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9期|韓東:箱子或舊愛(節選)

韓東:一九六一年生,小說家、詩人,“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新狀態小說”代表。著有詩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隨筆言論集等四十余本,導演電影、話劇各一部。
箱子或舊愛(節選)
韓 東
我和崔茜談了七年戀愛,從她讀大三的時候開始談,兩年后崔茜本科畢業。當時我們的感覺都不錯,意猶未盡,這樣崔茜考了所在學校的研究生,留在了群都。我們繼續戀愛,這又是三年。崔茜研究生畢業,再次面臨去留問題。也不是說我們之間出現了問題,也許是年齡關系,到了真正抉擇的當口。如果崔茜留下,我們勢必就得結婚,但兩個人都沒有結婚的感覺,心理上沒準備好。同樣不約而同,當崔茜說她可以回西塞一邊工作一邊找機會出國時,我并沒有提出異議。崔茜的父母在西塞頗有一點兒勢力,取道西塞肯定比在群都要方便。崔茜在西塞待了兩年,果然走成了,先去新西蘭,目的地是美國或者歐洲。這樣算下來,崔茜本科兩年,研究生三年,回西塞兩年,我們差不多在一起七年。
崔茜在西塞的時候,我們是戀人關系,實際上沒有待在一起。兩年間她來過群都兩次,一次是辦事,一次是最后道別。后面那次其實也是辦事,順便和我道別。崔茜奶奶病逝,父母和姐姐回老家奔喪,崔茜一人留守西塞,她讓我過去陪她幾天,我也沒有去。何必呢?我覺得在此階段沒有必要再增進彼此的感情了,漸行漸遠挺好的。我們的確是準備相忘于江湖的。
我們會寫信,大概三天一封,也是從每天一封演變來的。收到崔茜來信的當天我就會回信,信要走三天,她給我回信時我正好收到她上一封信,如此錯開,平均是三天一封。信的內容不免例行公事,我們已經過了肉麻階段,也就是談幾句彼此的現狀,她如何上班、我在寫什么專欄之類。再就是聊聊以前認識的朋友熟人。
我們不通電話。崔茜家的電話我不方便打,因為兩人的關系是瞞著她父母的。我的電話崔茜也很少打,大概是出于某種平衡需要,互不打電話肯定比一個人總是打給另一個人更加公平。
或許她父母能猜到崔茜在群都有男朋友,但具體是誰應該不知道。我們的關系始終處于地下狀態。當然,我這頭對家人朋友毫無隱瞞,也隱瞞不了。崔茜在群都五年,我們總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崔茜不僅在我父母家吃過飯,我們還一起在那兒過過夜。也不能算過夜吧,大年三十守歲,過了凌晨十二點我們才離開的。
那年崔茜考研究生,寒假借故復習沒有回西塞。
應該說我們的第一階段(崔茜本科)相處還是很不錯的。崔茜的長相無可挑剔,可說是他們學校的?;?,或者是?;墑e,又那么懂事、有教養。大家都說我們是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對。無論去什么地方我都會叫上崔茜,她只要沒課也一定欣然前往。其實兩年以后我們也是這樣的,一直如此,崔茜在群都的五年都如此,沒有大的變化。換句話說,我們戀愛的模式相當穩定,可以說是恒定,有我的地方必然有崔茜。如果某次聚會我一個人去了,身邊沒有崔茜,大家肯定會問:“崔茜呢?”這就像我去任何地方都會背一個雙肩包,偶爾沒背,對方肯定要問:“你的包呢?”沒背包我自己都很不習慣。
這是在“公共場合”,私下里也一樣,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甚至沒拌過嘴。崔茜性情溫和,很照顧我的情緒,也許有一點兒冷淡吧,我的意思是她不是那種喜歡表達或者善于表達的人。我不一樣,脾氣不好,容易激動,和崔茜在一起說實話有那么一點兒壓抑。當然,根本原因還是上面說的恒定,一成不變。她每天上完課就會來找我,在我的住處繼續學習,復習課堂筆記或者寫作業,要不我們就一同前往某處參加朋友聚會。日子就這么過著。到了寒暑假,崔茜肯定回西塞(復習考研那次除外),她一走我突然就感覺到了自由,連吹過來的風都不一樣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任何問題,崔茜一離開我才感到了缺失,不是她不在身邊缺失了什么,而是,她在我身邊缺失了什么。我會倒回去體會一些事情。
比如有一次她臨時有事回西塞,告訴我第二天趕回學校。我思考很久,最后還是拗不過自己,給前女友打了一個電話,約她吃飯。前女友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就像她一直坐在電話邊上,在等這個電話),我反倒躊躇起來。想來想去,我給童偉也打了一個電話,約他吃飯。因此當童偉走進我住處附近的那家路邊餐館時,看見我和一個并非崔茜的女人在一起,他自然非常吃驚,嘴巴都合不上了。童偉也沒有機會問我,“崔茜呢?”我覺得讓這哥們吃驚一下也是挺有意思的。那天我們喝了兩瓶葡萄酒。飯后我提議去我的住處坐坐,喝杯茶,前女友同樣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并且說:“你現在過得到底怎么樣呀,我倒是要看看!”
她熟門熟路,走在前面,我和童偉故意落后。童偉這才有機會問:“崔茜呢?”我簡單說了一下,童偉說:“那我就不上樓了,不打攪了?!彼囊馑际俏液颓芭延惺乱k,他就不當電燈泡了。其實當時我還在猶豫,沒有想清楚,因此死拉活拽非讓童偉上去喝茶不可。
請注意這個關鍵點,我是因為猶豫或者躊躇,沒想清楚,可事后童偉一口咬定我老謀深算,并且到處宣揚我的第六感太好了,難怪能吃上自由撰稿人這碗飯。(有關系嗎?)看起來是夸我,其實是在罵我。我真的不是有什么第六感,我覺得崔茜那會兒人已經在西塞家里了。
崔茜沒有走成,因為上系里的機房耽誤了,趕到火車站火車已經開走了。大概家里也沒什么大事,因此崔茜決定第二天再走。她直接從車站來了我的住處,開門進去想給我一個驚喜。我不在,崔茜就燒水洗了一個頭,我們進來的時候她的頭發還濕漉漉地滴水呢。那天真是驚險,幸虧了童偉,如果他沒跟我們上樓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還在樓梯上,我就發現有異樣。我住的那棟樓很破舊,樓道里沒有燈,可竟然有燈光從我那套房子的門板縫里瀉出。難道我忘記關燈了?但離開的時候天色很亮,我沒有開燈又談何關燈?正這么想的時候,前女友已經走到了門邊,我趕緊擠到她前面,掏出鑰匙開門。童偉這時也趕了上來,不由分說拉住前女友的胳膊……
見我們一擁而入崔茜有些吃驚,童偉馬上介紹前女友,他說:“這是我女朋友,童偉的女朋友?!贝捃鐩]有往其他方面想,也就相信了。實際上童偉的破綻很大,過于急切了,哪兒有一見面就這么介紹的?崔茜在這些地方一向缺乏敏感,對我尤其放心,所以我才會說她有一點兒冷淡。我們在一起七年,崔茜從來沒有因為其他女人表現出嫉妒,對我從無懷疑,哪怕是一種純精神的游戲呢。
我說的精神游戲其實就是戀愛游戲,彼此都有一兩個假想中的情敵,懷疑來懷疑去,嫉妒來嫉妒去,但又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崔茜去廚房燒開水泡茶,之后四個人就坐下來喝茶。童偉故意挨前女友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不時地拉過對方的手搓揉撫摸;前女友是老江湖,非常配合。兩人卿卿我我的,真的很過分,不是人前親熱很過分,是表演得太過了,差一點兒就穿幫了。我自然沒有說前女友是我的前女友、現在是童偉的女朋友這類畫蛇添足的話。
聊了點兒什么不記得了,總之,局面安定后不久,童偉和前女友就站起身來告辭,剛泡的茶也沒有喝。他們告辭的速度非???,這也是破綻。整個過程說起來就是:童偉介紹前女友是他女朋友,然后坐下表演二者的關系,以證明的確是他女朋友;見崔茜沒有異議,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火急火燎地起身告辭。當然,他倆也不是那種顧前不顧后的人,走的時候沒忘記一個攬著另一個的腰,另一個側身貼靠,就這么親親熱熱地下了樓梯。我們目送的顯然是一對情侶的背影,并且是處于熱戀中的情侶。至于出了這棟樓兩人是如何走的,就不得而知了。
說來奇怪,當我有了大把自由,比如崔茜回西塞那兩年,我反倒不那么急切了。她回西塞的兩年,我一個人生活,基本上沒有找過其他女人??梢哉?,也有機會,但就是懶得找??赡苁菭繏煳魅穷^吧。我和崔茜的事情沒有了結,就不能輕裝上陣重新開始。我自忖自己還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反倒是和崔茜整天糾纏在一起的日子,空氣令人窒息,所以才發生了我約會前女友的事。那件事發生在崔茜讀研究生的那幾年里,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
除了我覺得崔茜不夠熱情,我們的相處就沒有不愉快了。當然,有時候會有一些小事,小到不值一提,那也是因為我比較敏感吧。比如有一次我和崔茜在樓下的面條攤上吃面條,我先吃完,問崔茜有沒有餐巾紙——女孩一般都會隨身攜帶餐巾紙的,崔茜頭都沒有抬就說:“沒有?!比缓蟠捃绯酝炅?,卻極其自然地拿出一張餐巾紙擦了嘴。這件事讓我印象深刻。當時我什么都沒有說,但非常生氣,我覺得崔茜太自私了,一張餐巾紙還要留著給自己用。她完全可以一撕兩半,兩個人都可以用的。也有可能崔茜的確是無意識,覺得自己沒帶餐巾紙,等她吃完了,習慣性地一摸,身上正好有一張餐巾紙,就用來擦嘴了。她肯定忘記了我向她要過餐巾紙。實際上她用過的餐巾紙我再擦一下也是可以的,但崔茜擦完嘴就把餐巾紙窩成一團扔進面條攤旁邊的垃圾桶里了。
就是這么一件事,太小,說起來似乎我小肚雞腸。但我的確認為崔茜很自私,也可能不是自私是冷淡吧,根本上是冷淡,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對我的整個用心是冷淡的。
崔茜去新西蘭留學,有手續要在群都辦,我們順便見面道別。她甚至連我的住處都沒有去。崔茜辦完事已經是下午了,還要趕回西塞回家吃晚飯,回程的車票她也已經買好了,留給我的時間大概也就三個小時。我們約好在鐘樓見面,之后逛了一下那一片的商店,就往火車站一路走過去。
在一家商店,我買了一個眼鏡盒送給崔茜,作為臨別紀念。非常一般的眼鏡盒,也是因為那會兒崔茜又戴眼鏡了。她本來是戴眼鏡的,但在群都的那些年里,在我的要求下崔茜開始戴隱形眼鏡。對她來說,戴什么眼鏡或者戴不戴眼鏡好像都無所謂,而我覺得崔茜戴眼鏡和不戴眼鏡(包括戴隱形眼鏡)簡直就是兩個人。雖然崔茜戴眼鏡(有框架的)仍然很漂亮,但不戴眼鏡就不光是一個漂亮的問題了,可說是光彩奪目。崔茜由于眼睛過敏,后來隱形眼鏡也戴不住了(流淚不止),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干脆就不戴眼鏡了,無論是框架眼鏡還是隱形眼鏡。崔茜總是瞪著一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努力看向眼前的一切,又肯定看不清楚,那種懵懂和專注兼而有之的神情實在令人難以言表。大家都說崔茜就像一個洋娃娃,說我帶著一個洋娃娃到處炫耀。崔茜回西塞后,沒有了我的監督,可能也因為上班需要吧,她又戴回了框架眼鏡。
然后就是走路,一路往火車站而去。我記得途中有一道很長的圍墻,剛剛粉刷過,白得晃眼,我們沿著那道圍墻走了很久。沒有坐公交車,因為還有時間,但如果去我的住處可能就沒有時間了。我似乎也提了一下:“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待會兒?”崔茜說:“太倉促了,等我以后回國吧?!蔽矣终f:“你的箱子還在我那兒呢,要不要取走?”
兩年前,崔茜離開群都的時候,放了一只箱子在我住處,說是以后會回來取的。那只箱子我打開看過,都是她的私人物品,包括一些衣物、布料、課本、洋娃娃以及我寫給她的信。我們剛談戀愛那會兒,雖然在同一個城市里,天天見面,但還是會寫信,每天一封。信的內容也不乏激情,比較肉麻,和她回西塞以后我們的通信不一樣。那些我寫給她的信放在一個紙盒子里,紙盒子放在箱子里,都留在我這兒了。此外還有崔茜的一本日記。
無論是那些信還是崔茜的日記我都沒有看(對那些信而言是復習,我沒有復習),她沒有帶回西塞顯然是怕她父母看見,寄存在我這里是對我的信任,也說明我們的關系還在。崔茜一再強調她會回來取箱子的。對了,還有照片,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拍的照片,崔茜也都留下了。當然經過了一番挑揀,我的單人照和我們的合影留下了,她的單人照都取走了……
我問崔茜要不要把箱子取走,是一種試探吧,但也可能是一個借口,想讓她去我住處待一下,畢竟這是最后的道別。我有點兒傷感,思路似乎不是很清楚。
如果這是我們的結束,崔茜理應取走她全部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就是試探,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纱捃缯f,等她以后回國取,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們最終走到了一起,箱子她就不用回來取了,成了一家人,放在自己家的東西回來取是不成立的。如果說非得回來取不可,就說明我們肯定會結束,也許不是現在……總之崔茜的回答令人費解,也充滿了傷感,至少我聽上去是這樣。
我的確是一個非常糾結的人,就這么內心糾結以至有點兒麻木地把崔茜送到了火車站,買了站臺票把她送上了火車。我們甚至都沒有擁抱一下。我是想擁抱她的,在她耳邊說點兒什么,但覺得擁抱太生疏了,就像在表演??刹粨肀Э傇撚H熱吧,由于沒有時間去我的住處,親熱也沒有機會。當眾吻別更難以設想……正患得患失,火車進站了,崔茜回頭看了我一眼就進了車廂。從她鏡片后面閃爍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和我一樣,心有不甘,也許剛才她也在猶豫,要不要抱我一下。終究誰也沒有抱誰,手都沒有碰一下她就離開群都回西塞了。這次見面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尷尬,實在尷尬,非常尷尬。你說我們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這又是什么意義上的分別?戀人,朋友,熟人?暫時別過,又一次分別,還是永訣?一時半會兒我無法正確理解。
回西塞后不到一個月,崔茜就去新西蘭了。在她去新西蘭之前還在西塞的那段時間里,我們依然通信,三天一封,日子就像回到了道別以前,壓根兒就不存在她要去新西蘭這回事了。誰也沒有再提。然后,超過三天沒有收到她的信,到第五天的時候我暗想,崔茜大概已經走了。半個多月后,我又收到了崔茜的信,用的是那種紅藍條邊的航空信封,寄件人的地址也是用英文寫的,顯然她人已經到新西蘭了。這封信崔茜寫得很長,密密麻麻寫滿了兩頁信紙的正反面。她初來乍到,凡事新鮮,加之一個人孤懸海外不免孤單,就多寫了一些。崔茜甚至對比了奧克蘭(她前往的城市)和西塞以至群都的副食品價格。崔茜說,一周以前她就到了,直到寫這封信才初步安頓下來。
為防止我回信寫錯地址,崔茜特地將她的地址打印了,也是兩大頁,每頁上有二十個同樣的地址。崔茜說,我給她寫信的時候,只要裁下一條地址,貼在信封上就可以了。她之所以這么做,是考慮到我的英語水平,以確保她的地址準確無誤,我的信能正確寄達。一頁紙上二十條地址,兩頁紙就是四十條,可供我給她寫四十封信?!斑@些地址用完了,”崔茜寫道,“我會再打印了給你?!?/p>
我只裁下一條地址,寫了一封信,其余的地址都沒有用。
崔茜寫這封信是去了新西蘭一周后,我收到距她上一封寄自西塞的信是半個月。也就是說,從奧克蘭寄一封信到群都需要一個星期,以后我們的通信頻率就會變成一周一封,和崔茜在西塞的時候也差不了太多。三天一封信和一周一封信有什么區別?天數是多了幾天,但模式不變,不過改變了一下節奏,只是量變而沒有質變。我本來想崔茜出國是一個契機,我們的關系會有一個全新的變化,現在看來——如果按照她的設想,還是一成不變。如此前景真是令人絕望。這種絕望或者壓力反倒激起了我的“求生欲”,義無反顧地給崔茜寫了最后一封信。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正式提出分手,訣別、斷交。信也不長,我斟詞酌句,幾易其稿,大致內容就是兩人沒有必要再耗著了,目前就客觀情況而論,彼此的人生軌跡已經岔開。崔茜取道新西蘭,將來不是去美國就是去歐洲,而我這輩子是不會出國的——出去也是游覽觀光或者參加有關的文化活動,絕不會是去國外生活。在心理上我們有必要適應這種有關未來的動向,不可一廂情愿……總之我挖空了心思,話說得冠冕堂皇,我想即使崔茜不樂意也無法反駁。最后我也說了,這種事總得有人提出來,作為一個男人我有必要主動,就像當年也是我主動追求的她,現在分手亦應該如此。我承擔所有的責任,希望她多加保重……
對了,在這封信里我特地提到了箱子,我說我會為她保存好的,等將來她回國的時候取?!盎貋砣 弊兊妹逼鋵?,不再曖昧有歧義,那是她的東西,我幫她保存,有朝一日從我這里取走,因為已經是兩家人了,天經地義。她不是把東西放在將來有可能是自己家的房子里?!盎貋砣 弊兊帽匾?,就是不回來取,也是沒來取,落下了、遺忘了,而不是放在自己的家里沒有必要取。寄完給崔茜的信,我再一次打開崔茜留下的箱子,把她寄自新西蘭的信以及兩頁為我打印的她的地址放了進去;關上箱子,我們的事就告一段落了,除了一件事,她回來取箱子或者不回來取箱子。取箱子的事在未來很可能不會發生,總之已經墮入到虛無縹緲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只會更加虛無縹緲。
我的感覺還行,除了有點兒牽掛箱子的事就沒有什么了。但很快,那箱子也被我置于了腦后。的確有一種輕松之感,此外就是虛無縹緲,過分輕松了,不那么踏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種愉悅。后來我經過分析,明白自己是在等崔茜的回信(我的潛意識),不是說盼望她寫信給我,我是在等她收到我那封斷交信后的答復。分手畢竟是兩個人的事,一個人提出,另一個人理應有所回應,比如說同意分手,或者不同意分手。同意分手就不說了;不同意分手也是一種回答,如果我不同意對方的不同意,從此就可以置之不理??傊畱搩蓚€人簽字畫押,文件才能生效,哪怕一個人簽的是“同意”,另一個人簽的是“不同意”呢。我沒著沒落的心情大概與此有關吧。至于說到痛苦或者后悔,那肯定是沒有的,直到一個月以后。
崔茜的回答果然來了,她給我回了一封信。崔茜的信很簡短,但可以說是字字血淚,這也不是形容。崔茜說她收到我的信后哭了一個星期,什么事也干不了;說像她這樣的一個人愛上一個人是不容易的,但尊重我的決定。最后崔茜祝我一切都好,讓我多加保重。就是這么一封信,讓我不再淡定,真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么大。于是我就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就算分手的提議沒有錯,如此操之過急、急不可待是不是錯了?那可是崔茜去新西蘭以后收到的我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就是斷交。想起她為我準備的那四十條地址,我覺得自己太不夠意思了,做得太差勁了。崔茜孤身一人、新來乍到,原本是想從她的愛人也就是我那里獲得某種精神支持的……
我沒有再回信給崔茜。如果那么做,我們不就又回到以前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盡管如此,或者說正因為如此,正因為不可能再回信解釋,我的心情糟透了,就像我殺了人,或者像一個肇事司機撞倒了人,因為這樣那樣一些原因比如正在執行拯救人類的任務,還不能施救,任對方倒在血泊中掙扎呻吟……
收到崔茜那封信的當天,我橫穿馬路,真的差點兒被一輛車撞了。不是汽車,是自行車,我被一輛自行車的車把帶到,自行車倒地,騎車的小伙子跳起來要跟我打架。后來也沒有打起來,大概是因為當時我的面目過于猙獰可怕,小伙子改了主意,退卻了。他扶起自行車一路罵罵咧咧地推著走了。我自然沒有回罵,甚至沒有說一個字,道歉也沒有說,只是用目光逼視對方,把小伙子逼退了。也有一些騎車的停下來想看熱鬧,沒有看成,就又騎上走了。他們無不繞道(繞我)而行,被我眼睛的余光捕捉住。就這么我在來往不息的自行車車流中站了六七分鐘,像根木頭或者神經病似的。終于心情有所平復,聽見車鈴聲了,響成一片,不知道什么時候天已經黑了,樹叢后面透露出沿街商店里刺眼的燈光。
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在想,我完全可以把事情辦得緩和一些的,沒有必要這么突如其來、不由分說。完全可以給崔茜多寫幾封信,逐漸拉長通信頻率,甚至也無必要明確提分手。一周一封信變成一月一封,再變成半年一封、一年一封……我又沒有新交女朋友,又不急于再談戀愛,干嗎這么著急呢?七年我都挺過來了,還在乎這一時半會兒嗎?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