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9期|陶宏:護航故事(節選)

陶宏,山東煙臺人,畢業于海軍航空大學。1992年12月入伍,一直服役于海軍航空兵某團機務一中隊,先后擔任機械員、機械師、分隊長、質控師等職。有小說、散文散見于《解放軍文藝》《山東文學》《神劍》《西南軍事文學》《海軍文藝》等刊物及報紙。
護航故事(節選)
陶宏
已經進入任務后期了,我們艦艇編隊正在駛往某國,到這個國家進行最后一次補給和短暫休整,然后再執行最后一個月的護航任務,就要返回祖國了。
我既是護航隊伍中的一員,有自己負責的工作,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海軍心理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對我來說,這次護航任務也是一次難得的特殊時期、特殊環境人員心理研究的好機會。我在著手準備一篇“護航心理研究”的論文,零零碎碎記下的事例和順手寫下的想法已經積攢了好幾個本子,等著返航后整理出來。當然我不會放過自己,我也是一個現成的例子,所以我保持著每天記日記的習慣,把自己做的事情、心理狀態等等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這個日記,既可看作是私人日記,又可看作是工作日記。在漫長的護航過程中,這件事讓我時時有事做,注意力有所寄托,我覺得這是好事,有事做的人,時間好過一些,不覺得那樣難熬。這也成為我的一個思考課題,就是怎么樣想辦法讓護航官兵有事做,把難熬的時光變得充實有意思些。
很自然的,我把護航期間人員的心理變化按照三段論劃分法分為三個時期:前期、中期和后期。
在前期,也就是剛出航的一段時間,那時候官兵們對什么都感覺新鮮,特別是很少出遠門的??粗旄吆i?、天藍海藍的景色,睜大了眼看個不停,就怕錯過了什么。但是慢慢地就失去興趣了,好東西吃多了也會膩的。
中期,人逐漸適應了。這段時間,每天按部就班,沿著航線巡航,該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鍛煉,都比較固定。進入了一段較長時間的穩定期。
到了后期,就會經常算計回家時間了。有的開始倒計時,有點度日如年了。而且經過這么長時間的海上漂泊,確實也困乏、疲憊、厭倦了。
就是在這時候,編隊指揮武昊宣布,我們要在靠岸補充給養的城市,與該國當地的海軍足球隊舉行一場友誼賽。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武昊指揮跟我說起這事,問我,蘇鷹,你覺得我這想法怎么樣?我說,挺好的。我明白武昊指揮的意思,小伙子們年輕好動,讓他們把心思集中到一件感興趣的事上,確實能夠振奮精神。
我問武昊指揮,你給他們定什么目標?
武昊指揮笑笑說,踢著玩唄,只要輸得不是太難看就行。
我說,目標就這么低???
他又笑,說,還能怎樣,水平在那兒擺著呢。就是為了讓大家放松放松。要真想贏球,那下次我專門挑些踢球好的帶著。他從士兵成長為將軍,一直跟艦艇打交道,跟艦艇一道走出國門的次數至少上百了,自是什么場面都見過。
我們上次不是進了一個球嘛,不要妄自菲薄自我定位太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他說,那是人家的禮讓。
我想想也是。參加護航任務的人員,都是各個崗位上業務技能出眾的,但那技能顯然跟足球無關??堪堆a給的時候,我們經常會跟當地海軍進行友誼賽,這也成為友好交流的一個節目了。他們選出的球員肯定都是球技出眾的。而我們的球隊是臨時拼湊起來的,就比如我們這個任務編隊,第一次要搞比賽前,問一問誰會踢球,踢哪個位置,然后這些以前很多還互不認識的人就組成了一個球隊。結果可想而知,就沒贏過。大家也都對輸贏不很在乎,踢的時候當然想贏,贏不了心理落差也不大。嘴上說著友誼賽嘛,友誼第一。不過難說沒有一種酸葡萄心理。
我總覺得有些不服氣。我懂點足球,在小學、初中的時候踢過。這么想著,忽然一個人從我的腦海中跳了出來,就是上次進球的那個戰友,艦載機飛行員劉向宇。上次他進了球,后面好多天跟戰友們談起來都眉飛色舞的。我跟他說,你踢得不錯啊,進球了。他嘴咧得老大,說,那——是,我是誰啊。要不是因為我們是臨時組合起來的球隊,而且平時不能訓練,配合默契程度不高,要不然,不止進一個。說話倒是毫不客氣,你夸他他也不知道謙虛一下。不過,他說的有道理。我跟他開玩笑,把右手握成拳頭往他嘴前一送,說,你好,我是CCTV5體育頻道記者,下面請你對我們電視機前的觀眾談談你在這次比賽中進球的感想。他張著大嘴笑,擺擺手說,沒什么好講的,要是非讓我說,那原因只有一個,我厲害唄,哈哈……要是我是個男的,看他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肯定會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踢一腳,或在他胸口上擂一拳。但我是個女的,所以只能翻翻白眼,說,你傲什么傲,功勞也不是你自己的,球隊十一個人,你只占十一分之一。他說,是啊,沒錯,大家的功勞,我只是十一個人里面的一個杰出代表,嘻嘻。這人也真是啊,臉皮厚到無敵了。我說,嘁,笑意忍不住從嘴角溢出來。
我自認為是個有點傲氣的人。但是我表現出來的,從來都是謙虛。這是我們的老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教訓。我父親也一直這么教導我。其實也說不上是教導,用教訓更合適一些。我父親也是一名軍人,脾氣大得很,我稍有不對,或他看我不順眼,對我從來都是訓斥。我還小的時候,有時候到樓下遇到認識的叔叔,叔叔笑瞇瞇地問我,小鷹啊,又挨訓了?我心中納悶,天真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叔叔?叔叔說,你爸那嗓門啊,整棟樓都聽到了。我的臉立馬就紅了。
兩年前的時候,作為海軍的代表,我參加了一個國際性的活動,立了三等功。我自然是非常高興。我以為父親會為我驕傲,會夸獎我。軍報都登了,不小的篇幅,父親肯定看到了,每天的軍報他都看,但是他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沉不住氣了,借著打電話問候他身體,跟他扯東扯西地說了會兒話,父親還是沒提這茬,我就自己說出來了,爸,我立功了,都登報紙了,你看沒看到???我的話既有點撒嬌,也多少有點抱怨的意思。
沒想到父親立刻咣咣咣給我來了一通訓話,怎么了干這么點事就驕傲了這不行啊這會阻礙你進步的你知不知道你不就立個三等功我早看到了我為什么不說就是怕你翹尾巴你今后的路還長著呢你……
所以一開始我不大喜歡劉向宇,覺得他性格過于外向,有些張狂。但是后來慢慢地,我的態度就變了。
因為我發現,他是個心理狀態很好的人。作為一個心理學方面的研究員,我自然會對心理上有突出特點的人尤其感興趣。從剛開始的新鮮期過了之后,我們編隊的人沒了這個新鮮勁,有的有些蔫,個別的會失眠,到我這兒來咨詢的人多起來。但是,劉向宇一次也沒有到我這兒來過,甚至護航很長時間之后,我們還只是見了面打個招呼那樣的點頭之交。我經??吹剿诩装迳蟻y竄,他是一名上尉軍官,但是沒有架子,不管跟哪個人很快就打成一片,稱兄道弟嘻嘻哈哈,跟誰都是朋友。他臉面紅撲撲的,精神狀態很好,從他的眼睛也能看出來。真不知道他的精神頭是從哪里來的。
他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他。我把他當成了我的研究對象。一次在甲板上鍛煉的時候,我湊到他身邊,裝著聊閑天,問他工作之余的個人時間都是怎么安排的。他歪著頭尋思了一陣才說,你這個問題我還沒仔細想過呢,無非就是休息、鍛煉、找戰友聊天,什么好玩玩什么,哪兒熱鬧往哪湊。這倒是排遣寂寞消除孤獨的好辦法,就怕一個人縮著,把自己封閉起來。只要人敞開著,經常進行交流,像空氣流通一樣,就能保鮮。我說,看你身體挺好,你都是怎么鍛煉的,練的什么?也教教我。他說,天好的話,就到甲板上早晚各打一遍擒敵拳,天不好就在室內練練深蹲、俯臥撐什么的。他一邊說,一邊就在我面前比畫著拳腳動作。艦船上空間有限,官兵們基本都是這樣進行鍛煉。后來,我練瑜伽,他說,隨著說話,他伸展身體擺出一個很地道的瑜伽動作給我看。我有些意外,說,你還會瑜伽???他說,怎么,難道只有女同志才能練不成。我說,不過據我所知,確實女同志練的多,男同志練的還是比較少的。我看他表情有些訕訕的,笑著解釋說,我可不是歧視男同志啊,我只是有些驚訝。我是覺得,練這個挺好的,跟我們這個環境倒是挺對路,算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而且與眾不同。我這么一說,他又興奮起來了,說,那是。我帶的教學碟片,還有書,在家的時候偶有接觸,剛開始感興趣,嘿嘿,跟我老婆學的,學了點皮毛,想在船上有的是時間,好好研究研究。聽你的意思,肯定懂嘍?我點點頭。他高興了,期待地說,那有空我去向你請教請教?我點頭說,好啊。那太好了,等我好好練練,爭取超過我老婆,回家練給她看,保管她大吃一驚。
此后,劉向宇經常來向我請教??吹贸鰜?,他是真學,而且很投入。我夸他學得快,他又不謙虛了,笑著說,嘿嘿,我聰明嘛。
隨著了解的加深,我對他真是刮目相看了。你看,執行這次任務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連什么時間做什么都有計劃。不像有的同志,尤其是新同志,只是帶著一腔熱情,興奮勁一過,熱情消耗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感到空虛、無聊。而劉向宇,雖然嘴上經常說些滿不在乎的話,但明顯不是那種做事不用大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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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發于《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