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1年第2期|干海兵:時光倏忽(組詩)
【干海兵,出生于川康邊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已出版詩文集《夜比夢更遠》《遠足:短歌或74個瞬間》《大海的裂紋》等多部。有作品獲獎并被專業選刊轉載?!?/span>
[時光倏忽]
父親去世的那天中午
ICU病房陰郁的墻上,有一束
窗簾漏出的日光
那么柔和,仿佛洇散的
云的面孔
故鄉在南高原之麓,四季如云
隱藏著無數多遇熱即化的
雪粒,人沒有雨水多
總被融化、掩埋、了無聲息
能終老在陽光明媚的中午
將全身的雨水滴盡,那些
骨頭上的濕、心上的濕
滴答滴答成為直線
父親,太陽終于照到了你的腳上
在南高原之麓,雨水天天在下
山路濕滑,雨傘總是千瘡百孔
只有這一天中午
雨傘一覺未醒,陽光普照
[黃昏落到了巢穴]
黃昏落了下來,黃昏落到了
所有人的巢穴
天邊夕光高照,道路終于
一截不剩地還給天上那個人
我得趕回家,趁此刻金光萬道
好心情會轉瞬即逝
那些螻蟻的一生被黑暗鍍亮
他們負重的米粒搖搖晃晃
在黑色的曲線當中
黃昏落到了樹枝上
落到了下水道上,落到了
被微風抬起的房子的背面
房子空空蕩蕩
一只懶洋洋的貓在扣擊
琥珀的天庭
我得趕回家,大地正在蘇醒
趁落葉們爬到樹梢之前
趁鐘聲的骸骨飛到
19點43分。那里有
未曾啟封的神的嘴唇
[喜馬拉雅的貝殼]
它就要接近大海般的藍天了
它的悲鳴讓最后的飛翔
跌落在一塊猙獰的巖石中
整個喜馬拉雅山仿佛在顫抖
那些固化的時間,蒼白而堅硬
負重的心卸不下沉郁的翅膀
登高者被一層一層的高
壓在天地恒定的秘密中,螺號
在廟宇、荒原、群山的匍匐里
歸向了路標一樣的空無
它就要摸到了白云、星辰,摸到了
羊羔眼睛中的那滴海水
它的飛翔不是在掙扎,是帶著鋒利的傷痕
脫離那日漸喧嘩的人潮
向孤寂中去,向越漂越遠的地球中去
[在潿州島等雨]
我在等待雨落在芭蕉葉上的聲音,連綿的芭蕉林一梯一梯地
伸向大海。闊大的層層疊疊的葉子,波浪一樣涌動著
心事的葉子,是該有一場傾盆的雨讓它浮起來
密不透風的芭蕉林固守著烈日下的沉寂,與海為鄰,那些躁動的
塵土在濤聲中匍匐,林間小徑有航標燈迷失的腳印
如此乏善可陳的一季,開花、結果,等待一雙手把沉重的包袱卸下
而一場雨呢、一滴雨呢、或者一滴滾過雷聲的露珠呢
畫地為牢的芭蕉林在等待一場雨,是該來了,海風出自
波濤洶涌的遠方,在下午荼蘼的陽光下,有誰敲打著船帆
而我憑欄遠眺,看見了夢想中展翅的烏云
[立 春]
天空那么薄,何以
種下如此多的銹跡斑斑的香火
傳說中的春天也是從
人群的仰望開始的
花蕾燦如繁星
挑在裂紋一般的黑色枝頭
無論如何春天還是要來的
潮水一般掃去舊鞋子、破衣衫和
發黃的藥箱,而
你身邊的人艷若桃花
在衰敗的銅鏡中一去不返
天空那么薄,耕作的神跡
由帶毒的蜜蜂或蝴蝶
逐一安置,你手指的春水在
農歷中時而瀲滟萬里
時而默不作聲
[落日西沉]
白色的奔馬似的群山
在夕陽下踢踏作響
那些云是無依無靠的
巴郎雪峰的小妾
而一頭撞向空曠埡口的
失魂落魄的鷹
是所有流浪漢般夜晚的
小妾
高原啊,在起伏的星光中聳動
白色的奔馬似的群山
舉著紅矮星翕動嘴唇的經幡
那些土撥鼠搬運的黎明
將在六個小時后
抵達格?;ㄈ紵幕覡a
大地澄明,牦牛糞鑲嵌著
天際線上的彎月
白色的奔馬似的群山
也垂垂老去,銀色的馬蹬
穿過了一百個寒涼的
松耳石火炬
那些騎馬的人轉到了星球的
背面,一百首不再傳唱的詩中
白色的奔馬似的群山
空空的白色
[大地的秘密]
在春天的野花下面
繭一樣的小丘深處
看不見的火把
在土壤中蜿蜒行進
那些掛在野草之上的
露珠,并不如
時間般鋒利,也有
些許的黑色
像另一半背陰的星球
他們注定要把
緘默的頌詞,托付給
二月的春風
他們注定要借助哭泣的
雨水,亮出
空空的骸骨
他們去了哪兒
去了哪兒
野花遍地,蝴蝶
落在漩渦般的
繭的四周
它有一雙吹彈可破的
翅膀,它有一雙
為你唱歌的
毛茸茸的眼睛
[客家人]
在川康山地,去世的人
未過三代便蹤跡渺無了
寬僅盈尺的陡坡
覆蓋著玉米和高粱
少有的土堆,也只是擠在
大豆和黃瓜藤中間
那些過去的祖宗,就仿佛
在玉米林里薅草,薅著薅著
就不見了蹤影
有時候還可以看見他們的旱煙
在密不透風的葉子間閃一下
有時候聽見一兩聲喘息
從田坎那邊傳過來
玉米和高梁一年一年倒下
又一年一年爬起來
那些新鮮的葉子長出的骨頭
最終在起霜的十月滴進泥土中
那些骨頭和這些骨頭
來自梅縣、贛州、孝感
400年來,他們有相似的面容
.創作談.
在存在焦慮癥蔓延的今天,碎片化寫作似乎已成詩壇主流,大多數作者如熱鍋上的螞蟻,亢奮而惴惴不安——這是快餐化消費時代不可避免的焦慮,任何人都擔心不在“場”就會被閱讀的記憶迅速抹去。這個“場”是指傳播途徑的群歡場景還是文學生態的話語背景,每個人的理解都不太相同。的確,瑣碎的群體性的寫作記錄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浪潮,它在改變著我們的寫作姿態、思考方式、評價體系,詩人個體的表達仿佛變成了聚合體的代言,人們相互協同、撞身取暖。
而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詩歌呢?我們詩歌寫作的意義何在?與4000多年前的《侯人兮猗歌》相比,我們的情感缺失了真摯樸素的力量,與《彈歌》相比,我們介入現實生活的筆觸矯飾而輕浮,哪怕是與150年前的波德萊爾的《憂郁》相比,我們對物欲化生活的理解和把握都是干癟而做作的。詩歌因人而生發,需要說“人”話,這個“人”是獨立的、具體的、豐沛的,他的寫作主體和客體都應該有鮮明的標記,這不單單是辨識度的問題,而是寫作中“我”還在不在的問題。隨著現代信息傳播手段的改變,知識的汲取也變得技術化,困擾我們的寫作技術問題更容易解決了,大師們后面的徒弟越來越多,也讓徒弟們看起越來越像大師。但我理解的大師與我們之間的距離,還隔著個“我”,看似近,其實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