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1年第9期 | 孟小書:深幽漫隧(節選)

孟小書,出生于北京,畢業于加拿大約克大學。著有長篇小說作品集《滿月》等。曾獲十月文學獎,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等?,F為雜志編輯。
深幽漫隧(節選)
孟小書
“夏天又快結束了?!蔽艺f。
“是呀,晃晃悠悠的,什么事都沒做?!鼻貕粽f。
“那我們現在不如干點有趣的事吧,趁著夏天還沒結束?!?/p>
“有趣的事?我們去海底蹦迪吧?!鼻貕艨粗h處,愣神了,此刻的她應該已置身于海底了。
“海底蹦迪?聽上去有點意思?!?/p>
“去帕岸島吧,我們就可以把夏天延長了?!?/p>
“那海底蹦迪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p>
我們坐在鼓樓的一間帶露臺的酒吧里,她喝啤酒。我們看著天邊的晚霞,晚霞是粉色的,她說覺得那片天是草莓奶昔味的。
我們繼續聊著“海底蹦迪”的計劃,直到晚霞消失。
一
睜開眼睛,屋里還是黑的,看來又是一個陰天。我昏昏沉沉地拉開窗簾,坐在沙發上翻看手機。這是我居家隔離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解禁了。前幾天由于工作關系,我出了一趟差。根據防疫政策,回來后需要居家隔離十四天,方可出門。需購買的任何生活用品,街道的大爺大媽們均可替我解決。
這天早上,秦夢突然出現在了朋友圈里。自我們失去聯系后,這是她的第一次出現。我一度認為她把我屏蔽了。她說:海南已解禁,誰有空和我一起去沖浪?看見沖浪倆字,我立馬樂了出來。因為秦夢和沖浪這事真是沾不著一點邊,我覺得她這信息是給我看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順手點了一個“贊”。一個紅色小愛心出現在了她那條信息下面。由于秦夢的這條信息,即便是陰天,我心情也不錯,把音樂打開,煮了一杯咖啡。隔離的日子臨近尾聲時,我也習慣了。都說一個人的習慣只需二十一天即可養成,看來我比別人速度更快一些。每天除了看書,看電影就是研究吃什么。十四天,對菜品的靈感早已枯竭。我繼續刷手機,看看別人都在吃什么。我突然有了主意,今天炸個臭豆腐吧。我列了一個需要買的食材單子,發給了郭大爺。郭大爺立即給我回了信息:喲,今兒伙食不錯啊。我說是啊。郭大爺沒再繼續接茬兒。我又說,那麻煩郭大爺今天最后再幫我采購一趟吧。郭大爺說,你明天不就解禁了嗎?回頭你自個兒買去。我說,好嘞,郭大爺!
那么今天吃什么呢?我起身翻了翻冰箱,前天張阿姨給我買的菜還剩下一些,可以炒個燴飯。我在廚房里一邊“噼里啪啦”炒飯,一邊想著秦夢說要去沖浪是什么意思。那條朋友圈一定是發給我看的。飯做好后,再看手機,她果然給我發來了信息。她問要不要去海南沖浪。我想都沒想,回復道:走起。她又說,見個面聊聊吧。我說那就明天,她同意。我給她推薦了一個我最近常去的館子,這家館子離我們都很近。
我和她還是朋友的時候,我們都很喜歡夏天,我們想生活在一直都是夏天的地方。我們喜歡做有趣的事,別人也都覺得我們是一對有趣的朋友。那時候,我們覺得活得有趣是最重要的。但后來想想,可能只是秦夢喜歡做有趣的事,而我是一個很無聊的人,這么多年,都是一直在假裝自己有趣。和秦夢分開后,說實話我感到了一絲絲的解脫。
約好后,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就在昨天我夢到她了,夢見她還在做手工玩具和首飾,她坐在一個批發市場里,埋著頭在串珠子。她后面有一麻袋的白色假珍珠。我說,你什么時候能弄好,我餓了,想去吃火鍋。她說馬上完事兒了。我等了她一會,我們就從那個批發市場里坐著地鐵出發了,地鐵繞著批發市場,繞著整個城市,上上下下地飛快穿梭,讓人頭暈目眩,哪怕是在夢里。醒來時,我居然在哭,特別想她??晌迥赀^去了,在夢里,她怎么還在那個批發市場里呢?
第二天,隔離的日子正式結束,我琢磨著應該穿什么去見她。失聯五年,無論是誤會還是當時我們誰真的犯了錯,那個切斷我們友誼的事件,它一直都在,我知道它并沒有隨著時間而淡化。但仔細想想,我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也挺難說的。臨出門,我突然打起了退堂鼓,我害怕那種尷尬的場面,也不想說起以前的事,因為那些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了。我們生活在兩條完全不同的軌跡上,沒有交集。我特想跟她說,不然就別見了,不然你把我忘了吧……
我還是如約按時到了,在停車時秦夢又發來了信息說,咱還是換一個地方吧,今天周末,你說的那個廣場都是遛孩子的,沒法說話。隨后她給我發了一個新地址,離得不遠,我還是先到了。她真的一點都沒變,什么事還是得聽她的,但這樣也好,她還是那個秦夢,我還是那個我,感覺又回到了十來年前那個安全感十足的友誼溫室里。
她選的地方很好,小飯店周圍都是花花草草,特別愜意。服務員問我坐外面還是里面,我向內望了望,說里面吧,可秦夢又抽煙,萬一她又要坐外面呢。我有點拿不定主意,索性就在外面等她了。沒多一會,她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她還是那么瘦,還是那么白(不愛出門,不愛曬太陽),頭發還是那么蓬,那么高的個兒,還是愿意搭配迷你小挎包。她說咱們坐外面吧,邊說邊把身邊的椅子拉開,說,就這兒吧。
面對面坐著,我一直在笑,不知是尷尬還是喜悅,總之嘴巴一直咧著。秦夢倒是很自然,拿起菜單點菜,說:“咱先點菜,待會再聊?!蔽覀兒苣醯匕褜Ψ讲怀缘呢i肉、辣椒、芹菜和蘑菇都避開了。隨后,她靠在椅子上,從隨身小包里翻出驅蚊液說,你也噴點,這兒蚊子巨多。我接過驅蚊液,心里又一遍確認,她還是以前的她,真好。我們開始東拉西扯地聊天,但聊的都是公共話題。一開始我們都努力表現出很自然的樣子,但還是難免會露出頗為尷尬的舉動。
我說:“橙子怎么樣了,好久都沒她消息了?!?/p>
我的問題似乎有些突兀,讓她措手不及。秦夢突然頓了頓,把嘴里的東西使勁咽下,其實我也不確定她嘴里是否真的有食物,只是感覺她咽得很費勁。
我有點緊張,說:“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她點點頭。
“她怎么了?不會在英國學壞被抓進去了吧?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p>
她做了一個我難以闡釋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說:“橙子不在了?!?/p>
我一下就把雙手捂在了嘴上,瞪著眼睛看她,從心底感到了一陣恐懼,秦夢突然也變得令我害怕了。我無法立即消化這件事,只是瞪著眼睛看著她,等著接下來要說的事。
“生病,白血病?!?/p>
我一下哭了,是那種沒什么表情,但又抑制不住眼淚的哭。秦夢還好,看來早已得知此事,消化完了。她當時一定也很難過。
“她去世那會,剛在倫敦領完證沒多久?!?/p>
橙子是我們的高中同學,我和秦夢認識也是因為她。高三時,她去了倫敦,我去了蒙特利爾。橙子的死訊化解了我和秦夢間的尷尬,讓這一餐順暢地度過去了。
我們在露臺上聊得很開心,她跟我說了些最近的情況……
我要回家了,她說。
我也要回家了。我說。
這天,我們還是什么都沒干。只是秦夢提了一個有趣的計劃,但我們沒有對此計劃談論更多,總是剛一提起,就被別的話題帶跑。所以關于“海底蹦迪”,我覺得它只是一個想法,我們永遠也無法邁出第一步。我是一個從不做計劃的人,只要有秦夢,我就能閉著眼睛跟她走。她會把一切安排妥當。但這樣也好,反正夏天就要過去了,漫長的冬天,我們都可以窩在家里,不用總想著要出去干點什么了。
翌日一早,秦夢突然給我發來了一個行程信息,是第二天到帕岸島的。我看著信息,反復確認時間。隨后,秦夢又發來一條,咱們去六天。她果然沒讓我失望!我迅速收拾行李。
二
在高中時,橙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剛出國時,我們經常遠洋視頻,分享著各自的留學生活,雖在不同國度,但總歸還是有些相近之處,例如租房、學做飯、申請學校社團、如何選專業等等。只要電腦里有橙子的臉出現,我就很踏實。這年暑假,橙子回國了,我留在學校繼續修學分。一天,橙子突然打來了視頻電話,她那邊是早上,而我此刻是晚上。橙子特別興奮,說要給我介紹一個朋友,叫秦夢,也是我們高中的。橙子說,她跟我特別像,等我下次回國時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她又說了很多關于秦夢的事,我突然就感興趣了。我們就讀的寄宿高中,一個年級就倆班,每個班十來個同學。體育課都是混一起上的。每個同學我都認識,但就是對秦夢沒印象。橙子和秦夢是一個宿舍的,但由于她平時回家住,跟橙子也不算是朋友。橙子說,秦夢特別神,跟機器貓似的,什么都會修,大到自行車,小到自動轉筆刀,一切人工機械設備都能給弄利落了,電子產品可能就費點事兒。我就很好奇,為什么這么神奇的人物我沒印象。橙子說,秦夢不愛上課,成天神神叨叨的,她在學校時候也不熟。就前兩天,宿舍聚會,一共八個人,到了四個。秦夢比上學時候隨和多了,人也挺神的。我滿臉問號說,她不上課,老師不找她家長嗎?而且,不上課她怎么畢業的?學的那些她都會嗎?橙子一聽就樂了,說,你這些都是特別基本款的問題。她爸媽離了,不怎么管她,而且她家里人也挺神的。至于怎么畢業的,就是考試都能過,就畢業了唄。她后來去學動畫了,倒是挺適合她的。我聽得云里霧里的,對于秦夢人生中幾個大幅度跳躍的階段,我沒跟上……
見到秦夢是在一年后。
橙子組了一個四人飯局。橙子、葉欣(另一同學)、我和秦夢。那天飯局,秦夢說晚點到,上午約了一個中介要去看房子。橙子一邊抱怨著秦夢的不靠譜,一邊又說:“這怎么又要搬家啊,全城都讓她給住遍了?!?/p>
我:“秦夢要自己搬出去住了嗎?”。
橙子:“她一上大學就自己住了。還養了只狗,叫油桶?!?/p>
葉欣:“我也想自己住,但我爸媽死活不讓,大學畢業才讓我自己住,早知道我就考到外地去了?!?/p>
橙子:“那你爸媽還不得追到外地去?”
點的菜逐漸上齊了,葉欣:“咱們先吃吧,不等她了?!?/p>
搬家,我再熟悉不過了,在蒙特利爾上學的兩年里,我就搬了三次家。橙子的親姐姐在倫敦,她的居所也算是固定;葉欣就更不曾體會搬家的辛苦了。她們從未因住所奔波過,也從未感受過當房東突然告訴你下個月不能再續租約,即刻要找到下一個房子的焦慮和不安。搬家是種什么體會,其實當時很難形容。浮現出的畫面就是打包衣物、日常用品、找搬家公司等等諸多的瑣事,以及到了新家又要重新整理和購置新的用品,讓人不勝其煩。但相比這些表面上的事,更讓我難以接受的就是要去被迫適應一個新的環境。冬日的蒙特利爾,站在街道上呼吸時,鼻腔都是刺痛的。但奇妙的是,每換一個地方,那里寒冷的氣息都會略有不同,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微妙的變化。搬家一直伴隨著我七年的留學生涯,七年間我搬了十四次家,到最后我不再添置新的東西,行李箱和巨大的塑料打包盒也明目張膽地放在了房間較為顯眼的位置。最可怕的是,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地方產生留戀感,我越來越麻木。搬家原因有很多種,交通不便利、朋友退租、房東要賣房子、和男友分手等等,當然也有幾次搬家的過程已經模糊地消失在記憶中了。這些都是后話。至于秦夢,她為什么會一直在搬家?
她們繼續聊起了秦夢,聽意思是她父母在她初三時離婚。能挑在孩子中考那年離婚的父母,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正值青春期叛逆期的她,我很想知道她當時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接受這事的,但想了想又覺得算了,畢竟剛認識人家,別弄得一副八卦的樣子。但也由此可知,秦夢上高中的神出鬼沒以及自我的封閉是有原因的。
我們把菜吃得差不多時,她才到的。秦夢見到我就像見到一個認識很久的熟人,沒頭沒腦地跟我開著玩笑,又抱怨著擁堵的交通和不盡如人意的房子戶型。
我問她:“我怎么平時沒見過你?體育課也沒見過你?!?/p>
“我走路都左腳踩右腳,上體育課純屬自殺行為?!?/p>
過了兩分鐘,我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秦夢嚇了一跳。橙子替我解釋說:“見諒啊,她就這樣,反射弧有點長,一會兒就好了?!?/p>
我覺得秦夢說什么都特有意思,好像就連她吃飯也特逗。
這次飯局后,我們就開始了單獨行動。有了秦夢,橙子和葉欣好像就都消失了。我們第二次見面,秦夢就把她的事全告訴我了,信息量過于巨大,讓我有點招架不住。
她爸媽離婚了,后來她爸又找了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爸特別絕,問,他是要女孩好還是男孩好。秦夢告訴他,你就不該再要孩子了。后來她爸和那女的生了個男孩。挺好的。秦夢跟我說了她爸好多不靠譜的事,都很精彩,但我只記住了兩件。其一,秦夢奶奶活著時喜歡吃香椿,她爸就去市場買了兩棵香椿樹回來。買回來當天,趁夜深人靜時,趕緊在小區里找了個適當的空地種上。早上一看,有一顆種反了,樹根朝上。過了半年后,發現另一顆樹是臭椿。其二,秦夢奶奶總抱怨自己一個人寂寞,平時也沒人說話,自己兒子也不回家看她。秦夢爸爸為了給秦夢奶奶解悶兒,買了一只猴兒。那猴兒會抽煙,總偷秦夢奶奶的煙抽,抽得直咳嗽。秦夢奶奶費了好大勁才把那猴兒的煙癮戒了。養了三四年,最后那猴兒把秦夢奶奶治中耳炎的藥給吃了,就死了。用秦夢的話說就是,我爸他們一家都挺沒溜兒的。我聽著不知道該不該笑,反正她跟我講的時候,表情挺嚴肅的。
我跟秦夢真就像橙子說的那樣,迅速成了朋友,而且幾乎天天見面。這天一早,秦夢發信息說讓我穿一件可以蓋住膝蓋的長款羽絨服。我說,我可沒有那么長的。之后又問了她為什么,她說晚上要帶我排隊去買栗子。我說她是不是有毛病,冬至這天不在家吃餃子,非要出去排隊買栗子。她說餃子可以不吃,但栗子一定要買。我同意了。
見面后,秦夢開著她的小奧拓帶著我逛平安大道,從三里屯一直開到鼓樓。她一路給我指,這是哪兒,那是哪兒的。我雖生長在北京,但小時一直住南城,幾乎從未跨出過宣武。中學到了海淀。自從搬走,就再沒回去過,現在宣武沒了,秦夢也沒了,想回也回不去了,這又是后話了。那時候最遠的地方就是和同學坐公交去西單。再后來就到了寄宿高中,讀完后,出國了。秦夢覺得我是個奇葩,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個只會樂的二傻子。
秦夢在車里,指著前方說,咱們晚上跟這兒吃吧。我念著大招牌上的字說:
“北京外地小吃?!?/p>
“你再仔細看看?!?/p>
“哦,北京地外小吃?!?/p>
我忘了秦夢當時什么表情了,反正這事兒她逮誰跟誰說,讓我聽見就已經不下十回了。
午后,葉欣問我們在干嗎,我說我們在遛大街,晚上準備吃地外小吃。葉欣沒過多一會就來了。她沒開車,我們三人擠在秦夢的小奧拓里,研究晚飯前去哪轉轉。秦夢又把剛才“北京外地小吃”的事兒說了一遍,葉欣沒什么反應,說,她就這樣,嘴跟不上腦子。秦夢說,比腦子跟不上嘴強。
秦夢的伶牙俐齒,常常讓我無力反駁。我時常就在她旁邊一直傻樂。她聰明、強勢,那個時候我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朋友,讓我有種安全感。和她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
離飯點還有兩個小時時間,葉欣說不然去三里屯逛逛。秦夢不怎么愿意,說那地方全是殺馬特。葉欣非要去,說是有一個牌子的新款耳環到貨了。反正也沒地方去,秦夢只好驅車到三里屯。葉欣帶著我們到了那家店,直奔耳環的方向去了。秦夢說要在門口抽煙,我陪著葉欣在里面逛。耳環買完了,秦夢也沒進去。
“趕緊走,吃飯去吧,一會又晚高峰了?!鼻貕舸叽僦?,一秒鐘都不想在這里多待。
葉欣坐在副駕駛,一直擺弄著耳環。照著鏡子來回看。
秦夢突然說:“你一個月開銷多少?”
葉欣不以為然地說不知道。
“我要是你,我就把錢攢著,換個大點的房子?!?/p>
葉欣突然笑了出來,說:“攢一副耳環錢就能買房子啦?”
前方突然堵車了,秦夢沒再說什么。葉欣好像不高興了,把耳環收進了包里。我在后面坐著,頗有些尷尬。秦夢好像特別在乎房子的事。
晚飯時,葉欣和秦夢兩人好像還是有點不痛快,都憋著一股氣。我說起了去年在蒙城連續租房的故事以緩和氣氛。葉欣聽得津津有味,一直問東問西的,但秦夢好像又陷入了深思,一言不發。
第二天,秦夢又約了我,說晚上帶我去一家好吃的館子。她家在北五環外,我家在西四環,吃飯的地方在東二環。她非要來接我,我說我自己坐車去就行,能找著,但說了半天,她還是執意要來接我。
秦夢車里掛著一個精油瓶,是她自己做的。車里永遠都有一股特別好聞的味道,洋甘菊混著檸檬,又有點薄荷的清新,反正一進她車里,我就特高興。她手也巧,感覺什么都能做出來,坐墊、靠枕、安全帶保護套、鑰匙鏈……反正每次進她車里,都有新鮮的玩意兒。
我們路過了鼓樓東大街,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街。每次經過,我都東張西望的,奇怪的小店布滿了街道兩側??匆娛裁葱迈r的,我都得讓秦夢也得看見。秦夢說我特像外地人,什么都好奇。她還說,你們留學那個城市是不是農村???她有一個親戚也在蒙城很多年了,每次回國都得去動批(動物園批發市場)買一堆破爛兒帶回去。我說,沒錯,明天我就想去動物園。并要求秦夢開車帶我去。
“葉欣的四合院就在這兒?!彼钢翔尮南锏姆较?,又說,“她這一個月租金也不少,怎么也得十萬多?!?/p>
“十萬多?”我頗為詫異,“那她這輩子什么也不用干了?!?/p>
“現在是一個民宿在租用。你說,她要是把錢好好留著,過幾年怎么也能換一個大點的房子了。她現在住的地方你去過嗎?才五十平米。我家八十年代時,房子就七十平了。她就是亂花錢。那么小的房子里,堆的全是奢侈品,最近又吵著要換車。她挺奇怪的,住在一室一廳里,家里亂得邁不開腳,也不收拾收拾。我每次去她家,一進門就想給她收拾屋子?!?/p>
“那以后沒事時,你也來我家串串門唄。我家也不太利索?!?/p>
“我就說葉欣,這鋪張浪費的習慣真得改改?!?/p>
“那你直接跟她說去唄?!?/p>
不知道為什么,秦夢越說越生氣,好像對葉欣充滿了極大的不滿,而這不滿又是那么隱晦和難以啟齒。我總隱隱地感到秦夢身上有一個巨大的鉛塊在墜著她一直向下。
我不知道秦夢要帶我去哪,她把車停在了交道口大街,又帶著我拐進了一條胡同里。是吃海鮮燒烤的。但其實,吃什么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不僅對吃,我好像對所有的事都無所謂,去哪兒上學,在哪個城市生活(包括搬家),學什么專業,都那么回事。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情感很淡薄的人,即便看到慘烈的新聞或是極為感人的電影,都很難讓我產生共情。但對秦夢不一樣,我對她總是抱有一種憐憫之情,總想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伤坪醪恍枰魏稳说膽z憫或同情。她是那么的頑強,那么的執著,那么的堅不可摧??删褪沁@股勁兒,讓我更加同情她。
店里人很多,我們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秦夢問起了我在蒙城找房子的事,她自顧自地說能體會到我的不容易,還有那種居無定所的動蕩感。她說起了這些年在北京找房子時的經歷;又說起了她爸媽和親戚們有多么的不靠譜,老人去世后,她爸那邊的幾個兄弟姐妹輪番搶房子,我聽著聽著有點走神了。這些故事她已經和我說了很多遍,可想而知,這對她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但我不太愛聽。秦夢心里像是一個巨大的垃圾桶,常年累月,垃圾越堆越多,終于超負荷,必須得拉著一個人使勁往外倒,而那個人就是我。秦夢經常重復著“這些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天晚上,這句話說了可能不下十遍。每當我要走神的時候,都能被這句話給拽回來。我終于漸漸明白了,她為什么總是在跟房子較勁。秦夢這一生的愿望就是能住進一個屬于自己的,不與人分享,誰也搶不走的家,多大都行。但現在,這座房子正壓在她身上。
飯后,她送我回家。
“你畢業了回來嗎?”秦夢問我。
“還有兩年呢,到時候再看吧?!?/p>
“我倒是挺希望你能回來的?!?/p>
“沒什么特殊情況應該會回來吧?!?/p>
“明天我送你去機場吧?”
“不用了,我爸媽送?!?/p>
“你跟你爸媽關系可真好?!?/p>
紅燈了,秦夢的臉被前方的剎車燈影映得紅彤彤的,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周圍都有一圈紅暈,頗有失真感,她好像笑了一下。我們沒再繼續談關于搬家和房子的事。我們都知道搬家的繁瑣和種種的焦慮,但對此又無能為力。我和秦夢坐在車里,注視著前面不再堵車的三環路……
我又回到了蒙特利爾,回到了這個略有些空曠的雪國里,回到了我租的小房,多少有些孤單。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讓我的小腿有些浮腫。我躺在床上,開始聯系這邊的朋友,告知他們我已回來的消息。他們很高興,號稱要幫我倒時差,所以要立即約我見面、吃飯、逛街。學校還有一個星期才開學,而就在剛才,我用十分鐘的時間,已經把未來一個星期安排得滿滿當當了。那時是下午 5 點,但因為時差的原因,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再醒來時,是夜里三點半,我很想念秦夢。這個時間,秦夢應該在家刷片兒呢。我打開電腦,看見她在 QQ 上,立刻給她發了信息。她過了很久才回復我,她果然在看片子,一部法國新浪潮電影。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她說她想去泰國旅行,想看海、吃泰國菜,又說去那玩便宜,也不遠。我倆一拍即合,相約次年夏天一起。我們又聊到了關于房子的事情,她說她媽媽單位分的房子快下來了,六十平米,在南五環。這套房子是留給她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說,那你可以把那套房子租出去,租金可以彌補一些在城里的租房的費用。秦夢說她一定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這樣踏實。反正她平時也不怎么出門,出門直接上五環,不堵車的情況下,進城也就半小時。秦夢對房子的事,有自己的想法。
“你最愛吃泰國的什么菜?”我說。
“我最喜歡冬陰功湯。你呢?”秦夢說。
“那個太辣了,我喜歡吃咖喱菠蘿飯,還有沙茶醬烤羅非魚?!?/p>
“你聽說過帕岸島嗎?”
“沒有,那里有什么玩的?”
“那里有個滿月派對,咱們去的那天正好是滿月?!?/p>
我蜷在沙發里,秦夢坐在陽臺的板凳上。我們吹著電風扇,喝汽水。
我們幻想著帕岸島的陽光和海灘,電風扇“噗噗”的聲音,像是海邊的風。夕陽照在秦夢的臉上,好看極了。
三
那一年,秦夢上大三。由于我多上了一年的語言課程,大學就耽誤了一年,還在上大二。
秦夢在暑期的時候,找了一家動畫劇組做后期。秦夢起初有點猶豫,在 QQ 上問我意見。那時候,我們都是半工半讀,為賺錢而樂此不疲,都想能夠早點進入社會,所以我覺得這沒什么可猶豫的。秦夢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沒說清楚到底為什么會猶豫。但最終,她還是去了。
我在蒙城上大學二年級,每逢假期都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國。那時候,放假,只想回家。
我告訴秦夢已經訂好了寒假回國的機票,她很高興,說要來機場接我。
回程飛機十二個小時,我心里一直盤算著要去哪里玩。我很想念我的父母,也很想念秦夢。到了機場,她站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鶴立雞群,我一下就認出她了。她還那樣兒,瘦不拉幾的,喪著臉也沒表示出很想念我的樣子,但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激動萬分的。我有時候很想學她對情緒的那種極強的克制,但每次裝一下,就暴露了。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我坐在她的小車里,車里放的音樂是一首女聲民謠,哼哼唧唧,懶懶散散,很是她的風格。我在機場高速,望著天空。我依舊深愛著這座城市。
我們在車里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這段時間各自的生活。我說很久沒有橙子的消息了,不知道她在倫敦怎么樣。秦夢說上次聯系她還是一個月以前,她好像有了一個男朋友。我說,有了男朋友就失聯,太不仗義了。秦夢又說起去動畫劇組打工的事。劇組給她的工資不算低,就是幫忙打打光,跑跑腿兒。我說那也挺好的,就當是社會實踐,體驗生活了。秦夢說她最想干的活其實是畫腳本,參與創作。她又說,你這次回來兩個月,想去哪玩,我可以抽時間,陪你去。我說,我也想找一份工作去實習……
我再次被時差折磨得黑白顛倒,十天以后才終于可以正常起居。我在招聘網站上開始瘋狂地投遞簡歷。上了招聘網,我才發現這世上的工作種類居然有這么多,無數的公司名字撲面而來,令人應接不暇。我看著各個行業的信息,忽然覺得我大學的生活是多么閉塞。我在蒙城,說著蹩腳的語言,我不屬于那里,那里是蒼白和冰冷的,甚至在街上都不會有人與我擦肩而過,我是一個被隱形了的人。我想回國,回北京,回到這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我什么都想干,想去電視臺、想去電影公司、想去時裝雜志、想去做珠寶設計、想去旅游公司做導游。這些有趣和陌生的工作,充滿著誘惑,像是一個個奇幻的大冒險。之后的幾天,我都守著電話,盼著有公司能來找我。
沒過幾天,一家時裝雜志的編輯給我打了電話,說要我過去面試。我激動地立馬答應了。我是個路癡,對北京的方位一點概念也沒有,第二天報到的時候才發現,我家和公司是東北和西南的大對角,坐 10 號線地鐵要坐十四站,之后再轉公交車。每天在路上就要花去近三個小時,早上七點半出門,晚上八點多到家。起初,我樂此不疲地干著。穿梭在時尚大樓里,里面全是衣著好看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我還見到了傳說中的時尚女魔頭和好多模特。而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幫我們頭兒跑跑 4S 店,幫忙給大家訂飯、買咖啡、幫模特們訂酒店、給部門聚會訂包間、接待客人等等。進到公司,看著這些以前在時尚雜志和網上才能見的人,起初還是很新鮮的,可沒過多久,又厭煩了。
秦夢自從接機那天之后,就沒再見過了。我被公司的瑣事煩得暈頭轉向,起早貪黑地穿梭在城市中,不為賺錢、不為名利,還特有干勁兒,像只沒頭蒼蠅一樣。這段時間,要不是葉欣給我打了個電話,我還沒意識到已經有快十天沒跟秦夢聯系了。我算了下日子,距離回蒙特利爾的日子還有四十三天。我恍惚了,突然反應過來,那秦夢忙什么呢,怎么也一樣沒消息?我趕緊給秦夢打了一個電話,沒接。第二天,秦夢給我發了個信息,說她在劇組呢,劇組的棚里沒信號,還說下周等她忙完了找我。我回了信息,她沒再搭理我。
時尚大樓里的日子并不好過,所有人都是我領導,我在食物鏈的最底端。同期跟我一起實習的是個時裝學院剛剛畢業的姐姐。她光給部門訂加班晚飯就出了三四次的錯。又過了一星期,她就被開除了。在我感嘆這里的殘酷時,同事突然拍了一下我肩膀,說領導中午要出去,讓我聯系一下司機。
秦夢終于來了電話,聽她說話像是感冒了,鼻音很重,好像還挺虛。我有點擔心,立刻去了她家,一股幽幽的霉味四散出來——她也剛剛到家,沒來得及開窗換氣。秦夢一直靠在沙發上,說特別困,好幾天沒怎么睡過覺了。我本來想問問她這段時間的劇組生活怎么樣,怎么那么長時間沒消息,也想跟她說說我上班的時尚大樓,還有那些閃閃發光的時裝模特兒平時是怎么吃飯的;可秦夢卻病懨懨地萎靡不振,可見她這些日子過得并不好。
我們叫了麥當勞外賣,在吃過了一個雞腿堡之后,她說:
“劇組太可怕了,簡直不是人待的地兒。起早貪黑的就不說了,反正我生活也不規律,也是能忍。讓我受不了的是里面的關系,甭提多亂了,我三觀都亂套了現在?!?/p>
我問她:“你是如何做到自保的?”
“我在劇組里就裝成神經病,看見我那件外套了嗎?把帽子一扣,我就跟巫婆似的,見誰都不說話,把交代的活兒干完,我就坐那閉著眼睛,誰都不搭理。這招太靈了,都以為我真有病呢,都不敢招我,給我臉色看。但這病裝時間長了吧,連我自己都入戲了,我自己都覺得我有病?!?/p>
“我說你剛才怎么萎靡不振的。劇組可能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兒吧,但你又是學這專業的,以后經常得跟組,那你怎么辦?也不能一直就這么裝啊?!?/p>
“也沒什么,這次賺了不少錢。我感覺我離房子又近了一點點?!鼻貕粽f著,把眼睛閉上了。
“你知道現在房價飆到多少了嗎?你這點錢還不夠裝修的呢?!?/p>
“你命好,你不懂?!焙芸焖退?,半個雞腿堡還在手里握著,看來也是累壞了。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事好像變得特別不值一提了。我把剩下的雞翅和薯條吃完后,把所有垃圾都扔了,給她蓋好毯子后,回家?;丶衣飞?,心里一陣說不清的憋屈。不是因為擔心秦夢,也不是因為好奇她為什么那么迫切地需要一個房子,更不是因為我公司的糟心事,反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是哪里覺得堵得慌。
從秦夢的小區里往外走,步子沉甸甸的。我喜歡大海和天空,喜歡那看不到邊際的空曠,所有的煩惱都會被那無窮大的世界吸收掉。此刻是傍晚,天色昏沉沉的,晚霞在樓群中若隱若現,天被阻斷得七零八落。這帶著顏色的天空,除了給我添堵,什么也給不了。
秦夢說我“命好”,這真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但這怎么都不像是一句稱贊的話。
第二天,我坐在辦公室里,對著窗外發呆。突然間,一陣香辣味飄來,是坐在對面的同事在吃小龍蝦味的薯片。我透過電腦與電腦,以及眾多文件夾之間的層層縫隙,盯著她,盯著她不停蠕動的嘴。我立刻給秦夢發了信息:我下班咱們去簋街吃火鍋吧?給你點個番茄鍋。隨后,我繼續盯著對面的同事,直到她吃完,秦夢也沒回復我。終于耗到了六點,那股薯片的香辣味也隨之散去了,我心灰意冷,氣憤地收拾東西回家了。又過了半個小時,秦夢終于回信了:晚上有點事,回頭約。我沒再回她的信息。
我隱約覺得她有事在瞞著我,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回去了,還有什么事比跟我在一起更重要的嗎?上學第二天,秦夢就向我坦白了,說她和一個叫穆多的人在一起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特別失落、沮喪,像是失戀了,一點也不為她感到高興。自從他們在一起后,我就開始對穆多產生了敵意。這種敵意是突如其來的。我和秦夢聯系的頻率就此大幅度減少了,尤其是他們剛在一起時。她總是說自己在趕活兒,或是要開會。
秦夢,我就要飛到地球的另一邊去了。
登機前,秦夢接過了空乘遞給她的泰國報紙,翻閱著。突然,她拍了拍我,說:“你看這則新聞,你說能是真的嗎?”
她指著報紙上的一對在雪地里相擁著,試圖接吻的情侶。他們戴著滑雪頭盔,舌頭微微地向外吐出,僵死在了野雪里。由于頭盔擋著彼此的臉,所以誰都沒親著誰,就這么凍僵了。
“我覺得有可能是真的?!蔽艺f。
“那這倆人得多相愛???我要是這女的,肯定都嚇瘋了,哪還有心情跟他親親?!?/p>
“首先,你肯定不會是這女的,你那么怕冷,一定不會去滑雪的。其次,你先找著男人再議?!?/p>
“那你說,這倆人為什么不摘了頭盔親呢?”
“凍得沒勁了,或許知道馬上就要死了,想來個最后的吻別唄?!?/p>
“別說了,太慘了,我寧愿相信這是假新聞?!?/p>
飛機起飛了,那對情侶猶在眼前晃悠著。我的心臟一緊,用力抓著秦夢的胳膊,說:“咱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p>
四
穆多是個藝術家,比我們大十二歲,也屬兔。那時候我們把所有會樂器、會畫畫、會寫詩、會拍照的人都統稱為藝術家,就連頭發長一點的男性,也能算在藝術家范圍之內。當然,秦夢也會畫畫,但她畫的是漫畫,所以我一直也不覺得她是藝術家。穆多看起來很滄桑,頭發稀稀疏疏的到肩膀,有點卷。他很高也很瘦,也有點駝背,山西人,不愛說話。
他們是在劇組認識的。很顯然,秦夢沒跟我說實話,她說她在劇組的時候誰都不理,跟誰都不說話,但我也沒仔細追問她為什么騙我。穆多是劇本顧問,同時也負責配樂這一塊。在劇組里,穆多也不怎么說話,總是一直半低著腦袋,不管制片方說什么,他都使勁點頭,一副特別誠懇的樣子。殺青的時候,秦夢到公司門口的小賣部買冰棍,穆多來買煙。
秦夢買完冰棍磨嘰半天沒走,等著穆多買煙。她正想著怎么跟穆多搭上話,沒想到他先開了口。
“你是那個動畫設計師吧?!蹦露喟l現自己的火打不著了,又跟老板買了個打火機。
“嗯?!鼻貕粲悬c不好意思,咬了一大口冰棍。
“這大冬天的吃冰棍,你不冷???”
“還行,就是想吃?!?/p>
“原來你會說話?!?/p>
“你才是啞巴呢?!鼻貕舻闪怂谎?。
“開個玩笑。你神出鬼沒的,沒聽你說過話。你好像特不喜歡這似的。你抽嗎?”穆多問秦夢。
秦夢搖了搖頭:“你覺得他們靠譜嗎?”
“你說這個項目嗎?我也不確定?!蹦露嗦曇粲悬c沙啞。
“那我看制片方跟你說什么,你都一直跟那兒點頭,而且好像特別誠懇,跟真的似的?!?/p>
“他們確實也想把事做成?!?/p>
秦夢冷笑了一下:“這種事兒見多了,一看就沒戲?!?/p>
“那你怎么還來劇組?”
“反正也沒別的事。你呢?”
“我覺得沒準是個機會。我看你挺正常的,怎么平時跟個……”
“神經???悄悄地告訴您——我裝的。而且我看您也挺健談的呀?!?/p>
“我悄悄地告訴您——我也是裝的?!?/p>
倆人對著傻樂了半天。穆多看著秦夢,覺得這姑娘真逗;秦夢也看著穆多,覺得這人真傻。這一年,秦夢二十三,穆多三十五。
又過了幾天,劇組的人又找到了他們,這次是簽收據的。上面寫的薪酬,和之前談的一樣。他們都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順利。秦夢目瞪口呆。簽完合同,穆多問秦夢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慶祝一下。秦夢腦袋還是木的,一遍遍問著穆多這事是不是真的,稀里糊涂地就跟著穆多到了一個飯館。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即將會有一筆十萬元的收入。
穆多見秦夢無心點菜,就叫了服務員點了京醬肉絲、西紅柿炒雞蛋和宮保雞丁。
“以后對事情要樂觀一點。你看,這次不就很順利嗎?”
“我覺得我挺樂觀的呀,只是咱們對樂觀的看法不一樣?!?/p>
“那你說說,你覺得什么是樂觀?!?/p>
“就比如說跟公司談項目的事。會有很多公司找我們這些沒畢業的學生來干活。起初,我對這些公司的項目還是抱有很大希望的,但每次都落空,落空后我就痛恨他們,覺得都是騙子??墒侵饾u地,我對他們不再抱有希望,我也就不再痛恨他們了。你看,我現在還愿意去跟組,就證明我真的已經不在乎了。如果能拍成一個,我就當撿著一個大便宜。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很樂觀?”
穆多看著秦夢,一邊笑,一邊使勁地點頭:“你說得還真對!”
項目進行得很順利,前所未有的順利,以至于秦夢總有種半夢半醒的感覺。她總是問穆多這個項目是不是靠譜。其實穆多也不確定,但定金已經收到,又不能回頭,況且也沒有回頭的理由。他就勸秦夢,踏實地畫吧。這段時間,他們總耗在一起。而那個時候的我,正在蒙城忙著畢業論文。這是我大學的最后一年了,按照原計劃,我畢業的第二天就要回國。我一直都是這樣跟家里人說的??墒?,畢業了我該去哪呢?或許我應該繼續讀書,繼續留在學校里。我像是把自己封鎖在了一個有序無縫的建筑里。正處于二十出頭的年紀,總覺得生活應該是有無數種可能性的,而此刻,我眼前一片漆黑,毫無希望。而秦夢就是那個建筑外面的云,飄忽不定,自由任性地組合著自己的生活。我很羨慕她。
一年后我順利畢業,蒙城經濟危機,我回國了。秦夢的房子還沒解決,她和穆多還在一起。
那天秦夢和穆多找我來吃飯,穆多是山西人,喜歡吃面,我們就約到了我公司附近一家叫黃河水的陜西面館里。秦夢突然說:
“煩死了,下星期我得搬家了?!?/p>
“怎么又搬?不跟你媽住了?”
“不住了,現在的房子馬上要賣了,我媽單位分的房馬上要下來了?!?/p>
“那賣了干嗎?”
“現在的房子和我媽分的房子一起,能換一個東三環大點的房子?!?/p>
秦夢分析著各種從房屋中介那里得來的數據,看來已經做了充分的調查。穆多低著頭吃飯,刷著手機里的動漫,像是被隔絕開了一樣,完全聽不到我們談話,也好像整件事和他毫無關系。我點點頭,想要說點什么,可又什么都說不出。我已經記不清秦夢搬過多少次家了,可能連她也懶得數了。每次搬家,她都有無數的依據證明她是對的,讓人無法辯駁,但說到底,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別人也不好說什么。
“那你想好搬去哪兒了嗎?”我問。
“沒有,反正四環以里,別太貴,搬哪都行。中介現在幫我找著呢?!?/p>
我看了一眼穆多說:“不然你搬到離他近一點的地方住唄?!?/p>
秦夢見穆多沒什么反應,筷子一摔,站起來就往門外走。我嚇了一跳,穆多這才意識到秦夢生氣了。穆多連忙問我:“她怎么了?”我說:“我哪知道,還不快去追!”穆多個子高,慌慌張張的樣子顯得格外笨拙。他抓起包,臨追出去前,又急忙把單買了。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支付功能,他從褲兜里掏出錢包,零錢有些多,半天才湊出準確的錢數。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了秦夢生氣的原因。
秦夢和穆多在面館外爭執了幾分鐘,穆多無奈地走了。秦夢回來找我,坐下,又點了一碗涼皮,埋頭吃起來。面館只剩下我和秦夢了,吊頂風扇“噗噗”地響,服務員和廚師們百無聊賴地趴在鄰座上睡覺、玩手機。吃飽了,我也挺困的,可又張不開嘴說“我想回家”。
“可憐的老穆,你別總欺負人家。他是老實人?!蔽艺f。
“我就煩老實人?!?/p>
“那你找他干嗎?”
“之前覺得踏實,能給我一個家。但……穆多就是那種,你喜歡香蕉,就會一直給你買香蕉的人?!?/p>
“那不挺好的嗎?!?/p>
“那我偶爾也想吃點橙子葡萄什么的,也不能總吃香蕉啊?!?/p>
“想吃你就自己買去唄?!?/p>
“穆多太木了,好多事都沒法跟他溝通,總在跟我講道理,誰愛聽他那些道理?!?/p>
“那你覺得他那些道理,有道理嗎?”
“還行吧?!?/p>
“你還是放過穆多吧,你配不上人家?!蔽铱辞貕粲悬c生氣,就沒再說下去。
沒過多久,他們分手了,我就再也沒有穆多的消息了。我問秦夢,你后悔當年跟穆多分手嗎?秦夢說不后悔,但現在如果要是出現一個像穆多那樣的人的話,她會牢牢抓住。穆多出現時,秦夢還太年輕。很多年后,我有了孩子,在陪孩子看動畫片的時候,他的名字以一種卡通的字體出現在了電視上。
……
(節選自《山花》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