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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郭楠:中篇小說(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 | 郭楠  2021年09月09日08:36

    郭楠:作品散見于《收獲》《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芙蓉》等,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作品獲《上海文學》獎,入圍 “城市文學”排行榜。出版有長篇小說《花團錦簇》等。

    導讀

    在都市生活中,周圍人都在忙忙碌碌,斤斤計較,偏好快餐式的愛情,而馬曉遠則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她希望自己能認真踏實地生活,像一篇再普通不過的中篇小說,無需恢弘復雜,哪怕盡是些簡單瑣碎的小事也行。然而,接連的幾次感情失敗讓她開始思考,自己是否能夠真正獨立地做出人生選擇……

    中篇小說(節選)

    文/郭楠

    下午三點市區高速就開始擁堵了,分岔路口交通緩慢。馬曉遠聽著電子樂,腳在油門和剎車上來回交替著。她埋怨般地審視了一眼觀后鏡里的自己。

    下了高速是紅燈。她停下車,又看了看旁邊的座位——陳舊皮革上密密的裂痕從真皮名牌包下延伸出來,穿裙子的時候刮裙子,穿褲子的時候刮褲子。如果是短裙短褲,或是把裙子撩起來,大腿下面始終扎刺刺的。

    離婚前她總是小心地坐上去,盡量少移動,減小把衣服料子刮抽絲的可能性。時間久了,坐別人的車也小心翼翼。

    后來車子歸她,那個座位大部分時間用來放包包。駕駛位的皮革倒還新。以前這車是她丈夫用,買回來之后他換過一次駕駛座的皮革。離婚后她只覺得駕駛位比以前下陷了許多,坐久了腰疼。

    交通燈轉綠了,前面的車還是一動不動。馬曉遠煩躁起來,雖然她不趕時間。她又看了看儀表盤、置物格、空調出風口、CD格……這樣看著,這車真是有些破爛了。是不是應該換輛車?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興奮了起來。之前怎么沒想到呢?

    去看看?她說。然后又說,去看看。

    她近兩年養成了一種近乎偏執的習慣,想到什么就趕著去做。她微微揚起下巴,頸項跟著強勁的鼓點晃動了一會兒,掉了個頭,加入到上高速的擁堵之中。

    路虎的銷售員是一個打扮入時的男子,用發膠粘出時髦的發型,明顯練過的寬肩細腰凹凸有致地脹在修身挺括的白襯衫里。他從褲袋掏出一小瓶口氣清新劑往自己口里噴了噴,咂了咂嘴,挺了挺飽滿的胸膛,微笑著向她走來。

    馬曉遠也不聽介紹,漫不經心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頭層牛皮的觸感讓她覺得十分舒服,嶄新且功能強大的車內系統環繞著她。

    銷售笑著說,我們還有一款最新的,在房間里面,沒有展示出來,現階段只對VVIP開放。您有興趣看看嗎?

    好啊。她笑著爽快地說,為什么不呢?

    最新款的高端配置攬勝被放置在房間的中央,房間四周是綴著點點射燈的黑色幕墻,天花板上一盞慢慢轉動的射燈,照得車身流光溢彩。

    我看馬小姐對座椅皮特別講究,這款座椅皮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詩迷安。

    可以上去坐坐嗎?

    馬小姐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嗎?下個禮拜有個發布會……

    房間小而封閉,那男人往她跟前湊了湊,香水味蓋過來。

    馬曉遠往上提了提包包肩帶,坐進車里。房間的燈光經過特別設計,轉動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使車內的人仿佛行駛于星河之中。

    這樣高的車……馬曉遠踮著腳從車上下來,上啊下啊特別不方便,有時候有晚宴,需要穿長裙禮服,多不好看……你們就沒有別的車型了嗎?那種矮一點的,或是跑車……

    當心刮著漆!銷售員不耐煩而又嚴厲地說。

    馬曉遠一愣,身體轉動,單肩皮包上的金屬鏈又靠著車門擦過去。

    當心刮著漆!他呵斥著探身伸出手將她和車隔開。

    下周有空出席我們的VVIP新車發布會嗎?留個聯系方式,到時候給你邀請函。銷售員斜睨著她,雞尾酒會,來湊個人氣?

    這車她買的時候就是二手。前面那個車主不愛惜車,因此價格便宜,買進來以后這里修那里修花了不少錢。馬曉遠和丈夫都是愛惜車的人,撞到剮蹭到都想辦法修補起來,后來兩個人漸漸也都不管了。她看慣了不覺得,此時再看陳舊寒酸得簡直像不認識似的,車里的空氣卻比剛才那些車里親切——沒有新車的那股子味。熟悉的味道和被嫌棄的委屈一起,安靜而無奈地籠罩著她。

    寶馬的銷售員是一個頭發順滑、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張口閉口叫她姐姐,說錯了什么或是開了個小玩笑會立刻瞇起眼睛微微吐出舌頭,連舌頭帶人都顯得精巧粉嫩。馬曉遠剛看完路虎,自然而然走向X系列,那女人馬上積極地安排試駕。

    馬曉遠又振奮了起來。這個獻殷勤的干脆利落的女生,讓她有一種生活積極向上的感覺。

    雖是第一次駕駛SUV,但她很快就上手了,這車簡直就像是為現在的她量身打造的。到了轉彎的路口,她按照規矩讓直行的車輛先行,銷售員笑著說,等開了一段時間這車你就不會讓了。說完又吐了吐舌頭,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試駕很快就結束了。她里里外外仔細看著那輛X5,又問有什么顏色,納帕皮和詩迷安有什么區別。銷售笑嘻嘻地打開早已抱在手中的圖冊,示意她的同事去拿色板。

    馬曉遠所知有限,再問不出什么問題來,只能拿出手機說,我六點還有一個約會。

    上了車以后馬曉遠又看了一下時間,她六點確實有一個約會。本來她打算回家換一身衣服吹吹頭發,但臨時起意跑來看車,現在這時間就有點不太好安排了。

    熱情消退了,她心里又一陣難受。她討厭這些空洞洞的不太好安排的東西,像木地板上填不滿的縫隙一樣,并不真礙著什么,因此更加別扭。

    她將車停在路邊,換了一張輕柔的爵士樂專輯,閉起了眼睛,按照導師教的那樣調整自己的呼吸和心態。過了一會兒,她又是對生活充滿熱情、忙碌積極、讓日子充實精致的馬曉遠了,一如她曾經答應過自己的那樣。

    今天約會的對象是花旗銀行里的高管,難得有文藝氣息,在婚戀約會APP里常常和她談論藝術和旅行,不是那種附庸風雅的泛泛而談,是真正懂行地談。

    他介紹她讀阿蘭·德波頓的《旅行的藝術》,他說這本書——“本身就像一場完美的旅程,教我們如何好奇、思考和觀察,讓我們重新對生命充滿熱情”。

    她不喜歡看書,對藝術這種沒什么實用性的東西一向敬而遠之,反而更喜歡讀網上自媒體的那些激勵人、容易引起共鳴的東西,雖然有時會草草收尾或出其不意地轉入廣告,甚至出現令她難以忍受的錯別字。

    喬納森·陳說他看的是原版,因為很多意境和意味,都在翻譯的過程中遺憾地流失了,“就和婚姻一樣,那些有趣的、有靈魂的東西,都在過程里流失了……”

    他的介紹里標注的是單身,因為這句“精辟而有深意”的話,她覺得他的“單身”應該和自己的“單身”一樣。她特地買了一本英文原版,用手機上的翻譯軟件邊查邊看,把不會的單詞存進單詞本。不懂的單詞實在查不過來了,她又買了中譯本對照著看。

    她的生意進展得不太好,因此格外忙碌,除了正在進行的飾品生意,她還積極尋找新的項目。她是真的想要讀懂這本能讓人“重新對生命充滿熱情”的書,但直到約會的前一天也才讀了幾頁而已。

    除了介紹書給她,他更多的時候喜歡談論繪畫——莫奈,凡·高,馬蒂斯……她對藝術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藝術這個東西嘛,查查就懂了。

    她感謝他介紹了藝術給她,告訴他她愛好烘焙,因為她喜歡那股熱烘烘的味、面團發酵后微酸的味道和像模像樣的成套的烘焙工具,還有發酵時的嘶嘶聲——最后她簡直不好意思說出來,但還是說了——生活的味道就是面包剛剛烤好的那種味道,面包的香氣就是生活的香氣,面包的溫暖就是人生中溫暖的東西。他沒有回復。

    約會APP上大家總有些虛虛實實的。馬曉遠確實是報了烘焙班,最貴的。之前有個條件合適的男人說特別愛吃面包,介紹她去報他家親戚新開的烘焙班,統一規定不打折。他專門送了她一件印有烘焙班LOGO的磚紅色圍裙——其他學員都是要買的。授課的年輕女老師可能就是他的親戚,一個操著臺灣口音的本地人。

    她弄了那么些像模像樣的戚風蛋糕、有著可愛印花紙托的杯子蛋糕、咬起來咔咔脆的法棍、散發著她所謂的生活的味道的酸種面包……有些成型,有些失敗,有些硬了,有些稀了……烤了一大堆,沒人吃,她吃得腰圍粗了兩寸也吃不完。

    她不愿意浪費,便覺得不好安排了。但人家學費不給退——統一規定不退學費,統一規定不能轉讓。盡管她的身體日益沉重,但她一向是個尊重別人規定的人。再后來她發現有好幾個女學員都是那個男的介紹來的,她就沒再去了。

    喬納森·陳的個人簡介里只有一張在公園跑步的遠景,身材高大健碩,穿著運動短褲,戴著棒球帽,穿著跑鞋的一只腳凌空,另一只腳有力地蹬在地上。這照片像是聚焦在小腿上,小腿特別清晰緊實,那種男性跑者的腿:曬黑的皮膚,恰到好處的腿毛,緊實略微有些結塊的腓腸肌——明顯是沒有好好拉伸而造成的。

    她用了兩年多的婚戀網站和約會APP,心眼到底多了些,問了他一些關于跑步的問題,他說得頭頭是道。她立刻配置了全套的跑步行頭,偶爾連走帶跑個一兩公里,拍了照片發在朋友圈里和約會APP上。有些人APP里的照片總是個側臉,或者是遠景,臉部模糊的那種。她用的APP是不讓放背影的,因此也有人用別人的照片。她一直很鄙夷這種做法。

    最近幾次和男人見面之前她常常會多要幾張照片,但這次卻沒有,她有種感覺——即使她要他也未必會給。比起以前約過的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一個能談論旅行和藝術的男人更為難得。

    他說藝術的世界不分什么介紹不介紹的,她一定是在藝術上有天分,所以投緣談得來。比如說繪畫這種藝術,他就特別有興趣有研究,但也不是誰都懂的。

    聽了這話,她又趕著去最好的藝術學院報了一個西洋藝術成人繪畫班,每周四晚上七點到十點,就等一個月后開學。

    “很難說冬天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冬天降臨的腳步很慢,就像人變老一樣,一天過一天,不知不覺,依然是個鮮明的事實?!边@是阿蘭·德波頓那本書里第一頁的第一句話。她一共只看了三頁,但卻常常想起這一句。

    馬曉遠關了音樂,觀察了一下后面來的車輛,小心地將車開了出去。老舊的車也仿佛重新振作了起來,馬力十足,討好她一般轟鳴著加速。

    這兩年約會的地點可謂五花八門——咖啡店、商場、茶館、餐廳、酒吧,還有些男人直接約在快捷酒店旁,最浪漫的一個不過是在植物園。但這次這個男人選的是水族館。

    “讓我們來一次高中生一樣的約會吧?!彼麑懙?,“去看水母、海龜和小丑魚?!?/p>

    她先到了,問他要不要一起把他的票買了。他說不用,讓她自己先進去看。

    水族館的門票真不便宜??扇肟谔幫镆稽c,那視覺震撼便讓她覺得物有所值——七八層樓高、幾十米長的亞克力幕墻,幕墻內深藍色的海水里游動著各式各樣的海洋生物,體形都巨大得嚇人。燈光幽幽地映照著水族館里稀稀拉拉的人們。工作日,又是快要關館的時候,整個空間仿佛海底世界一般浪漫夢幻。她盯著那巨大的水箱看久了,覺得自己是被展示的一方,轉過身來。一只巨大的蝠鲼從她頭上掠過。

    喬納森·陳看起來和照片上差不多,剪一個男學生頭,樣貌干凈清爽,個子高大,身形矯健,身上襯衫料子厚而軟,不像剛才路虎銷售員的那么薄而挺括,給人一種妥帖實在的感覺。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穿著西褲的小腿。他身上微微散發著辦公室里的味道。

    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將手機放回到褲袋里,一邊匆忙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剛才開一個會拖遲了,讓您久等,實在抱歉。

    她笑了笑。

    后來我跟他們說,我不得不走了,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有一條美人魚正在水族館等我。

    她又笑了笑。

    你看過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魚雕塑嗎?美麗的愛情故事。他說得很快,也不等她回答,向著那藍瑩瑩的巨大的水箱虛虛伸了伸手。走吧。

    兩個人慢慢地逛著,偶爾聊兩句,在每一個水族箱前面都略作逗留。在伊氏石斑魚前她被他逗笑了;他飛快地扯動著臉部肌肉,嘴角下拉,模仿那巨大的布滿灰斑的魚呆滯又錯愕的表情。

    小丑魚和水母都是看起來可愛的動物,兩個人將臉貼近水族箱細細觀察。馬曉遠偷瞄了一眼他的側臉。他的臉部肌肉是緊實的——長期堅持運動健身的特征。她打招呼一般在厚實的玻璃上敲一敲。水母完全不受干擾,慢悠悠地一張一縮向上游動著。她又敲了敲。它一張一縮。

    吃冰淇淋嗎?他忽然問。

    她回過神來,環顧了一下幽暗的四周。這里應該沒有賣冰淇淋的吧?

    觸摸池旁邊只圍著一家人,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孩正把手伸進去想摸海參和海膽。

    要摸嗎?他笑嘻嘻地問。

    這種小孩子摸的我就算了吧……

    她最后還是摸了一下海星。比她想象的要硬,像一塊很小的粉紅色的礁石。

    站在海底隧道的傳送帶上兩個人靠得比較近,一條碩大的鯊魚從他們頭頂上晃動著游過。

    你看這個鯊魚,像個格格。他說。

    她走下傳送帶,看著印在墻上的名稱認真地念了起來:路式雙髻鯊、白邊真鯊、闊口真鯊、豹紋鯊……

    再踏上傳送帶的時候她稍微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了扶她,她等了等,他還是松開了,但貼得更近了。雖然沒有挨到,她像是靠在他懷里一樣,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淡藍色的襯衫料子上凸凹的暗紋。

    馬曉遠覺得很好,她喜歡直接的男人。不像之前有一些自始至終不說自己要的是什么,發乎情,止乎禮,搞得她也很困惑。離婚后她可算是見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男人和事情。

    從傳送帶上下來之后,他問,要吃冰淇淋嗎?她沒回答。拐過一個里面豎著水草一樣的鰻魚的水族箱,緊急出口旁邊有個冰淇淋攤。他給自己買了一個巧克力口味的,給她買了一個草莓的。

    有的時候想吃點甜的。他略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像是對她解釋。

    她對他的印象很好,已經決定接下來依他安排。

    丟掉冰淇淋盒子之后他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他的手上有一點點黏。她低了低頭,頭發垂到面前來,他抬起手幫她撩了一下頭發,仔細看了看她,看見她微笑著,便像放下心來一般牽著她朝前走去。

    有一個水族箱里養著好幾只碩大的龍蝦,最大的幾乎有整條手臂那么長。

    龍蝦這東西用芝士烤很好吃。她說。半年前她曾經和一個男人有過一次“盲約”,兩個人約在巴厘島,整個旅程只有一只烤龍蝦特別好,個頭大,新鮮,肉多,香濃的芝士蓋在上面,她印象深刻。吃完了那頓飯,各付了一半錢便散了。

    龍蝦這東西還是刺身好吃。他說。蝦頭上的觸須還在不停動的那種。

    聊到吃,話題就豐富了。兩人商量著眼前的各種海鮮的吃法:清蒸臉盆大的蜘蛛蟹,照燒游動著的鰻,那些小巧的魚湊成的魚群可以撈起來油炸,配著冰啤酒剛剛好……

    她跟著他繞過一排做成珊瑚樣子的石膏隔板,在一個一人多高的水族箱前停了下來。

    你知道葛飾北齋嗎?

    她一愣。不知道。

    你不知道?一個很出名的日本畫家。他表情驚訝,突然提高了聲調。他的畫作影響過凡·高、高更、莫奈……三個大畫家的名字在做成海底礁石樣子的墻壁上產生了回響。

    哦。她為她在藝術方面的無知感到尷尬,把嘴巴嘟成一個圓形。

    嗯。他點點頭,沉穩了下來,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畫家。他拿出手機在上面點了幾下,遞到她面前。這幅你總是看過吧?

    她在看見的瞬間已經打算好了說看過。她確實看過,只是不記得在哪里看過,好像是在某個日本餐廳,又或是在某件衣服上。

    《神奈川沖浪里》。這幅畫在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法國國家圖書館、東京國立博物館都有收藏。

    她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他仿佛通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想法。版畫,是版畫。

    哦。她又把嘴巴嘟成一個小小的圓形,笑了起來。是版畫啊。然后認真仔細地去看他手機里的那幅畫。

    你看里面。他另一只手順勢摟著她,把她往里推了推,朝幽暗的水族箱努了努嘴。

    她看著那個水族箱,沒有看到任何生物,整個水族箱的中心空蕩蕩的。她有些困惑地哎了一聲。

    你仔細看。他又簇著她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什么材質做成的枝干上趴著一只碩大的灰白色的章魚。在她看到它的瞬間它慢慢地移動了起來。她第一次看到體積這么大的章魚。

    有一種令人惡心的美感。她說。

    他笑了笑,又拿起手機來盯著看。

    她抽身出來看了看旁邊的說明——“北太平洋巨型章魚”。

    難怪這么大。她說。

    你看過葛飾北齋的這張畫嗎?他說,就是剛才那個畫《神奈川沖浪里》的。

    他的手機屏幕被調得特別亮。她看了一眼。

    《章魚與海女》。好看嗎?葛飾北齋的名畫。

    她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它一張一縮。

    還有一個畫家也是日本的,叫森口裕二,也喜歡畫章魚和女性,他們叫觸手系……手機亮亮的又伸了過來。

    她盯著那水族箱里看,那個巨型的章魚又不動了,眼睛向上翻著,嚴肅又滑稽。

    他貼緊了她。前面有個無障礙廁所,現在沒有人了。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那一團熱要把她壓進那一人多高的水族箱里。

    你試過嗎?在外面,公共場合。

    她住的房子很別致,地段很好,但因為房型古怪,所以租金也不算太貴。她父母讓她回家去住,她堅決不要。半夜在這個小公寓里醒來,她想象外面的一切像科幻片里一樣被摧毀了。她并不覺得難過也不覺得冷清。

    之前的房子賣了。離婚時鬧成了那樣,不管他們怎么說,法律畢竟還是公道的,賣的錢大部分歸了她。她拿出一部分錢做了現在這個小生意,又拿了一部分錢租房子。

    這房子特別適合你們單身女性。帶她看房的中介曾經說。她在那個時候意識到她又重新被歸類到單身女性中。

    房子面積特別小,挑高卻又出奇地高,感覺怪異。整個項目被包裝成單身貴族的氣質和氛圍,工作居住合一,特別適合藝術家、創業者和小家庭……

    這間房子的房主在房子中間搭了一個隔板,上面放床墊,變出一個迷你的半拉復式,床墊的一邊是玻璃隔板,另一邊可以下樓梯,人像是睡在半空中。她看房的時候自嘲是小龍女。

    什么小龍女,那個穿著西裝的女中介不以為然地笑著說,你會帶各種各樣的男人回來。這個中介有套近乎的本領,帶著她看了幾套房就像朋友了。

    女中介的預言并沒有實現,反倒是她的實現了,這兩年來這個小公寓一個男人都沒有進來過。她更愿意在外面開房,然后再自己一個人回來。她算是怕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平靜了下來,翻看著手機,偶爾和網上認識的那些人聊兩句。

    “有些女人試過了就上癮了……”即使現在想起來喬納森·陳的那些話,她仍覺得厭惡。

    一個在婚戀網站上認識的男人始終勤勤懇懇地回復著她。他們出去過幾次,他喜歡在晚上的時候發消息給她。不然打電話?她問。那邊打了過來。

    女朋友大夜班……那邊說。你呢?今天過得怎么樣?要見面嗎?

    她沒有回應對方的試探,講了今天的經歷。

    變態。恭喜你,遇到變態了。那邊說。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或是說了什么讓他有這種要求?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職業套裝。他說完了我可是立刻轉頭就走了。

    套裝的誘惑。裙子是不是特別短?那邊又嘎嘎嘎地大笑了起來。

    那笑聲深深地刺激到了她,但她沒有說話。他沒有追她。估計目的明確,知道追上她她也不會答應。

    前段時間,你就是為了他去報名學西洋藝術?

    嗯。就是畫畫。

    其實畫畫是好事情。你看啊,我們人生中出現的人總是會或多或少帶給我們……

    你太太最近怎么樣了?

    還是老樣子,怎么樣都不肯離婚,拿孩子說事……

    講完了電話之后她繼續翻看手機。過了一會兒,她一個一個地把那些約會APP都刪了。

    她瀏覽了幾個針對女性企業家的公眾號。時間很晚了,但她還是沒有困意。自從她搬進來之后就經常失眠,以前也有,但搬進來之后更嚴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床在半空中的緣故。她一直跟自己說習慣了就好了。

    她把手機放下,關了床頭的小燈。熬夜是不好的,傷身體而且容易老,人人都這么說。她格外小心自己的狀況。她沒資格放松。

    這兩年她過得應該算充實?!耙恢痹谂??!边x擇生意的時候,別人都跟她說現在實體店已經不行了,要做就做網店微商,她堅持己見想要踏踏實實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但又不敢拿出太多的錢來,像她這種情況,老了以后的日子,也要有所打算;都拿出來,以后就沒有退路了。

    當然她不覺得真會發生那樣的情況。畢竟她還是“一直在努力”,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言談舉止得體,人也正面向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常常碰見奇怪的人。馬曉遠也有些著急,但她又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只有更努力?;蛟S她真的有問題?

    過了好一陣子她忍不住又拿起了手機,沒人找她。她略略有點失望,隨即想起來她該刪的都刪了。

    她打開網頁胡亂地瀏覽著,搜了一下那幅《神奈川沖浪里》,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又搜葛飾北齋?!墩卖~與海女》是有名的浮世繪,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從一個鏈接點到另一個鏈接,慢慢看著。

    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了床頭燈,彎腰伸手到床腳。她的床腳處有一個黑色的小密碼保險箱。鐘點工每周來這里打掃兩次,她把貴重的東西鎖在里面。

    她又關了燈。黑暗中響起了持續的輕微的嗡嗡聲。

    西洋藝術班的老師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染成黃棕色的短發很俏皮,矮而瘦,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像個大學生。這個班一共十名學生,陸陸續續到了九名。馬曉遠是第一個到的,其他人包括老師都遲到了。七點算是晚高峰,她怕堵車因此來得特別早,結果站在教室外干等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等到老師來了,老師又堅持要等同學都到齊了才開始。到現在還有一位同學沒到。

    馬曉遠早早地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架好畫架,固定好畫紙,在畫紙的四個角落從10H涂到10B,然后將一支2B鉛筆夾在手指間嗒嗒嗒地敲著木頭畫架,老師這才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她叫崔莎,不是教他們的,是因為原本要教他們的老師生病了,校方才拜托她代兩節課。說完這些她又等了等,等到離上課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那個同學也沒有現身,崔莎便正式開始上課了。

    第一堂課是畫圓柱形和圓錐形石膏體,馬曉遠記得小學時的美術課畫過這種東西。她按照老師教的握筆姿勢,將鉛筆捏在手里,專注地觀察著石膏的線條和明暗,伸出鉛筆認真地比著。

    涂抹陰影的時候,在沙沙沙中她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近幾年她常感覺到有種空不見底又滿溢得往外跑的東西,像是一腳踩空了往上浮。她像以前一樣微微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吐了出來,慢慢地飄向那一堆灰白色的明暗。

    當然她也不是聽之任之的。最近半年她養成了療愈的習慣,什么都要探尋一下是不是療愈系的:新出的眼影口紅還有奶油肌粉底的色號,某個韓國小奶狗暖男明星,坂本龍一,手機屏保,某個品牌的方便面(那玩意可真胖人?。?,還有那些精美而老套、最終以全部被惡狠狠地涂上同一種顏色而告終的填色畫。

    馬曉遠看了也聽了很多“被療愈”的例子。那些照片和資料看起來像都市劇的相親APP沒有讓她療愈,認識的男人沒能療愈她,甚至連印度七日的“探索心靈療愈之路”的課程,也沒讓她體會到一絲一毫的療愈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她習慣性地去聯想和省察過去的“創傷”,就像那些導師教的那樣。瘦小微駝的身材一閃而過,被人群圍在中間的自己始終沒有現身。她起勁而認真地在紙上畫著圓柱體和圓錐體。沙沙沙……

    第二堂課馬曉遠還是早到,即使她知道今天可能又要等很久,但遲到終歸不是她能接受的,她從來不喜歡給別人落下什么話柄。

    以前她做老師的時候便非常守時,幾點上課、幾點下課,甚至是開會、自習,哪怕是和學生的談話她都一向準時。她的教案安排得恰到好處,即使出現幾分鐘的偏差也能立刻糾正過來。

    她老公常常批評她小題大做,說她就跟她的姓一樣,甚至說她應該改姓驢。其他老師對她的評價都是太過認真了,對學生是這樣,對同事也是這樣。

    后來鬧離婚,那女的占著理般不依不饒,滿城風雨。大家自然都是站在她這邊的,但也有不少人背后說不怪別人,因為她那認真就是較真,丁是丁卯是卯誰受得了。居然有些人趁機講了些下流話,也未必是男同事講出來的。領導找她談話,微微彎著身子關切地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種悲憫,其實讓她受不了的倒不是那悲憫,而是悲憫之外的東西。她就自己提出辭職了。她受不了那些人。也許真的是她的問題?

    從馬曉遠的角度看過去,那個石膏像是很奇怪的。

    這是我的一個學生的作品。崔莎說。

    四分之一張臉大約有小桌的桌面那么大,靠著墻,臺燈照在上面,眉毛和眼瞼顯得特別突出,眼球深陷。突出的眉骨、白擦擦的眼球,讓馬曉遠覺得那個人既憤怒又悲愴,四分之一的憤怒和悲愴。她忍不住想,這個人的整張臉是什么樣子。

    給你們上課的老師病還沒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校方拜托我繼續代課。

    他什么???有個女人問。

    應該是不要緊的病……那個老師很喜歡看書,可能就是因為書看得太多了才生病的,不像我,我可是一看書就頭疼。

    馬曉遠第一個笑了出來,說,我也是……

    又有三三兩兩的同學跟著笑了起來。

    現在還有人看書嗎?崔莎說,又補充了一句,除了學生。然后她煩惱地說,真是麻煩,本來我的時間都安排好了,肯定是不能改的。那個老師不能來了,我得一直代下去了。所以——她看了看她們,用總結的語氣說:課得改了。我看一下。下課的時候我告訴你們課改到什么時候。

    她用一根鉛筆虛虛地指著雕像。注意線條陰影。你們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

    馬曉遠拿著鉛筆盯著那雕塑左看右看,輕輕畫了一筆然后又擦掉。

    不要想!崔莎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她的身后。不要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嗎?她示意馬曉遠讓開,然后在她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看了那雕塑一眼,抬起手臂在畫紙上快速地勾勒了起來。大膽地畫,畫錯了可以擦掉。不要一直在那邊想。有什么好想的?

    教室的門開了,一個頭發剪得短短的男人走了進來。教室里靜了一下。

    張旭。崔莎說。

    那男人點點頭,看了她們一眼,走到角落拿了一個畫架和一張椅子,擺弄了一下,坐了下來。

    你要不要坐到那邊后面?你那個角落太偏,難度比較高。崔莎哧哧笑著。那個角度看起來可能就剩下一條線了。

    馬曉遠和另外幾個年紀偏大的女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張旭瞥了一眼那雕塑。一條線也是一種角度。

    哇哦。有個年輕一點的女人笑著輕呼一聲。

    不錯嘛。崔莎也笑了起來。

    張旭從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褲袋里摸出半支鉛筆,又從放在地上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個淡黃色細長的卷筒,從里面掏出一張紙來,攤在畫板上。那張紙很快又卷了起來,離他不遠的一個女人試探性地遞了一卷膠帶過去,他接了,咕噥了一聲,一手將畫紙按在畫板上,用嘴撕下一段段膠帶,粘了上去。

    你們先畫。崔莎說,我把一些基礎知識簡單地跟他講一下,他上堂課沒來。

    我知道。張旭抬起頭來簡短地說。

    崔莎停下了腳步,穿著牛仔褲的短短的腿往后收了收,穿著球鞋的腳在地上踮了踮,挑起眉毛看著他。你要不要簡單自我介紹一下?

    介紹什么?張旭皺著眉頭困惑地看著崔莎。

    我們第一堂課都聊過,就你沒來。比如說你是做什么的。她笑著沖其他的學生做了一個鬼臉。

    我?我是一個作家。

    崔莎笑出聲來。

    哇哦。那個年輕一點的女人又輕呼一聲。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一個作家。

    張旭左右拉伸了一下脖子,又微微仰了仰頭,說,很多人都會這么說。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崔莎對著張旭挑了挑眉毛,戲謔地說,你都寫過哪些書呢?

    你都知道哪些作家呢?

    快下課的時候崔莎又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在張旭的身旁停了下來。

    我說這個角度很難畫吧。她的語氣里帶著一點勝利的意味,然后回到教室前方,看著大家說:因為老師排不過來,下下周和再后面一周的兩堂課換到學校假期的那兩個禮拜上。

    馬曉遠等著其他同學說些什么,但他們都安安靜靜的。她又看看手機上的日歷,那兩天都已經安排好了:一天是和一個招商部的約好了會議,另一天是老同學的婚禮。招商部的會議是在下午五點,而且那些人的時間一向是說不準的,讓她等上一個多小時也是常事,那她上課就會遲到。老同學的婚禮倒是可以考慮不去,雖然她希望參加這種人多的聚會,但心里總有一絲不去也好的想法??墒菫槭裁此谶@種情況下不去?

    沒有其他的代課老師嗎?她問。

    沒有什么?崔莎看著她。

    代課老師。沒有其他的了嗎?馬曉遠微微提高聲音。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我才代你們的課的。

    那兩天我剛好都沒有空……

    崔莎沉吟了一會兒,說實在沒有辦法了。一個班上要以絕大多數同學的方便為考量。

    馬曉遠也沉吟了一會兒??梢匝a課嗎?我跟著其他班的上也行……

    我們從沒有這樣安排的。

    她覺得崔莎開始有些不客氣起來。也許又是她“多心了”“太過于敏感了”。她想了想說,可是我那兩天都沒空……

    你能安排一下嗎?

    教室里忽然特別安靜。馬曉遠猛地發現“應該改姓驢的”又把自己弄成焦點了。她看著崔莎,其他同學的面龐和身影都在她的余光里,他們都是一個群體,散發著群體的氣味,腳底生出了無形的根,牽連在一起。她是異端,“挑事兒的”,是要用石頭打的。

    我要以班上絕大多數同學的意見為準。崔莎放緩了語氣,指著他們說。

    但她本來是沒有必要換的。一個男聲從角落里傳來。

    她心里一緊,以為是在說她,倉皇地看過去。

    是你先要換課的。張旭不客氣地說。

    好吧。那你打去校辦公室問一下吧。崔莎說完緊緊抿起了嘴巴。

    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馬曉遠看見張旭站在馬路邊,肩膀上的骨頭凸起在洗得變形的發灰的白T恤衫下面。她對出現在她生活中的每一個適婚男人都會在心里做一個評判。這張旭看起來有些落魄,不修邊幅,連T恤衫變形的領口都破了兩處,又一副孤傲的架勢,而且遲到和缺課是她最不能忍受的?!耙淳筒灰?,要做就好好做?!边@是她反復對她老公和她學生強調的。雖然他們都不再是她的了,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愿意再去叮囑他們一遍。她不了解作家這一行,但畢竟不是什么牢靠的職業。他看起來潦倒,似乎朝不保夕,瘦骨嶙峋也是佐證。她很快就在心里排除了他。

    他離馬路比較遠,看上去不像是要過馬路的樣子。她以為他會拿出煙來抽,但他只是發了一會兒呆,便飛快地走到馬路對面去了,在路旁的公交車站停了下來,仿佛細腳伶仃的灰白色的鷺鷥,有點猶豫不決似的研究著站牌。馬曉遠從他面前開過,他沒有看見她,他正認真地看著公交車來的方向。

    作家。馬曉遠輕哼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

    ……

    (全文見《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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