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4期|林莽:詩九首(組詩)

林莽,原名張建中,1949年11月7日生于河北徐水。在北京讀小學和中學。1969年到白洋淀(安新縣北何莊)插隊,同年開始詩歌的寫作,為“白洋淀詩歌群落”和“朦朧詩”的主要成員。1974年底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學和大學工作,后任職于中華文學基金會文學部和《詩刊》編輯部。出版過詩集、詩文合集、詩畫集12部,編輯和主編詩歌選集、專輯幾十種。撰寫詩歌評論和序言等文章百余篇?,F為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特邀研究員,北京作協理事,《詩刊》編委,詩歌理論研究刊物《詩探索》作品卷主編。
詩九首(組詩)
春事 暖風浩蕩
這些天 事情驟然開始增多
仿佛瞬間從四面八方一件件冒了出來
春風浩蕩 柳樹說綠就綠了
盡管銀杏和洋槐的枯枝上
剛剛閃動星星點點的綠色
桃花和玉蘭已經散發出頹敗的花香
伏案而作 窗前春光明媚
河流泛起微瀾
那幾只流浪貓又回到了紫藤架下
一窩灰喜鵲這幾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對面一樓那個謝了頂的男人和他的胖妻子
開始收拾閑了一冬的花園
春風拂面 即使衰老的心也會悠然間蕩漾
我的車位前曾有一棵櫻花樹
春風掠過時我漫不經心
層疊于枝干上的花朵輕輕地顫動
我打著發動機
車退向一棵剛剛長出葉芽的小小銀杏樹
初春 有著一年中最新的事物
而后便是夏日飛臨
掩去北方短暫的春日
而后便是秋風和冬雪
許多計劃隨著時間流逝
曾經潛在的希望也已無法落到實處
轉過年來的春風中
我突然驚覺 我車位前的那棵櫻花樹
不知什么時候已不翼而飛
四處春意盎然
而曾在我面前的 這豐盈而充溢的美色
何時化作了一縷青煙
那棵我車位前走失的櫻花樹
看見過我春日的倦怠和心不在焉
生活 一些無端的失落
也許無須再找到它的歸宿與理由
春風掠過時
我轉動方向盤 車徐徐向前
生活又進入了新的一天
黑鳥和紫色的果子
夏日雨后的樹林靜得出奇
一只黑鳥飛臨
它輕輕地啼鳴
仿佛在呼喚著另一只
樹上的雨滴還沒有落盡
清涼地滴入脖頸
讓我們駐足
抬頭看見那些熟透了的果子
它們墜落 染黑了地面
紫色順著雨水流入了石頭的縫隙
那些染黑了地面的果子
也曾染黑過我們小小的手指
記得我們因大人的呵斥而偷笑時
我還看見你染黑了的小小的門齒
那只黑鳥轉動頭頸
它圓圓的眼睛
有如陽光下閃動的水滴
它跳動在枝丫間
低低地鳴叫
仿佛在呼喚著心中的另一只
夏末十四行·積雪
山岡上的積雪還不曾消融
這里的鮮花開了又謝 謝了又開
歐芹 鼠尾草 迷迭香
一件白色的亞麻衫在風中飛揚
那盤桓于古戰場上年輕的靈魂
誰能為你帶去斯卡布羅集市的慰問
在鮮花簇擁 青草葳蕤的地方
一位憂傷的姑娘對著大海歌唱
這首古老的蘇格蘭歌曲令人陶醉
它讓我仿佛墜入了心靈空蕩的山谷
迷失的歲月 如往復涌動的海浪
生命逝去 靈魂升起在天上
那座我不曾到過的有集市的異國小鎮
那首源自靈魂的歌曲令人無限的哀傷
夏末十四行·偶然
我們到底為什么歌唱
當太陽西沉 冷風吹進雨后的竹林
幾滴未被飲下的紅酒濺在了T恤衫上
它們來自那一片土地的那一枝葡萄
有時我會想 如果錯過了某個時辰
一個事件也許就再也不會發生
兩個相戀的人也許不會相遇
命運同樣不會那樣捉弄某些苦命的人
盡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
但時光一去不再回來
有時 我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歌唱
是啊 幾滴殷紅的葡萄酒
它們沒有被持杯者正常地飲下
卻錯誤地濺在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
夏末十四行·空茫
是內心的空茫和無所不在的憂傷
不 是一望無際的廣袤而空曠的原野
風吹旌旗 陽光璀璨
戰火在四處彌漫 摧毀了那么多樸素的希望
高崖上白色的房屋面向蔚藍的大海
嶙峋的橄欖樹在荒原上堅韌地生長
我們將怎樣面對前世 現在與未來
那些必將失去的已永遠不會再回來
因為向往 馬車的輪子隆隆地碾過石子路
因為憂傷 鉛灰色的積雨云在山巔上涌動
星空浩渺 燈火在黃昏的山腳下忽明忽暗
那些不亞于戰火的危機在心中肆意地蔓延
華金·羅德里戈讓我們垂下頭顱傾聽
一個吉他手用跳蕩的音符說出了世紀的罹難
注:西班牙盲人作曲家華金·羅德里戈用一首1940年首演的吉他曲《阿蘭胡埃斯協奏曲》征服了戰亂中的世界。
我走過的土地為什么如此的荒蕪
我走過的土地為什么如此的荒蕪
盛夏里 這里的草木一片枯槁
映襯出更加蔚藍的海洋
麗日高懸于荒裸的群山之上
我走過的土地為什么如此的荒蕪
中世紀的古堡在山頂上高聳
夾竹桃和無花果的綠色
掩住了那些歷盡滄桑的石頭
我走過的土地這些年到底發生過什么
是啊 曾有那么多的革命者帶著理想
蜂擁而至又很快的霧水般風吹而散
一個美國人在這里以傷痛
寫下了他的《喪鐘為誰而鳴》
弗拉明戈的舞者和歌手
以嘶啞的嗓音和決絕的神情
告訴我這里曾經有過的失敗與光榮
天空以沉默回答 這土地為什么如此的荒蕪
哀 傷
秋日的第聶伯爾洶涌奔流
伏爾加河依舊呈現出列賓時代的一片蒼涼
為什么我心中總會有一絲由衷的哀傷
盡管經歷了那么多殘酷的年代
但他們波浪般的一個又一個地涌現
哀怨沉入了血液
堅韌 厚重地積淀為金子
是他們鑄就了一個民族永恒的光芒
我心中回蕩著柴可夫斯基
肖斯塔科維奇沉郁的樂曲
我心中默誦著白銀時代雋永的詩句
盡管鉛灰色的天空覆蓋著廣袤的原野
狂風吹來了西伯利亞的寒流
套鞋上沾滿解凍期的泥漿
烏云再次化作了永恒的流浪者
燒焦了的木頭在一九四一年的雪地上
在日瓦戈醫生和古拉格群島作者的筆下
我們看到了那么多滿含憂傷的面容
大熊星在黎明的天空冰冷地閃爍
我想起尋找金羊毛的少年們
毫無顧忌地打開了探索未來的狂想
但我心中總會有一絲由衷的哀傷
我登上的山頂已不再是同一座山頂
在陽光下的地中海邊 沿著
古羅馬人和波斯人修筑的城堡之路
我攀上了陽光更為燦爛的山頂
大海蔚藍 令人心悸
旌旗飛揚 拂響獵獵的海風
從東方到西方
跨越大半個星球
我曾走過多少條古老的道路
我的血液里融入了多少奔涌的河流
時空穿越 我心迷惘
一部沉重的史書無法用腳步丈量
連綿的戰事以血沁黃了歷史的篇章
我聽見 時光的巨輪轉動
無數的先賢匯成了無比璀璨的星空
一塊巨石在陽光下發出橙色的光芒
我登上的山頂已不再是同一座山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