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4期 | 王玉玨:月亮之上(節選)
小編說
兜兜轉轉,曾給父親當司機的俞叔,托人將女兒介紹給年齡較大且離過婚的“我”,于是一直低眉順眼事事順從的駕駛員竟和曾經的領導一局之長成了兒女親家。兩相之間原本高低分明的兩級關系中,于是更增添了一層難以言傳的微妙和復雜滋味。小說敏銳捕捉到這個裂縫,將人物心理的豐富蕪雜,用細膩的筆墨呈現出來,揭示不同社會階層間的人性隱秘之地,頗具意味。

王玉玨,198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協副主席。先后發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第四屆泰山文學獎、第三屆山東文學獎,出版《游與岸》《恐高》《假面先鋒》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F任某刊物主編。曾在本刊發表作品《生火》。
月亮之上
文/王玉玨
二
......
因為是二婚,我這頭盡可能低調,大多數親戚朋友都沒通知。就兩桌。我的一桌。父親另起了一桌。
父親那一桌人數少,但分量要重得多。都是退休前局里的老同事、老搭檔。當然絕大部分也都已經退休了。沒退休的只有一個佟副局長,當年接的父親的辦公室主任,不請也要自來的。雖然退了,但該端著還得要端著,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因為今天有一個佟副局長在場,還因為,今天的主角是小俞。
都叫他小俞。當年機構搞改革,兩局合并,擴編,缺司機,一次性招了五個。有從技校要的,有個別領導推薦的,也有從社會上招的,小俞就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差幾個月就超齡了。不管年齡大小,也得叫小俞。小俞運氣明顯差了點,另外那四個不管怎么折騰通過什么渠道,最后都正式落了崗,就小俞沒落下。沒落下人也不能回老家了,就留了下來。這些年其實都生活在一個城市,但沒什么機會碰上,感覺就像從地里突然冒出來的一樣。工會崔主席年紀最大,資歷也最老,今天坐主陪,他的任務就是要把小俞陪好。他對小俞還有印象:“小俞牌打得最臭,但是脾氣好,誰罵都不生氣?!贝蠹壹娂娦?,有關小俞的記憶似乎一下被打開了。那時候娛樂活動比較單一,到了周末領導們喜歡湊個局,飯局加牌局,開飯之前先打牌。打八十分,四個人一桌,一桌沒問題,兩桌或三桌就不好湊了。人一不夠就喊小俞。父親自己不打牌,但是把司機貢獻出來了,也確實,沒辦法,就小俞單身,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推都推不掉。八十分別看不掛響,但是火藥味很濃的,對家和對家之間真刀真槍地開罵。小俞不固定的,碰到哪個對家就挨哪個的罵,都是領導,誰罵也不能吭聲。紅著臉笑笑,罵得實在太難聽了就笑出聲來,把牌一合,一只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嘿嘿嘿。對方罵他的,他笑他的。罵得多了就罵到了他的姓,“你可真沒糟蹋你的姓啊小俞,愚,迂,榆木疙瘩!”局里大部分領導都跟他打過對家,大多數應該也都罵過他的姓。崔主席一提,在座的人一大半都笑了。真是奇妙,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果然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轉了二十多年,居然又坐到一起了。妙不可言,小俞成了他局長的親家。
崔主席很盡責的,接二連三給俞叔倒水、夾菜。俞叔不習慣,對方可是崔主席,退了也是崔主席,倒一次水屁股欠一次,夾一次菜屁股又欠一次。我和俞婕到這一桌來敬酒,正好看見崔主席在給俞叔點煙。俞叔從不抽煙,接煙的姿勢看上去特別笨拙,既笨拙又鬼祟,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俞叔皺著眉頭抽煙,滿眼里都是笑,他紅光滿面地坐在那里噴云吐霧,常備不懈地笑著,隨時準備面對任何方向都可能投過來的目光。我一來自然就走不了了,在座的都是叔叔伯伯們,看著長大的,人家專門來捧場,無論如何得敬兩杯。我拉開椅子坐下,俞婕碰碰我的胳膊:“讓我爸少喝點?!?/p>
這話被離我最近的羅局聽見了。羅局部隊轉業,當過團長,還上過戰場,右邊腮幫子上現在還掛著疤,沒張嘴就一臉兇相:“今天可是喜酒,小俞他敢少喝?!”
俞婕單槍匹馬地對著一圈人笑:“我爸他血壓高?!?/p>
“俞婕你別管!羅局長說得對,今天是喜酒,喝多就喝多了?!庇崾逋蝗辉趯γ婧翢o必要地開口奮力辯白。
跟大多數新娘一樣,俞婕那天化的是千篇一律的新娘妝?;瘖y的新娘都不難看。俞婕出去之后,羅局把臉湊到我父親耳朵邊上,用悄悄話的架勢大聲說給座的每一個人聽:“老郭有福哇!看看人家這司機,這才叫伺候到家了?!北娙撕逍?。說實話,這玩笑有點過分,尤其當著俞叔。我趕緊低下頭,耳朵敏銳地分辨出那騰空而起的哄笑聲里也有俞叔的。嘿嘿嘿。也是,今天日子特殊,過分就過分吧,過分才說明關系好,說明不是外人。小俞當然不是外人,不應該介意的,也不會介意的。
倒是父親臉上掛不住了。哄笑聲里有潛臺詞,看笑話的成分大于其他,一聽就聽出來了。那掛不住的臉下面有一把刀,隨時都要跑出來砍人。別人不好砍,就只能砍俞叔。父親沖著俞叔殺氣騰騰地左一杯右一杯。父親一帶頭,大家的興致都起來了,好像突然一下找到了目標,找到了目標這酒就喝得有局面了。一個個再接再厲紛紛朝俞叔舉起杯子。舉杯子的動作就像舉槍,生殺予奪的,說一不二的,父親尤其過分,一口一個小俞,“小俞你打一圈!”“小俞你敢不喝?”“小俞今天難得老領導都在,給你機會?!薄靶∮崮阕约旱?,滿上!”輪到佟局,佟局還沒退,難免需要客氣一點,捋捋屁股剛要站起來,父親一把把他拽了回去:“你還站起來?!他算個什么你站起來?”一聽就是酒話,即便是酒話也有點過了??諝庵兴查g凝固了一下,一圈目光都看俞叔。佟局長趕緊坐好,圓場:“坐坐坐,咱都坐下喝?!备赣H不依不饒:“不行!小俞你站著。這杯酒我看你敢坐?!”本來是要看笑話的,但笑話到了這個程度就不是笑話了。我不敢看俞叔,耳朵里也沒聽見他的嘿嘿嘿。我也沒注意到俞叔的那杯酒到底是怎么喝下去的,究竟是站著喝的,還是坐下喝的。還好,父親最后一刻放下了槍口,臉上重又擺好了笑容,端著酒杯繼續往下找:“該你了,老黃。來來來?!钡酱藶橹?,翻篇了,就當什么也沒發生。大家繼續。
俞叔其實有酒量的,血壓也不高。但是越有酒量的人才越容易喝多。一頓酒戰線拉得很長,從中午一直喝到下午快三點。主要是敘舊,機會難得。俞叔可以跟這桌人敘的舊很少,兩句不到就只好端杯子。開始是別人找俞叔端,端著端著就成了俞叔主動找別人。找了一次,又找一次。找多了人家就膩了,酒杯端起來意思一下,俞叔不,一仰脖就是一口悶,攔都攔不住。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幾圈下來。酒喝到那個份上基本就是一場亂斗。我借著接一個電話的機會躲了出去,一直磨蹭到散場才重新進門。人走得差不多了,正三三兩兩粗聲大氣地下樓、出門。我耐心地檢查了一遍酒桌,看看有沒有落下的手機、外套、沒抽完的香煙,然后下樓繞過大廳的假山去前臺結賬,俞婕走過來,東張西望在找人:“我爸呢?”
沒看到俞叔。打他的手機,通著,但沒人接。俞婕掛掉電話回身上樓,我也跟了過去。走進剛才吃飯的包間,一個服務員正在轉著桌子鬼鬼祟祟地打包,看見我們嚇了一跳。沒有。俞婕出來掏出手機繼續打電話,這次不掛了,就讓手機里的彩鈴一直那么響著,一個女人很雄壯的歌聲,連我都聽得見:“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一樓洗手間、二樓洗手間、走廊、樓梯拐角、假山背面,連后廚都看了。都沒有。那個雄壯的女聲在俞婕的手機里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唱,就是不見俞叔。轉了一圈回來剛準備下樓,包間里剛才那個服務員站在門口叫我們。找著了,在包間洗手間。人靠著墻坐在地上,兩腿伸得筆直,腦袋快耷拉到了褲襠上,一副被槍決的姿勢。馬桶旁吐了一堆。手機扔在一邊,屏幕亮著,像只蟲子一樣正在拼命振動,離開身體已經有一段距離了。
我想起來了,我剛才進門時碰到的最后一個是佟局,佟局就是從衛生間出來的,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沒看見我,似乎是正接著一個領導的什么電話,一手接電話另一只手還在褲子前面系皮帶。有急事,可以理解,沒顧得上俞叔。
回家之后當天晚上就進了醫院,一連打了三天吊瓶。出院那天是星期四,我專門請了假去看他。俞叔一家住在城西,快到高鐵站了,醫院在小區旁邊,一家社區診所。還是有點距離,開車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俞叔招呼我,指揮俞婕搬凳子倒水,好像我到家里去了一樣。熱情歸熱情,但是目光一直沒正式落在我臉上,誰說俞叔不介意,俞叔介意的。我來,一個意思是看望,另一個,主要還是道歉,替父親道歉。話都是現成的,我在路上就準備好了:“前天我爸喝多了,你別往心里去。你們老哥倆那么多年了,不是外人……”俞叔的眉頭還皺著,但已經有了松開的跡象,我看了一眼俞婕,趁熱打鐵,“現在就更不是外人了,現在咱們是一家人?!?/p>
三
我沒叫過俞叔“爸”,一聲也沒叫過。不叫爸,當然也不能再叫叔,干脆什么也不叫,省了。我無論如何叫不出一個爸來。
俞叔其實也不是這之前的稱呼,這之前,我一直叫俞哥。
給我父親開車的那幾年,我喊叔,俞叔。都這么叫。不光是他,局里所有的司機,我都叫叔。李叔。王叔。趙叔。樊叔。比父親小的都叫叔。嚴格上來說其實跟年齡無關,這就是一種稱呼。就像父親喊他們小俞、小李、小王、小樊一樣。他們也無一例外,到家里喊我媽叫嫂子。
從局里走人以后,再見面,已經是第二年了,他專程從平陰來的,這次除了玫瑰醬,還帶了不少其它特產,特曲、核桃、花椒、小白沙花生米。他一個人來的,中午留在家里吃飯。飯桌上俞叔不干了,不能叫嫂子了。以前叫嫂子那是在局里,現在得改,得叫姨。他理直氣壯,論起來,嫂子比他媽才小六七歲,叫嫂子不尊重了。我媽有點不太好意思,平白無故長出一輩來,要不就算了吧,改來改去挺麻煩的。不行,得改,姨就是姨。郭局當然還是叫郭局,當了一天局長一輩子都是局長。為了鞏固這一局面,他當場朝坐在客廳茶幾上邊吃邊盯著球賽的我喊了一聲:“弟弟!”
我沒有哥哥姐姐,從來沒有人稱呼我叫弟弟。俞叔的一聲“弟弟”讓我心里很猛烈地一漾,一股暖流。我遠遠地隔空答應了一聲,投桃報李地喊了回去:“俞哥?!?/p>
“哎!弟弟?!彼谀穷^唱山歌一樣,應了一聲。飯桌上都笑了。挺好。不是一家人,但還真有一家人的樣子。
就改過來了。我適應了好幾年才改過來。俞哥。確實挺好。必須承認,俞叔在這方面還是很有見地的,稱呼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稱呼本身的問題,這里面蘊藏著巨大的微妙。叫哥跟叫叔,一字之差,還真是很不一樣。首先是一個輩分的問題,還有一個位置的問題,俞叔其實是降低了自己的位置,也許這樣他才感覺到更恰當,更自在,也更安心。低開,但是高走。
第一次到我們家來過年,是俞叔自己提出來的,他主動提的。在他離開局里之后第二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臘月二十幾了,年根底下。人雖然不在局里了,但快過年了,該來的還要來。俞婕放寒假跟同學一起去西安旅游,沒來,他和媳婦倆來的。照舊大包小包,玫瑰醬、特曲、核桃、花椒、小白沙。從局里走了再來就不一樣了,父親也把自己降下來很多,該沏茶沏茶,該拿煙拿煙,臉上多了不少熱乎氣。聊天的時候母親開玩笑說,老家過年大年三十晚上都是打麻將,一打一個通宵,到了這邊想打也沒得打,人都湊不起來。母親是溧陽人,他們那邊過年的主要內容和方式就是打麻將。俞叔把一杯熱茶捧在手上轉來轉去,從進門起就一直沒松手,嘴一張就把話接了過去:“那還不簡單?過年我和小朱來陪你打?!毙≈炀褪怯崾宓南眿D,俞婕媽媽。小朱不會打麻將吧?母親一下來了興致。不會可以學嘛,回去就學。俞叔像個小學生似的當場表了態。以為他就是那么隨口一說,結果不是。除夕那天真來了。帶著朱姨和俞婕一起來的。一家三口棉帽大衣羽絨服裹著零下二十度的冷風進了門。俞婕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叫人,“爺爺、奶奶”,一聽就是事先叮囑過的。母親已經提前準備好了紅包,現場拿了出來。那以后母親每年都會準備一個紅包。紅包多少,她從不和父親商量,但肯定少不了??吹贸鰜?,她喜歡俞婕,真心喜歡,那一聲奶奶叫得她尤其柔腸百結。至于麻將,朱姨倒還真是學會了,但是沒打成。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這里過年的主要內容和方式,是喝酒。
俞叔和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啟了他們長達十幾年的“蜜月期”。兩個人的交情不是一般的交情。不一般到什么程度?這就是鐵證。每年大年三十下午,俞叔一家都要從城西坐最后一趟公交車,趕到我們家來過年。晚上就住我們家,第二天早晨吃完餃子再坐早班車走。睡沒問題,父親那兩年單位參加房改,分了局級的房改房,面積相當可觀,還是個復式。平常父親和母親住上面,我住樓下。樓下還有兩間小臥室,枕頭被褥什么的都是現成,俞叔一家三口住綽綽有余。兩家人,年年一起過年,一過就是十幾個年。這個厲害了。非親非故的,得多深的交情,多大的情分?不夸張地說,親兄弟親爺倆都不一定行。父親自己就是例子。他自從分配工作從鹽城老家農村正式出來之后,跟我爺爺奶奶、我小叔一起才過過幾個年?一個巴掌都用不過來。我爺爺快九十的人了,一輩子沒跟這個大兒子吃過幾頓餃子。
堪稱佳話。
頭幾年一家三口一起來,后來俞婕漸漸不來了,女大不由爹,紅包再大也不來了。再后來朱姨也不來了,但俞叔一直堅持來。風雪無阻,從不爽約。長年以來,我家年夜飯的飯桌上一直保持著最少三個人的記錄,父親、母親、俞叔,要么父親、我、俞叔。不容易的。我結婚以后,有一部分除夕需要到老丈人家過,有俞叔來,等于替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有個大哥還真是挺好的。
因為俞叔一家三口的到來,我們家每年的年夜飯都拖得很長,既冗長又有聲色,一頓飯能真正從這一年吃到下一年去。主要是因為有俞叔,當然,還有酒。俞叔的酒量不如父親,但從不示弱,動不動就拿出一副要豁出去的樣子。關鍵時刻朱姨也能來上兩杯。朱姨姓朱,父親一直喊她小朱。我最開始叫姨,朱姨,后來跟著俞叔改口,叫嫂子,朱姨說干脆也別嫂子了,喊姐吧,叫姐顯得近。朱姐一來,基本上就用不著我媽了,朱姐一把好手,進了門羽絨服一脫直接去廚房,一副改朝換代的架勢,我媽倒成了打下手的。煙酒不分家,酒喝到了一定程度當然免不了要來上一根,我父親煙癮不大,但一定要陪俞叔抽一根。俞叔酒量雖然差一點,但在抽煙上以一當十,充分找回了面子。兩個人去陽臺上抽。我媽那時候肺就不太好了,聞不得煙味。父親和俞叔喝著酒,隔三差五地就要一拍即合一下,起身去陽臺上開個小會。兩個人都醉醺醺的,俞叔兩只手攙著父親,兩個人結伴一起往陽臺走,那副親熱的架勢像極了爺倆。北方的陽臺都是封閉的,風吹不到雨淋不著,跟室內的溫度其實差不多,其實就是客廳和臥室的一個延伸。沒有比這里更適合抽煙的了,即便是不抽煙到這里來坐一坐也不錯。開始是他們倆。后來我大學畢業學會抽煙之后也加入了進來。陽臺靠里的一頭鋪了一塊舊地毯,父親平時做按摩的時候習慣赤腳踩上去,現在派上了用場,三個人就在地毯上席地而坐,煙灰缸放在中間。那個時候我們所在的城市還沒有禁鞭炮,除夕的夜晚很熱鬧,不斷有一簇簇煙花騰空而起,在我們眼前炸裂、搖曳,流光溢彩,姹紫嫣紅。陽臺被一次次照亮。俞叔仰臉盯著陽臺外面的夜空,兩只鏡片像雷達一樣轉到這邊轉到那邊,似乎在找什么。俞叔沒什么文化,連初中都沒畢業,卻不同凡響地戴了一副高度的近視鏡。我以為他在看煙花,沒想到不是。俞叔突然問我們,大過年的,怎么看不見月亮???我和父親同時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后我笑話他一點常識不懂,除夕晚上怎么能有月亮呢。他把臉轉向我,為什么沒有?我告訴他,除夕就是農歷的三十,月末,月末懂吧,月亮正好在太陽和地球之間,月亮現在是屁股對著咱們。他耐心地聽我解釋完,推了推眼鏡,很認真地糾正了我一下:“那也不是沒有,是看不見?!?/p>
俞叔改口改得很嚴謹,姨、郭局,一次也沒叫錯過,哪怕是喝多,喝到頭重腳輕舌頭大。對我也一樣。以前叫小泱,現在叫弟弟。弟弟長弟弟短。酒杯一端,有這兩個字開路,下面他一定要跟我推心置腹一番,是兄弟之間的推心置腹。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大,這種推心置腹也越來越名副其實。越來越名副其實,但同時也越來越乏味。俞叔的推心置腹說到底也就那么回事,跟餐桌上的年夜飯一樣,年年都差不多。推來置去,每次重點都一定會落在他和父親之間的交情上。中心意思只有一個,他要感謝父親的知遇之恩。他俞富友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和資本就是給郭局開過車,伺候郭局是他的運氣,也是他的福氣。這些話他可能跟我爸直接說不出口,需要在我這里拐個彎。每次酒喝到一定程度他一定會說這些,全是過去。在這之前的,關于他的現狀、他們一家的現狀、他的以后、他的規劃和打算,都成了前戲和鋪墊。開始我還以為這是一種禮數,就像他進門時的那些大包小包,慢慢地我意識到,不是??吹贸鰜?,他很真誠,也很動情。那是一種經得住反復磨損的真誠和動情,每年都來上一次也不成問題,同時也是一種不怎么需要回應的真誠和動情,父親不可能也沒必要每次都有所回應。說實話我倒不擔心俞叔,我擔心的是父親,擔心他會厭倦,也擔心他會尷尬。知的什么遇呢,哪來的什么恩呢。父親給了人家什么呢?鞍前馬后伺候了那么多年郭局,一根毛也沒撈著。實話實說,連我都覺得,俞叔這個司機當得有點窩囊。這個司機不僅兢兢業業,還忠心耿耿。我記得有一年父親下鄉不小心崴裂了腳骨,幾天下不了床,都是俞叔伺候,二十四小時不換班,連護士的活都干了。越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就越是窩囊。父親厭倦或者尷尬的表示就是提醒對方喝酒,他每次一提醒,俞叔就得赴湯蹈火地把酒杯舉起來。
俞叔上面有兩個姐姐,他老小,老爹去世得早,母親輪流跟著兩個姐姐過,今年大姐家明年二姐家。俞叔自己以前每年過年都是去老丈人家,朱姐家兄弟姊妹比他還多,一到過年就像趕集,尤其是年三十晚上,連大人帶孩子最少三桌。少俞叔一家不算少,本來不怎么起眼的,但聽說是去郭局長家過年,就不一樣了,免不了要議論一下,猜測一下。車不開了,但人還在,交情沒散。不但沒散,比以前還更近了。這交情有點奇怪,也有點神秘,讓人摸不到深淺和邊界。還不讓人打聽,每次問他,他都擺擺手,一臉曖昧的樣子。這就有點意思了。年年都去,開始還打聽打聽,慢慢地就習慣了,習慣了這神秘。朱姐家的幾個兄弟姊妹,據我了解,過得都還可以,說得過去,起碼比俞叔要強一些。俞叔這個人,怎么說呢,一是沒什么本事,二來運氣也確實差了一點,兩樣都讓他趕上了。兩樣都趕上的人其實也不少,但偏偏又碰上的又是俞叔那樣的性格,他不想認。離開局里之后,無論如何不想回平陰老家了,東拼西湊在城西買了一套小產權房,算是在城里落了腳。先是開了兩年黑三輪,有一次因為搶活不小心占了人家地盤,一根水龍頭管砸到腰上,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出來就不敢開車了,腰廢了,腳底下一使勁腰眼里就像捅錐子。又零零碎碎干了點別的,賣過米線茶葉蛋,去超市也干過,專門負責給雞蛋稱重,破了的雞蛋挑出來,好的每二十個裝一袋。后來他又在自己家小區干過一陣門衛,因為抬桿子動作不積極被業主罵了幾次,讓物業辭了。一年到頭在親戚朋友面前都皺皺巴巴的,有了這一天就不一樣了,這一天的神秘,像一只手,把他的一整年都展平了,捋直了。
朱姐當著我們的面戳穿俞叔:“每次都說是郭局長非叫他去的,還讓我跟家里解釋。解釋什么?郭局長什么時候叫你啦?哪一年不是你腆著臉往人家郭局長身上貼?”朱姐撇著嘴,一點面子也不給俞叔留。戳穿的是俞叔,恭維的是父親,這方面朱姐一向比俞叔高級。俞叔臉紅了一下,想爭辯又找不到詞的樣子,只好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嘿嘿嘿。一嘿嘿嘿就表示他默認了,默認了自己的需要,也默認了自己的卑微。是的,他需要。類似于這些,每年大年夜的飯桌上我都能聽到一些、看到一些。聽得多了看得多了,慢慢地我也就明白了,明白了父親之于俞叔的重要,以及意義。沒錯,那就是一只特殊的手。
一般情況下,俞叔會提前打個電話,一定來,定死。小年之后,最多到臘月二十五六,俞叔的電話就會準時打來。年年來,電話也是年年打。一般情況下,父親接到了俞叔的電話之后順手也會打個電話給我,通知我一聲。特別是在我結婚以后,除了通知,多少也有了一點顯擺的意思。我前妻作為兒媳婦第一次在我們家過年的時候,就很是驚異于我們家年三十晚上這一動人的格局。太不可思議了,都這個時代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兩家人,居然還有這樣的局長和司機。風風雨雨,十幾年如一日,太人間真情了。傳到我岳父岳母那里,一個學院的副書記一個大學教授不禁對郭局長有了一番刮目相看,看看人家這局長當的。
從未爽約。只有一年,那一年差一點。第一次,俞叔的那個電話遲遲沒有打來。那年我記得自己剛調到市里,重新裝修了房子,正在通風散甲醛,下了班大部分晚上都回父母家住。一直到臘月二十八,父親下午出門,本來想去農貿市場上買點帶魚小黃花,結果兩手空空地回來,好多店鋪都關了門。保姆也一大早去了車站,回老家過年去了。確實到時候了。晚飯桌上父親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小俞今年怎么還沒動靜?他這一提醒我和我媽才意識到這件事,難怪感覺哪里少了什么。不過,意識到也就意識到了,也沒特別地在意。沒動靜很正常,說明人家今年有事,來不了了。不來很正常,以前每年大老遠拖家帶口地往這里跑才叫不正常。沒想到父親不行,當個事了,嘴里不說,但是心里腦子里都裝著。那天家里書房客廳的電話響了好幾次,每次他都胸有成竹地去接,沒有一個是俞叔的。一直堅持到第二天中午,臘月二十九,最后期限。飯吃到一半,父親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放,不行,我打個電話。母親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弄明白狀況之后當場就不耐煩了,打的什么電話?小俞不來你這個年還不過了?!父親被刺激了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馬上調整出一臉的居高臨下來,笑話,他是誰?他過他的年,我過我的年。問問是應該的,這是起碼的關心。我趕緊表態,附和說,也對,關心一下是應該的。父親沒領我的情,算了算了,不打了!也是的,不來就不來,連個招呼也不打。
那個電話我沒有聽到,不過,我猜肯定是打了。二十九的中午飯后,我從家出來之后開車去銀座門口接上燕寧,燕寧那時候還是我老婆,一起去城東的北緯三十五度泡溫泉。那里的紅酒浴全國聞名。最后一天營業,卻意想不到的火爆。在休息間抽煙的時候遇到了原來單位的一個同事,多聊了幾句,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一進門就看見父親紅光滿面的,沖著我們小兩口無的放矢地眉開眼笑。廚房里熱氣繚繞,煤氣灶上的砂鍋正咕嘟嘟燉著什么,排骨,要么就是雞,香味一直飄到客廳里來。外面不時響起鞭炮聲。除夕前的最后一天,年味已經迫在眉睫。他壓低了聲音:“小俞剛才打電話來了?!蔽遗读艘宦?,等著他的下文。他不說,等著我問。于是我就問了,然后他宣布:“來?!?/p>
就是從那一次開始,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也許并不像我們一直所看到和認為的那樣,每次都是俞叔主動上桿子往上貼。起碼不完全是。硬幣都有它的正反兩面,一直以來我們只看到了俞叔的那一面,而忽略了父親的那一面。一直以來父親之于俞叔,是一種需要,反過來,俞叔之于父親,也同樣。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每年除夕晚上的俞叔。俞叔有俞叔的需要,父親也有父親的需要。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2008年春節前的除夕,春晚上的白云和黑土在爭當奧運火炬手。那是父親正式退休的第二個年頭,年前來家里看望郭局長的比第一年更少,幾乎沒有,整個年關我們家都是冷冷清清的。那年除夕是俞叔一個人來的,朱姐來不了了,出了車禍。為了一個全勤獎,早晨上班路上騎車搶紅燈撞了腿,現在還下不了床。俞叔也差點來不了,如果不是父親那個電話,也許就不來了,那一年除夕我們全家人都注意到了俞叔臉上那些層出不窮的陰影。老母親查出了直腸癌,晚期,不用治了。查出來之后其實也沒怎么治,從醫院直接拉回家。大姐的意思叫俞叔回去陪母親過個年,十有八九就是母親的最后一個年了。
這些都是他自己主動告訴我們的。本來不想說,大過年的。經不住我父母盤問。這些年也不知怎么了,日子越過越糟心,一個接一個不順,還不光是母親的直腸癌,還有個二姐,二姐也夠倒霉的,二姐夫年紀輕輕的得了個股骨頭壞死,原來電子廠的活不能干了,想在家門口開個副食店。姐夫不好開口,讓二姐說的,看病加開店,想找他借點錢?!罢f讓我想辦法,我上哪里去想辦法?我上哪去幫他借錢?”
父親很及時地端起杯子來,繞開二姐夫的股骨頭,一臉避重就輕的怪罪:“小俞你也是的,這么大的事你不說,跟我還見外。明天一早趕緊回去,回家陪老人吃餃子。我叫小樊開車送你?!毙》褪欠?,俞叔走后接替他給父親開車,后來一直跟著干到了父親當副局長。其實都清楚,也就是說說而已,大過年的,樊叔明天一大早能不能起得來床還是一個問題。
關于借錢的事,俞叔就這么一提,就提到了這個程度,父親躲開之后他戛然而止。我不知道俞叔當時是否有那個意思,應該是有的,父親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他也沒給父親拒絕的機會。的確如此,他從來沒給過父親機會,按說不應該的,不合情理的,那么深的交情了,那么多年也從沒聽說過他跟父親張過口。父親幫不幫是一回事,他張不張口,那是另一回事。
幸虧沒開口,開了口父親也不會借的。我知道父親這個人,我敢說這個話。不光是俞叔,誰都不行,連他自己親弟弟都不行,能推就推。前幾年我小叔因為給兒子在縣城買房向他張過一次嘴,也不多,十萬。他一口回絕。不是多少的問題,有些錢就是不能借,你把錢借給他就等于得罪他,除非你就不打算讓他還。這就是父親的界限和邏輯。不光是錢的問題,在所有與此相關的問題上,一以貫之的,一脈相承的。
沒辦法,父親就是那樣一個人,這么多年他就是一路這么過來的,永遠都是能推就推,有多遠推多遠。那一年鹽城老家三伯老兩口來打工,想請他幫著找個活,父親連辦公室的門都沒讓人家進,在外面找了個飯館請老哥嫂倆喝了一頓羊湯就把人家打發了。又不是來投奔你的,掙的也是力氣錢,干嘛呢這是?三伯不舒服,憑力氣吃飯的人往往自尊心更強,父親后來前前后后回老家那么多趟,他一頓酒都沒叫過。這就是父親。
當然他也有資本這樣,畢竟把官當到了副局長,畢竟有求于他的人遠遠大于他有求的人。父親把這歸結為性格,天性難違。別人不好評價什么,但是母親沒客氣,母親評價起父親向來都是一針見血:你這不是性格的問題,你這是做人的問題,是活法的問題。不光母親,也許父親身邊絕大多數人都這么覺得,父親的活法有問題。一個人怎么能那樣活呢,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活成了寸草不生。不該好好反思一下么?尤其退下來以后??墒歉赣H不在意的,如果在意他也就不是他了,他自我感覺一向都是那么良好,底氣足,嘴也硬。副局長是一方面,另外,還有了一個俞叔。誰說孤家寡人的,誰說寸草不生的?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的俞叔就是一個例外,俞叔就是荒漠上一直開著的那一朵小花。這樣的小花,既是例外,也是佐證,只要有就行,一朵就夠了。
父親很低調地將俞叔廣而告之。微信開始普及之后,父親學會了發朋友圈。他一年只發一次朋友圈,除夕晚上。過年嘍!歡迎司機小俞一家!曾經的下屬,永遠的朋友?;蛘?,真正的友情像酒,時間愈長愈醇厚。諸如此類。感慨萬千地。照片上的年夜飯一定會坐著俞叔一家。一個小俞足以抵擋那些千軍萬馬。
各取所需,難怪一堅持就是那么多年了。
......
(未完,全文見《鐘山》2021年第4期)
月光照在你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月亮之上》創作談
文/王玉玨
閱讀中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好的小說人物往往會叫我們產生“不適”感。
越是那些經典永流傳的藝術形象,越是會讓讀者們覺得不舒服、不爽,讓人胸悶,讓人壓抑,讓人扼腕唏噓,讓人悲從中來,讓人恨鐵不成鋼?!蹲冃斡洝防镒兂杉紫x的薩姆沙令我們不適,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令我們不適,阿Q令我們不適,林黛玉令我們不適,福貴令我們不適。他們的悲慘、卑微、狹隘、局限令我們不適。
之所以感到不適,那是因為我們在閱讀中普遍代入了自己。文學有時候就是具備這樣一種功能,它將一種現實生活中難得一見的東西演示給你看,它在藝術的許可或者叫包庇下,弄假成真,登峰造極,從而讓作為讀者的我們對自身的境遇在某一刻產生深刻質疑,那些閱讀時作用于虛構人物身上的絕望、憐憫和排斥,統統回流指向了我們自身。很簡單,每個人都從阿Q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從薩姆沙身上看到了自己有可能的影子。
作為作者,我努力向這一標準靠攏,向“不適”看齊,我努力想讓“俞叔”這個男一號令讀者感到不適。他令人不適主要是因為他的卑微,一個人究竟可以卑微到什么程度?一個人最大的卑微,不是對這卑微的領受和默認,而是對它的拒絕和反抗,以及反抗的徒勞。這無力和徒勞令我們深深不適。
“俞叔”的卑微,成因有多種,有我們當下所處社會階層固化的因素,也有其個人的原因,包括性格成分和運氣成分等等,但事實就是這樣,他一生都被壓迫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無論是物質還是靈魂,一輩子都沒直起腰來?!坝崾濉绷钗覀儾贿m,他的卑微令我們不適,我愿意通過這虛構和極端的卑微,提醒一下我們或者我自己,這世界上,是可能有卑微至此的一個人的,一個人,是有可能卑微至此的。我猜想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對卑微的恐懼,包括那些正處于現在進行時中的強者、高高在上者。
作為與“俞叔”對應的存在,小說中的男二號,“我”那當局長的父親,這個人物無疑是令人很舒爽的,符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取悅讀者的設定,符合我們對強者不恒強、弱者不恒弱的這一雞湯法則的預期。事實也的確如此,當病痛、衰老、世態炎涼等等不可抗力將所有的附加統統剝離,把他還原成一個自然人的時候,在他和“俞叔”的那個層面上,他也是卑微的,甚至比一輩子都沒直起腰來的“俞叔”更加卑微。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人和人之間就是如此,人和萬物之間亦是如此。萬物之靈長、主宰、王者,這些頭銜和命名會害死我們,所以人當存敬畏之心,如果實在不敬畏,也至少要保持些我們內心深處對淪為卑微的恐懼。
一個“俞叔”,一個“局長父親”,不管他們是令人不適也好還是叫人舒爽也罷,其實都很悲催,說白了,都是生活當中的可憐人。既然可憐,我們就要給他出口,給他希望,文學就是干這個的,不然要文學干嗎呢?奇怪而有意思的是,他們其實互為對方的希望和出口,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個人的命運沒想到以這樣一種方式碰了頭。即便無力,即便徒勞,至少還有希望。希望很遠,遠在“月亮之上”,不管是每年除夕晚上“局長大人”家陽臺外面的月亮,還是走投無路時“俞叔”手機鈴聲里的月亮,至少都看得見、聽得著,它屬于需要它的每個人,月光照在你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