著暗道款曲,搞不好會是一個刑事案子,至少會牽扯出幾個責任人來,一旦上綱上線就是違法亂紀了。他不由地一扭頭,竟與黃老虎的鷹眼奇怪地對上了,盡管只曖昧地對視了一下,卻深深地印到了他的腦海里,前胸馬上滲出了細汗......

    烏云籠罩的故障分析會開了一整天,各種意見莫衷一是,把主持人搞得頭昏腦脹,瞅著桌上的記錄本直想一把給撕了。臨到散會,忽大年把黃老虎胳膊肘碰了一下,兩人又對視一下笑了笑。這個老狐貍,新靶場已經開工半年了,道路也快修通了,剛才竟附在他耳邊說:就怕事故扯出挪用資金的問題來,那渭河廠的葉京生才挪用了一百萬,就……這是啥意思?這話開工之前,你咋不說呢?他從黃老虎陰鷙的眼神里發現,靶場事故已不是處理個工傷那么簡單了,好多事情在下邊悄悄運行不覺得是問題,一旦放到陽光下便會引來尖叫的。

    忽大年沉沉地避開鋒芒問:你知道,我為啥叫你去處理事故嗎?黃老虎老辣地搖搖頭。忽大年暗忖此人是鉆進自己肚里了,說:灃峪大隊是為修建靶場出的事故,就事論事,內部處理吧?黃老虎瞇起眼:可是……忽大年不容分說:沒有可是,這件事由你全權處理!

    然而,忽大年回到辦公室心緒麻亂,把電話拿起又放下,一直磨蹭到下班,才從抽屜翻出幾雙線手套,匆匆往單身大樓去了。其實,當他聽說農民使用了軍用炸藥,心里就開始嘀咕了,這個鬼精的老部下話里有話,如今新選定的靶場新址,距離老靶場不遠,寬有一里,長有六里,似乎是老天爺專為二代火箭彈預備的??蛇@地方仍屬于灃峪大隊,為了保障試驗任務,忽大年要求先修靶道,后修行車道?,F在,靶道工程已經竣工,事故出在一段陡峭的山路上。只是生產隊怎能搞到軍用炸藥呢?

    如果灃峪大隊真用的是軍用炸藥,那絕不會是從裝配線流出去的,每天裝配多少彈、用去多少藥,都是個死數,最大的可能是從銷毀彈藥里流出去的。問題是,負責銷毀的人恰恰是黑妞兒??!記得黑妞兒曾經嘟囔過,這些廢舊炸藥送給生產隊,人家還會念你好呢,一點火炸轟了多浪費???當時自己擺了擺手說:這可不是你操的心。黑妞兒居然歪嘴嘲笑:你呀,身體痊愈了,腦子咋還生銹了?他當時再沒吭聲,那可能被認為是默許了,這個膠東女人太有可能擅作主張了。

    忽大年對黑妞兒的擔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今他經歷了親人的生生死死,愈發感覺黑妞兒在心里的分量,已達到不能發生差池的地步了。所以,他已不怕什么嬉笑和嘲諷,徑直跑上了女單身樓,重重地敲開門,不等同宿舍人出去,就坐到了黑妞兒的床沿上。但他一見到膠東老鄉,又怕把問題說重了把人嚇著,便咽了口唾沫風輕云淡地說:天氣馬上冷了,要進山做試驗,給老鄉織條線褲唄。

    黑妞兒一聽呵呵笑了:你還真是出息了,俺伺候你吃,伺候你睡,累得腰都彎了,你還不放過俺呀?忽大年環顧兩邊架子床:只要我抓住了,就不會放手了,你呀干脆搬到我那兒住吧?黑妞兒嘻嘻笑了:哎喲,你說得輕巧。咋的?是想破鏡重圓?還是想娶新媳婦?忽大年撓撓頭:哪來那么多講究,咱倆都這歲數了。黑妞兒卻嚴肅了:如果是破鏡重圓,俺是你大老婆,靳子是你小老婆;如果是娶新媳婦,那你得八抬大轎,至少把黑家莊的父老鄉親請來,把廠里的好人請來。忽大年皺皺眉問:請那么多人干啥?黑妞兒又鬼精地撇嘴笑了:這你都不懂,通知大家伙,這倆人明鋪明蓋了唄。

    忽大年轉而吞吞吐吐說:如果有人問,你就說灃峪的炸藥,是我同意的……

    黑妞兒一臉狐疑問:什么是你同意的?你說什么呀?

    忽大年感到沮喪說:反正……反正有事,你就往我身上賴……

    黑妞兒點他鼻子說:你個豬腦子啊,如果那樣說,別人都會想,俺以前為你歷史問題的證明,一樣都說的是假話!

    忽大年一下子愣怔了,感覺膠東女人不僅手掌厲害,思維也夠縝密的,只好頓了頓說:我怕有人揪住靶場事故,會扯個沒完沒了……

    唉,那怕個啥呀?不讓咱干了,咱回黑家莊種地去。

    兩人你來我往,嗆嗆了半天,忽大年到了也沒敢把炸藥流失的疑問說透徹。這幾年他從妹妹的遭遇悟出一個體會,身邊親友遇上麻纏還是不說透的好,有時候說透了反而不好辦,彼此心照不宣,悄悄在肚里藏掖著,可能才是對親人最好的保護!何況,瞅著黑妞兒眼睛清澈亮瑩,一臉的鎮定無邪,哪像藏著什么問題,自己應該相信人家才是呀!只是,這個老鄉以前笑著嚷著要搬過來,要來當家作主人,他覺得還是領了結婚證再搬得好,以免讓人背后擢弄閑話??伤F在主動去請人家過來,人家卻扭扭捏捏打開岔了,難道她知道了什么故意退縮了?

    她知道了什么呢?忽大年撓撓頭起身下了樓,他想還是要在黃老虎身上做工作,要跟黃老虎把事挑明了,這個事故不要深究不休了,此人盡管曾經想跟黑妞兒黏糊沒有成,那也不至于記仇吧?不至于在這上面做啥文章吧?但是,他走著走著突然渾身發熱,汗水竟在襯衣里洶涌起來,自從出院以后總是這樣,稍一緊張人就冒虛汗,連開會講話都會大汗淋漓,講上一會兒就能濕透了。今天他把衣扣全都解開來,讓涼風吹了吹,又感覺毛骨悚冷,便又合衣扣上了。

    噢,這應是他第二次敲黃老虎的家門了??墒乔昧饲脹]人應聲,他頭上竟然又往下掉起汗珠來。這個老鷹眼的毛病他是知道的,一下班就宅在家里,即使俱樂部放電影也不去看的,現在正是飯點他能去哪兒呢?

    忽大年蹲下身從鑰匙孔朝里窺探。呵呵,燈泡亮亮的,地上有雙鞋,一只正著,一只歪著,顯然黃老虎在家里,可他再敲再叫,門扉就是沒動靜。這個老鷹眼又在琢磨啥呢?

    其實此時此刻,那黃老虎就在家里床上躺著呢。

    他還真是神機妙算,平時回家就把收音機打開,聲音開得很大,滿樓道都能聽到,今天他開了一會兒就關上了,卻沒來得及關掉走廊燈,就有人當當敲門了。從那毫不猶豫的節奏上判斷,來者必是忽大年,但他不想去開門,開了門能說什么呢?

    處理事故純粹是行政業務,竟以命令的口吻讓他去調查,好像忘了他是長安廠的副書記了。

    昨天那火箭彈事故分析會還沒開始,他就坐車跑到了灃峪大隊。

    那個大隊生活在一片恢弘的古代遺址上,世世代代也沒把石崖上若隱若現的痕跡當寶貝,現在山呼海嘯價值連城了,似也看不到寶物能帶來什么實惠。灃峪人已經為長安貢獻了一條靶道,十多年轟隆轟隆的打炮聲,已把村民們趕到山梁后邊去了,而一條新靶道又選擇在世代耕作的川道上,可人家聽說這是國防急需的工程,二話沒說又把地方給讓出來了。

    等他匆匆忙趕到事故現場,一群山民正在清理炸塌的巨石,氣氛的確有點兒壓抑。他聽了傷情匯報,便拉住羅村長說:怎么會發生這般事故?像是炮眼沒有掌握好,以后長安可以派個技術員,幫你們開山炸石。村長卻連連搖頭:自制的土炸藥,不值當你們來。他驚奇地問:你們還能自制炸藥呀?村長說:太簡單了,化肥、鋸沫、木炭一拌就成了。村長說著把他拉進了另一院的土屋里,窗下是一張土炕,炕上一層厚厚的棕色粉末,他掬起一捧不禁愕然:鬧半天,土炸藥這么簡單呀?

    然而,黃老虎扭頭看到地角有個面粉袋,敞開的線縫殘留著一道黃末子。唉呀,這嫩黃的顏色太有沖擊力了,他過去伸手捏了捏,放到鼻下聞了聞,便恍然意識到,靶場的銷毀炸藥可能流失了,否則一炮咋能炸下那么大一塊山崖?

    他馬上趕到修路現場,有個村民討好地說,你們長安炸藥勁太大了,一點火地動山搖。他一聽就明白了,撂下村長直奔會議室報告了情況,可人家忽大主任裝模作樣,不停地翻閱手上一疊資料,弄得他反倒沒脾氣了。不過,他對老首長也太過了解,此人吃過晚飯才會用心考量,一旦反應過來必會再來找他的。

    不知忽大年有沒有想到,只要上級聽到風聲,對事故展開調查,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絕對會爆出一個大冷門來:修建新靶場有計劃嗎?建設資金哪里來的?那天,又開會討論靶場籌建項目,財務科長竟然放膽忽悠,準備動用工廠自有資金。呵呵,誰信嘛?盡管自己負責黨務,可泡在長安二十多年,有多少自有資金他還是知道的,看樣子老首長的腦瓜是發熱了,熱得都讓人感覺燙手了。

    所以,裝聾作啞,拒之門外,乃三十六計之上策也。

    忽大年一回到辦公室,墜彈事故和修路事故便云遮霧罩地灌進來,即便打開所有窗戶,新鮮空氣也涌不進來。他就像鉆進了水草茂盛的深潭,四肢都快被纏死了,想喘口氣都感到難了。所以,他只能忘乎所以地忙碌著,從早到晚不停地安排著事情,也似乎只有這樣子,時間才會快一點兒,才能讓他心里感到舒坦些。

    終于,火箭彈制導試驗取得了突破,居然要登軍隊簡報了,這讓他在郁悶中升騰起一點兒小小的亢奮。忽大年舒心地吸進一大口煙,吐出了一個個圈圈來。他有種預感,這篇報道應該是一場及時雨,可能減緩對軍用炸藥流失的追究,說不定領導輕描淡寫叨叨兩句,事情就可能悄沒聲地過去了。建廠之初,他超計劃招工的問題,后來也挺令人頭疼的,不光上綱上線了,還反映到了總部??煽偛款I導惜才如命,看他們干得風風火火,設備就位了,產品投產了,就把他叫去輕描淡寫地批評了兩句,大會上又嚴肅地喊了兩聲,便把所有的追究和責難擱下了。所以,老天保佑??!

    然而,夜半時分編輯打來電話,稿子暫時擱下了。

    這個“暫時擱下”,讓忽大年沮喪得一夜未眠,天剛麻麻亮,他就急急地鉆進了辦公室,本想站到窗前把思路梳理清楚的,可上班號剛一停,黃老虎就神神秘秘推開門又反手掩上??粗喜肯庐悩拥呐e動,他感覺昨夜的報道夭折,可能與更大的問題關聯,不能讓人牽著牛鼻子往黑里走,所以他不等對方開口就出聲了:處理事故,要快刀斬亂麻啊。

    還處理啥呀,麻煩大了……

    自己的工程,自己的炸藥,怕個啥嘛?

    咱長安是公有制,灃峪是集體所有制……

    什么?還跟所有制扯上了?

    公有的炸藥轉入集體的灃峪,問題說多大有多大。

    你說吧,有多大?

    等同于盜竊……

    我說老鷹眼啊,你嚇唬誰呢?

    黃老虎聞聲還陡然嘴硬了,說:忽廠長,你對我有恩我清楚,可我鞍前馬后二三十年了,也夠意思吧?你那些事哪個不是我操的心?不過,今天我可不是來跟你討論事故的,我是來給你報告一個緊急情況,咱那個辦公室主任門改戶早上叫公安抓走了!

    什么什么?灃峪那些炸藥是門改戶偷的?

    好像不是炸藥的事,好像牽扯到一起文物失竊案。

    天哪,怎么麻煩事一個接一個喲,這長安是西安城響當當的軍工廠,公安從沒進廠公開抓過人,這一下人們的思想就亂了。何況人家敢抓一個,就敢抓兩個,抓三個……忽大年腦門倏地滲出一層汗。

    抓捕發生在早晨上班的路上,忽大年居然沒有一點點察覺。

    那個門改戶像往常一樣晃晃悠悠走進廠大門,傳達室突然沖出一伙年輕人攔住問:你是門改戶吧?還沒等他答應,一個反剪,雙手拽后,一副錚亮的銬子變戲法似的鎖住了手腕,痛得他哎喲一聲??蓻]等他喊出二聲來,整個人就像一捆麥垛,被扔進了車窗豎著鐵欄的面包車里。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驚呆了,誰這么膽大?

    傳說中姓門的家伙曾對妹妹忽小月有所欺騙,對他也有過明里暗里的辱沒,如今此人倒賣文物自投羅網,忽大年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便對滿面愁容的黃老虎說:你是老保衛了,由你全權處理吧??墒菦]過兩天,那個混蛋竟然從派出所傳出話來,有重大機密要向廠長交代,公安判斷案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反復央求忽大年過去做個配合。

    當忽大年走進派出所,見到戴著手銬的辦公室主任,一個曾經的形象便頓時坍塌了,低頭縮脖,滿眼賊光,他心想人這一輩子,走正道得一輩子小心,走邪道就是一閃念。他竟滋生了一絲憐憫,懇請看守把銬子給摘了,感動得門改戶眼淚止不住地流,一股腦兒傾訴了身上藏匿的一個秘密。

    原來,這個混蛋也夠窩囊的,當年他是頂著姐姐名字進的長安,可他從此便背上了包袱。姐姐每月會按時帶孩子進門,生生要拿走一半工資,婚后媳婦稍吐埋怨,姐姐便哭天抹淚地喊叫,要把身份換回去。門改戶害怕工廠追究,一直強忍著湊合下來,可姐姐一家五口人,他一家四口人,九張嘴要吃飯,月月捉襟見肘。所以,他曾想戀上忽小月找個靠山,也曾想在后區開荒貼補家用,更企圖走上領導崗位占到便宜……

    忽大年終于從那絮叨里聽明白了,這個精靈鬼是在盤算,盜賣文物,獲利五千,咋說也是一筆巨款,肯定是要判刑了。判了刑自然要開除公職,他想能不能讓姐姐恢復身份進廠上班。這,真是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忽大年終于反應過來,禁不住冷冷一笑??砷T大眼沒理會,竟然移步上前小聲說:我知道你現在心煩,灃峪大隊的事故,一旦下來調查,肯定會引出靶場違建問題,上頭一旦知道,事情就鬧大了。

    咋就鬧大了?

    你真的不明白?那會影響到你的官帽子,還會影響到黑妞兒,那灃峪大隊的炸藥,肯定是她倒賣出去的。

    你咋還能肯定?

    不瞞你說,我給灃峪大隊賣過一飯盒炸藥,村長說那東西好用,讓我想辦法多搞點兒。你想,還沒等我搞到手,他們就炸了,那炸藥會是誰賣的?肯定是黑妞兒啊,只有她有這個條件。

    你想嫁禍于人?

    不不,我想我是破罐子了,我可以把賣炸藥的事攬到我身上,事故就一下簡單了,也就不會有人追究了,讓我姐進廠也就能說過去了。你好,我好,大家也好。

    忽大年聽到這話鄙夷地說:鬧半天,你想跟我做一筆交易,想得不錯??!哈哈哈!朗朗的笑聲如雷滾,冷峻中帶著嘲諷。忽大年的笑聲戛然而止: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門改戶聞聲抬頭,臉上一陣抽搐,撲通一聲跪下了,驚得旁邊兩個看守箭步上前,狠狠按住了他的肩膀,鼻涕淚水立刻流下一大攤。

    忽大年一扭身甩袖子走了,聽到背后咚咚的磕頭聲也沒回頭……

    那天傍晚,忽大年從公安局回到長安,本想去車間沖個澡的,卻沒走幾步又回到了辦公室。那個想跟他做交易的邋遢樣卻總在眼前晃悠,竟晃得他心煩意亂起來。是啊,人戴上銬子一切都完了,精神也會摧殘得失去人形的。而且,那遺失炸藥的問題,門改戶一定會為立功而揭發,也一定會引起公安的注意。當然他對黑妞兒心里有數,當年農村打土豪分田地,她分管浮財,沒多拿過一分錢,這才贏得村民信任,當上了婦女隊長。黑妞兒不可能去偷賣廢炸藥,但是若將那廢舊炸藥送給人家,也是個不小的問題。

    忽大年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夜半才有了困意,可桌上電話又狂躁地響起來。他實在懶得去接,可鈴聲一遍一遍地鬧,只好挺起身抓到手上,一聽那妖妖的聲音就知道是那個煩人的宮科長:咋了?也不看看幾點了?

    我有要事報告。

    找到訂閱美國“簡氏防務”的渠道了?

    我今天咋聽見兩人嘀咕,有個女的倒賣炸藥……

    女的?什么女的?

    我想,你把人家門主任送進了局子,人家也想給老娘找個莫須有?

    這……你可不敢胡說,我跟你可沒啥關系!

    這個宮科長自打他出院上班,看他的眼神就軟了。不過,她反映的情況也挺煩人的,忽大年那天從軍報編輯吞吞吐吐的語氣中,已經察覺到炸藥流失問題可能暴露了,否則人家為啥說,有些政策層面的問題還需討論?這明顯是有人透露了什么,現在連宮科長都知道了,事情恐怕就瞞不住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也就難過了。想到這兒,他想給黃老虎撥電話,讓他快刀斬亂麻把事故處理了,免得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可電話轉盤一遍遍咔啦,卻始終沒人接聽,這個老狐貍一定是把線給拔了,否則他那保衛出身的神經,鈴響一聲就會一躍而起抓到手上。忽大年惱怒得大汗淋漓,直想抓起茶盒杯子一個個摔了,可他知道現在入夜了,任何躁動都會引來保衛人員,只好撕下桌上報紙,揉成一團摔到地下,又揉一團又摔到地下,一會兒滿地都是紙團了。

    不過這些日子,他在報紙上發現了一個詞:“改革”。

    這個詞以前可從沒在報上出現過,好像現在出現的頻率也不高,也沒在標題上招搖過,但是卻很有沖擊力。盡管藏在密密麻麻的鉛字里,但目光略略一掃就能蹦出來,晃得人眼花,晃得人心跳,于無聲處聽驚雷??!他上次去拜訪成司令,聽見老人家也杵著拐杖在品味這個詞,不知道老人家是討厭還是喜歡,直把地板杵得咚咚響。開始他對這個詞也不怎么喜歡,覺得還是將新生事物稱作“革新”的好。

    但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看著滿地的紙團,感覺管理工廠的確該有一場改革了。難道建靶場搞試驗不是生產?至少是為了促生產,不,是生產的重要環節。什么事情都計劃得丁丁卯卯,不準越雷池一步,那還怎么迸發活力呢?就像當年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指揮員只管下達攻擊任務,甭管戰士們是扔手榴彈,還是端機關槍突進,總會把紅旗插上敵人城頭的,那才是大將風度??!

    也許只有黃老虎知道忽大年生發了危機感,似乎在做人生最后的鋪排。

    這些日子老鷹眼待在辦公室不愿出去,見到什么都不感興趣,連公務員在窗臺放了盆秋菊都讓搬走了,他以自己特有的嗅覺判斷,長安機械廠將會爆發一場地震。震中可能來自長安大樓,也許這個命大福大的膠東人又能安渡劫波,也許這個工廠就要改朝換代了,卻不知自己能否在麻亂的糾纏中獨善其身,以前兩次送到嘴邊的肉不是都跑掉了嗎?

    令人心煩的是問題越來越集中了,昨天他那從沒響過的保密電話嘟嘟起來,這聲音太陌生了。他遲疑了一下才抓起來,是總部的一個王參謀打來的,要長安回答兩個問題,一個是軍用炸藥流失的問題,一個是新建靶場的問題。人家毫不隱晦地將兩個問題一線穿了,小參謀似乎沒有追責的意思,但語氣沉穩不愿多談,明顯背后隱含著重大因由。最后他小心地問了一句:你們會派人下來調查嗎?小參謀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黃老虎放下電話心房狂跳,他知道這兩個問題都很討厭,第一個問題已經暴露,電話過問再正常不過了,第二個問題他只在心里嘀咕過,上級就英明地知道了。下邊有什么風吹草動一清二楚,而這兩個問題毫不猶豫地指向了廠長,上級只要下來調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查個小蔥拌豆腐。

    只是,這么敏感的問題王參謀為何要打給他呢?是不是包含了某種信任的成分,或是某種考驗的味道呢?看來這個材料是一定要報的,而且一定要快。但是他又擔心上邊就沒有這個意思,那他就是自作多情了。任何不計后果的輕舉妄動,都可能把忽大年給惹下了。古人為啥云,三思而后行?

    黃老虎想了又想一夜未眠,第二天還是把田野拉上,推開了老首長辦公室的門。他坦率地告誡忽大年注意:王參謀詢問的兩個問題,可能觸碰了法令紅線??珊龃竽暌桓辈灰詾槿坏臉幼樱耗沁呅蘼啡鄙僬ㄋ?,這邊炸藥卻要銷毀,那邊修建靶場缺少資金,這邊資金趴著睡覺,這絕對絕對是一種浪費呀。

    唉,他這是故意打岔嘛,老首長近來好像跟什么較上勁了,即使那炸藥遺失問題不會直接找上你,從中引出的三百多萬的工程也不是個小問題……而這都是為公家的事情,至于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壓賭嗎?看樣子一定是被人點了捻子,那捻子正在呲呲地向上燃燒,燒進雷芯就會聽到一聲爆響,爆響之后一切就大白于天下了……

    將來不管怎樣處罰,責任人恐怕在位置上坐不住了,那個渭河廠的葉京生才挪用了一百萬就摘了帽子,忽大年至少挪用了三百萬,不收拾他又能收拾誰呢?慶幸的是這兩個問題,當初黃老虎就態度明確,國家計劃,不可逾越!這倒不是他先知先覺,實在是被自己經歷的事情搞怕了。當然,昨夜風靜月朗,黃老虎也對自己作了告誡,絕不能讓人看出衣服里包裹的心思,一旦讓人看穿了,讓人背后戳戳點點,既使上了位子也會掉價,也會成為人生失敗的記錄的,那就劃不著了。

    不過,當他看到忽大年一頭汗一身水的樣子,多少生發了惻隱之心。老首長的身體是大不如前了,可人家對二代火箭彈有種特別嗜好,不知是何時下的功夫,居然把制導技術講得通俗透頂。其實,只有他黃老虎明白,老首長如今的行事風格,表面上似乎溫和了,內心卻比當兵時還急躁呢。這,是不是命運對他做了什么暗示?大病初愈,半天上班,誰也不會提意見的,可他好像拼上命了,要把一年的事幾天里干完,這倒讓黃老虎多少有些憐憫,畢竟兩人風風雨雨幾十年了。

    可是,他和田野站在那兒講了半天,首長大人居然沒有讓他倆坐下的意思,黃老虎只好嘿嘿笑笑岔開話題,說:你不是跟考古院的張大師有交情嘛,他們舉辦了一個盛世吉金的青銅器專題展,里邊就有連福發現的三件青銅重器,聽說他們還把門改戶倒賣文物時磨掉的銘文修復了,發現是周公用過的禮器,社會上挺轟動的,你也去看看放松放松吧。忽大年抬抬眼皮:盛世吉金......盛世吉金是啥意思?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就對火箭彈感興趣,別的一竅不通啊。黃老虎見話不投機,眨眼示意營長跟上補充,田野便直奔主題:忽廠長,你大病一場,出院就沒休息,明天進山試驗,就不用去了。

    忽大年詫異一笑:我那病就是急出來的,待在家里頭,反倒會加重。

    田野小心提醒:試驗不能掉以輕心,身體也不能掉以輕心。

    忽大年把桌子猛一拍:氣可鼓,不可泄也!

    黃老虎只好坦白說:忽廠長,實話說了吧,我倆認為王參謀的電話,話里有話,你去總部主動做個匯報,也就是主動做個檢討,免得讓人折騰出啥事來。

    忽大年手撓額疤:你們說我去檢討什么?我找誰去檢討?

    倆人異口同聲:葉廠長的事你知道不?

    這話好像把忽大年說動了,只見他戴上帽子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其實,早些天大家就知道了,渭河廠長葉京生挪用資金犯了錯誤。聽說,去年生產任務重,炸藥供給不及,只好三班連軸轉,這在機械廠司空見慣,卻是火工生產的大忌,他擔心工人吃不消出事故,緊急挪用了一百萬生產資金,改造了火藥成形生產線。很快讓上級發現了,認定這是破壞國家計劃,一定要給個處分。葉京生本來還理直氣壯,自己又沒把錢裝進腰包,有啥可害怕的?后來一聽事態嚴重立刻蔫了,到處找領導哭鼻子做檢討。然而最后的處分,還是一擼到底了。忽大年開始有點兒不相信,想給葉油子打個電話探探虛實,也順便安慰幾句,可渭河總機話務員一聽找葉京生就說,葉廠長已經免職了,電話已經拆了。那天忽大年放下電話悵然若失,半天沒有挪動腳步,連自己安排的會議都遲到了。

    現在,老部下定定地看著老首長一句話也說不下去了。好多事情的確通融與否不一樣,但去一趟總部又能怎樣呢?誰會給你擔這個沉呀?誰都會說你怎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最后,三個人靜默了許久,眼睛都斜睨著對方,誰也不肯言聲,那樣子忽大廠長今天像是聽進去了。

    然而,第二天試驗車隊重新在辦公樓前整裝待發,準備向秦嶺山里進軍,只聽哈運來一聲出發,試驗車、保障車、指揮車魚貫駛出了工廠大門,向著被綠植遮蓋的莽莽秦嶺緩緩駛去。突然,黃老虎站在臺階上驚詫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見忽大年乘坐的吉普從車庫里駛了出來,很快便越過車隊跑到了最前面……

    …… ……

    (本文節選自即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長安》,節選的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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