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3期|白小云:三朵她(組詩)

白小云,生于蘇州,現居南京,在《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中國詩歌》《草堂》《詩潮》《詩林》《鐘山》《作家》《雨花》《上海文學》《青春》《芳草》《飛天》《延河》《安徽文學》《鴨綠江》《青海湖》等發表作品若干,出版小說集《自私的猜測》。
三朵她(組詩)
白小云
距 離
蘆葦順從風的旨意,彎腰低頭
它思念自己,但命運不許它隨意
白發紛飛時,它弧形的身體
像一只要去遠方的翅膀
云在天上抗命,裙子被撕碎
稀薄柔弱的身體橫陳天空
有時漸漸失去呼吸,幾乎死于安靜
而絕望落魄,美若徜徉
人間有鏡頭賞玩孤獨
看不見的不需看見
它們存在,無須知道自己是誰
譬如天空不空,它忍受誤解幾千年
終于愛上命名者的意志
美的邏輯如是
愛的距離如是
大眼睛
水系布滿肉身
錯位的星球旋轉在兩個宇宙
約定的爆炸還在醞釀中
天空的陰云無法被看見
它們被稱為太陽
你迎面走來,睜大著惶恐
你是誰?
我們同時發問
藏身無知,假裝不知植物們
一邊向大地深處索要
一邊向藍天高處親近的撕扯
你向前走,眼中的浪潮迅速后退
小鹿跳躍進媽媽的腹中
大??s回伸出的手
你運用生創造死的神力
保持在他們的遠方
世界從未誕生,你所知道的那枚
孤獨旋轉著、水系布滿肉身的
只是空無巨大的野獸,看著空無
你我相知,迎面相撞進彼此時
閃電劈開堡壘
這是秘密
不想看見
想把某些任性放進去
譬如這句“不想看見”
無路可走的人正在祈禱
誦念經文,反反復復創造真諦
用無解的咒語解開陷阱里困獸的哀鳴
“牢籠是你自己設置的”
神在虛無的上空啟示
“鑰匙在你手里”,安于無路后
你發現拐角有光
“不想看見”,這純粹的雜物
不可以出現在堂皇的舞會上
正經敘事的雪白紙上
母親嚴肅的嘴角
甚至疲于休息的夢中
你刪除不斷跑出的它
不斷被確認的它
反反復復創造真諦
它被拒載,它是真的
三朵她
玫瑰的頭低垂
三姐妹愛上同一個黃昏
在同樣的傍晚流連
背對自己和彼此,這幫助她們
度過最初的愧疚與悲傷
愛意沉重,她們彎曲脖頸
有些暮色已經注定
給親愛的姐妹送上真摯祝福
也給自己。仿佛圣光來臨
猶豫的剎那玫瑰盛開
微小黃昏里分裂的占有
簡單愛意里那個復雜的人
她們仰望的天空沒收了
她們的仰望與分離,并沒有
還給她們對稱的愛與孤獨
而三個她較量,仿佛大風中
小鳥奮力扇出自己的無數個翅膀
不 同
雨水嫉妒瀑布寬闊
它的暴脾氣被人仰視
大嗓門日夜喊叫
奪走他們的聲音和底氣
把他們壓在山腳
暴力按住自由
極端的力量擊打大地
他們驚呼,大腦空白
仿佛窒息
但他們愛它,飛流直下
不講道理
雨水嫉妒瀑布
嫉妒它只做瀑布
專一而寬闊
決 堤
千頭萬緒涌入大腦
洪水日夜翻騰,沖擊堤岸
凝固的力量經不住動蕩的噩夢反復沖洗
奮起反抗之心日益激烈
骨頭里生出骨頭
繃緊的肌肉如鐵,柔弱在示威
潮水喧囂,如同炫耀
她置身于煩亂世間
自己發起戰爭與洪水
平靜的表情下兵荒馬亂
他俯視這小小的受害者
看她陷入自我戰爭的怪圈
在直視他的眼睛前堤岸崩潰
這言不成句的女人
尖 叫
在山頂,我們呼喊
聽聲音抖開翅膀飛出身體
俯沖向山谷時,它跑得比我們快
像自由在領路,釋放高分貝的肉體
它在長翅膀的神物間穿梭
躍出水面的巨鯨拖著整個大海的浪花
沒有更大的容器可以收留它
飛落到山腳,人間陳舊
神秘的手折疊喧嘩
安靜,小小的砂礫里
沉睡著浩瀚宇宙
它被收藏,人群里沒有異類
欲望的縫隙無處尋找
呼 吸
池子里的金魚吹著泡泡
去年的一群已經長大被擄走
吃它們的大鳥蹲在池邊觀察
準備賜予它們相似的命運
一只烏鶇在灌木叢中休息
用不擅長的步行放松自己
而危險已經從窺視開始
野貓將在下一刻撲過來咬住它的脖子
櫻花謝了,沒有長櫻桃
蠟梅花的果子是不是青梅煮酒的梅子
我們爭論,蠟梅也是梅嗎
蠟梅一聲不吭,聽人們談論
在墻角曬太陽的人被擋住陽光
是該換一個位置,還是默默等待
我們低頭過檐,走進屋子前
深深地吸一口自己
陌生世界
葉子摩擦空氣與風吹拂葉子
有本質區別
石頭碰撞石頭,碎落的是鋒芒
他們說魚水之歡,魚和水都不承認
它們互不相識,流過的姿勢像擁抱
花蕊間蜂蝶忙碌,交付與索取不言不語
畫面幻美,錯誤沉默
太陽照在游離者身上
他與身后的尾巴形影不離
只因為他們還不認識頭頂的太陽
別 離
第一次做狗沒有經驗
它誤會了站在它身旁的人類
搖尾巴、狗哭狼嚎、跳躍撲懷
用盡了愛的方式,它伸著舌頭追趕
嚇壞了小女孩兒
第一次看到這動物,沒有經驗
太可怕,逃跑里累積的恐懼
讓他們久久分離
怪可愛的,想起他們的初遇
多年后她說,但他們就此別離
方孝孺墓前
他們把你從泥土里撿起
用火烤過,堅硬的高顴骨瘦臉頰
風雨無法撼動的一對前朝帽翅
他們以為這是你,足夠印證你
剛烈不屈的一生
眼珠凹陷出黑暗的瞳影
這是雕刻的藝術,我懂
灰暗與黑暗的錯落中若有光在
他們為你鑄上緊蹙的雙眉
怎樣憂心忡忡都不為過
十族的血肉將死在你面前
你要死在自己手里,我懂
分開你肉體的絕不是他們的屠刀
是死亡本身,誰人無死你不過提前面對
但栩栩如生的鐵,我不敢看你
倘若脫去舊時衫帽
收回望遠的目光,雙頰生動
你是今早鄰家牽手小女兒的父親
再若開懷笑起來,伸開雙臂
胡須輕快抖動,嘴角溝壑上的怒斥消失
此時林中有人舉起相機拍你
有人向你鞠躬致敬
有人冥想你死前的鎮定無畏
哦,他們也是你,人群里的兒孫兄友
你有萬千柔情的樣子
萬千喜怒動蕩的瞬間
滾燙的鐵活在分秒里,陽光撫摸肌膚
血液里流淌山河,真好
你矗立在自己的墓前大義凝望生死
仿佛一輩子只干了這一件事
鐵扮演你和你的硬,但它如何硬得過你
硬得過你藏在堅毅表情里新鮮的柔軟?
下一秒,你將吟出一句驚動風月的詩
搖 籃
怪物瞪大金黃的眼睛
煙霧發光,焊破夜幕
在黑暗里呼吸、喘氣
野獸龐大的心臟
轟隆隆的馬達
孩子睡著了
鐵皮獸輕輕搖晃
帶著他前進
齒輪疾馳,低音哼鳴,哦
媽媽柔軟的歌聲
夜晚的星星,哦
窗玻璃堅固,夢撞在上面
又被彈了回來
太陽下
高高在上的陌生人
心臟上有一個黑洞
藏著灰燼?;鹧嬖樟了?/p>
洞壁上的神話飛舞,迷幻之花盛開
燃燒,又痛又亮的折磨像愛情
小小的密室收縮著,裝不下所有秘密
嘔吐、高燒、窒息欲死
滅火是自救,你緩緩回神,按下返回鍵
所遇皆是幻覺,改信仰苦痛為擺弄花草
調東西南北風水
面目和善自欺欺人
息壤生生不息,止不住洪水
灰燼有燼,構成不同的死穴
太陽總是逼視膽小的人
它熊熊燃燒在世界的心房
送出灰燼,這綿綿不絕的永恒
陽 光
我們經過一棵樹,滿樹果子
懷揣珠玉無人采摘
它的滋味需要有人品嘗
證明陽光雨露在它花蕊間神秘的駐足
而君子的手被道德折藏
“觸碰即是傷害”,你說
無人的路旁尤須自慎
你的話是一縷陽光,照在樹梢
它們因獲得的尊重而甜蜜
因你的放手而憂傷
金黃的春天沉甸甸
孤獨自落,毀于太美
你,你沉甸甸的美德
我來摘下一顆品嘗
無人的路旁你
可隨風搖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