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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田興家:病樹(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 |  田興家  2021年09月16日08:26

    田興家,貴州人,1991年生。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 《山花》《西部》《廣州文藝》《湖南文學》《湘江文藝》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

    1

    我夢到一棵樹生病了,因此我醒來就開始哭。夢中的季節是初夏,在青綠的森林里,那棵樹卻滿身黃葉,偶爾被風吹落一兩片。父親突然出現,他撿起枯葉卷成一支煙,坐在石頭上點燃,愜意地抽起來。我喊幾聲“爸爸”,一聲比一聲尖,但父親沒有任何反應。我感到心里很難受,于是就醒過來。我哭了一會,看到對面的床是空的,估計父親已去做活路。我整理一下情緒,翻身起床。

    不用揭開鍋蓋,家里沒有可吃的東西。一只蟑螂鉆出碗柜,晃動著觸角睜大眼睛瞪我,它似乎很生氣。我用手指比作槍閉上左眼瞄準它,它立刻張開翅膀猛地朝我撲過來。我閃身一讓,它撲到蛛網上、掙扎著,那只拇指般大的蜘蛛很快將它纏住。我無聲地笑了笑,來到屋后的小溪邊,捧溪水洗一把臉,順便往水中撒一泡尿。

    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思慮一番決定去地里找父親。在竹林遇到楊粉和她的母親,她們各自提著一個竹籃。我想她們應該是去摘菜回來,可走近后我看到竹籃都是空的。楊粉的母親喊道:“楊樹,你去做哪樣?”我說:“去找我爸爸?!睏罘鄣哪赣H問:“你媽媽不回來了?”我沒有回答,因為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歪到一邊讓路。楊粉突然對我說:“昨天班主任叫我問你還讀書不?!蔽艺f:“不讀了?!彼齻冏哌h后,我喊道:“那你咋不去讀書呢?”楊粉回頭說:“我中午再去,我不喜歡上早上的課?!?/p>

    我往地里走去,想起母親,有點想流淚。那天父親和母親又吵架,父親提著菜刀、指著母親吼道:“你給老子滾遠點!”母親氣沖沖地走進森林,爬上一棵高大的樹。天快黑時我去樹下叫母親,父親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把拉住我往家走,邊走邊說:“不要管她?!蓖砩衔仪那牧鳒I到半夜才睡著,第二天早上再去森林看,不見母親了。我回來向父親哭訴:“我媽不見了,我媽去哪了?”父親點燃一支煙,淡淡地說:“你媽消失了?!背榱藥卓?,他又補充道:“我早就曉得會有這一天的,我去算過命,我和你媽的八字不合?!弊詮哪赣H消失后,我就不再去學校讀書。我都沒有媽了,還讀書干什么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訴父親,父親表示贊同,并說我是個有理想的孩子。

    我來到地里,父親正蹲著拔草。苞谷高齊膝蓋,雜草也很茂盛。我準備開口,父親抬頭看到我,高興地喊道:“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些苞谷?!彼酒鹕韥?,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我抬頭看向山頂,只見太陽的一點影子。我準備開口,父親又搶先說道:“楊樹,你曉得不,我為哪樣要提前一個月栽苞谷?”我疑惑地搖搖頭。他說:“等別人家的苞谷出天花,我們就可以吃上嫩苞谷了,這就是提前栽的好處?!蔽腋械接悬c餓,吞了吞口水。父親繼續說,“這一點,在寨子里,我算是最聰明的?!闭f完他笑了兩聲。

    我對苞谷沒多大興趣。我把昨晚上的夢告訴父親,并問他:“我在夢中喊你,你為哪樣不答應?”父親剛才興奮的臉頓時驚恐起來,他四處看了看,然后嚴肅地輕聲對我說:“在夢中,我不敢講話,那些魔鬼就在暗處守著,只要我一講話,它們就朝我撲過來,所以睡覺之前,我總是用棉花堵住耳朵?!蔽艺f:“哪有魔鬼,我咋沒看到?”父親說:“你的眼睛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彼呓牧伺奈业募绨?,語重心長地說:“楊樹,好多事情你還不懂,但你要學會理解我?!币恢缓谏镍B忽地從苞谷深處飛起,我的目光跟著它飛進森林里。

    父親又蹲下身去拔草,稍一停他吹起口哨,我聽出是風水先生唱的大曲,有點兒陰陽怪調。一群黑色的鳥集中到森林邊,繞來繞去地飛,它們也學著我父親吹口哨,并朝我擠眉弄眼的。我心里有點不舒服,不高興地對父親說:“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备赣H停止吹口哨,抬眼看我,問道:“在夢中你也沒吃嗎?”我說:“沒有,我的夢里都沒吃的?!备赣H嘆一口氣,站起來搓著手,似在想辦法。我看他那模樣,多半是想不出什么好辦法的。那群黑色的鳥也停止吹口哨,都飛回了森林里。我說:“要不我們去打鳥吃吧?!备赣H恍然大悟一般,笑著說:“這個主意不錯,你還別說,好久沒吃那玩意了?!?/p>

    我和父親很快來到森林里。那些黑色的鳥蹲在樹枝上,樹葉再茂盛也擋不住它們肥碩的身體。我用手指比作槍,朝其中一只開了一槍,沒有子彈射出,鳥安然無恙。我又開了幾槍,還是沒有子彈射出,我有些沮喪。那些鳥忍不住地大笑起來,我有些憤怒,罵了一句粗話。父親止住我,說:“等著看我的?!彼サ乩锬苗牭?,到不遠處的竹林里,砍下一根不大不小的竹筒?;氐缴?,父親撿一顆小石子放進嘴里,然后含住竹筒的一端,對著一只鳥發射。小石子擊中那只鳥,它慘叫一聲掉下來。父親得意地笑著對我說:“你看,如何?!蔽遗苓^去撿起那只垂死掙扎的鳥。其他鳥驚慌了,竊竊私語著什么。父親又撿一顆小石子放進嘴里,朝另一只鳥發射,它也慘叫一聲掉下。其他鳥驚呼著飛走了。

    我們提著鳥回家。在小溪邊看到楊粉,她把折好的紙船放進水里,腳邊是一本沒有封面的書。楊粉看到我們,似被嚇一跳,撿起書往邊上退了幾步。待我們跨過小溪,楊粉突然問:“楊樹,你提這鳥去搞哪樣?”我說:“拿回家吃?!彼@恐地說:“這種鳥吃不得,它們是專門吃死人肉的?!备赣H回頭朝她吼道:“你一個小姑娘懂哪樣!”回到家里,我們就趕緊燒水燙鳥,拔凈毛后開膛破肚,父親切細放進鍋里炒。不一會工夫,香噴噴的鳥肉上桌了。父親拿出酒瓶,已經空了,他只好舀一碗水當作酒。我們動筷子吃起來。父親喝了一口,夾一塊鳥肉放進嘴里,邊嚼邊對我說:“以后在夢中,你千萬不要喊我?!?/p>

    2

    女人端一碗灰色的藥往臥房走去,奇怪的藥味總讓她想起腐爛的尸體,從而想起已去世多年的祖母。(祖母是進深山挖草藥摔死的,七天后才找到正在腐爛的尸體,當時在場的人幾乎都吐了。)男人聽到女人走到床邊,便翻過身來接住碗,稍稍抬起上半身,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女人轉過臉去,她不想看到男人喝藥的樣子。

    男人喝完藥,把碗放在床邊的桌上,擦了擦嘴重新躺下?!笆悄臉右恢痹谕饷娼??”男人說完咳嗽了幾聲。女人拿起碗,說:“是那種黑鳥,天還沒黑就飛來了,現在整個寨子都遭它們包圍了?!迸苏f著往那扇小破窗望去,遠處的山已經模糊。她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又看到鳥從天邊飛過來,黑壓壓的一大群。

    他們收養的女孩在門邊探頭進來,說:“那種鳥是吃死人肉的?!迸顺鸬溃骸翱烊懩愕淖鳂I?!迸⑹栈仡^,說:“我們老師講的,那種鳥專門吃死人肉?!迸颂嶂氤隽伺P房,拿了三支香、幾片紙和火柴,直徑走到屋外,把男人的藥碗埋進糞堆里,然后點香燒紙(據說這樣能讓病好得更快)。男人含糊地說道:“我估計快要死了?!彼詾榕藳]有聽到,但其實女人聽到了,因為她正好進屋順手關上門。

    女人沒有理會男人的胡言亂語,從那個看不清原色的柜子里取出針線盒,她一天到晚總有著做不完的事。這時候一群鳥試圖從門縫飛進來,大門被撞得咯吱響,女人丟開手里的東西,迅速抬著桌子抵住門。正在寫作業的女孩嚇了一跳,因桌子被迅速搬走,書和作業本掉在地上,她不情愿地撿起,模糊不清地抱怨了兩句。外面的鳥還在試圖撞開門,女人端一盆水潑過去,那些鳥“啊”地叫一聲,改變攻擊的方向。

    男人突然痛苦地呻吟起來。女人意識到什么,提著掃把沖進臥房。兩只鳥正飛進窗戶,女人一掃把將它們打出去。女人朝女孩喊道:“粉,快找一塊木板來?!迸⒄襾硪粔K過大的木板,把窗戶給封住,女人扔掉掃把,急忙去找釘子和錘。借著從隔壁房間射進來的昏暗燈光,女孩看了看男人,覺得他像是一頭豬。男人翻一下身,繼續痛苦地呻吟。女孩說:“這種鳥是吃死人肉的?!蹦腥送V股胍?,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看看,我的臉變色沒有?!迸肃橹卮鹗裁?,女人提著釘子和錘進來,吼道:“你最好不要講話?!辈恢浪呛鹉腥诉€是吼女孩。

    封好窗子后,女人喘著氣,那些鳥在屋頂上繞著圈,吹起響亮的口哨。女人聽出是風水先生唱的大曲,有點兒陰陽怪調,不知道男人聽出沒有。她看了男人一眼,拉女孩走出臥房。這時隔壁老王扯著嗓子喊,要召集大家商量。女孩說:“喊半天了,估計是商量處理這些鳥?!迸藳]理會,她把房間收拾好,拿起剪刀剪掉油燈頂端的一點燈芯,油燈比剛才亮多了。女孩試著問:“這種鳥可以吃嗎?”女人沒好氣地說:“不可以?!迸⒄f:“今天我看到楊樹和他爸爸提這種鳥回家吃,我說這種鳥不能吃,他們還不信?!迸⑺坪跤行┑靡?,女人沒再回應她。一段大曲結束,屋頂上的口哨聲越來越細,那些鳥好像正慢慢散去。

    女人估摸著人差不多到齊,她叮囑寫作業的女孩幾句,到門邊移開桌子,慢慢把門拉開一條縫,確定沒有鳥在門外才擠出去,從外面鎖上門。女人到達老王家時,整個院子已經被占滿,人們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你一句我一句聽不出到底說些什么。女人在邊上聽著,那些鳥躲在暗處,不時發出一聲怪叫。大家爭論一會,老王卷好一支煙點燃,抽幾口后大聲說:“我們寨子里肯定有人做了虧心事,所以這些黑鳥才會成群地飛過來?!迸四X海里冒出一點“點”,他在人群中尋找著,她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突然在昏暗的電燈下停住眼睛,一張年幼的臉和一張憔悴的臉映入她的眼簾。

    女人的心一陣猛跳,她抬頭看那盞昏暗的電燈。寨子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家都用了電,電燈還是比煤油燈亮,十盞油燈也比不上一盞電燈。女人這樣想,心還是猛跳著,她又看向電燈下那張年幼的臉和那張憔悴的臉。女人再也忍不住,大聲吼道:“今天寨子里有人吃了鳥?!彼腥顺催^來。女人往人群里擠去,前面的人紛紛讓出路。女人走到中央,又大聲吼道:“今天寨子里有人吃了鳥?!比巳豪锔`竊私語起來,有人說怪不得會出現這種稀罕的事情,有人輕聲問是誰家吃了鳥。女人又看向電燈下那張年幼的臉和那張憔悴的臉,兩張臉上透出些許驚恐,好些人隨著女人的目光看過去。

    老王抽了一口煙,慢騰騰地說:“我早就料到的。是哪家干的壞事,最好自己承認?!彼腥税察o下來,等待著有人站出來承認,但是始終沒有聽到誰站出來,只聽到老王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女人做一次深呼吸,說:“我家粉今天看到的,有人提這種黑鳥回家吃?!比巳豪镩_始有騷動,有人說:“是哪個,快承認吧?!庇腥烁胶偷溃骸熬褪茄?,不要一人做壞事,危害整個寨子?!比藗冋f呀說呀的,電燈下一個中年男人站起來,輕聲說了句:“是我?!彼磉叺哪泻⒁哺酒饋?,他摟住男孩的肩。所有人一陣驚訝,朝他們看過去,接著又看向抽煙的老王,等著老王發話。

    老王丟下煙,站起來說:“那就對不住了?!彼臉幼涌雌饋硪稽c都不驚訝,接著又說,“其實也沒哪樣對不住的,是你先把壞事做在前頭?!崩贤跽f著從屋檐下拿出一根繩子,丟給幾個強壯的年輕人,命令道:“動手?!蹦菐讉€年輕人早就蠢蠢欲動,接到命令后一齊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滿臉憔悴的中年男人捆好。旁邊的男孩哭起來,中年男人低下頭看他,說:“楊樹,不要哭?!蹦泻⑷匀豢拗?,哭聲斷成一截一截似的。

    那幾個強壯的年輕人把中年男人押往森林里,很多人跟在后面看熱鬧。有人用手電筒到處照,那些鳥不知哪去了,一只也不見,有人往路邊的蒿草中扔石頭,也聽不到任何鳥的怪叫聲,有人不停地說著:“怪事了,怪事了?!焙芸炀偷搅松掷?,人們商量一番,把中年男人捆綁在一棵高大的樹上。男孩說:“我參與吃鳥的,你們把我也捆在這里吧?!敝心昴腥苏f:“他沒吃,我一個人吃的,我用來下酒?!苯又蚰泻⒑鸬溃骸皸顦?,回家?!比藗円矊δ泻⒄f:“跟我們一起回家吧,這里很危險?!钡泻⒄f:“我要在這里陪我爸?!币粋€強壯的年輕人一把拉住男孩,憤怒地說:“你想死嗎?回去?!?/p>

    3

    第二天我突然醒來,感到手腳無法動彈,睜開眼睛看,發現自己被一條蟒蛇纏住身體。我這才想起昨晚上的事情。昨晚上我被強行拉回家后,他們怕我半夜偷偷跑回森林,商量一番,決定去老王家借蟒蛇。聽說蟒蛇正在睡覺,被驚醒后有點不高興,于是纏我的時候力度過大。我想當時我應該是昏過去的?,F在蟒蛇睡得正香,頭部放在我胸口上。我大叫幾聲,蟒蛇的頭部動了動,很快又睡過去,竟然還打起呼嚕。我用力動著身體,這一次蟒蛇醒了,它抬起頭來,朝我吐了幾下舌頭。我說:“天亮了?!彬唿c點頭,離開我的身體,朝半開的窗子爬出去。

    我起床去屋外看,天剛麻麻亮。廢棄的豬圈旁有一堆鳥毛,昨天還是黑色的,今天卻變成了粉紅色。我覺得有點兒刺眼,回屋里拿火柴出來。我還沒走到近旁,那些鳥毛忽地騰空而起,往灰暗的天空飄去。我想,今天應該不會有太陽。我扔掉火柴,尋思著去森林看父親。說來也奇怪,我內心竟如此平靜,無事一樣慢慢地走著。身后傳來吱呀 吱呀的聲音,我回頭看到楊粉的母親,她挑著水桶正朝水井走去。我跟她打招呼:“你好早呀?!彼粗?,愣了幾秒鐘,吃驚地叫道:“楊樹,你長大了?!蔽尹c頭笑了笑,繼續往森林走去。既然我長大了,就應該有長大的樣子,我背著手昂著頭挺著胸。我認為這是長大的標志,因為寨子里很多男人都喜歡這樣走路,特別是老王。

    不覺就到了森林里,我朝那棵高大的樹走去。雖然一路上很平靜,但眼前的情形還是讓我驚訝不小。我父親不見了,樹下空留繩子。繩子擺成奇怪的形狀,我仔細觀察一番,覺得應該是一個字,但究竟是什么字,我不認識。我聽到口哨聲,是從樹上傳來的,難道父親在對我做惡作???我抬頭看,兩只黑鳥站在樹枝上,一只顯得很憂郁,另一只鼓著脖子吹口哨,我聽出是風水先生唱的大曲,有點兒陰陽怪調。我用幾聲別扭的口哨回應,吹口哨的那只停住,大張著嘴對我笑,憂郁的那只“呱呱”地叫了兩聲,隨后它們一齊飛走了。這時我突然發現,這棵樹正是母親消失前爬上的那棵,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完全平靜下來。我想,父親也消失了。我撿起繩子走出森林。這是老王家的繩子,我得拿回去還給他。

    老王現在和一條蟒蛇住在一起。多年前他老婆第三次生育時難產死了,只生出半截身體的孩子也跟著死去(聽說是個姑娘)。老王倒是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二十歲那年犯事坐牢,至今沒有出來,大兒子坐牢后小兒子就出門去了,至今沒有回家,據說在外面賺了大錢,但沒見他寄一分錢給老王。老王以抓蛇為生,他平均每天抓一條蛇。傳說以前后山毒蛇成群,時常見到一群蛇盤在一起,自從老王經常進山以后,就見不到這樣的情形了。老王抓蛇在我們這一方是出了名的,有人說他的身體含有比蛇毒更厲害的毒,即使被毒蛇咬到,他也不會受傷,有人說他會“鎖蛇術”,只要指著蛇念幾句咒語,蛇就會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去抓,蟒蛇就是用這種方法抓住的。這條蟒蛇非常聽老王的話,有很多從外地趕來的人出高價他都舍不得賣,一直養著。他經常跟別人開玩笑,說等他死了,就用這條蟒蛇陪葬。

    到老王家門口時,他和蟒蛇正在吃早餐。老王坐在一張板凳上,蟒蛇盤在另一張板凳上。他家的板凳都只有一只腳,別人一坐下去就倒,但老王和蟒蛇坐卻不會倒。他們的早餐是兩條活著的小蛇,在盤子里扭動著身體。蟒蛇一口咬住小蛇的頭部,三下五除二就吞下去了。老王拿起小蛇,捏住七寸,從尾部開始吃,小蛇痛得大喊大叫,眼淚都流了出來,但它的身體無法動彈。老王似乎感到很興奮,咔嚓咔嚓地嚼碎,然后吞了下去。

    我在門口站了半天,老王和蟒蛇都沒有發現我,我故意咳嗽一聲。他們一齊轉過頭來,蟒蛇還朝我吐幾下舌頭。我說:“你的繩子?!崩贤鯊堉煺f:“就放在那里吧?!闭f著他又朝小蛇咬一口,小蛇又大喊大叫起來。我把繩子放在屋檐下,醞釀著要說點什么,老王突然問:“你要吃一條嗎?我給你拿來。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蛇?!蔽覔u搖頭說:“謝謝了,我已經吃過飯?!逼鋵嵨也]有吃飯,而且此刻肚子還真餓了,但我吃不下蛇,因此撒謊。

    老王看著我,愣了幾秒鐘,把小蛇放進盤子里。小蛇想趁機溜走,被蟒蛇忽地一口吞掉。老王拍了拍蟒蛇的頭,站起來對我說:“楊樹,你長大了?!蔽覍λc頭笑了笑,沒有說話,我感到有些得意。老王說:“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爸的眼神?!蔽艺f:“我爸已經消失了?!崩贤醪]有驚慌,那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眼睛不停地眨著。稍一停,我接著說:“我剛去樹林里,我爸不見了,只剩下這繩子,所以給你拿回來?!崩贤跛伎剂撕靡粫?,終于開口:“從今天起,你可以去任何一家吃飯,就說是我讓你去的?!蔽姨鹗謱λ鲆粋€感謝的手勢,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就只能回家。屋里空蕩蕩的,一只老鼠從墻縫伸出頭看我。我突然覺得這只老鼠無比可愛,想走過去摸摸它的胡須,但它受到驚嚇一般忽地縮回頭。我無聲地笑了笑,到床上躺下,想我以后的生活。我想,老王以抓蛇為生,那我就以抓老鼠為生吧,哪一天我抓到一只又大又胖的老鼠,我也留下來一直養,然后跟別人開玩笑,說等我死了,就用這只老鼠陪葬。想到這我不禁笑出聲來,感到極其驕傲。我似乎看到一群小老鼠圍在我床邊,吱吱地叫著,等著我下令。我心里裝著無邊的江山,戰爭正從遠方蔓延過來。我對這群小老鼠說:“戰爭就快到這里了,你們去打仗吧?!边@些小老鼠接到命令,齊刷刷地向我敬了一個軍禮,往門外洶涌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饑餓中睡著了。在夢里,我聽到有人走進屋,腳步聲很漂亮,正越來越近。我醒過來,看到楊粉站在床邊,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我翻身坐起來,楊粉微笑著說:“楊樹哥,你怎么不去我家吃飯,等了好久都不見你去,我媽就叫我給你端過來?!睏罘弁蝗桓目诮形腋?,我有些不習慣,但心里卻喜滋滋的。我說:“楊粉,你知道嗎?我長大了?!睏罘壅f:“知道呀,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已經長大了?!彼哪樣行┘t潤,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害怕。我感到很滿意,伸手接過楊粉手中那碗沉甸甸的面條,她輕聲說:“里面有兩個荷包蛋?!蔽页龘]揮手,她轉身走了。

    我攪拌一下面條,吃了一個荷包蛋,把另一個放在墻角,我打算用來引誘老鼠。面條的味道還可以,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到一半時,我發現碗里的面條會動,再仔細看,那根本不是面條,而是一只只蚯蚓。我瞬間想發火,但隨即平靜下來。我把半碗蚯蚓倒進水缸里,它們扭動著身體在水里游來游去,顯得很快活。我找來一個簸箕蓋住,心想,等它們長大了,會不會變成蛇呢?

    4

    家里的草藥剩下不多了,女人又要進山采藥。出發前她去床邊問男人:“你要屙屎屙尿不?”男人知道女人要進山,不由得傷感起來,他說:“這一次,你會不會不回家了?”女人有些氣憤,不耐煩地說:“不回家我去哪?”男人的眼角好像噙著眼淚,他說:“我擔心你留在山里陪她?!保ㄅ嗽泴δ腥苏f過自己的祖母,男人聽完后堅定地認為她的祖母并沒死,而是以另一種形式生活在山中。男人生病之前總是對女人說:“你去山里陪陪她吧?!倍∫院?,他就總擔心某一天女人會留在山中陪她的祖母。)看到男人的眼角,女人的心軟了,她又問道:“你要屙屎屙尿不?”男人費力地搖搖頭,女人說:“那你在家,我下午就回來?!闭f著她走到屋外,拿起藥袋和鐮刀,往山里走去了。

    女人走后,男人努力讓自己入睡(他認為在夢中可以看到女人在山中的情景),但卻怎么也睡不著,于是他卷起嘴唇吹口哨。男人是厚嘴唇且門牙間有寬闊的縫隙,口哨吹得不好,他試了幾次才終于把舌頭放到合適位置,口哨聲稍微響亮了一些。這個寨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男性要學會吹口哨才找到對象,男人記得自己十五歲那年花了很長時間才吹出聲音,兩年后終于找到對象。剛戀愛時,對象總嫌他的口哨聲不好聽,但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在兩年后正式成為他的女人?,F在男人吹著口哨,想著往事,不知不覺眼睛就完全被淚水蒙住了。

    男孩走到院子,聽到屋里傳來口哨聲,他聽出是風水先生唱的大曲,有點兒陰陽怪調。男孩想,這戶人家一定有老鼠,應該進去幫幫忙。他喊了幾聲女孩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估計女孩已去學校上課。她不是不喜歡上早上的課嗎?男孩覺得奇怪。屋里的口哨聲一直響著,男孩靜下來聽,無端地想起寨子里婦女的哭喪聲,越發凄慘。男孩再也忍不住,一腳踢開門走進屋,順著口哨聲來到男人的臥房。

    男孩問:“你在用口哨聲嚇走老鼠嗎?”男人停住吹口哨,疑惑地看著男孩,似點頭又似搖頭。男孩說:“口哨聲對老鼠沒有用。我來幫你抓老鼠吧,我現在以抓鼠為生?!蹦腥苏f:“我家里沒有老鼠,老鼠已經很多年沒進過我家了?!蹦泻枺骸澳悄銥槟臉哟悼谏??”男人說:“因為我想念我的婆娘?!闭f著他費力地伸手擦眼淚,然后驚訝了一下,有些興奮地說:“你是楊樹嗎?”男孩點點頭。男人說:“好久不見,你長大了?!蹦泻⒄乙粡埌宓试诖策呑聛?。他想,作為一個長大的人,應該陪男人聊聊往事,他認為往事對生重病的人來說很重要。

    “把你的往事講出來吧,不要壓在心里喘不過氣來?!蹦泻⒆龀鲆桓眹烂C的樣子。男人說:“對不起,我不能講,如果我把往事講出來,我的心里就會空蕩蕩的?!蹦泻⒂X得男人的思維異常清晰,他抬起雙手做出望遠鏡的手勢,對準自己的眼睛望向男人的頭部。男人瞬間頭痛起來,要炸裂一般,于是他的身體離開了床,飄浮起來。男孩放下手,男人又墜落在床上,呻吟了兩聲。男孩說:“我看到一些黑色的細菌,它們將會長成蘑菇,從你的耳朵里冒出來?!?/p>

    男人覺得男孩真了不起,他動了動身體,問男孩:“你的《自然》課本學到哪一章了?”男孩想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有這一科目,于是說:“我早就不讀書了?!蹦腥瞬]有愣住,馬上回答道:“像你這樣的人,想象力是非常豐富的,也不需要讀書了。我家粉就不行,不能跟你比?!蹦泻⒂X得男人的話可笑,楊粉就是一個小姑娘,怎么能跟一個長大的人比呢。稍一停男人又說,“要不你幫我想象一下山里的情景吧,我想知道山里都發生了哪樣事?!蹦泻]想到男人會提出這樣一個請求,他思慮一番說:“我試試吧?!彼]上右眼,左眼的眼皮輕輕動著,一會快一會慢的,許久后才睜開右眼。男人迫不及待地問:“你想象到了什么?”男孩說:“一個女人在山中采藥……”

    山中草木非常茂盛,女人用鐮刀砍出一條路,然而她剛走過去,被砍掉的草木又恢復原樣。那些比較粗的樹枝對她“哼”了一聲,像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有的樹枝甚至還猛地搖過來,拍打在她頭上或者臉上。就這樣過了大半天,女人只找到幾棵草藥,她像是被淹沒在綠色的海洋中,有一種快喘不出氣的感覺。又艱難地走一會,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出現在眼前,女人毫不猶豫地坐下來休息。周圍嘁嘁喳喳地響,女人知道有不明的野獸在窺視自己,她用鐮刀敲擊石頭,發出聲音以嚇走這些野獸,這是她多次上山找草藥學會的。果然很有效果,周圍的異響馬上停止,可她剛一放下鐮刀,又嘁嘁喳喳地響起來,她又拿起鐮刀繼續敲擊。

    這一次女人不再停下,“當當當”地一直敲著。她邊敲邊想著男人,男人的命太苦,沒有生育就算了,竟然還癱瘓在床。男人是某天早上突然癱瘓的,頭一天晚上睡覺時還好好的,第二天早上醒來就不能起床了。因為他的病,女人沒少奔波,請人抬去鄉衛生院,查不出原因,只能不停地給他吊鹽水,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又請人抬回家。費了幾只大公雞,請幾個先生過來看,說什么的都有,最后一位說需要一種名叫“草血藥”的草藥才能治好,這種藥是透明的,它的體內是紅色的血,能不能找到就要看緣分。女人進山無數次了都沒有找到這種草藥,只能用其他草藥欺騙男人喝下,但騙得了男人卻騙不了他的病,喝了那么多藥,一點好轉都沒有。有時候女人想,也許跟草血藥沒有緣分,有時候她又想,只是緣分還沒到。每次都抱著厚重的希望進山,比如今天。

    女人突然看到什么東西一閃,她停止敲擊,朝樹葉縫隙看去,一個白發蒼蒼、瞎了一只眼的老婦人正盯著她。她嚇了一跳,坐直身體仔細再看,老婦人消失不見了。女人的心瞬間狂跳起來,她所認識的老人的臉一張一張地在腦海里閃現,閃現了很多張以后終于停住,腦海里只剩下死去多年的祖母的臉,瞎掉的那只眼時常流著眼淚。女人想起男人的話:“我擔心你留在山里陪她?!彼?,此刻男人要是知道這一情形,該是多么絕望呀。她的心里一陣發緊,趕緊起身繼續尋找草藥。

    就在女人挖出一棵草藥的時候,一眨眼看到前面有一棵透明的藥,體內裝著一半血。女人差點叫出聲來,她四處看了看沒有任何異常,揉了幾下眼睛,那棵藥還在。女人的心比剛才跳得更猛,她幾乎是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爬過去,然而快碰到草血藥時,草血藥忽地向前移動兩米。女人又繼續往前爬,這一次更加小心,可還是重復著同樣的情形。這樣爬了好大半天,女人的手都磨出血,就在她打算放棄時,草血藥變成一個人。女人一眼就認出是老王,老王正笑瞇瞇地看著她,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澳强盟幨俏易兊??!崩贤跽f。一條手腕般粗的蛇從老王的包里鉆出來,頭部一伸一縮地朝女人吐舌頭,女人又羞又氣,舉起鐮刀砍過去,蛇“哎呀”地叫一聲,頭掉在地上,剩下的身體一扭一扭的,全部從老王的包里扭出來。老王說:“不要生氣,興許我還能幫助你?!?/p>

    女人本想對老王發脾氣,但她怕把老王惹怒了,吃虧的是她自己,于是一直強忍著?,F在聽老王說興許能幫助她,于是她的心稍微緩和一些。老王依舊笑瞇瞇的,女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問:“你打算咋幫我?”老王說:“跟我來?!闭f著轉身往前走去,女人緊跟在后面。越走草木就越深,且都帶著刺,女人幾乎不能走了,而老王卻像是走在平地一樣,不時回頭看女人,示意她快跟上來。女人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你不要把我帶迷路了?!崩贤跣χf:“放心吧,這些山里,再沒有人比我熟悉了?!弊吡撕芫?,一個洞穴出現在面前,老王像進自家門一樣走進去,女人猶豫一下也跟著走進去。

    ……女人躺在凸凹不平的石頭上,老王在她身上不急不緩地動著。女人緊閉著嘴,讓自己別發出聲音。她看到洞口外的天空,那些云有節奏地快速流動,讓她感到很舒服,忍不住地呻吟兩聲,又趕緊控制住。突然地,洞口被什么擋住,女人眨一下眼睛,一個白發蒼蒼、瞎了一只眼的老婦人正盯著她。女人一陣懼怕,拍打著老王的肩膀,老王喘著粗氣哼兩聲,一下子趴在她身上。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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