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1年第5期|海飛:何來勝(節選)
導讀
看似江湖情仇,實則民國傳奇。海飛的故事仍然好看,難得的是史料、人物和情懷的糅合愈發妥帖。
何來勝
文|海飛
1
何來勝奄奄一息地被強盜錢大貴派人用一條快散架的破船送回來時,也是落雨時分。何來勝衣衫襤褸,像一個疲憊的稻草人一樣,仰面躺在破船的甲板上。一雙死魚眼睛望著灰暗的天空,突然覺得世界安靜得像死去一樣。
他的耳朵里灌滿的只有無窮的水聲。
那天蕙風堂大藥房的賬房海胖天正在碼頭唾沫橫飛地給眾人說書,他寬厚的背對著那條寬闊的江,一些零星船只就在他的背后緩慢地穿梭,這其中就包括那條運載著何來勝的破船。雨水稀薄,能略微打濕人的頭發和衣衫,海胖天穿著灰色的長衫,表情豐富地說著遙遠的江湖往事:那關老爺出陣,赤面長須,手持青龍偃月刀,大聲喝道,來將何人?只見那人身騎黃驃駿馬,手持黃金雙锏,正是十三太保秦瓊,又名秦叔寶。兩人斗在一起,叮叮當當,稀里嘩啦,真是好一場惡斗……
圍在他身邊的販夫走卒們微微張開了嘴,他們屏住呼吸,神情嚴肅地聽著海胖天洪亮的聲音被雨漸次淋濕,沒有人察覺關公戰秦瓊有何不妥。這時候,那條破船艱難地擠開水面上濃重的霧氣,在海胖天意氣風發的聲音中靠了岸。海胖天側過身來,一眼就看見何來勝被人從船上抬下,于是說書聲戛然而止。他推開人群嚷,說我有要緊的事了。眾人不答應,追著問,然后呢,然后秦叔寶怎么樣了?
海胖天把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瞇起來,他臃腫的身子,靈活地穿過聽書的人群,走到何來勝身邊,拍拍他的臉,問,還活著嗎?何來勝微弱地點了點頭。于是海胖天對那兩個從船上抬他下來的人說,辛苦二位,走,把他抬到蕙風堂。
聽書的人群繼續追問,說海胖天,然后呢,然后關云長怎么樣了?
海胖天大步流星地走著,頭也不回地說,然后?然后關云長猛地睜開他的丹鳳眼,發現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春秋白日黃粱夢。
何來勝在那塊門板上一躺就是九天,幾乎躺成了另一塊板。
第十天,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蕙風堂大藥房,氣若游絲地路過海半仙酒坊時被春十三叫住,攤開手問他要上個月欠下的酒錢。何來勝摸遍全身上下一文錢也沒摸出來,春十三拽下了他系在腰上的乘風鏢局的腰牌。那塊腰牌是他爹何乘風當年風頭無兩時,長亭鎮地主豪紳們一齊湊錢,用黃金給鏢局打的一塊純金腰牌,正面寫“乘風破浪”,反面寫“勞苦功高”??上н@也是何乘風給兒子留下的除了房子外唯一值錢的東西。
何來勝原先是個讀書人。乘風鏢局還興盛的時候,他爹何乘風就學那些洋派的大戶人家,把兒子送到洋學堂去念書,想把兒子培養得文武雙全,有那種威震長亭鎮的意思。后來乘風鏢局沒落,生意一落千丈,何乘風勒緊褲腰帶也供不起龐大的學費,急得他在鏢局天井里不停轉圈,像被斬去了頭去還沒死透的公雞。何來勝就安慰何乘風,他故作深沉地說,尊敬的父親,我有的是鴻鵠之志,我有一百個鴻鵠之志。何來勝果斷地從洋學堂卷起鋪蓋回到了鎮上,嚷著替父親走十萬里的鏢。其實當時不僅托鏢的人少,劫鏢的人也少,走鏢的路上遇見的大多都是沒什么本事的地痞流氓。少鏢頭何來勝顯得很勇敢,從來沒躲躲藏藏不敢上的時候,無奈手腳功夫實在是差,往往其他保鏢與人打得熱鬧的時候,還要勻出一個人專門保護他。久而久之鏢局其他兄弟們交給他一個任務,能不動手堅決不動手,不要嗚呀嗚呀亂叫著沖上前去,然后被人一腳踹飛。只求他像一張狗皮膏藥一樣,貼牢鏢車就行。
何乘風為此苦惱了很久,每天都站在天井里對著天空發呆。他并不希望何來勝繼承他的衣缽,提著腦袋今天不知道明天還活不活。后來何來勝在何乘風的一只舊皮箱里翻找出一把盒子炮,這是不久前何乘風走鏢時從劫鏢的人手里繳下的,據說來自德國毛瑟兵工廠。何乘風對這把盒子炮表現出來了空前的熱情,他舉著這塊黑鐵一天到晚瞄來瞄去。在射殺了三只狗、五只雞以后,何來勝把這支巨大的手槍插在了自己的腰間。
他拍了拍那支槍,對何乘風說,尊敬的父親,好馬配好鞍。
何乘風說,你主要是想說什么?
于是何來勝接著說,好槍配好兒。
誰知何來勝轉頭就用這把槍闖了禍,蕙風堂堂主安五常家有出息的兒子安必良自告奮勇教他用槍,結果他錯誤地將子彈打向了安必良。好在子彈只是擦傷了安必良的胳膊,安五常和安必良都大度地原諒了何來勝,只有女掌柜杜小鵝皺著眉說,殺人償命,傷人賠錢。為了賠償,少鏢頭何來勝就去蕙風堂做了三個月的跑堂伙計。何來勝想既然不用走鏢也樂得清閑,每天拼命地聞著藥房里的中藥氣息,或者是跟賬房海胖天吹牛皮,或是在蕙風堂忙完后去哎呀樓,他也不叫姑娘,捧本書沏壺茶一直坐到何乘風叫他回家。
沒有人知道,何來勝搖頭晃腦看書的場所,為什么一定要選在妓院。
哎呀樓的老板黃蘭香很看不起何來勝,心想何乘風威風一輩子,生個兒子卻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軟蛋,整天捧本書看?,F在變了天,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中狀元,難道看書能當飯吃?他趁何來勝不注意,偷偷瞄了眼他的書。書的封皮已經掉了,邊角折起,書脊上有三個快磨毛的字:金瓶梅。書里圖文并茂,只是黃蘭香一雙老花眼沒看清那些圖長什么樣。黃蘭香就想,難道這是一本拳書?金瓶梅是一種拳法?何來勝是對著這本武林秘籍想要學拳腳?黃蘭香后來看清了那些插圖的內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大叫一聲乖乖,最后認為何家父子這是想要從哎呀樓偷學經營之道,以期東山再起。
黃蘭香于是冷笑一聲說,何來勝,看來你居心叵測啊。
何來勝就合上書,認真地說,你想歪了,我真的是一點念頭都沒有。
不過何來勝的人緣好,身上沒半點讀書人的臭脾氣。有一回安必良回到家,邊吃飯邊端了本英文書,滿頁蝌蚪一樣的字,海胖天湊過去問安必良看的什么,安必良不耐煩地告訴他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恰好那時何來勝還在蕙風堂做伙計,于是笑著對訕訕而回的海胖天說,他在看《倫敦蒙難記》,講孫中山在英國被中國人抓了又逃出來的事。安必良大吃一驚,問他,這位曾經被我起死回生救活了的兄臺,你也懂“陰溝律虛”?何來勝謙虛地說,一點點。
總而言之,何來勝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說得,和黃蘭香之流喝酒吃肉也說得,蹲在路邊與腳夫鏢師日天日地的胡話也說得。就算是吃個屁,他也比別人的經驗多至少三十倍以上。
他胸有成竹地說,屁就是硫化氫。
2
何來勝的快樂生活終止在二十歲。在他二十一歲還剩下最后一個月零七天的時候,他爹何乘風走了最后一趟鏢。何來勝記得,那個霧茫茫的清晨,他剛剛醒來,只看到門外是一團《西游記》里才會出現的濃霧。于是他嘆了口氣,他覺得這霧里充滿了未知和妖氣,總是讓他心神不定。在這樣的心神不定中,他看到了鏢局門口的一車倭瓜。
那是鎮上開絲廠的鄒老虎讓他送的一車倭瓜。何乘風搞不懂開絲廠的不送絲,送一車倭瓜干什么?那次蕙風堂的賬房海胖天也嚷著說要跟著去走鏢,他說我得出去透透氣,長亭鎮太小了,裝不下我的眼觀八方的眼神。海胖天像一個旅行家一樣準備行頭,甚至帶上了一把漂亮的夜壺,說是景德鎮產的,文明人士沒有夜壺,根本尿不出來。
幾天之后,海胖天背著何乘風回來了,因為旅途勞頓的緣故,海胖天瘦了一圈,鏢師們也全都灰頭土臉掛了彩。但是海胖天的腰間,十分滑稽地掛著那把夜壺。那時候何來勝正在鏢局門口認真學習那本《金瓶梅》,他一抬頭看到天空中陰云密布,就在心里說,天一定就要變了。這時候他轉眼看到鏢師們七零八落地向鏢局這邊走來。何來勝就冷笑一聲,說這是怎么了?一個個像被抽掉了魂似的。海胖天大叫一聲說鏢被劫了,但骨氣還在。何來勝不信,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劫倭瓜?劫倭瓜不如買倭瓜便宜啊。
我也不信??墒晴S真的被劫了,在嵊縣,被一伙強盜搶走了。何乘風把自己的臉側著,貼在海胖天寬闊的肩膀上,奄奄一息地說。我丟了臉了,無顏見江東兒子。雖然骨氣還在,可是沒人買我的骨氣啊。
何來勝說,我會把鏢找回來的。我爹一輩子沒失過鏢,不能因為一車倭瓜把名聲毀了。你千萬不要忘了,我是有一百個鴻鵠之志的人。于是他選擇了一個涼風吹指的清晨,瞞著病懨懨的何乘風,一個人去了嵊縣,很像一個俠客出門遠行。到了嵊縣,他向一個叫李歪脖的當地人打聽強盜在哪兒,大家都說你找強盜嗎?我們這里民風淳樸得如同一股清流,強盜只有一伙,就是錢大貴。
錢大貴所在的地方在嵊縣的一座本來沒有名字的山上,錢大貴帶著一批人自己占山為王,所以這山就取名叫大貴山。走到寨子門口,何來勝首先看到一個壯實得像深山大熊的男人正在炒菜,那口十幾個人飯量的大鍋在他手上輕得像一片羽毛,翻炒之間火星四濺,何來勝聞到一股樸素的肉香,他覺得自己的肚子響了起來。于是他把目光從大鍋上努力地挪開,問,錢大貴何在?
那人沒理他。直到菜起了鍋,他才抬眼看了何來勝一眼,說,我就是。
何來勝說,我找你來要一車倭瓜。
錢大貴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問,你是那姓何的老頭的什么人?
我是他兒子,我叫何來勝。
錢大貴吃了口菜,把腳翹在桌上,晃晃悠悠地剔著牙問,你想怎么要?
何來勝掏出盒子炮,反問,怎么樣你才能還?
文斗和武斗,你選一個吧。
什么叫文斗,什么叫武斗?
文斗就是你跟我一個人打。
武斗呢?
錢大貴嘿嘿一笑,頓時何來勝周圍一片拉槍栓的聲音,二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了他。
何來勝識相地收起槍,說那像我這樣的讀書人,當然選文斗。
那好。錢大貴擦擦嘴站了起來,咱們一對一地打。贏了,倭瓜你拿走,輸了,我錢大貴不愛殺人,你給我磕三個頭,磕完放你走。
何來勝想了想,豪邁地說,英雄所見略同。我選文斗。
錢大貴說,那來吧。
錢大貴身子魁梧卻靈活得像一只螳螂,一開始只是淺淺試了幾手,知道對方的斤兩之后,大喝一聲“小心了!”雙拳如錘,勢若奔雷般當胸搗出。何來勝只覺勁風撲面,噔噔噔連退三步,第二拳、第三拳再無閃避余地,慌忙架手格擋,頓時痛入骨髓,不由得大叫一聲,我尊敬的父親,我好像要輸了!錢大貴哈哈笑了兩聲,搶步跟上后再出兩拳,拳拳到臉,何來勝一時間頭暈目眩,原地轉了兩圈一下坐倒在地,鼻子嘴角都掛出長長一條血線。
何來勝的心里發出了一聲哀鳴,心里說爹你丟臉了,我也丟臉了。乘風鏢局果然是可以關門了。
平心而論,何乘風的家傳武功只能算二流,而何來勝學來學去,頂多排到十八流。不過何來勝軸,具體到比武上,就是不要命??墒窃俨灰?,也還是十八流的武功。從他拉開的架勢,錢大貴就看出他連對手都算不上。菜還沒涼,何來勝就已經滿臉是血,整個頭腫了起來。錢大貴望著他這副鳥樣,皺著眉說,你輸了,你認個輸,這事就過去了。何來勝搖頭,我還沒輸,你看,我還沒死,所以我還沒輸,然后又撞了上去。錢大貴覺得他簡直像一條瘋狗,瘋狗當然不會認輸。最后錢大貴扭脫臼了他一條胳膊,一招“順水推舟”在他背上一拍,將他直直推出十多步,說你回去再練練吧,不然白白被我打死。
何來勝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土,咬咬牙走了。其實他十分害怕真的被打死了,那么復仇的機會也沒有了。他垂著一條軟塌塌的胳膊,心想作為武林中人,怎么好意思讓對手把胳膊接上。錢大貴也沒主動幫他接,冷冷地看著何來勝晃著他那條脫了臼的胳膊越走越遠。最后走進一堆像火一樣燃燒的夕陽里,不見了。
半路上,何來勝下了決心,要好好學武功。
3
就在嵊縣強盜錢大貴搶走何乘風的倭瓜那天,春十三像一只白鶴一樣飛臨到了長亭鎮。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春十三提著一口舊皮箱,一腳踏上了長亭鎮濕潤的泥土地,踏碎了長亭鎮濕漉漉的陽光。她一路從東北來到浙江,停停走走,在船行駛到長亭鎮時,一只池鷺潮濕的腳掌落在她肩上,為此她的肩略微有了震顫。那時候春光明媚。春十三想要么就在這里住下吧。
很快人們知道,這個叫春十三的單身女人老家在松江省珠河縣。她有著東北女人的白皙皮膚和高挑豐滿的身材,頭發精致地燙成大卷,穿著長亭鎮的女人不會穿的衩開到大腿的旗袍。她的身段好看,一舉一動都像在跳舞。她那時候對著天空中一朵云說,我本來就是個跳舞的。
沒過幾天,外鄉女人春十三搬到了乘風鏢局隔壁的隔壁,那戶人家準備舉家搬遷到蘇州的觀前街定居,春十三便帶上那只池鷺,在這騰空的院子里住了下來。又過了沒多久,乘風鏢局的人忽然聞到一陣酒香從墻那邊飄過來,推推搡搡地過去一看,春十三已經將隔壁的隔壁變成了一間酒坊,院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堆了小山一般的紫紅高粱,院中央有一口大鐵鍋,墻邊擺了一排蒸酒的甑鍋,甑鍋上搖搖晃晃地停了一只被酒氣熏得把持不住的漂亮池鷺。
正在忙活的春十三對他們大方地笑笑,說以后多照拂。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真絲睡袍,柔軟的布料貼在柔軟的身體上,勾勒出的似是而非的線條讓一幫走鏢的目瞪口呆。他們都覺得眼睛像是要著火了。
咚的一聲,那只池鷺一頭栽倒在地上。走鏢的嚇了一跳。春十三走過去,撿起池鷺笑著說,它被酒給熏暈了。
第二天,在三千響的鞭炮聲中,春十三的海半仙酒坊開業了。鎮上的男人來了三分之二,就連歪頭陳也來了。歪頭陳是長亭鎮的一個瘋老頭,腦袋后面還留著細長而骯臟的辮子,亂糟糟地纏在脖頸間。誰也說不清他是什么時候被哪陣風吹到長亭鎮的,他每天躺在江邊一座廢棄的路廊里,路廊里面碎石板縫隙里長滿了荒草,他就把荒草踏出一張床的位置,扔一些干草,就算是他遼闊的床??瓷先?,他本身就像是一棵野性十足的荒草。鎮上有好心人平時也就給他施舍兩碗飯,送點舊衣服擋風御寒。他們私下傳說,歪頭陳原先是革命黨,看見其他革命黨人被殺頭,大約殺到第一百顆頭的時候,他活生生就給嚇瘋了。而且從此以后,他的頭就被嚇歪了。
長亭鎮民團團總馬當先帶著十幾個團丁過來立下馬威,他們矮胖的身材翻滾著卷起一片塵土向這邊奔跑過來,撞進了春十三酒坊的院子。馬團總一雙三角形的眼睛在春十三身上上下亂瞟,說春老板,咱們長亭鎮是有規矩的,新店開業,收取聯團費三個銀元,團局捐三個銀元,祠堂捐四個銀元,田畝捐五個銀元,一共十五個銀元。說完攤開手掌說,春老板,付錢吧。春十三笑靨如花,說,馬團總,我酒坊剛開業,哪里來的十五個銀元。馬團總又說,這樣吧,還有一個辦法,去拿酒來,我一碗你三碗,喝得過我,就給你減半。
春十三說,這么個比法,我怎么喝得過您?
馬團總說,那春老板敢來長亭鎮開酒館,不身懷絕技,那就是吃了豹子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春十三身上,除了歪頭陳。他偷偷地躲在角落里,仿佛這個世界跟他沒有關系,仿佛他就生活在夢境中。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很快就雙頰通紅,臉上露出癡笑,并且不由自主地一共打了三個歡快的酒嗝。
春十三露出為難的神情。哎呀樓的掌柜黃蘭香艱難地擠開人群,討好地上前與馬團總套近乎,說長亭鎮沒人喝得過馬團總,要不讓她跟您比猜拳也行啊。黃蘭香話還沒說完,就被馬團總當胸一掌差點推到春十三身上。馬團總說,這里是酒坊,不是你的哎呀樓。黃蘭香的臉就一陣青一陣紅,很沒面子,壓低了聲音說,我可是會地趟刀的。
馬團總大笑起來,說你的地趟刀就是個花拳繡腿,你刀法能快得過子彈嗎?你要是再在這兒牛皮烘烘的,我讓人把你的哎呀樓拆了。
黃蘭香不再說話,他悄無聲息地退回到了人群中。大家都看到馬團總伸出手去,托起了春十三的下巴。這時候,一直站在房梁上的池鷺尖叫一聲,俯沖而下,一口啄上了馬當先的耳朵。馬當先猝不及防,哎喲一聲捂著耳朵不停叫喚。春十三連忙將那只取名“春光”的池鷺叫回來,春光就春光無限地棲在了春十三微微顫動的肩頭。馬團總丟了臉,就在他大喝一聲,讓手下們把酒壇和酒坊全部砸爛的時候。春十三突然拎起了一壇酒,拍開壇蓋,往兩只酒碗里倒下了兩碗酒。醇烈的酒香立刻氣勢洶洶地在半空中盛放出一朵殷紅的花。
春十三說,都給我住手!
馬團總笑了,搓了搓手,然后端起酒碗,春老板,請吧。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有個人雄壯地說,我來替她喝。我口渴得不得了。
何來勝撥開人群走了出來,左胳膊奇怪地晃蕩在身側。黃蘭香一伸手,壓住了何來勝的肩頭,輕聲說,少鏢頭你別鬧,你又不會喝酒的,你要喝的話還不如我來喝。說著就要去拿酒碗。何來勝右手一使勁,把黃蘭香推出去三步。黃蘭香瞪大了眼,說,乖乖,你長本事了。我就說你偷偷地看武林秘籍練拳,你還不承認?,F在看來,果然沒說錯。你要再這么沒大沒小,小心我用地趟刀收拾你。
何來勝沒有理會喋喋不休的黃蘭香,他幫春十三出頭完全是一時沖動。他剛剛在錢大貴那里跌了跟頭,滿腹怨氣正無處發泄。他不管馬當先同不同意,也不理旁邊站著的嘰嘰歪歪的黃蘭香,垂著脫臼的左手,右手搶過酒碗就往嘴里灌。
何來勝在喝第二碗時,身子就開始打晃,到了第三碗時腿一軟手一抖,碗筆直往地上掉去。春十三眼疾手快,彎腰一撈穩穩將碗接住,然后將何來勝扶到椅子上坐下。接過酒碗的春十三在那天一戰成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長亭鎮源遠流長的傳說,她把臉喝成了一片春紅,眼波流轉,春風蕩漾,望向圍觀著的人群。然后她慢慢轉過身,看著馬團總喝下了又一碗酒。那時候的馬團總紫著一張豬頭臉,淚流滿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傷心的情愛往事一樣,被架出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著菊啊蘭啊芳啊萍啊心肝寶貝,我是如此深情地想你們啊。
春十三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搬出一把太師椅,穩穩地盤腿坐在了上面,一手叉著腰,一手舉著酒碗,用一雙星星眼看著眾人,說,從此海半仙酒坊,還望各位鄉親們照應。今天春十三獻丑失禮,你們莫怪。然后一只春天的燕子,孤獨地飛過了酒坊的上空。何來勝就是在一片灰云慢慢飄過酒坊上空時,被鏢局的伙計們抬回去的。抬回去的時候,他那脫了臼的手臂低垂著,像自鳴鐘的鐘擺。
人群漸漸散開去,只有經久不散的酒氣還在酒坊蕩漾著。春十三的眼皮子終于耷了下來,她覺得很累??諘绲木品辉鹤永?,不知什么時候像幽靈一樣閃出了歪頭陳,他依然舉著那只碗,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詭異地笑著說,看上去是少年英豪,其實不過是一把人間尿壺……
那天晚上,春十三敲響了乘風鏢局的門,端來一碗刺鼻的藥湯給何來勝解酒。何來勝醉酒神志不清,春十三當著何乘風的面,扳開何來勝的嘴巴灌藥湯。何來勝暈過去三天,像死了一樣,春十三就連送了三天的解酒湯。到了第三天,春十三給何來勝灌完藥湯,說該醒了。然后何來勝果然睜開了眼,打了一個悠長的酒嗝說,好酒。春十三說,給你灌了三碗解酒湯,一共一個銀元。何來勝沒想到還有這一出,說你這奸商,認錢不認人。春十三說,是拿不出錢嗎,可以先欠著。她又當著何乘風的面,讓何來勝寫了一張欠條。那天何乘風像一條奄奄一息的癩皮狗一樣躺在一塊床板上養傷,望著醒過來的兒子和遠去的春十三的背影,突然對何來勝說,我兒謹記,這個女人不簡單。
何來勝愣了一下,說尊敬的父親,這跟咱們鏢師走鏢有什么關系?
何乘風意味深長地說,人活一世,不就是一場最難走的鏢嗎?
……
(全文請見《當代》2021年5期)
【作者簡介:海飛,1971年生。曾獲人民文學獎、“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上海文學》全國短篇小說一等獎,2004年度浙江青年文學之星。已出版作品集和長篇小說多種?!?/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