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4期|江洋才讓:門經(節選)

江洋才讓,藏族,小說散見《人民文學》《鐘山》《十月》《小說月報(原創版)》《新華文摘》《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并入選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5、2016短篇小說卷,《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年度選本。短篇小說《一個和四個》已改編成同名電影。
門 經(節選)
文/ 江洋才讓
不只是念經,不只是蠕動你的嘴唇,吐出幾個音節,不只是回望你的內心,壓低你的欲望,不只是為了念經而念經,內中的名堂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說清的。
門經念了《解脫經》中的一句經文。太陽緩緩從山那邊升起。門經瞇起眼,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冰涼,好像阻隔了臀部的熱量。有一種熱量如果不能延伸,那么它就退縮,致使臀部一片冰涼。心里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這念頭好像猛然攫住心臟,讓他猛扎扎站起來,踱出兩三步,回望自己盤坐的那塊大石頭。
石頭真是空曠呀!屁大點地方,竟然令他陡生如此的想法。門經有些吃驚地定睛細看。石塊好似從地底冒出,展開一個圓形的界面在地表,剛才他竟然習慣性地盤坐在上方。風呼呼呼撩動耳垂,吹涼打開嘴唇時露出的兩排整齊的牙齒。門經忽然想到自己當阿卡(和尚)的那會兒,盤坐在卡墊上,面前的矮桌上常誦的經文同樣打開。
他輕啟嘴唇念誦,經文間似有嗡嗡嗡嗡的回響,好像很多只蜜蜂徜徉在花叢中間。門經一旦閉上嘴,嗡嗡嗡嗡的回響立時消散,無影無蹤。時間似乎也停頓下來,這時候,他才會起身,讓自己走出幾步,回望,一不小心他也許就能看到幾秒前的自己停留在那里。
門經當然知道,這是妄念。就像一年前的那天,打算還俗之時,自己也認定這想法是妄念。他把身上的絳紅色袈裟換下來,一身凡俗的裝束上身,去了拉讓朱古的房間。拉讓朱古和他同歲同村,只是他在七歲的時候便被認定為寺院的轉世朱古。
因此,拉讓朱古在寺齡上比門經要早三年之多。雖然是同一個村子的同齡人,身份地位一旦發生變化,就不能沿用以往的口氣說話了。門經記得自己低著頭,彎腰步入,拉讓朱古看到他這身裝束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把架在鼻梁的金絲眼鏡用食指往上推,秀氣的臉上沒有表情。表情總是藏在心情之后。
拉讓朱古說:“想好了?”
門經抬起頭,望向朱古。朱古盤腿坐在床上,手里拿著的茶碗微微顫動。
門經說:“想好了?!?/p>
門經想,拉讓朱古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還俗。倒不是什么未卜先知,而是朱古實實在在明白門經家里的情況。還有什么是朱古不能掌握的?朱古也回家,到了村子,村里人彎腰點頭摘帽滿臉堆笑地致意。他也有家人,聊天時或多或少地將村里的情況透露出來。
門經的哥哥肝不好。一旦發現肝不好已經是晚期了。這位年長門經四歲的哥哥,就在一年前去世了。門經的阿爸阿媽心里苦,白發人送黑發人嘛。一陣眼淚流下之后的長吁短嘆,突然發現老人身邊竟然沒人照顧了——家里的老大是姐姐,卻早早地嫁到了外村,一大家子人,過得不怎么景氣。因此,門經在做超度法事的那天想好了要還俗。這件事不能和阿爸阿媽商量,他只透露給姐姐。當時,她聽了也沒說啥,只是狠狠地用手背一抹眼淚,嘴里蹦出的六字真言甩向門經的耳朵。
當然,這場超度法事,拉讓朱古是主角。拉讓朱古鼻梁上架著的金絲鏡,被一盞盞酥油燈輝映。門經看著朱古有條不紊地推進法事的進程,金絲鏡的金邊好像燈絲一樣發著光。門經蹲下,將一些燃燒殆盡的酥油燈收起,心里頭的恓惶好像一只鳥找不到棲落的樹枝。
門經眼前總是浮現哥哥的樣子:倚著門框注視他進家??粗旖巧下N的微笑,便會說那兒可以掛一串念珠了??粗麎褜嵉纳碜蛹词刽卖囊矒醪蛔∫还勺愉J氣,便會伸手要求掰手腕比力氣。哥哥有的是勁兒,想贏他不容易。往往是二人的一場角力,惹得阿爸阿媽來觀戰,一家子笑聲不斷??扇缃?,這一切好似一具本來強健的身軀被抽離了支撐的骨頭。門經越來越覺得自己作為另一塊骨頭必須頂在這最重要的位置。拉讓朱古當然明白門經萌生此意的緣由。
拉讓朱古又說:“想好了就去做?!?/p>
門經說:“尊敬的朱古,還要經您同意?!?/p>
拉讓朱古說:“你看我這樣子像是要阻攔你嗎?”
門經不知自己該說什么。他從凡俗裝束的衣兜里摸出僧舍房門的銀色兒鑰匙當啷一聲放到木桌上。門經說不清當時是何種心情。有點依依不舍?有點為自己即將還俗的生活充滿期待?或許,沒有或許,只有生活在前頭等著他。門經嘴里呢喃著《解脫經》中的一句經文。步伐緊緊跟隨著移動的日頭。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一步步拖拽出寺院的范圍。野地里的野狗暗地里嗅著他緊張的氣味,目光投射到他踽踽獨行的身影。門經忽然停了下來。停下來并不意味著不回去了,而是醞釀著如何對阿爸阿媽講自己為何要還俗。他嘗試著一問一答,腦袋轉向左,他便是阿爸。腦袋轉向右,他便是自己。
門經腦袋轉向左:“你回來干啥?好好的不待在寺院,真是福淺命薄呀!”
門經腦袋轉向右:“我回來是想當家里的頂梁柱?!?/p>
“家里還有我和你阿媽在,你來這俗世湊什么熱鬧?”
“我不回來,等你倆干不動活了,這個家還怎么運轉?”
“這個家即使不運轉,你也不能還俗?!?/p>
“不還俗看著你倆受罪我就是不孝子?!?/p>
門經編排著父子的對話,心里的緊張不言而喻。他不知道等著自己的將會是什么。想到這兒,猛回頭朝寺院的方向張望——寺院已不在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朝前看,村子隱隱綽綽。狗吠聲清亮亮在耳中點燃。
門經推門進家,老舊的木板院門吱呀一聲,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離。阿爸阿媽在廊下的板凳上抬起頭來。兩束目光停在他凡俗的裝束上。無非是一件抓絨的藍色上衣,下配一條黑色褲子,腳蹬一雙棕色的舊皮鞋。
門經想起,上衣還是哥哥來寺院的那次落下的。哥哥那天干什么來著?哥哥一進他的僧舍,放下從家里捎來的吃食,忙不迭地說踩到樓梯上松動的石頭差點摔倒。哥哥油亮的臉上閃著汗珠,熱,當然熱,那天真的熱到門經上身脫到只穿著米黃色的背心。哥哥脫了抓絨的藍色上衣,卷起襯衫的袖子,哥哥說有水泥嗎。門經提了個破盆子就去寺院工地那兒要了點,和了沙子拿過來。哥哥真是個能干的人,樓梯那塊松動的石頭附在水泥上一動不動。剩下的水泥,哥哥把它抹在了鋪石路上的凹陷處。哥哥干完活,照例用自己隨身攜帶的木碗喝茶,笑嘻嘻地說些調侃的話。門經被哥哥調侃最多的便是夜里有沒有夢到姑娘,夢到姑娘阿卡會不會跑馬(夢遺)。門經總是裝作氣惱的樣子對哥哥說,你這是對阿卡說話該有的樣子嗎?哥哥便問,那應該是什么樣子?門經回答不上來,哥哥笑著站起身說該回家了。
門經送了哥哥一段路,回來后看見哥哥的藍色上衣蜷在床上。衣服干凈極了,顯然剛洗過,上面除了哥哥的體味還散發著一股洗衣粉的淡淡香味。他把哥哥的衣服疊起來,放進柜子,沒想到最終還派上了用場。阿爸阿媽顯然認出了這件衣服。阿爸阿媽的目光中多了些回味。阿爸阿媽看著門經,好像眼里就只剩下藍色的抓絨上衣。阿爸阿媽好久才醒過神,嘴里忙不迭地說道:“兒子回來了,快,進屋?!?/p>
“你餓不餓?”阿媽說。
“你這老婆子,走了好遠一段路,哪能不餓!”阿爸說。
門經萬萬沒想到,阿爸阿媽根本就沒問如此裝束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呀,這身裝束已經宣告:還俗了。這是鐵定的事實。而阿爸阿媽能否接受,看眼前的情況似乎是默許了。也許是剛回家,阿爸阿媽不屑用嚴厲的質問對待他。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幫家里干活。這些活兒,不是沒干過。每次寺里放假,回家,也是如此。把二十頭牦牛放上山,而后將牛圈里的牛糞清理到一處,晾曬。冬天,屋后的田地里土色的基調好像是給風預備的。早早就有牛糞燃灰為主的肥料堆在地里。春季開耕時,只要用鐵鍬揚到地里就行,省事又方便。況且青稞不需要太多的料理,只要雨水充沛,日頭好,近乎會瘋長。門經當然在干活之余做著如此的憧憬。有時候他也會自言自語,嘴里不住地嘟囔,哥哥,你真是說走就走,一點余地也不留。
門經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這句話阿爸聽到了也覺得沒錯。剛說了門親,大兒子就撒手人寰,真的有些對不住人家。阿爸突然覺得門經既然已經還俗,就得頂上哥哥的位置,這個緣得由他來續。阿爸和阿媽交頭接耳地商量,門經一點也不知他們在密謀什么。當然,阿爸阿媽說什么也不會把他往火坑里推。之所以有一天,阿爸把一部《解脫經》交到門經手里,阿爸披著羔皮冬衣,兩條袖子沖地,像兩張嘴。事實上阿爸把這部經交到門經手里時,也恨不得自己再多出兩張嘴,把事情說清??沙吮緛淼哪菑堊?,沖地的袖口只負責空洞地張著,因此,阿爸還是沒說事情的動因,只說要把這部經交給鄰村的齊勒。齊勒大叔。門經對于此經的熟悉,可以用大段背誦來概括。阿卡能夠背誦經文那是稀松平常的事??蓪τ谒兹藖碚f沒幾個人能辦得到,而門經恰恰又成了那個人。
門經剛想走,就被阿媽叫住了。阿媽驚訝地看著他,你你你,這個樣子能去齊勒家?看看,褲子上全是土。衣服也臟。你這是要去討人嫌嗎?阿媽說得門經有點不好意思。有時候,他想過既然還俗了,那就變得俗一點也無妨。俗不是說要變得和所有人一樣。一樣地看待這世界的基本問題。在阿卡看來,基本問題是生與死。而現在自己看來卻是吃喝拉撒睡。俗就俗吧,俗得沒邊沒際才好呢。這樣,門經才會以為自己進入了俗人這角色。
他記起前些日子一個人跑到縣城逛,他發現如果想變得更俗一些,或者更像是俗人,必須在外形上向那種樣子靠攏些。門經突然覺得自己來縣城真是有了目標。他開始一家店一家店地逛。腦子里細細篩選村里幾個年輕人的打扮。而后,來個綜合評估,腦海里基本就有了一個形象設定:摸摸凌亂的頭發,頭發已經長長。用海飛絲洗洗,打個頭油梳一個遮住額頭的發式,一定不錯。還顯得是一股來自鄉村的清流。穿上袍子,綢緞的袍子,他喜歡咖啡色??Х壬媳仨氂泻唵蔚膱D案,絕不能太復雜。他不喜歡復雜的一切。過去當阿卡時不喜歡,現在還俗了還是帶著那種靈魂的烙印。腳蹬馬靴,必須是達到膝蓋下端的那種,太短不足以顯露男兒的那股子英武氣。還有藏式襯衫,白的,不,白的容易臟,要不了多長時間,領子就會蹭得黑乎乎。還是深顏色耐臟。門經這一通琢磨,覺得自己真變得俗不可耐。
他不住地踅摸,在每一個自己愿意走進去的店子里探頭探腦。時間不容分說把他帶到了一家店子,他突然發現剛才想要的東西這兒全都有。門經不禁感嘆,店老板似乎是鉆到他心里看了他想法一般。難能可貴呀,緣分,或者說店主是一個和自己想法相近的人。他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拿過來,細細打量。耳邊忽然有聲音像一根針扎了過來。
“原來是你?”一個年齡要比他大出好多的女人瞪大眼看著他。
“你認得我?”
“我去過你們寺院磕頭?!?/p>
“來磕頭的人太多,想不起來?!?/p>
好一個忘事的阿卡,你不記得當時我就穿著現在這件袍子,肩上也披著這件披巾?女老板突然在門經面前搖擺一下身段,似乎這樣會讓門經很快想起她。如果想不起來,亦能很快記住她。門經很尷尬地笑一下。白牙齒一閃,因為窗子里有太陽光射進來。那女人似乎更來勁了。她的表達是——既然你已經還俗,而且想買這一堆的東西,那我就給你便宜點。不過,先要看你穿上合適不合適。那里是穿衣間,去試吧。
然后,她把他推進一個狹小逼仄的隔斷。門經忽然想到寺院里閉關的小屋。自己一個人盤腿坐在那兒,一部長條狀的經文打開在矮桌上。如果那會兒自己能夠洞見今日這逼仄的試衣間,在當時一定會以為那是魔障,一定會閉著眼睛試圖得到解脫??蛇@會兒,他只能聽見女老板的高跟鞋咚咚咚地敲著木地板,還有嘴里哼哼出俗氣的情歌。他甚至被里面的一句歌詞再次扎了耳。他一摳耳朵眼,穿戴已畢。接下來,門經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一身光鮮地站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時,該有多尷尬。盡管她是個自來熟,一點也不覺得門經有多陌生。但這樣的事,在門經看來荒誕得不行。果然,女老板發出驚叫,嘖嘖地贊嘆。她說,還俗阿卡你干脆和我在一起得了。
門經猛然感到兩只耳朵變得熾熱。他說了一聲,熱。走到店子的門口,一些過路人也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神色慌張的他。女老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自己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她除了不會開阿卡的玩笑,俗人嘛該怎么開就怎么開。言下之意,門經還俗了,就要入得世來。她的確以一個相對低的價格把袍子、襯衫、馬靴賣給了門經,還給了門經一個印有她電話號碼的名片,再三囑咐記得有事沒事給她打電話,反正離異有一陣子了,聊天是她打發時光的最好方式??赡懿贿m合門經,但絕對會在難耐的寂寞中被她牽著鼻子走。門經寂寞嗎?門經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憶寺院里的一些事情??赡菑埫系奶柎a,好像在召喚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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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1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