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1年第9期 | 唐小靜:將離(節選)
看到白老師死訊,是在上午,我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逼到了街角的茶室,不好干坐,于是叫了一壺小青柑。
剛坐定,發現手機上方一排閃爍的推送通知里,有一個郵件提醒,點開后是一行字,歷歷鮮明:
有些事一旦開啟,就無法回頭。
白染絕筆
2017年7月20日晚
暴雨如瀑,窗戶上滿是被雨勢拓寬的亂流,一只灰蛾在流痕里奄奄待亡。整個城市像一個水墨殘稿。
我定了定神,最終沖了出去。
一路跌跌撞撞,趕到了白老師家巷口,院門緊閉,門口懸掛的紅燈籠被雨水打得沉沉欲墜。
白老師獨居多年,這小院,我是多么熟悉。
撒花胡同35號。
一
與白老師巧遇,是在廢園,廢園是我起的名字,后來才知道,竟與白老師不謀而合。廢園隸屬城西郊的一片野地,山枯水瘦,尤顯荒涼。四周原本是礦區,后來礦采枯竭就整體遷移了。我是個驚悚片愛好者,看見這樣的地方總忍不住進去探究一番,然后滿腦子幻想著這里曾住過什么人,發生過什么事,有時甚至獨自待上一個鐘頭。那天傍晚,管偉帶我兜風,途經這里,只是偶然一瞥我就嚷嚷著要下車,管偉嘟囔兩句,去吧,我的大作家,找你的素材去吧!
廢園是個兩進的青石宅子,雖沒有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也頗具古意。主人已無從考究,總之棄置已久,滿園蒿草勁生。這里貌似經歷過一場不夠徹底的火災,有些地方泛黑,一棵老柳樹上疤瘤累累,焦黑蔓延至入門的影壁墻上,墻上繪著一個秀骨清相的仕女,身畔曲蔓分枝,有些地方已剝脫褪色,如果重施以色,肯定氣韻如生。
我從不同角度連拍了好幾張,忽然耳側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管偉過來了,就喂了一聲,誰知那廂毫無回應,我跨過影壁,一個女人的背影立在我面前,她轉過身,白老師?我喊道,她有點驚異,我在她眼里近似一個陌生人,她定了定神,你是?黃鶴?
您記性真好!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白老師笑笑。
那是我剛考進文學院的時候,照例是要開個見面會,作為文學院的“耆老”,白老師是篤定的發言者,她語調平緩聲音輕柔,帶著前輩應有的從容和風度,自由提問環節,我搶得了話筒,問:
白老師,我有種直覺,您寫的作品里,您不是手持鏡頭的旁觀者,而是真實情節的參與者,對嗎?
會場一片靜默,來旁聽的管偉扭臉給了個瞪眼殺。白老師寬慈地微笑著,她說作家是要體驗生活,但我寫戰爭,不一定我要去參與戰爭,我寫殺人犯,我就必須殺人嗎?如果這樣,那作家群豈不是一群恐怖分子危險人物?
這話題老生常談,會議結束時我拉著管偉,讓他幫我和白老師拍照,我送給白老師一本我和別人的合集,并自我推銷地說我文風像她,白老師禮貌性地笑笑。我并不是胡說,我剛出道時,的確被很多文友稱為“小白染”。她笑著說,年輕就是好,敢說敢闖。管偉撇撇嘴,不以為然地笑笑。
那一次見面后我再沒見過白老師,她一向深居簡出,文學院的幾次活動都沒見過她。想不到那一次在廢園巧遇,我們寒暄了兩句,無非是說衣服顏色配得雅致,之前去了哪里、怎么會突然來到這里之類。白老師態度溫和,我的念叨像在唱獨角戲。短暫的沉默后,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一朵黑云懸在我們頭頂,妖物一樣迅疾。有雨!我得打電話給男朋友,叫他不要遠去!我叫著,說話間,已有雨滴噼啪砸下,我拉著白老師躲進回廊里,雨勢愈大,園中垂柳頭發紛披肆意狂舞,雨水把蒿草打濕,滿院的泥地成了黃湯,無數小的洄流像微縮版的洪災。這意境下有點時光回溯的感覺,我變身成了深閨宅邸的舊式女人,生活枯索到癡望天氣來解悶,或許心里藏了一個情人,我瞬間腦補出了幾個浪漫鏡頭。再回頭去看白老師,發覺這女人挺有味道,如果不是因為上了年紀,兩頰的肉有些垂墜,她明凈流利的側顏有著一筆勾勒的快感。膠著的目光似有觸手,白老師扭頭發覺我看她,訝異加尷尬地笑笑,我也跟著訕笑。
管偉不知從哪里尋來一把破傘,很紳士地讓我和白老師共撐,他自己一溜小跑回到車上,我握著傘,和白老師挨得很近,這突然的親密讓彼此都有一些不適,傘骨架塌了幾根,撐不起遮風避雨的重任,有雨斜打過來,我盡量把傘往她那邊傾斜,其實此刻傘倒成了累贅,想到此,我把傘往白老師手里一塞,說了聲在車里等她,然后徑直跑開。
我一路奔到車前,拉開副駕駛的門,鉆了進去,管偉壞笑著豎起大拇指說,女漢子!又問,白老師呢,我說在后頭呢!
白老師上車的姿勢有些怪異,衣服竟然也全濕了,追問原因,原來她剛剛崴了腳,摔了一跤,我們都感覺過意不去,我心里尤其愧疚難安,執意要帶白老師去正骨,她反復推脫,我們就妥協了,同意只負責把她送回家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白老師的家,車行至門口,她執意不讓我們再往里送,我堅持著把她扶到里屋,夜雨滂沱里只依稀看清有幢兩層的窄樓。院落狹小,屋內陳設簡單,年代氣息濃厚。白老師換衣服的時候,我盯著她墻上的相框看,照片年代紛雜,大部分是她不同階段的個人獨照,有黑白也有彩色,一個女孩,學生頭,笑容里綻著光,一望而知是年輕時候的白老師。這不禁讓人唏噓,歲月好似魔術圣手,冷面疏離的白老師也有這樣歡顏載笑的時刻。
安頓好白老師,我就告辭了,她也沒挽留,出來的時候我刻意記了一下門牌號:撒花胡同35號。
二
這之后,我接了個散活兒,有一個微電影劇本,投資方要求既驚悚又搞笑的調調,還要加入青春、職場、陰謀等元素來一鍋亂燉。我硬著頭皮弄完了。電影拍攝時又因為預算有限苦無合適的拍攝地,于是我提議去廢園,沒想到的是,這部不著四六的《庭院森森》居然小火了一把,在賺取流量的同時,也順帶炒火了廢園。廢園火了之后,傳言也日盛,有人說這里吊死過人,又有人說盛夏之際有鬼火隱現,還曾有一個瘋人要縱火燒園,幸好一場及時雨熄滅了未遂的火焰。
像是本屬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被人侵占了一樣,我挺后悔向大眾推薦了廢園。再去那里,已經沒了以往靜謐的心緒,因為不時會有約會的小情侶,或者來此直播的小網紅們。
這期間我托管偉給白老師送去了治腳傷的藥。有時在她家附近下館子,就順帶買些小點心,或者手捧花,讓管偉給她送過去。管偉每次都老大不情愿,說那個女人怪怪的,一副很不好相處的樣子,你這么上趕著巴結人家是不是另有所圖?
笑話!我圖她什么?我兀自嘴硬,但其實心里也承認,若說無所圖,那也不盡然。不過就很功利性的目的來說,白老師還真給不了我什么,她雖然資歷頗深,且又是文學院里唯一獲得過國家級文學獎項的人,但因為性格疏離,并不是那種能掌事有話語權的人。
一切如我所料,在我幾次三番示好之后,作為回禮,白老師邀約我去樸食客吃素。那一天我打扮得相當素雅,其鄭重程度不亞于相親會面,樸食堂里的香氛太好聞,佛音太清心,浸淫其中,人人都喜樂平和,并且最難能可貴的是,它不像其他素食店那樣事事兒地裝逼。我自感表情恬淡語速從容,脾性舉止上無限接近白老師,白老師也較之上一次親近許多。我們的話題散漫,有一搭沒一搭的。從我的《庭院森森》談到我新近入手的旗袍,在相談甚歡的那個節點,我適時地提出作為她的資深粉絲,想要撰寫她的個人傳記,白老師臉上浮掠過一絲不悅,不過馬上恢復常態,我有些懊悔自己過于心急,她說自己是個小人物,一生事跡跟個人檔案一樣一覽無余,沒什么可值得大書特書的。接著又循循善誘,說寫作是出于自身表達,不要過度摻加額外的功利因素,該沉下心來的時候還是得沉心……我接連點頭表示信服,話題再次漫游開去。
白老師問起我和男朋友的關系,我說還好,尚能hold住。白老師笑笑,說對待男人得有分寸,不可大撒把,也不能死命攥,你要男人像個男人,自己得更像個女人。我雖然很不以為然,但面上仍點頭稱是。
臨告別時,我從挎包里拿出了白老師的所有作品,三本散文集,詩集小說集各一本,煩請她簽名,白老師用秀麗的小楷在扉頁依次寫上:黃鶴小友存念。那本小說集已然泛黃,封面斑駁脫色,那是我高中時期的存書,我還記得當時趴在宿舍上鋪看完最后一頁時的心情,文學清風一樣吹開了我心扉,我對自己說:有一天我也要成為作家。跟此書的作者成為朋友。少年時期的夢想終于實現了,當我把這個作為告別的收尾詞誠摯又深情地訴說給白老師時,她有些微動容。
我開車把她送至家門口,然后互相道別。正掉了頭要走,她朝我招招手,夜色下她端凝肅立,有一種守喪的莊嚴和孤絕。這樣的女人,常態是冰和水的置換,我突然想起管偉對我的指稱——一捆易燃的麥秸,不禁失笑起來。
我把車開到她近前,她對著車窗說了句:我的傳記,你想寫就寫吧!
三
既然白老師答應了讓我寫她的傳記,那鑒于要了解她的生平事跡,我更需要跟她親近走動,有了這個師出有名的理由之后,我約白老師的次數頻繁起來,或在半山庭院喝茶,或去樸食堂吃素,一來二去,我發現白老師的可愛之處。一次食素,她居然抱了貓來,那貓的豐肥跟白老師的清瘦成了兩級,貓眼被喜相十足的胖臉擠成一道縫,我很懷疑這樣的貓已經喪失攀爬能力,她說要讓貓來感受一下清音佛樂,可能音樂太過空靈舒緩,那只叫團團的肥貓,不一會兒就在她懷里睡著了。
那日不知因何,白老師心情大好,飯畢邀約我晚上去她家包餃子,說得了一些不常見的野菜,打到餡里味極鮮美,我有點受寵若驚,欣然允諾。
到了晚上,我提溜了一兜水果來到了白老師家,她已經準備好餡料,我們一個搟皮一個包,我有機會細細看清她的家,水磨石地面、五斗櫥、帶鏡子的大衣柜,矮墩墩的冰箱、凸面的電視機……其實不止擺設,她的衣著發式言談舉止無一不在顯示著她濃重的懷舊情結。
白老師包餃子速度極快,我搟的皮嚴重供應不上,她幫我搟了二十來個,總算是緩沖了供需緊張,我也包了一些,不過賣相不佳,拍子上的餃子算滿了。白老師說沒醋了,要去附近小賣部買瓶醋。我也站了起來,大概是坐得久又起得猛,突然間頭暈眼花,眼前一黑,撐不住打了個趔趄,只聽一聲哀鳴,接著咣啷一聲,我扶著椅背睜開眼,原來我踩了那胖貓的尾巴,驚痛的爆發力讓它肥圓的身子躥起來老高,撞掉了墻上的鏡框,那木鏡框原已朽黑糟爛,標本一樣被擱掛在墻面上,經此撞擊玻璃裂而未碎,還能勉強撐起一個完整的形狀,我把里面的照片一一抽出來,一片羽毛似的小紙掉落出來,原來是夾在鏡框反面的一張小照,是張合影,其中一個是白老師,跟她緊挨著的是一個扎了馬尾的女孩,兩人的笑都帶了特定年代信仰普照下的癡氣,馬尾女孩面容秀美,嘴角赫然一顆黑痣,旁側一棵樹,右下角是一行小字:1970冬,圖瓦公社大隊水井清淤留念。我只覺得這場景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機對著照片拍了一下,然后把玻璃和照片重新對齊碼好。本來心里打了草稿,要把這起人貓共惹的小事故作為飯前一個開胃小菜講給白老師聽,準能博白老師開懷一笑,卻做賊心虛般地莫名放棄了。
白老師回來時,我輕描淡寫地把這起事故一筆帶過,她看了看鏡框,說了句沒事,就徑直去廚房下餃子,我也跟著去搭把手,餃子在熱鍋里翻了兩滾,野菜透過鼓脹的面皮顯露出晶瑩的翠綠,入口極鮮。我們兩個就著糖蒜和陳醋,各自承包了一盤。她坐在我對面,兩人情狀好似閑話家常的母女,她說當知青時,有一年干旱,收成不好。大伙兒勒緊了褲腰帶清淤,菜是現腌的大白菜,吃到底,粗鹽疙瘩還沒化,稀薄的小米湯能照見人影,饅頭是小孩拳頭般大小,定量每人每天兩個……井道成功疏通的那天,大家餓得連興奮都沒勁了,一個隊友不知從哪兒得了五斤好面、六個雞蛋,大伙樂不可支,就四處挖野菜,湊成了一頓餃子,那味道讓人一輩子不忘……當年這野菜漫山遍野,如今卻難得一見,那時候哪有蠔油雞精?粗鹽一拌就香透了胃……我從未見白老師一次說這么多話,她平常話如錙銖,慣性推開所有要靠近她的人,然而我似乎是個特例,不禁有點沾沾自喜。
……
(以上均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