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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21年第5期|孫睿:游樂場(節選)
    來源:《當代》2021年第5期 | 孫睿  2021年09月18日06:21

    1

    第一次和我前妻上床——那時候剛和她談戀愛——看到她的肚臍眼兒后,我倆原本一氣呵成的關系在那個瞬間停頓了一下。那是一個健康、干凈的肚臍眼兒,微微外翻,和我的不一樣。我的坡降式下凹,像翻過來的窩頭底兒,這很符合我內斂的性格。我是第一次在異性身上看到人生經驗之外的世界,陌生而恐懼,手掌惴惴不安地在她胸腹上滑動,每次快到那里的時候,都拐彎繞過,好像那里矗立著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當時我把這種不一樣理解為南北差異,我是北方人,她是南方人,兩域大夫接受各自的醫學傳承,處理臍帶手法迥異。

    事后,我盤算摸一下那個看上去敞開懷抱的肚臍眼兒,試圖南北融合,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南北談和非一朝一夕,索性細水長流,跟她上床也不是圖一時之快,更是打算長久相伴度過此后的日日夜夜。同時我也隱隱覺得,肚臍眼兒的天壤之別正表明我倆不是一類人,未必能過到一塊兒去。但我不相信感覺,是年我三十歲,覺得走在路上、睡在床上、飯吃進嘴里、工資領到手,這些才是真實的,潛意識不過是種多愁善感,如同火鍋湯上漂浮的泡沫,只會干擾事物本質,把它撈走、甩掉就可以了,或者索性不管它,只要鍋足夠開,它就被頂到一邊兒了。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了北京,多年從事著同一份工作,圖書編輯。我前妻也是做這行的,所以我倆很快就搞到一塊兒了。兩個三十歲的編輯,已經各自確認并確信了很多事情,無須再試探、試驗,合二為一乃勢在必行。九年后,在我即將四十歲之際,和前妻達成分手意向前,倏然明白,三十歲的時候我就像一篇自鳴得意的小學生作文,以為真理在手生活無憂。我改掉了愛給生活下定義的習慣,動輒就要概括生活只會像幼兒園的男孩發誓要娶鄰桌大眼睛的女孩一樣可笑——但不應該被取笑。

    我和前妻離的時候沒扯什么皮,都說好了,房子賣了,錢一分,自己的東西自己拿走,互不影響,輕松開始各自人生。在好合好散這件事情上,我倆又成了同一類人。因為想快刀斬亂麻,賣房的時候也沒抻著價,比市場價略低就出了手,家具一件不搬走,合同簽得也利索,不像有些房主,老怕賣虧了,臨簽合同又給買方漲幾萬。這棟位于北四環外一點,我倆合資購于八年前的房子,尚未還完月供,我們用買家的首付款結清貸款,剩余房款到手后五五分,從此分道揚鑣。在一起九年,本來就夠累的了,不想讓如何才能分開搞得更累。沒想到這卻成為我倆在一起的高光時刻,當拿到屬于各自的那份賣房錢后不久,北京房價一路下跌,五環里的一套房子,平均市價少了一百萬。不知道有沒有這時候要離婚的夫妻,為了房子又不舍得離了的。由此看來,我和前妻也算善緣了。

    離婚讓我覺得生活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控制它,而是失控,就像萬花筒,一幅嶄新而驚艷的圖案又出現了。越失控,越有驚喜。所以離完以后我的心情沒有太糟糕,相反,好像又回到青春期,未來像一個謎語,吸引著我去破解,使我精力充沛。我甚至有種開始初戀的感覺,每天能不太晚就自然醒。

    離婚后我搬到了公司住。我供職于一家民營出版公司,幾年前這家公司就要上創業板,至今仍在規劃中,希望越來越渺茫,紙質書出版走下坡路好幾年了。公司最兵強馬壯的時候,成立了好幾個品牌分公司,原來的那層寫字樓裝不下,就在總部附近又租了幾處地方。我在其中一家分公司看稿,是否有出版價值,他們聽我的,管我叫主編。分公司經營好了,我的獎金也高,經營不好,我只拿底薪?,F在行業不景氣,我們這里剛裁了員,但辦公場所沒縮小,這是門面。時不常會有券商來考察,看總公司是否有上市價值,他們不管我們出版的書是否點亮了人類思想的火花,只看辦公面積夠不夠大,辦公桌夠不夠多。減少領工資的人員,保留辦公桌椅,是總公司的意思,如果空殼都沒給人留下好印象,別的更難留住了。人一少,辦公室空出幾間房,我便住了進去。我一點也不覺得主編住辦公室丟人,那幫“90后”員工還覺得這是件挺酷的事兒,甚至有人提出想陪我住,下了班回到睡覺的屋里,開幾瓶啤酒,邊喝邊聊,就當文學系男生宿舍了。真變成這樣也挺好,但我沒答應,畢竟這里是公司的門面,我能保證自己的生活用品不露在明面兒上,不能確保其他在這兒睡覺者的內褲襪子枕頭也能收拾妥當。而且年輕小伙子睡過覺的屋里氣味兒重,不適合辦公,我快四十了,年輕人特有的氣味兒正漸漸在我身上消失,我在這兒睡不會影響翌日辦公,還能監督打卡。那段時間第一個出現在辦公室的人只能是我,誰第二個到,誰第三個,最后到的是誰,我如果想知道,會一目了然。

    我住公司不是為了省錢,是為了省事兒。我完全可以在公司旁邊租個房,但搬家太麻煩,上一次和前妻往我們賣掉的那套房子里搬的時候,我倆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收拾,現在我一個人了,更怵這種事情。雖然離完婚后屬于我的東西所剩無幾,但網上發求租帖子,沒完沒了地接中介電話,跟著中介看房,這些事情也讓我厭煩??焖氖畾q的人,對生活有要求了,差一點的房子也看不上,不花上半個月恐怕很難找到,索性我就先住公司了。我打算一步到位,還是要在北京買個房。我沒有再婚的打算,一個人住,小一點沒關系,手里的錢夠首付的,目前的年薪還貸壓力也不大。

    我不是一直在這家出版公司,剛畢業的時候,先在出版社做助理編輯,說白了就是負責校對和整理文件。那是十七年以前的事情了,回想起來,做的像是史書里看到的事情。彼時很多書稿都是作者寫在稿紙上,我沒有作者資源,拿不到書稿,書稿都是老編輯拿來的,拿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我去復印,以防原稿丟失。那時候的丟失是貨真價實的丟失,不像現在還能數據恢復,還能同步到“云”上。后來老編輯退休了,對接的作者轉給我,我有了作者資源,編了幾本還不錯的書,就跳槽到另一家民營出版公司,這樣能多掙點兒錢。當時我特想買房,留在北京。再后來,現在這家民營出版公司有個更高的職位招人,年薪也更高,我應聘成功,便留下了。一干就是五年,然后當了旗下分公司的主編。我在這行做得還算不賴,從業近二十年,出過十幾本小有影響力的書。我前妻也做得不錯,在另一家公司當營銷總監,她是從編輯轉到營銷的,腦子活,善于跟媒體打交道,卻不善跟我打交道。人不由自主會把工作上的專權用在家庭生活中,最近幾年,我倆的問題日漸腫脹,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對方出了很多問題。身邊同齡的夫妻朋友也遇到這種事情,他們有孩子,最終都會以一切為了孩子好,作為和解的基礎。天倫之樂會使他們覺得,比起一個人的隨心所欲和孤獨,犧牲個性是值得的。我和前妻在人類最佳生育年齡時都忙于工作,埋頭在理想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當意識到這個年紀的人該為人父母的時候,我倆已經對對方喪失興趣,但沒發展成互相厭惡——已經沒有力氣留給對方,勁兒都使在公司了,愛和厭惡都生不起來。我們不認為對方能教育好孩子,也自覺不配當父母,于是就不打算當了。夫妻生活一年屈指可數,破天荒地那幾次,她的肚臍眼兒也讓我越看越別扭。終于,又一次吵架后,我提出:咱倆要不然算了!她說,算就算。我倆都是行動派,開始爭分奪秒地為自己贖了身,面對可分割的家產,拱手相讓,一方面不覺得那有多重要,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另一方面也不想跟對方太算計,日后還在一個圈子里混,為了自保也得給對方留個好印象——我聽到過太多同行夫妻因“分贓不均”,分開后把對方說成下三爛,每當這時候,我真替對方高興,終于躲丫遠遠的了。

    我十年前的預感應驗,南北可以交流,但差異始終存在,不可磨滅。這足以讓我盡情地嘲笑三十歲的自己。

    婚離完我就一心撲在工作上,不讓自己去想離了到底對不對。下班后,我可以想干嗎就干嗎了,不用再想該回家了,或者家里的人還沒回來這些事情。我突然覺得,此生最自由的時候出現了。當然,這也得益于在老家的我爸身體尚可,不需要我操心。

    也許我爸現在身體健康也得益于我沒有把離婚的事告訴他,但我估計告訴了,他身體也不會壞到哪兒去,因為他在三十年前就離過了。我猜想,我的現狀只能讓他對自己三十年前的選擇更加釋懷,現在喝起酒來更肆無忌憚。

    我孑然一身正準備在事業上大展宏圖的時候,總公司有了新決議,我們這個分公司除了出版以前那種文史類書籍,還要出版一些適合中小學生乃至學齡前兒童閱讀的書籍?,F在只有這幫孩子會在紙質書上花錢,以前供成人閱讀的文史書籍越賣越少,公司需要保證碼洋的增幅,為上市做最后一搏。分公司的經理接受了總公司的安排,想保住職位,他必須完成這個任務。我是主編,負責內容,新的內容讓我陌生,也不是我想干的,便辭了職。我喜歡這個職業,近乎信仰般熱愛,不想摻進雜質。辭職前夜,我躺在公司的沙發上回想近二十年的職業歷程:竭盡所能,傾注熱情,也收獲頗豐,變成現在的自己,沒有一天日子感到后悔,現在快四十了我不能越活越抽抽兒。

    我在朋友圈發了離職的消息,要不然總有人管我要書和問版權的事兒。有些朋友私信我,問我是不是另謀高就了,我實話實說,打算先回老家,過完春節回到北京再說,馬上也年底了。一個朋友問我愿不愿意去他的公司,他們是做影視的,需要個文學策劃,內容上總體把關,年輕編劇有技術,沒方向,得有人指導。他們覺得我做文學書這么多年,能勝任這一職位。這些年我也替出版公司賣過一些小說的影視版權,和做影視的打過交道,深知這行當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為內容發愁,挺好的小說變成影視劇,都減分了。也不乏拍得好的,鳳毛麟角。我不太想蹚這渾水,又怕開了春還找不到工作,萬一買到合適的房子,沒能力還貸,便沒有直接拒絕,留了活口兒,說年后再議,馬上過年了,心思飛了。朋友說那你也別閑著,先幫我看點兒東西,年后能來上班,入職就按現在的時間算,來不了,也不白看,會有審閱費。我不便再拒絕,就應了這事兒,然后坐高鐵回老家了。

    2

    我一個人回家過年,離婚的事兒我爸自然就知道了。他說沒事兒,有合適的,不帶孩子的,再找一個。三十年前他就是這樣做的,現在指導起我來,輕車熟路。

    我媽是在我八歲的時候走的,原因是跟我爸過不下去了,覺得他不思進取。這是我媽的原話,臨走前她把我叫到屋里,像以往她上班要把我鎖家里前囑咐我不要玩火碰電一樣。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已經和我爸離婚了,還納悶怎么突然說起這種我聽不懂的成語。她還說好男兒要志存高遠,教我別像我爸一樣,只知道吃飽了混天黑。然后就走了,我再沒有見過她。兩年后,我從鄰居叔叔阿姨們的聊天中,得知我媽去了南方。在洞悉這個消息前,我爸已經領了一個女人回家住了,讓我管她叫阿姨。起初不見我媽回家,我爸解釋說:你媽出差了。當我看到鄰居家小孩出差的父母相繼回來后,又問我爸,我媽出差什么時候回來?我爸說,快了。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我媽出差太忙,不要我倆了。聽完我就哭了。號啕大哭,一半為我自己,一半為我爸,覺得他也夠可憐的。直到他領回來那個阿姨,我才知道,白為他哭了。當晚,我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得更兇了。

    那些年我們家這邊的公園新開了一個游樂場,有碰碰車、激光打靶什么的,還弄來幾架電動設備,最招人的那臺叫“登月火箭”——一個傾斜的轉盤,連接著十架不同顏色的火箭,尾部的鐵皮上畫著噴射的火焰?;鸺奶艃菏翘涂盏?,有兩排座椅,家長和孩子可以同時坐進去。這東西出現的時候,我七歲,不敢自己玩,我爸陪著,我坐第一排,他坐第二排摟著我,我才敢開始“登月之旅”。在眾多運動方式簡單的游樂設施中,這家伙占地面積大,視覺沖擊力強,啟動后火箭自下而上一圈圈轉,速度越來越快,對那時候的孩子來說這可太刺激了。當然票價也貴,所以后來我沒再要求爸媽陪著玩。那時候的周末,只要作業寫完,他們就會帶我去那個公園,把所有免費的游樂項目玩一個遍后,我才讓他們買“登月火箭”的票,這是周末的壓軸節目?;鸺伾鳟?,如果上周坐過紅色的,這周我就會坐藍色的,同時看著前面那架綠色的暗下決心,下周末抓緊寫完作業,過來把綠的也坐一下。對我來說,“登月火箭”除了刺激,還有一種“超越凡俗”的意味,游戲的形式是坐著火箭飛走,盡管只有七歲,我也知道能離開地球是件偉大的事情。

    這種快樂在我十歲的時候終止了,我爸爸帶回來的那個阿姨就是在公園負責啟動“登月火箭”的,“登月火箭”旁邊有個玻璃門小屋,她就坐在里面按按鈕。她姓肖,我爸說,以后讓肖阿姨帶你去公園,想玩幾次玩幾次,想坐什么顏色的就坐什么顏色??墒俏以贈]有坐過,甚至那個公園都很少進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有種挫敗感,覺得自己和同齡人比,已經輸了。究竟輸了什么,我也說不上,反正就是不快樂了——這個權利被命運剝奪了。一網打盡的說法就是,被我爸我媽和肖阿姨這三人奪走的,而始作俑者,是我爸。如果不是他不思進取,我媽也不會離開他,肖阿姨也不會走進我家,只會坐在操控室老老實實地開關“登月火箭”,我也能繼續沉浸在離開地球的快樂中,不會開始想那個年紀并不該想的事情。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怎么愛玩了,開始認真學習,不想將來成為我爸那樣不思進取的人;同時也覺得,只有學習好了,有個好出路,才能在我已經輸掉半程的人生里扳回一局。后來我考到了北京的大學——志愿表里填的都是外地大學,這樣就能不在家住了——畢業后留在北京,一心想做一名好編輯,再然后,我離了婚,現在回到老家過年?;丶业母哞F上,我還想到了前妻,她和我一樣,都是為了“贏回來”而常年北漂,現在這個局面,算贏了嗎?

    過去的二十年,除了親友結婚病故我回趟家外,只有春節才能回來待幾天,有時候去老婆家過年,春節也回不來。帶前妻回來過年的時候,我倆住賓館,我跟肖阿姨至今都不太熟,加上前妻是南方人,不習慣北方家庭的起居。為了愉快度過那幾天,我拒絕了我爸和肖阿姨讓我們住在家里的邀請,堅決住在外面。這次回來,我一個人,再住外面有點兒說不過去,便跟著我爸和肖阿姨住,我打算過完元宵節就回北京,湊合一個月得了,順便增進些父子間的交流,我都四十了,以后還是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來幾天,我爸七十出頭,可交流的日子就是和尚腦袋上的虱子。

    我爸和肖阿姨于十年前搬進這套大兩居,他們賣掉我爸的老房,拿出全部儲蓄,換了這套房子。我爸說,已經做好將來死在這房子里的準備,如果他先死,就讓肖阿姨繼續住,等肖阿姨也死了,房子才能給我自由支配。他倆婚姻合法后沒有要孩子,我爸懶,撫養我使他有了養育孩子的經驗,非常清楚身邊不宜再添一個更小的孩子,那會擾亂他養尊處優的日子。不知道肖阿姨對嫁給我爸這件事情是否后悔過,從那時候到現在,據我觀察,家里的活兒一直都她干。我媽離開前,家里的活兒由誰干,我還真沒注意過,那時候小,注意力不在這些事情上。但肖阿姨進門后,我發現她把活兒全干了,因為她越這樣干,我越覺得她是在討好我,一看到她干活兒,我就回到自己屋,關上門,表明態度。后來我上了大學,放假回家,發現肖阿姨一如既往地在干活,任勞任怨,我漸漸才理解這事兒。她當年是公園的臨時工,來自外縣,也離過一次婚,未生育,跟我爸一起過,相當于在本市有了穩定保障。雖然我爸只是啤酒廠的普通職工,但單位分的那套小兩居足夠為肖阿姨遮風擋雨,讓她不必再住園林局的集體宿舍,飯也可以現炒現吃,不用再端著飯盆卡著點兒去漏雨的食堂打飯。為了讓這樣的日子一直保持下去,肖阿姨主動承擔起家務活兒,極大迎合了我爸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作風,這也是他倆能白頭偕老的原因。

    這次在家住了幾天,發現我爸的好吃懶做比以前更甚了。早上起來,自己先下樓轉兩圈,看到想吃的東西,就買回來往門口一堆,等著肖阿姨收拾打理中午端上桌。桌上擺著一瓶本市產的白酒,酒盅倒扣在酒瓶上,第一個菜炒好,他就會自覺坐到桌旁,翻過酒盅,倒滿,邊喝邊等后面的菜,永遠吃熱的。中午也不多喝,三盅白酒,不到二兩,等肖阿姨吃上飯的時候,他已經去睡午覺了。下午醒來,他會把電視打開,無論是足球、籃球、臺球,還是《非誠勿擾》的重播,都能津津有味看到吃晚飯。晚飯當然也要開著電視,里面的內容供他喝著酒評頭論足。吃完一抹嘴,又去樓下的社區老年活動中心下棋了。如果在他出門的時候,門口的油瓶子倒了,他也不肯彎下他高貴的腰把它扶起,還會嫌擋了路,得一腳踢開。兩個小時后,肖阿姨可能還沒收拾好廚房,我爸下棋回來了,這項腦力勞動似乎使他疲憊不堪,往沙發上一躺,蒙頭便睡,但一定得開著電視,關了他就醒。人不怕有缺點,關鍵是也得有優點,我確信我是他親兒子,還真找不出他優點何在。這一刻,我理解了我媽,也理解了肖阿姨。聽著我爸的呼嚕聲和廚房鍋碗瓢盆的聲音,我有些難過,決定還是搬出去住吧!

    本來我想熬到初十,不等元宵節了,就回北京。結果春節前突然鬧出疫情,省市之間限制人口流動,人和人的關系變成口罩這邊和那邊的關系,一時難以復工,我不宜回到北京,也無法和我爸一室生活下去,只好租個房子臨時過渡。

    我在網上發了帖子,也去了中介公司找房源,中介小哥告訴我,現在都不流行拿著鑰匙領人看房了,又累又容易傳染病毒,讓我下載個“快手”,關注他們公司的號,里面有各種房源視頻,看上哪套,價格能接受,再去實地看房。我知道“快手”上都是些簡單、鬧哄但很真實的視頻,一直排斥給手機里裝,現在為了能盡早搬至心儀之處,只好也裝一個。很快就找到了房子,是一套海邊的小兩居,這房子的視頻讓我心動了。視頻里中介小哥舉個手機拍完屋里設施,走到客廳窗前,畫面突然一亮,窗外一片明晃晃,手機自動調節曝光,暗了下來,窗外清晰了,遠處一片湛藍色的?!业睦霞沂且蛔狈胶I城市——占據了視頻的上部。畫面中部和海平線平行的是金黃色的沙灘,烈日當頭,沙灘空曠,沒有人。畫面下方是小區里的另幾棟樓,路面整潔,綠化尚可。窗戶拉開,風聲和海浪聲灌進來,這聲音聽得我一麻,趕緊在“快手”上給中介留言。

    房子是去年春天新裝修的,租給過夏季的游客,現在是隆冬,加之疫情,租金不貴,比起北京算很便宜了。簡單收拾后,我就搬了進來。當晚,在樓下小館吃了口東西,我就去海邊了。海風濕涼,耳畔呼呼,浪大了起來,正要漲潮,拍打著礁石,零星的雜物被卷上來。許久未曾這么強烈地感受大自然的聲音了,北京的生活滯澀僵硬,這聲音讓人血液通順。

    小時候我老來海邊玩,有點兒玩膩了,此后二十余年里,也很少再來。沒想到人近四十重返家鄉的時候,竟然又熱愛起來。選擇住在這里,是因為站在窗前對著大海的時候,一半世界空了,心里一下就能少想一半的事情,這未嘗不是一種美景。

    房子里沒有電視,沒有我爸,沒有北京的事情,誕生了難得的安靜。每天上午我坐在陽臺看會兒書,看累了就出去買菜,中午自己做飯,吃完睡一小覺,下午上會兒網,晚上時間機動,有時候去海邊發呆,有時候去我爸那看看,或者不出門,在屋里下個電影看。有一天傍晚,晚霞艷麗,粉紅色的光映到陽臺的墻上,我突發奇想,要不然去海邊跑會兒步吧!

    退潮后的沙灘柔軟有彈性,不會帶起沙子,像踩在新鋪的塑膠跑道上,不硌腳,腿上肌肉能收到沙灘的回饋,越跑越想跑。每落下一步,鞋底擠壓潮濕的沙灘,發出嚓嚓嚓的聲音。退潮的海浪盡管很小,依然無拘無束,一茬接一茬,隨性翻滾,浪聲帶出節奏,像電推子一下下掠過頭頂,又讓頭皮一陣發麻。跑到二十分鐘,身體微微發汗,神清氣爽。再往后腿就開始發軟,我又堅持跑了二十分鐘,因為我看朋友圈曬跑步的都跑一小時朝上,我生性不愿輸人太多?;匚菹戳藗€熱水澡,躺在床上腦中突然閃過一念:最近收獲了北京不曾有的東西?;蛘哒f,又找回了丟失的東西——快樂的權利。我可以一直擁有大自然,終生擁有七歲坐“登月火箭”的快樂,然而我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走了——大概是成長中的新事物讓我產生恐懼下意識想去抓住些什么——便忘了曾經最熱愛的東西。這種生活已讓我陌生,但隱隱覺得,它又開始吸引我。

    從這天起,我每天都會來海邊跑步。

    ……

    (全文請見《當代》2021年5期)

    【作者簡介:孫睿,祖籍北京,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2002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多部,中短篇作品發表于國內各大文學期刊,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選載,入選各類選本?!?/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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