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5期|潘向黎:夢屏(節選)
導讀
三個關于婚姻的故事,三個夢,折射出了三個對待婚姻的不同的態度:或遺憾,或圓滿,或患得患失;又都折射出藏在現實之下的、人心深處的焦慮與疲憊,以及對美好和幸福的向往和努力。

潘向黎,小說家,文學博士。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和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出版英文小說集《緬桂花》及俄譯隨筆集《茶可道》。作品被翻譯為英、德、法、俄、日、韓、希臘等語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青年文學創作獎、冰心散文獎(作品集首獎)、朱自清散文獎、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年度散文金獎等文學獎項。小說五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F居上海,為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夢 屏》節選
潘向黎
……
知道結婚不可避免,他覺得自己的反應和心情很健康很正常。
為什么不可避免?不是因為年齡,自己35歲了,但語萱才28歲,都是對結婚還可以拖拉的年齡。也不因為父母的催促,雙方父母不是對人生很狂熱、對兒女很強勢的那種,覺得他們兩個挺般配的,早晚會結婚,因此都沒有催促。當然,他的父母都快70歲了,身體不太好,幾次表示不能替他們帶孩子,所以可能也覺得沒有催促的底氣;而語萱的父母感情很好,兩個人都剛剛退休,正在乘著游輪滿世界旅行,渾身都是終于擺脫了現實束縛的自由感,腦子里完全沒有盼望第三代孩子的念頭。這樣,兩邊的父母,在他們何時結婚、何時生兒育女這些事情上,就顯得特別開通,這讓他很慶幸——他們這一碴兒,從小是獨生子女,習慣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說了算,最怕別人對自己的事情七嘴八舌、指手畫腳。
他的公司想派他去南方的分公司,他有點猶豫。如果去,可以得到獨當一面的歷練,兩三年后回來,應該會升到自己滿意的職位;但是就要和語萱分開兩到三年,語萱在一個名牌小學當英語教師,工作得很順利,不可能辭職陪他去赴任。要不要分開兩三年,這是戀愛幾年中都沒有預料到的問題。
然后,老天爺替他們翻了一張牌,語萱懷孕了。本來搖晃的天平,一下子絕對傾斜了。不去外地,并且結婚。那還有什么可說的。
奇怪的是,語萱的心情不太好。工作了幾年,她剛剛覺得駕輕就熟,學校、學生、家長的評價也越來越好,語萱正在興沖沖地收獲自我肯定,突然要被打斷,而且以后也未必能回到原來的軌道和節奏。
“有的機會,是錯過一趟就錯過一生的。本來該輪到我的,我休了產假,就只能給別人,等我休好產假,和我同年齡的人升到了那個職位,我的機會就涼了。我們又不能讓地球停轉,讓時間暫?!獮槭裁雌俏?!??!我不要??!”語萱半開玩笑半發泄地大喊大叫。
還有,“身材也完蛋了!上次我們教務主任說‘好女不過百’,我受刺激了,那個時候我108斤,然后我兩個月晚餐不碰主食,好不容易回到了100斤。接下來也徹底完結了!不要再想保持體重了!”
他覺得隱隱有點不舒服。人家是就怕男朋友不結婚,或者想結婚但樣樣條件都不齊備,或者父母反對、七大姑八大姨作梗??伤麄儍蓚€人,需要結婚時男方毫不猶豫就決定結婚,房子、車子都有了,也不缺錢,雙方父母開通,凡事都憑他們自己做主,這種樣樣齊全的婚姻,是多少人苦求而不得的,語萱怎么是這樣的反應?他說不清心里的那種不舒服該如何命名,就好像幾年前有一次請客吃晚飯,因為要報答對方之前在工作上的幫忙,所以費了心思選了一家低調奢華的餐廳,點了很貴的菜,菜上來之后,對方在舉筷子之前,微微皺眉說:“其實,我在減肥,都不吃晚飯的,今天你這樣盛情了,那我就破例吃幾口吧?!蹦悴怀酝盹?,你為什么不早說呢?我何必費這番心思。
你不那么盼著結婚,為什么不早說?你也不那么想生孩子,為什么也不早說?或者,你到底想不想結婚?想不想生孩子?
后來他想:職業女性確實也有她們的困苦和難處,結婚生育,對她們的影響永遠比男人大,況且自己能拿出來的最大誠意就是結婚,并且讓她相信自己從此會一心一意地和她生活下去,但是結婚、懷孕,他雖然也要放棄機會,也有他的壓力,但終究是她放棄的更多,壓力更大。
再說,語萱本來就是這樣,有什么說什么,并不會為了討好他而謹言慎行,雖然有時候太直白,但……她就是這樣的人嘛,自己當初不就是喜歡她的單純、爽快嗎?
好吧,不多想了,結婚吧。本來也沒想過不結,那就結吧。
婚慶公司的花樣還真多。他們對著婚慶公司的菜單忍不住瞪大了雙眼。
團隊:策劃師、主持人、新娘造型師、新娘隨身指導,攝影師、攝像師、督導師、音樂特效師、視頻師、演藝團隊;
服裝和化妝:新娘服裝、新娘化妝、新郎服裝、新郎化妝、伴郎伴娘服裝、伴郎伴娘化妝、雙方長輩服裝、雙方長輩化妝(如果體型特殊,本公司可量身定做,也可以客戶自行定做);
儀式區:花門、花亭、大型花柱、背景、中心舞臺;
婚禮通道:由花柱、T臺、鋪臺、地排花、紅地毯、玫瑰花瓣地毯組成;
迎賓區:迎賓牌、簽到臺、合影墻、迎賓背景等;
用餐區:主桌花、嘉賓席桌花、餐盤花、桌布、桌騎、椅套、椅背紗、椅背花;
氛圍設計:餐廳頂部及墻體裝飾等;
平面設計:請柬、席位卡、簽到卡、簽到本、車牌、車囍、糖盒、回禮包裝、婚禮LOGO、迎賓牌、背景等;
婚禮影像攝制:預告片、愛情MV、成長歷程、采訪片、祝福片、感恩片、祈福片、開場片、婚禮全程影像;
舞美設備:追光燈、搖頭燈、泡泡機、PAR筒燈、干冰機、煙霧機、染色燈、回光燈、地排燈、音響、投影儀、LED顯示屏、背投、升降舞臺。
預告片?追光燈?像一臺大型文藝演出。他有點想笑,他看了語萱一眼,見她蒼白著臉,緊張而虔誠的模樣,只得忍住笑。
沉默了一會兒,語萱說:“這么復雜呀?!敝x天謝地,他要娶的人,此刻和他是一致的感受。
婚慶公司的經理說:“我們是套餐式服務,其中有一些是必須有的,另外一些是幾項中選一項的,根據你們喜好選,還可以另外增加的,當然每一項都另外收費。我們等一下到那邊談一談,然后你們鉤一遍,就可以了。一個月以后,婚禮準時舉行,很簡單的?!?/p>
“就這樣?”
“就這樣。選服裝、拍片子、彩排,我們會一項一項通知你們的?!?/p>
語萱突然說:“到時候在婚禮現場,誰負責收紅包?”
經理笑了:“當然是你們家里人。你們兩位是顧不上的,請你們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吧?!?/p>
語萱說:“會不會分不清是誰給的紅包?紅包上面不一定個個寫名字的吧?”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應該會寫的吧。如果沒有,讓你們家里人當場問一問,記下來好了?!苯浝硭坪跤悬c不耐煩,因為這些細節與他們的菜單無關,而且聽上去不那么高級。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還加上一點點難堪。不知道有多少新娘子在籌備婚禮的時候會最在乎怎么收紅包,而且毫不遮掩地和外人商量?而他的新娘,就是這樣的一款。但是這也只是轉瞬之間的念頭。語萱不必完美,因為他自己就不完美,兩個人都不完美,也不必完美,但是他們要開始一起生活了,那即將開始的生活會是相對完美的,至少比現在接近完美。
接下來的日子,非常充實,或者說非常被動。兩個人上班回來,一個學習孕期知識和做各種孕婦操,一個專心做各種適合孕婦吃的菜,同時和婚慶公司及雙方父母保持聯絡,對一些細節不斷地回答著:要,或者不要;好,或者不好;可以,或者不可以。
這樣的日子也挺好,一切都是不假思索的,好像一個按鈕按下去,一個龐大的機器就自動運轉起來,不需要再有任何選擇,也不會有時間猶豫或者糾結。
奇怪的是,白天充實或者被動的他,晚上開始做夢了。
婚禮開始了,大家卻找不到他,連化妝室和洗手間都找過了,他就是不見了。他自己也在找,但是不知道新郎哪里去了。打電話!他馬上打,手機在他自己的口袋里響起來,但是新郎在哪里?結婚進行曲響起來了,新郎還不知去向!天吶!怎么回事?有人開始大喊:停下來!有人喊回來:什么停下來?音樂!音樂停下來!最后是他自己大喊:你們把這個該死的結婚進行曲停下來!
他醒了,身上有汗。語萱在他身邊睡得很安穩,鼻息輕輕而均勻。
夢又來了。
婚禮開始了,他站在玫瑰花地毯的這一端,語萱挽著她爸爸的手臂,從地毯那端走過來?;槎Y主持的聲音響起來:“現在,新娘的父親挽著新娘,走上了象征愛和祝福的紅地毯!這位驕傲的父親,將帶著自己的掌上明珠,徐徐走過紅地毯,新郎將從岳父手中接過新娘的手,也接過愛護、照顧新娘的接力棒……”
主持的聲音,好大、好吵啊。如果有誰讓他聲音低一些就好了,如果有誰能讓他安靜下來,就更好了。
這時候,父女兩個在地毯上走著,語萱的婚紗飄飄蕩蕩,裙擺翻滾,她像在水中一樣,不,她整個人就像一個海浪,父女兩個人像優雅而遲緩的海浪一樣卷到他面前。他舉起手來,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手非常沉重,但是海浪已經到了面前,他必須做點什么,才能讓海浪停下來。他舉起手來,耗費了不小的力氣,他伸出手去,語萱松開了父親的手臂,把手向他遞過來,他們的手在空中互相尋找,他們掌心相向,語萱在向他微笑,她的眼睛又好像在透露出一種因為克制而略顯神秘的東西,像是一個極有涵養的陰謀家得逞時的表情。但是他顧不得多想,他把手伸了過去,他的手好像在水中一樣,有浮力,還有奇異的阻力,但是他還是命令自己:把手伸過去!眼看就要握到一起,可是語萱的手臂突然像海藻一樣飄起來,蕩開去。語萱!這時候哪里涌來了一個大浪,語萱整個人就像海藻一樣飄蕩起來,然后飄飄蕩蕩地倒在了地毯上。那種輕盈而緩慢的樣子,更像是舞蹈,所以應該不會受傷的。但是語萱躺在地毯上,沒有起來。地毯原來是雪白的,這時候出現了一些紅色的花瓣,不知道是誰撒下了玫瑰花瓣?這些花瓣的邊緣在移動在擴大,他突然意識到,那不是玫瑰花瓣,那是鮮血,是從語萱的身上流出來的血。
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尖叫,然后他明白,語萱流產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兩個人的手就是握不到一起,為什么語萱會倒在地毯上,但是他就是知道:語萱流產了。他想沖過去,抱起語萱,問她怎么樣,可是他發現自己的雙腿不能移動,像是水泥做的,正在飛快地凝固。
砸了,婚禮砸了,整件事砸了。然后他發現自己在笑,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所有的人驚訝而憤怒地望著他,他也知道不該笑,但是就是止不住,他哈哈哈哈地笑個不停,笑得站不住,只能蹲下來,紅色的玫瑰花瓣向他流過來,淹沒了他的鞋子,笑聲沒有停止,玫瑰花瓣淹沒了他的膝蓋,笑聲依然沒有停止。他覺得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取消,全部取消!哈哈哈哈!
這個渣男!
哈哈哈哈!
這個瘋子!
哈哈哈哈!
他醒了,身上都是汗。語萱在他身邊,睡得很安穩,鼻息輕輕而均勻。
他來到廳里,拿起一瓶法國不知什么酒莊的葡萄酒,嫌開瓶麻煩,又拿起一瓶澳大利亞的“黃尾”,這種葡萄酒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直接擰開,他胡亂擰開了,倒了半杯。
彩排的日子,他一到婚禮式場,就叫來了婚慶公司的經理,“所有的地毯都去掉,我怕地毯對我太太不安全?!?/p>
經理說:“怎么會?”
“地毯角可能翹起來,兩塊地毯的銜接處可能有縫隙或者有高低?!蓖A艘粫?,他干脆說出來:“她懷孕了,我要保證萬無一失?!?/p>
停了一會兒,他說:“對,必須萬無一失?!?/p>
……
(全文見《大家》202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