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5期|田浩江:散記佛羅倫薩(選讀)
我想寫一些在佛羅倫薩的經歷,因為去過很多次,還在佛羅倫薩歌劇院唱過兩部歌劇,最長住過一兩個月。記憶太雜,經歷的事情很多,不知如何下筆,開了幾次頭都沒寫下去。
“我想寫佛羅倫薩,怎么也寫不出來,怎辦?”
我問瑪莎。
“這有什么難的?從你唱《塞爾維亞理發師》寫?!爆斏贿吤χ掷锏氖聝?,一邊迅速地回答,表情輕松。
嗯,主意不錯。我想。
“ 我喜歡佛羅倫薩,太美了,永遠都沒變過!幾百年前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爆斏盅a了兩句,還在忙她手里的事兒。
我已經習慣了,什么事搞不定就去問瑪莎,每一次,她都能干脆利落幾句話就幫我做一個決定。
我突然覺得有了動筆的感覺。
是啊,永遠都沒有變過的佛羅倫薩多好看??!
幾百年前佛羅倫薩的城市規劃不知是誰管的?那些工匠都是誰?太偉大了。他們怎么就能想到這些住宅、教堂、廣場、街道、上水下水道等等,都要傳承到今,都能永久地保持文化和藝術價值?
我喜歡這滿城的墻,墻上那種舒服的自然色,喜歡街道那曲曲彎彎的線條,從馬車時代到今天,沒變過的寬窄和一樣發亮的石板地面。我還喜歡那些優美的街燈、結構精致的門窗、一年四季的鮮花。教堂的晚鐘,一定還是幾百年沒變過的音色?,斏拖矚g在小街小巷逛,因為那里面的生活真實,有可愛的小店,每拐一個彎兒都會有新發現。我們也喜歡去郊外,上山,從郊外的山丘上看這座城市,看那些房頂上紅色的瓦,陽光一照,紅得生氣勃勃,讓你感動。 這就是意大利人,相信他們對美那種天生的直覺吧,這種直覺多少年都沒有變。
我永遠認為高樓大廈是摧毀一個古老城市的罪魁禍首,幸虧,美麗的佛羅倫薩堅強不屈地保護了自己,沒有給一座高樓生存的空間。
據說這個城市有一千多座博物館,其實,整個佛羅倫薩就是博物館。
還有,這里是歌劇的故鄉,幾百年沒變的還有歌劇。
好,先從《塞爾維亞理發師》寫。
《塞爾維亞理發師》
我2002年第一次來這里演出歌劇,來之前有人警告過我,說佛羅倫薩歌劇院出名的排外,別說亞裔和黑人,就算是美國的歌唱家在這里日子也不好過。意大利人特別不喜歡那種“美國嗓音”,覺得那種嗓音是散的,不集中,缺乏明亮和濃厚的光彩,不好聽。不管多有名的美國歌唱家,在意大利也有被喝倒彩的可能。佛羅倫薩是意大利語言和歌劇的發源地,這是他們排外的根源,歌劇是屬于佛羅倫薩的。
我不信邪。來這里之前,我已經在意大利熱那亞演過威爾第的《耶路撒冷》和《唐卡洛》,得到當地報紙很高的評價,最挑剔的歌劇院合唱隊也會有人走過來,跟我說他們喜歡我的演唱。來佛羅倫薩之前,我還在紐約做了超充分的準備,認真地學習了這部歌劇,背得爛熟。再加上,我從來沒有在任何歌劇院讓人失望過,所以剛到佛羅倫薩時信心十足。
排練第一天的經歷讓我火冒三丈。整個劇組都是意大利人,只有我一個亞裔。那幾個傲慢的歌劇指導,都是佛羅倫薩人,不停地挑我的錯,從咬字到風格,再到我的演唱和表演,似乎全不對。我簡直唱不下去了。我知道羅西尼的《塞爾維亞理發師》不好唱,是純意大利美聲歌劇時期的代表作,我不相信自己唱得有那么差,沒想到他們對我如此苛刻。我拼命地忍著自己的憤怒,覺得問題不在我的演唱,是種族和文化的歧視。在場的意大利歌唱家都不說話,看著那幾個歌劇指導不停地打斷我的演唱,用對待學生一樣的口氣挑我的毛病。
走出劇場時,一個看劇場的老頭,一定是聽了排練,湊上來跟我哇啦哇啦地講了半天,連瞪眼帶比畫。我的意大利文不行,也能聽出來老先生是給我上聲樂課呢,講唱羅西尼歌劇的發音,兼帶做示范。
回到住處,我在瑪莎面前大發脾氣,說明天就回紐約,我到這里不是來受氣的,他們絕對是對亞裔歌唱家的種族歧視!
等我發完脾氣,瑪莎看著我,語氣平和地說:“要是在另一個劇院,我馬上就查飛機票,我們回紐約。但佛羅倫薩是你特別想來演唱的劇院,你也知道這是一個多么重要的意大利歌劇院。你不能離開,你要是離開,將來一定會后悔?!彼次以诼?,又說,“你說他們有種族歧視,說你唱得不好,那就證明給他們看,下功夫練,讓他們知道你能唱好,改變他們對你的看法!”
很多年我都記得瑪莎這些話,還記得她那種冷靜又堅決的表情。
她就是這樣,在關鍵的時刻能改變我,有時是勸,有時就替我決定。此時此刻的決定就是——留下。
從第二天排練開始,我就專找那些說我演唱有問題的歌劇指導,挨個兒跟他們說,你不是覺得我的演唱有問題嗎,那排練后就請你加個班跟我工作,我們來改正問題。歌劇院有這個規定,歌劇指導們有責任要跟歌唱家們工作。每天,我會要求在排練之外,跟不同的歌劇指導加班兩三個小時,一字一句地工作?;氐阶√?,我還會在房間里奔跑跳躍,椅子和床都成了道具,用來練動作。這些歌劇指導后來看到我都怕了,躲我,覺得我太認真,不放過任何演唱的細節。兩個星期后,我的演唱和表演發生的變化,連自己都覺得意外,居然還有這么多空間可以改進,主要是多了那種佛羅倫薩的傳統味道。劇院看門的老先生也開始跟我拍肩握手表示認可。
第一次鋼琴伴奏全劇聯排的時候,佛羅倫薩歌劇院的院長M來了,帶著一種冷冷的神態,搬了把椅子,“啪”地放在指揮的右側,掉過來椅背向前,兩只手在椅子背上一盤,眼睛就盯著我。
我的角色是巴西里奧(Basilio),一個音樂教師,在《塞爾維亞理發師》里是一個很有個性的角色,喜劇性人物。巴西里奧有一段很著名的詠嘆調“謠言如風(La Calunnia)”,意思是編造謠言就可以摧毀一個人,要連唱帶演。
我是在意大利第一個演這個角色的亞裔歌唱家。在意大利和歐美歌劇院的慣例,是專門聘請意大利男低音來主演這個角色,就是因為那種羅西尼歌劇的風格。
有一天排練結束,一個對我挺友好,以演唱羅西尼歌劇出名的歌唱家布魯諾(Buruno),遞給我一本當月的意大利歌劇雜志,說現在至少有兩千多韓國的歌手在意大利學習歌唱,讓我看看有沒有任何一個韓國名字在演員名單上。雜志上有二十多個意大利歌劇院的演出日程和演員陣容,除了看到我的名字,沒有任何亞裔歌唱家參與演出。
如果一個意大利歌唱家在北京,在北京京劇院,想成為京劇的名角,可能嗎?不可能——我想。不過,這反而激起了我一定要在佛羅倫薩唱好這個角色的決心。
院長的冷神態點燃了我的一種對抗情緒,情緒轉化成動力。那天我的演唱和表演很順,兩個星期學到的東西都用上了。演唱的時候我沒放過院長,盯著他的眼睛,給他唱給他演。整部歌劇還沒結束,院長站了起來,把椅子一推,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那種冷冷的表情變成微笑,點了一下頭,走出排練廳。
我在乎的,不是M院長,我要的是證明自己可以勝任最傳統的意大利歌劇角色,我要的是讓瑪莎每天早上背著小書包,高興地去學習意大利文時,不會為我的演唱擔憂。
《塞爾維亞理發師》首演的時候,我的經紀人布魯斯從紐約飛來看演出,我們剛剛一起工作了兩年。
布魯斯是紐約人,他的合伙人叫艾倫,兩個人都非常精明能干,推銷起旗下的歌唱家咄咄逼人,極為強勢。歌劇界都很怵這兩位,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魔鬼雙胞胎”。他們的經紀公司很強大,有一百多歐美的歌唱家,不少當紅的明星也在名單上,以幾個非常著名的男高音為主。世界范圍的歌劇院都有求于“魔鬼雙胞胎”,因為需要這些明星。想得到明星,歌劇院也必須雇用布魯斯他們公司其他的歌手。
我不是明星,但一開始跟布魯斯工作,合同就一個個地壓上來,使我的演唱事業真正地進入了國際范圍。這一年我在大都會歌劇院唱四部歌劇,在歐洲有四個合同。有幾部歌劇是新的,沒唱過,使我在演出一部歌劇的同時還要學習另一部歌劇。這令人激動,壓力也巨大。想得到就必須付出,永遠是正比。
布魯斯是帶著另一個意大利的經紀人來看演出的。在歌劇中有一段大五重唱,我有一句領唱“Buona sera ban di core(各位晚安)”,是從高音E拉一個強力的長音開始。我唱這一句的時候,所有其他角色都會停下來,樂隊也停下,就聽我那個長音,然后所有人才加入進來演唱。
演出中,當我那句“各位晚安!”在高音E拉長音的時候,布魯斯旁邊的意大利經紀人跳了起來:“Cosi si canta(這種聲音才叫歌唱)!”興奮至極。
“你那個高音實在太棒了!灌滿了整個劇場!”布魯斯在劇場休息時,跑到后臺跟我說。
演出結束后,布魯斯高興地到處找瑪莎,就為了告訴她,說這個著名的意大利經紀人能這樣形容一個歌唱家,是極高的評價,代表了意大利對我演唱的接受度。
兩天后布魯斯從維也納給瑪莎打了個電話,說佛羅倫薩歌劇院的院長M給他打了電話,給了我第二年演出威爾第《弄臣》的合同。
瑪莎是對的,如果第一天排練后我就回紐約的話,會后悔的。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1-5《收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