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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1年第5期|張惠雯:在我生命中
    來源:《天涯》2021年第5期 | 張惠雯  2021年09月13日08:43

    我是在一個熱帶島國讀的大學,我至今還記得那里和城市交融的茂密雨林。雨林濃綠發黑,層層疊疊,像是個幽暗、封閉、自成一體的神秘空間。我仿佛還能聞到雨林散發的氣味,尤其在雨后,各種糾纏著生長的植物在一個密不透風的溽熱空間里散發出來的氣味,與溶解了各種腐爛果實和昆蟲尸體的紅褐色泥土的氣味混合起來,那氣味是熱烈蒸騰的,但又有一股奇特的腐朽氣息。和雨林幽深、封閉的空間相毗鄰的是一座現代都市的各種典型景觀:商業區、金融區、高檔住宅、地鐵、飛機場和大魔怪似的無奇不有的購物中心。

    那時候,我把節余的零花錢都用來買書和唱片。我只買昂貴的正版唱片,常去買唱片的地方是烏節路的HMV大廈。在那里,二樓(或許是三樓)鋪著厚厚的、帶菱形花朵圖案的藍色地毯,闊大的空間被分成古典音樂、爵士樂、古典搖滾樂三個不同區域。爵士樂的區域是一個單獨圍起來的圓形玻璃廳。嵌入墻壁的木架上陳列著一張張唱片,有些地方懸掛著鑲框的海報,黑白的、褪色泛黃的海報上是那些赫赫有名的演奏家和歌手。他們無比投入地傾身于樂器,仿佛傾情于愛人。我總是待在古典搖滾樂和爵士樂的區域。因為人流幾乎都集中在一樓的流行音樂大廳,二樓的整個樓層都異常安靜,像是被遺忘的、屬于過去的一個地方。就是在那里,某天我拿起一張甲殼蟲樂隊的唱片《橡皮靈魂》試聽。我把它塞進播放器,戴上耳機,然后聽到了那首歌——《在我生命中》。歌中間仿佛大鍵琴演奏的一段獨奏音樂突然讓我想起很多過去的事,那種輕盈而略帶花哨的巴洛克式音色像靈巧的舞步回旋,一下子展示出音樂與時間共通的特質,這樣的音樂本身仿佛就是人類的青年時代。同時,它在我腦海里具象為一片空地:陽光潑灑在上面,淡金色的光點搖蕩,令人微微目眩。我不知道它是哪里,是小學校操場的一片地方,還是我家房頂平臺的一角,或者僅僅是過去我經過的某一處林間空地?那是一首很簡單、年輕的歌。但這一串極其和諧、甜蜜的音符,就像一陣風忽地穿過我的記憶,把我生命里很多不相關的時空片段如落葉飛塵般吹起來。

    我出生在一個縣城里的某局委家屬院。住在那里的每戶人家至少都有兩個孩子。院子里的孩子分成幾個群,年齡相近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兒。我們總是跑到街上去玩兒,那時候街上沒什么車,但經常塵土飛揚。街燈稀稀拉拉,晚飯后,街上都是半黑暗的,所以我們經常玩兒的游戲是捉迷藏。有時候你走到路燈下,也未必能看清一個人的臉。那時候的燈因為瓦數太低而非?;璋?,無論是路燈,還是居民家里的燈泡?,F在想來,每家人的窗戶里就像點著一個大號的黃色蠟燭,一些燭光從窗戶里流溢出來,暗淡而溫暖。我記得那些灰色的老式瓦房,邊角還有翹起的飛檐。大孩子們幾乎都擅長爬樹,他們先爬上樹,再從樹上跳去房頂。我童年時的冬天比現在的冬天冷,屋檐上常常結著半尺長的錐形冰柱。冰雪之后的晴天,太陽總是特別亮,陽光照在細細的冰柱上,散發出水晶般炫目的光。有的老人就坐在自家屋檐下曬暖兒,冰柱融化的水在他們眼前“滴滴答答”地落下。

    那時沒有暖氣或空調,為了御寒,每戶人家的正屋里都放著一個煤爐。夜里,煤爐底下封上口、不讓它正常燃燒,上面壓著燒水壺。這樣,早上起來的時候,壺里溫的水就是一家人盥洗用的熱水。我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避免一氧化碳中毒的,但我從未聽說過有鄰居因為屋里的煤爐而中毒。那個煤爐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冬天,它幾乎成了孩子們活動的中心。我們在靠近它的地方寫作業,以免手腳被凍僵。休閑的時候也圍在煤爐旁邊,邊取暖邊嗑瓜子。有時候,我們拿開媽媽壓在上面的燒水壺,把紅薯粉條放在上面烤。它會膨脹、發白,吃起來脆脆的,有一點兒炸米花的口感。那是我們最初自制的零食。

    在這個大院子的瓦房里,我生活到十歲。我母親是個熱情慷慨的人,我們家總有很多親戚來走訪,過年時更是熱鬧。親戚里的很多長輩,當年那些抱著我坐在他們腿上、肩頭的人,現在已經離世了。當年擠坐在沙發上說說笑笑或是害羞不語的年輕姑娘們,那些我叫她們表姐、小姨或姑姑的人,現在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就是在這個房子里,某一年春節,我喝醉了。那時候有一種飲料叫“小香檳”,我并不知道它是含有一點兒酒精的,平時媽媽只允許我喝一杯。但那天,我們有兩桌客人,媽媽忙著做菜、招呼客人,沒有注意到我坐在那些年輕姑娘們中間,一杯一杯地不停喝著甜飲料。后來,有人注意到我有點兒異常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喝下了一瓶“小香檳”。然后,我的動作失去了平衡,感到一種身不由己的飄飄然,卻又覺得很快樂。后來,哥哥把我抱起來,我那時候大概只有七歲,像一個小包裹。他一邊發笑,一邊說些責怪我的話,把我抱到媽媽為我鋪好的小床上。我記得我躺在小床上,仍然處在一種異常的快樂中。那些可愛的表姐、姑姑們都走過來看我,她們花一般的年輕的臉圍在我周圍,關切的眼睛盯著我。從她們的談話中,我聽說自己“喝醉”了,但我覺得我又是清醒的,只是仿佛被一朵云托浮著,讓我微微暈眩、想發笑。我想出去繼續和她們坐在一起,那些年輕的姑娘、慈愛的長輩、淳樸的鄉下親戚,我都很喜歡,我擔心就在自己被強迫躺在床上的時候,筵席散了、他們離開了。最后,我就在這種想要笑出聲的幸福里、這種怕歡聚散場、別人離去的顧慮中睡著了。

    斷虹

    在我的長輩親戚里,有一位姨父長得最慈眉善目。他也確實人如其貌,是個非常慈愛、正派的人。我父親天性幽默,喜歡講笑話,但他很孩子氣,不僅愛抬杠,喝酒也常喝到大醉,而我的姨父卻溫和、克制。我父親酒癮上來,很少有人能勸得住,但他唯獨聽姨父的,像是愛耍鬧的孩子碰到了真讓他服氣的大哥。我想,當時在我的心里,姨父大概是一個理想的父親形象。

    其實我那位姨媽并非我的親姨媽,她是我媽媽的表姐,但她和姨父都有種慈愛的魅力,以至于我們和他們非常親近。姨父在機關里工作,所以姨媽有時在城里和他一起住,到了春夏農忙的時候,她就回鄉下老家,他們在那里還有地,姨媽會照顧她的田地和果樹。暑假時候,我的哥哥和姐姐都可以去姨媽鄉下的家里住幾天,只有我不能去,因為我年紀太小,不能照顧自己。每一個暑假,我都會期待,然后期待落空。常常某一天我醒來,發現他們已經走了,只有我和父親母親留在家里。我會大哭一場,而媽媽安撫我的方法往往是帶我到街上去,買我愛吃的東西。

    但是有一年,我們聽說姨父病倒了。我想,他那時候大概還不到六十歲。我父母說姨父癱瘓在床,姨媽把他接回鄉下老家照顧了。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癱瘓”這種疾病。有一天,我們一家去鄉下看他們。我看到高大的姨父雙目緊閉,躺在一張十分簡陋的小床上。也許“簡陋”只是我的錯誤印象,因為他鄉下家里的一切在我看來無不是簡陋的,和他城里的家完全不一樣:院墻是簡陋的、窗欞是簡陋的、墻壁是簡陋的,家具擺設也都是簡陋的,整個家都簡陋而冷清……躺在床上的姨父看起來非常瘦小,身形像是和我同齡的九歲的孩子。我聽到姨媽在對我媽媽低聲哭訴,說姨父瘦了四十多斤……我才發覺我對姨父體型變化的印象并不是錯誤的。他的確縮小了,也就是他們說的“病得失形”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再也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變小了的姨父。那是我對“病”的初次感受:它是個冷酷而又有耐心的巨獸,正在慢慢吃掉我的姨父。

    大概半年多后,隆冬時候,我們聽說姨父死了。父親找了一輛大面包車,我們全家都坐車去鄉下參加姨父的葬禮。我們在車上,都不談關于姨媽和姨父的事,父親忙著給司機指路。就在姨父的村莊出現在一條村路的盡頭時,我突然看到在村莊的上空浮著半條彩虹。我想到這是一座橋,要把我慈愛的姨父接去天上了。我想到他的魂魄會沿著這座橋離開,他的肉身(在那簡陋的床上變小、枯萎的肉身)會被埋葬或焚燒。我想到我此后再也見不到姨父慈愛的模樣,他不會再坐在我們家的小方桌前和我父親喝酒,不會再親切地叫我的小名,而往后我去了他們縣城的家里,他不會到處忙著給我找些糖果和玩具出來……我突然大哭起來,任怎樣的勸說、安慰都止不住,直到我們的車開進那村莊、那個院子——那里擠滿了來參加葬禮的人,停放著黑色的棺木,搭著白布的靈棚。

    從那以后,我知道我熟悉的長輩包括我的雙親遲早都會一個個沿著那半條彩虹橋離開,那死亡之橋仿佛最后寓示著人夢幻般的一生。我會被留在這里,留在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城鎮里、大地上,體會那無可安慰的失去和孤獨。

    白T恤

    初中時代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一段時光。那時候,我有很多時間,這些時間我用來去樹林里散步,讀小說,在我家平房頂上的露臺看月亮……我讀司湯達、屠格涅夫的古典小說,也讀波德萊爾、葉芝、埃利蒂斯的現代詩。

    初一時,我有了一個特殊的朋友。她那么清秀,氣質脫俗。我想我起初愛上了她。因為在我還未和她結交的時候,我感到了痛苦和焦灼,而當我發現她也想與我結交并且我們最終成為朋友后,我感到了強烈的、如愿以償的幸福。那不是愛又是什么呢?奇特的是,我們倆都有個哥哥,而我們都好奇彼此的哥哥。我想,她的哥哥一定和她一樣氣質不俗。而她告訴我,她也曾這么想,因此在見到我哥哥之前,就已經產生了莫名的好感。

    一個雨天,上午快放學的時候,我注意到班里有人在低聲議論什么。這小小的聲浪從靠窗坐的同學那里開始,慢慢推向教室的另一邊。后來,很多同學都在朝窗外看,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在教室外面,背對著我們,有個年輕男人站在欄桿前。他右手拿著一把雨傘,站得筆挺舒展,一看就不是縮腦耷肩的中學男生。從后面看,他的發型也很好看,有點兒像童安格那種三七分的發型,總之,那是精心修剪過的發型,而不是像我的男同學們那種毛糙的亂發。這個人穿了一件白T恤衫和石磨藍牛仔褲。他那件白色T恤衫不是一般的圓領T恤,而是有領子的,我后來才知道那種T恤衫叫馬球衫。在陰雨連綿的灰暗背景里,他那么干凈、明朗、清俊,像是從電影里或是港臺歌曲的MTV里走出來的人。他的身影吸引了班里所有人的目光,引發了一場小小的騷動。下課了,我那美麗的朋友跑過來說,她哥哥來給她送傘了,要不要一起走。我說不用了,我哥哥一會兒也會來接我的。實際上,我還未從某種震動里恢復,沒法和他們一起走。

    她哥哥和我哥哥的年齡也差不多,大約都比我們年長十歲。我哥哥那時也愛穿白T恤和牛仔褲,留著類似于齊秦的稍長些的發型。如果我哥哥來接我,同樣會引起班里的騷動,女同學會忍不住偷看,男同學會自慚形穢……也許在別的女孩兒眼里,我哥哥的身影就和我朋友哥哥的身影一樣迷人,一樣叫人難以忘記。有一段時間,甚至有傳聞說初三年級最漂亮的女孩兒曾去我哥哥上班的地方找他、追求他。

    后來,我又見過朋友的哥哥兩三次,但他再也沒有那個雨天給我的印象那么鮮明、強烈。再后來,我得知這個好看而沉默寡言的男人是有病的,而這病緣于一場戀愛。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軍人變成了一個連接收單位都沒有的可恥罪犯,精神受了刺激。病不發作的時候,他就是那天給妹妹送雨傘的人,是走在街上會讓女人們注目的男人;而犯病的時候,他會把家里的電視機、玻璃砸碎,會自殘……他的病時好時壞,卻從未被治愈。聽說家人硬給他娶了一個老婆,但他們很快就離婚了,他的老婆帶給他的傷害遠大于撫慰。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我三十二歲的時候,距離初一時第一次看到他已經二十年。我在街上看到的是個早衰的中年人:他的沉靜變成了呆滯,他的靦腆變成了遲鈍,他曾經秀美的面容破舊蒙塵……他完完全全是一個被毀掉了的人。

    又有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但記憶的神奇正在于它完全不為現實所改變,即便我后來目睹了他被毀掉的樣子,他三十年前留在我記憶里的身影仍然完好無損。每當我想到好看的、穿白T恤的年輕男人,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就是那個雨天看到的朋友哥哥的背影,那樣清爽,挺拔,閃閃發光。

    異鄉

    從北京起飛,經過六個多小時的飛行,我降落在一個像豪華酒店一樣的機場。那里播放著柔曼的輕音樂,不知從哪里傳來汩汩的流水聲,到處是葉片肥厚、濃綠的植物和蘭花,而且這些植物都是真的。我們被帶到機場大廳外的一個地方。從自動玻璃門里走出去,外面一股潮濕的熱浪襲來,空氣里夾雜著某種濃郁的味道,我后來知道那就是雨林的氣味,是熱帶獨有的氣味。

    我坐進一輛白色的大巴車,車里又像機場大廳里一樣冷了。慢慢地,我會習慣這種感覺:你從冷水般的空調房、大廳或車里出來,迎面撲來的就是混雜著強烈的植物和陽光味道的熱浪,但很快,你又會從熱浪中猛地掉進另一個冰冷的空間……大巴車一塵不染,行駛得也過于平穩,仿佛魚在游動,最后把我們帶到一個黑暗幽深的地方。我之所以感到“黑暗幽深”,是因為車子后來在雨林中行駛,除了路邊低矮、昏黃的燈柱灑在路面上的一點兒光亮,兩邊都是黑沉沉的巨樹。大巴最后在一棟白房子前停下來,它長長的門廊里燈光明凈,有人在門廊中央的入口處等著……那是一棟寬大的白房子,有著細長高挑的黑色木窗,我就在那里住下來。這種房子在新加坡被稱為“黑白屋”,是殖民地時期的建筑,它的色調和樣式看起來都很樸素,卻有種深藏不露的莊嚴、優雅。后來,我到了波士頓,發現很多民居就是這種樣式。

    所有封閉空間里空調都開得很冷,走到過道上又是窒悶、潮熱的。一樓的走廊上到處是高大的盆栽綠植,它們的葉子綠得發亮,有一種蠟質,像是假的。后來我知道熱帶的植物都有這么一種絢爛到幾乎不真實的面貌。我們的白房子周圍也圍繞著茂密的雨林植物:爬滿青苔的大樹、蟒蛇一般纏在樹上的開著鮮紅花朵的野藤……公寓里每天早上有人來收我們換洗的衣服,下午晚些時候,當我們從學?;氐剿奚?,會發現已經洗干凈、燙得平平整整的衣服被放在我們各自的小床上。洗衣的多半是馬來婦女,她們頭發上裹著頭巾,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從洗衣房機器的隆隆噪聲中、熨斗噴出的濕重的蒸汽里,不時傳出她們的歡聲笑語,似乎她們非??鞓?、自在。前臺的接線員是個深膚色的印度男孩兒,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坐在那里看書。我第一次發現皮膚黑的男人也可以這樣好看。

    餐廳的飯菜總是不合胃口,但餐廳里打飯的老伯很有意思,他還有個年輕助手。下午三四點鐘,他倆在廚房里炒菜的時候會大音量地放著鄧麗君的歌曲。我們在學習室里都能隱隱約約聽到,有時其中還夾雜著老伯情感充沛的高聲合唱。老伯和我在家鄉見過的老伯完全不一樣,我無法想象我的任何一個頭發白了的伯伯會像他那樣一邊做飯一邊高唱鄧麗君。那個男孩子也不像任何的中國男孩子,他看起來沒什么心思或猶疑,也不顯得自卑或驕傲。當他開心,他便咧開嘴笑,笑得那么敞亮,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是典型的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男孩子,他們的表情、舉動都很單純,好像的確是曬了更多的陽光。

    住在那白房子里的半年是我思鄉病最重的時候,那所被雨林包圍的白房子的氣息就成了最“異鄉”的氣息。那股濃稠的草木氣味,夜晚從周圍雨林里傳出的各種幽微難辨的聲音,長長的回廊里終夜亮著的、清亮而孤寂的燈光,那些凝脂般清涼滑膩的清晨、琥珀色的仿佛瑰麗夢境的黃昏……我后來聽到鄧麗君的歌,都會覺得那聲音是屬于東南亞的,是和那棟白房子、濕重的海洋和雨林氣息相得益彰的。在當時,她的聲音是異鄉的,現在,她的聲音成了鄉音。

    可笑的愛

    人在某個年紀會遇到這樣那樣的追求者。有的人只是淡淡地掠過,有的人你不愿提及,有的人你并不喜歡卻因某個特殊的情境也在你記憶里留下了痕跡,有的人你記住了因為他感動過你,有的人你也喜歡卻無法愛他……大學時候那些感情仿佛都是糾纏不清的,就像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濕熱的空氣,混雜而曖昧。至于我自己,總是傾身向前一步然后趕緊退縮兩步。我想那是因為我當時并不懂得自己要什么,只是懂得自己不要什么。

    剛到島國不久,經人介紹,我認識了一個在當地工作的年輕男人。他大約比我大六七歲。在我最想家的那半年里,他周末常來看我,帶我熟悉這城市,去某個地方吃他所說的接近家鄉風味的食物。大一(也許是大二)的圣誕節假期,他說他在公司抽獎抽到了去吉隆坡和馬六甲的雙人游,邀我同去。我沒有想太多,因為我一直把他當成大哥哥,沒有想到一起旅游時可能面對的種種尷尬。但在路途中,我開始體會到這種尷尬,因為同行的人把我們當成男女朋友。到了吉隆坡酒店,前臺只給了我們一把房間的鑰匙。我很驚訝,接待的當地導游說“雙人游”都是兩人住一個房間啊。他問導游可不可以增加一個房間,導游說酒店的房間都訂滿了。到了房間里,我看到兩張挨得很近的床。他自責說沒有提前問清楚房間的事。到了夜里,我說這兩張床靠這么近,我沒法睡。他說如果我不放心,他就去浴室里睡。他走進浴室,用浴巾把浴缸擦干凈,就躺在里面睡了。旅游的三個夜晚,他每晚都會抱著被子睡在浴缸里。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那想必都是很糟糕的旅行經歷。他是個長相很端正、值得信賴的男人,但我始終無法喜歡他。他那種純粹的理工男思維,有時讓我覺得沉悶。就像我之后又遇到的另一位中國學長,他細心、體貼、勤快,你很難找到一個明顯的缺點,但他的性格、言談舉止里就是沒有能夠打動你的地方。

    有一次,我們一群學生去一個外島上度周末。那個島和新加坡本島完全不同,覆蓋著茂密的原始雨林,拇指般巨大的黑螞蟻一隊隊地總在搬運落在地上的腐爛水果??拷┯行┝阈堑哪疚葑饨o到島上度假的人,而島上的大部分地方是封閉起來的,聽說被用作軍隊野外訓練的地方。晚飯后,我們到沙灘上玩兒。有人散步聊天,有人唱歌,還有人撿到了海星……對面就是圣淘沙島。天黑以后,我們這邊幾乎是漆黑的,而對面燈火通明,像一個璀璨的水晶球。海灘離度假屋很近,只需要走上一條階梯小徑。我一個人走回去時,聽見有人在背后喊我。我停下來,看到一個男孩兒從我身后沿著臺階走過來。我下午在破冰活動中見過他,對他有印象,他很友好、愛笑,有一雙挺溫柔的眼睛。他后來對我說,當他激動的時候,說話會有點兒口吃,走路也會有點兒失去平衡……

    他和我不在同一所大學。這里的兩所大學幾乎剛好位于島的兩端。有一段時間,他常常夜里坐很久的巴士穿越大半個新加坡島,到我住的島的另一端來。他從來不會冒失地跑到宿舍,而是在宿舍旁邊的一個加油站那里給我打電話。我們宿舍附近有一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食閣,他來了我就從宿舍里出來,和他一起走到那里吃個宵夜。我們喜歡吃的是蘸咖喱汁兒的印度煎餅、馬來烤沙爹,然后再吃一碗芒果冰或紅豆冰。我們總是聊天、吃東西,不談戀愛。也可能他一開始說起過,但我說我還不想談戀愛,然后他就不再提起。直到我大學畢業,從那個學生宿舍搬走以后,我們仍在這種略大于友情但又絕非戀愛的關系中糾纏了兩年。他會帶他的朋友到我和其他女孩兒合租的公寓里玩兒。有時我們也會去他們那里玩兒。那時大家都是單身,周末一起燒菜、喝酒,常常喝到半夜。每當他喝了酒,他就更不太說話。我眼見他變得越來越沉默、陰郁,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他不要再為我虛擲光陰。我后來曾想為什么我一直抗拒他呢?我想到那可能并非他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我那時心里的矛盾從來不是要不要簡單地談一場戀愛,而是自己能否接受婚姻。對我來說,去愛,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如果愛,那就要真的投入,那就等于允諾嫁給一個人,不能再隨便抽身離場。而他還是這樣一個青澀的、會因為痛苦而酗酒、激動時候會口吃的男孩子。

    大三時,因為幫一位教授作數據分析,我認識了一位新加坡學長。那時他在作他的研究生論文,我們時常在老師的辦公室或計算機房遇見。他喜歡聽歌,我也喜歡聽歌,我們偶爾會一起談論喜歡的歌星和電臺正在熱播的那些歌。他給我推薦了一些他覺得好聽的歌,后來還帶我去幾家二手唱片店淘老唱片。他看起來既陽光又沉穩,身上那股自然而然的大哥哥風度是那個青澀的中國男孩兒所沒有的。有一天,我和他說起在電視里看到李泉給范曉萱制作的新專輯《我要我們在一起》,覺得風格很特別,想去買一張,但唱片行還沒貨。一個周末,我正在計算機房里做功課,他跑進來,詭秘地笑著,從背包里拿出一張唱片放在我面前……他就是這么一種風格。那個中國男孩兒可能會傾其所有送給你一瓶昂貴的香水,但它并不是你需要的。而他會去找到你喜歡的一個小東西,在你疲倦的時候買一杯奶茶給你,在你沮喪的時候陪你聊天,讓你開心點兒。

    那天我們一群人去唱卡拉OK。我中途去洗手間回來時,他一個人坐在包房外面的沙發上,可能因為喝了酒,神情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我問他怎么不進去唱歌,他說等你一起唱啊。當我要從他身邊走過去時,他突然調皮地伸出腿做出要把我絆倒的樣子,然后用方言說了句什么,大概是他祖籍的廣東潮州的方言。這時碰巧一個馬來西亞女孩兒開門走出來聽到,她拍著手大笑起來。他紅著臉立即起身進房間了。我問那女孩兒學長剛說的方言是什么意思,她說:“學長說你是漂亮女人啊,他喜歡你?!?/p>

    接下來的那個寒假我回國了,我在國內的時候,他有時打電話到我家里。電話里,他用那種自然親熱的態度說很想念我,盼望我盡快回去。就在我從廣州機場準備飛新加坡時,我的證件丟失了。這導致我在國內滯留了很久。在這大半年里,我在廣東的哥哥那里住了一段時間,又在鄭州朋友家住了段時間,最后又回到家鄉……我和他之間的聯系也越來越難、越來越稀疏。而在國內的這段時間,我和一位高中同學見面頻繁起來。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通信。當我見到他,我發現他和信里那個人是一致的。我想或許真存在緣分這種東西,一個丟失證件的小事故,讓你和有的人走散了,和另一個人走到了一起。但也可能真正的原因是那個寫信的人一直就在我心里。這里面似乎有宿命般的象征:我最終選擇了那個會寫信的人,畢竟,我是一個對文字敏感、會被它打動的人。

    加油站

    大學時,我有一次在英文電臺聽到一首歌叫Vincent,我一下子愛上了那首歌和那個聲音。我跑去HMV,買了我所能找到的美國民謠歌手Don McLean的唯一一張唱片。唱片外封的畫面中是一條荒漠中的公路,公路旁邊有個巨大的加油站招牌。那個加油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被落日余暉涂染成粉紅的荒漠中,它是一個奇特的存在——它仿佛和周圍的荒漠融為一體,又仿佛一個孤獨的太空站。到了美國以后,我在旅行途中見到各個地方的各種加油站,但它們幾乎都有我在那張唱片封面上看到的加油站的粗獷、孤獨氣質,它的確是最美國的風景。

    事情的發展的確如我之前的想象:我一旦決定去愛,就走進了婚姻?;楹蠛芫?,我們都沒有要孩子,原因在于我的拒絕。就像當初我對于是否戀愛猶豫不決一樣,我對于是否要孩子也猶豫不決。我覺得這是過于重大的責任:在你的生命中,增加了這么一個人,你可能會把他/她看得比你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無論出了什么差錯,結果可能是你一輩子都無法愈合的痛苦;而如果一切順利、不出差錯,最終結果也不過是他/她獨立生活、離你越來越遠。我不知道這樣沉重的愛,這樣的一種關系,我是否承受得了。

    在婚后兩個人的自由生活里,我們家成了丈夫的同事和朋友們的聚集地。他在美國的同事絕大多數是歐洲人,也有幾個亞洲人:日本人、韓國人,他們都是科學工作者。歐洲人放蕩不羈,他們喜歡吃喝、戀愛隨意,無論男女都煙酒不忌,總在喝酒、談話的間歇跑去陽臺或院子里抽煙。有時候他們也顯得刻薄傲慢,尤其當他們評價美國人的穿著和飲食時。他們見面都要親熱地擁抱或貼面。每一次,當那些歐洲或拉美女孩兒擁抱我丈夫、貼他的臉,我都看到他的臉微微發紅。而我很快對這一套禮節輕車熟路,并且喜歡上了一邊以一種隨意輕狂的姿勢站著喝酒,一邊用嘲諷的口吻說些刻薄的玩笑話。有時玩到興起,會有人突然拿過吉他來彈(幾乎每個男人都會彈吉他),然后大家一起唱歌,唱得都是耳熟能詳的老歌,譬如甲殼蟲樂隊的Hey Jude,列儂的Imagine,齊柏林飛艇樂隊的Stairway to Heaven……這些歌的神奇在于,它們顯得既古老又年輕。但我始終不習慣抽煙。偶爾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試著拿出一根女士煙,有時模仿在某部法國老電影(譬如《祖與占》)里看到的很酷地抽著煙的女主角,有時回想著丈夫實驗室里的某個意大利女孩兒的動作,就那么抽起來,感到非常放松、好玩兒,似乎內在的某個束縛突然打開了,可以暫時不管不顧、為所欲為了。但我從沒享受過香煙本身,只是享受抽煙的姿勢。所以,我常常把煙抽了不到三分之一,就熄滅扔掉了。

    有個女孩兒有一頭美麗的淺棕卷發,但她把頭發染成烏黑,每天早上,她都要花半個小時的時間把頭發全部夾直。每當我說羨慕她的卷發,她都表示想要和我換我的東方式直發。她愛抽煙,看起來吊兒郎當,似乎一直在換男朋友,但她在實驗室干活兒又賣力得很,還曾經在烹飪比賽中獲獎。如果你喜歡哪道菜,她會認真地把菜譜寫在短信息里發給你,一步步寫得無比清晰,像實驗步驟。一個看起來憨直的意大利男人,聲稱意大利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愛、最美麗的女人。當我們揶揄地提到意大利女人的宿敵法國女人時,他抱著頭假裝痛苦地大聲說:“那些裝腔作勢、冷酷無情的女人?去看看我們意大利的女人,多么真實、多么熱情!”他給人的感覺是希望所有人都去欣賞、追求他們意大利的女人。這是西方男人和中國男人很不同的地方,他們喜歡別人也欣賞、夸贊自己國家的女人,為此驕傲。

    很特別的是那個英俊儒雅的韓國醫生。他鋼琴彈得很好,也熟悉流行音樂。有時候我們談起讀過的書,我發現他竟也讀過很多小說。這個十分文藝的人,同時是個嚴格的基督徒。他很少談及宗教,但從片言只語里,你能看出他的嚴格和虔誠。后來,我們知道在他身上發生過一件非??膳碌氖?,一個普通人難以承受的災難。就是在那個災難之后,他皈依了宗教。知道這件事以后,我叫丈夫更經常地邀他來家里玩兒。對于經歷過這樣痛苦的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給他多一點兒友情的溫暖。他每次到我們家拜訪,都會帶著鮮花、蛋糕或冰淇淋。如果你提到喜歡哪種口味的蛋糕,他一定會記住,下次就帶來那種口味的蛋糕。他喜歡到廚房里來幫忙做點兒什么,洗水果、分蛋糕或者擺放餐具,他都做得一絲不茍。有時,即使他不在廚房,當你需要一點兒幫助時抬眼望一下,他總會第一個發現,似乎他一直在關注著。但這個感情極其豐富、細膩的人,他身上同時具有一種無比強大、嚴苛的約束力,來自他的性格、他的宗教。我想到無論他面臨多強的感情沖擊,如果它不符合他的道德,他最終都會把它掐死、讓它熄滅,即便為此承受巨大的痛苦……這個人無疑是個現成的小說人物。

    我丈夫是個溫柔、大度的男人。在我們一起生活的很多年里,他對我寵愛、忍讓,我們很少發生爭執。但因為要不要孩子的問題,我們之間出現了某種緊張狀態,談及這個問題時常常陷入冷戰。那一天,我們開車去某個地方,在高速公路上,又開始了爭執。我似乎說了與其在這方面無法達成共識那就不如離婚這樣的話。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可怕,他說分開不如死亡,然后瞬間把車速從六十英里提到一百英里以上……

    我們之前的那種生活到我懷孕以后就終止了。我變得很懶,不愿再在家里接待朋友。有了孩子以后,我們的朋友圈完全更換了一個群體,變成了孩子玩伴兒的父母。父母們都沒有不良嗜好,我們在一起不抽煙、不過量飲酒,更不會唱搖滾歌曲。我知道生命中的又一個章節翻過去了。

    新生命

    兒子半歲以后,我常常開車帶他外出。印象中,我們倆總是在車上。我喜歡邊開車邊聽歌,聽溫和些的古典搖滾樂或民謠。到了公園,我把車停好,把童車從后備廂拿出來,再把他從車上抱下來,安置在童車里,推著他在公園里有樹蔭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在我周圍有很多我這樣的女人,推著孩子四處漫游的女人,從大樹間篩落的陽光的斑點在她們身上、她們推的車上跳動著,她們面帶微笑,看起來幸福,也有那么一點兒疲倦。還有一些大孩子在附近的兒童游戲場地奔跑、呼喊。很快,我的孩子長大了,也加入到他們中間,一起奔跑、呼喊……

    兩歲的時候,他已經會自己挑選唱片。在路上,他最喜歡聽的是甲殼蟲樂隊的唱片,而在唱片曲目里,他喜歡的歌也是我愛聽的那幾首:《昨天》《米雪兒》《在我生命中》……我后來發現,我喜歡的音樂他一般都喜歡,包括完全不可能和幼童口味產生關聯的爵士樂。他聽到它們的感覺似乎它們并非陌生的、第一次聽到的音樂,而是某種原本就沉睡在他的意識深處的旋律,他只是突然辨認出它們。在這個幼童的聆聽和感知里,我的基因在發揮作用,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我想,等他長到十幾歲,他大概會和我一樣,在某一天置身于某個地方聽著音樂,突然地被一段樂曲打動。生命就是這樣循環著……我們的車在行駛,如果路程足夠遠,他會在歌聲中睡著。

    我仍然不時聽到那首歌——《在我生命中》。和第一次聽到它一樣,過去的氣息還是會飛塵般撲面而來,往事的葉片仍像在風中翻飛。只不過,那些落葉更加年代久遠了,就像車子往前開去,身后的風景離你越來越遠。身后的風景,就像歌里唱的,是那些逝去的人和事,有些是你不可能忘記、會不時停下來回想的東西。但這個在車里熟睡的男孩兒,他注定就是我“愛得更多”的人。愛是會變的,當新的愛發生,它就又是一種全新的情感。因此,愛是永恒而嶄新的。而前面是什么呢?家、安歇、生命的終點?

    對于我自己的生命,我直覺有兩種可能:我可能會在五十歲以前死去,而如果我能安然活到五十歲,那我將會很長壽,至少會活到八十歲以后。即便活到八十歲,我也已經走完了重要的那一半。想到這一點,并不會傷感,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那么多的時間、那么多的人與事就在歌聲中流逝了,在車子不斷的行進中,在孩子的安睡和成長中。

    并不那么傷感,甚至還感到一絲安恬。感謝生活。

    【張惠雯,作家,現居美國波士頓。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在南方》《兩次相遇》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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