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湯世杰:百姓的江天(節選)

湯世杰:湖北宜昌市人,一九六七年畢業于長沙鐵道學院(現中南大學)建筑系,一九六八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散文集及《湯世杰文集》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十月》文學獎、云南省政府獎等多種獎勵。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文學界》雜志主編、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百姓的江天(節選)
湯世杰
一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起意再回故鄉,做一次稍長的短住或稍短的長住以慰鄉思,恰在秋末時候。
這樣的時候,適合秋風旋舞、秋葉飄零,適合獨自踱步,去向有或沒有目的地的遠方,適合陌路偶遇一枚路人,攜手天涯,卻各自痛飲滿杯蕭蕭別情……想那秋風旋舞的短暫間隙,分分秒秒,盡是些生死交接的剎那,空中滿布籽實成熟的燦爛與醇香,也無不充盈著并無悲愴的枯萎與衰敗。奮斗了一春一夏的生命,都在準備著俯沖或飄飛、藏匿與遠行,誰不想用它獨特的思念與懷想,哪怕只一片枯葉、一莖衰草,在這樣的時候,留下點斷句殘章呢?
那之前的盛夏,牽掛著關切了一冬一春的故鄉,我已先自回鄉住了些時日,三伏天的悶濕潮熱,歪打正著地讓那趟全然隨意的短行,成了一次近乎計劃周密的預“熱”。與預想不同的是,日子依然家常,市井的活絡、過早的小吃、人家的飯菜,照樣“歸來留取,御香襟袖”(李祁《青玉案》),讓人暫可釋懷??赡钱吘共皇嵌?。在云霞斑斕日日鬧騰,連冬天也不消停的云南一待半世,想到秋冬時節的故鄉,江天必是有些蕭瑟凝重了。奇怪,偏偏對那蕭瑟,突然有些陌生的懷念——已然許久都沒過過那樣全須全尾的長冬??克运?,其實哪會只一個吃字了得!記得幼時每近年節,小城江天便杵聲四起,浪花飛濺,仿佛整整一年的洗洗涮涮,終于都挨到了此刻——可以舊衣爛衫補丁摞補丁,卻怎么都不能讓未經拂盡歲塵的衣物日用,邋邋遢遢地闖進新年;順著江邊一溜看去,除了起起落落的衣杵,就是年輕媳婦半大姑娘凍得通紅、比衣杵更經摔打的胳臂。因江水遠退頓顯闊大的沙洲河灘上,雖來來往往都是行人,眼眉行止間,倒都透著苦于生計的奔波勞碌,盡管“當時年少春衫薄”,難深諳人世,但那股子遼闊的荒寂清冷的寥落,想起來,怎么都有令人傷懷的疼痛——一個人,如若你的心不幸已感受不到那些隱約卻劇烈的疼痛,那么更不幸的則是你注定也無法感受到日后那些短暫而細微的快樂了。疏漏世事——縱然有時也會顯出它的太過致密——無情地篦去我們內心真想留住的東西,而真實的淚水終將撥開浮世沉重卻堂皇的虛浮,從對著陽光而顯得通紅的菲薄眼瞼間,沖決而出。陌生的懷念,終是懷念。而一個人尚有懷念,總是幸事。懷念即沉淀,可讓渾濁的記憶露出本然。于是做足了準備,秋末回鄉,要去過一過那依稀如夢的故鄉的冬天。
二
頭一天,我就去了江邊。
無數次夢回江邊,每一次,總以為會像傳說中久別鄉梓壯游歸來的游子,先大口大口地飲幾瓢江風,然后仰天撒一串徹云長嘯,便隨意找個地方,撩開蓬滿征塵行色的緇衣,袒呈肉身,落座江邊,再呆呆地,把對岸青山、眼前流水定定地看他個夠,直看到山崖遁形,亦江流無聲。待真坐在江邊了,才知道碼頭邊人尋常日子粗糲壯實,一切預設的程式無論怎樣周詳,都經不住它的打磨。結果那天我什么也沒做,摒棄了一應儀式感,如同我身邊久居故里的鄉親,隨便找了個能讓腿腳舒展的地方,墊著一屁股秋陽,就稀松尋常地坐了下來——細想才明白,其實當年的遠行,并無壯烈宏闊的理由,半是謀生的無奈,半是年輕人對遠方的一點無名渴望——盡管那時,遠無如今的“詩和遠方”一說。而尋常人的日子,不是國之重器,從來都無法事先設計,設計得越是精致周密,崩壞得便越是徹底。反倒是隨意而行,意外見到一片好風光,方有格外的驚喜。
慶幸終算沒人一眼看破我是個遠道歸人,甚或走馬觀花的游客。以一個闊別故鄉半世的游子身份,混跡于鄉親之中,正如魚翔于水。如今的江邊,無論何時都人流如織,三五成群,散落閑坐,夏日乘涼,秋陽暖背,除了跳舞練歌習字健身長跑的,大多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純純地面江而坐,呆呆地望著那道流水,以及江上不時就有的,大大小小或沿江而下,或溯流而上的行船——仿佛他們來到江邊唯此為大的使命(如果真有的話),就是目送那些行船去去來來。其實那些行船,至少從表面上看,都與他們暫不相干;實在要說,也只是過后有稍大些的波浪,打遠處呈扇形地涌開,潑剌剌地涌到眼前,甚或腳下。其時還是秋末,夏天幾乎要漫過江岸護坡的江水,還沒退得太遠,行船帶來的浪花便在石梯坎上撞得嘩嘩啦啦紛紛揚揚,而后便化作多少還有些渾濁的水沫,悄然退去。
眼下的江水,倒早已清如溪澗了。
說起來,這時我眼前的江邊,早非我幼時常見的模樣,當然更非千年前歐陽修做夷陵縣令時所謂的“州居無郭郛,通衢不能容車馬,市無百貨之列,而鮑魚之肆不可入。雖邦君之過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小城,臨江一線的馬路旁,除了幾座敝舊的外國領事館和洋行、貨棧的斷垣殘壁,皆一色的矮屋破樓,板壁透風,檁柱歪斜,踩上去會嘎吱嘎吱一陣亂響;雖碼頭林立,卻多峭窄失修,青石板梯坎年久月深光溜濕滑,殘損破敗,弄不好就會一腳踏空。冬日的河灘寬闊得如只堪憑吊的古戰場,這里那里,或有??康哪敬橇罆竦姆?、修繕的槳楫。真讓人避無可避的,是四處屹立著的垃圾渣山,空氣里時不時會飄來陣陣腐臭。而不遠處搭起的人字形木架上,則晾曬著切好的蘿卜青菜,聽說都是用來腌制醬菜的……盡管如此,那樣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河灘,仍是記憶中的佳好去處,何況河邊的吊腳樓下,河灘上的沙堆、水塘,早就是孩子們逃學撒野舒放童心的天堂。
回望間,時間已翻過千年,如今小城的沿江大道和濱江公園,收拾得干干凈凈,其間遍植的花草樹木,盡皆依著季節的循環往復,葉綠葉黃,花開花落。因了數十年間,畢竟也隔三岔五地回來過,視那一切為理所當然的尋?!谖铱途佣嗄甑哪亲咴鞘?,不也有同樣的變化?只是我的關切所在,雖也說不清究竟為何,但至少并不在屋宇的密集、樓舍的高低、街道的寬窄,而在內心那些更隱蔽更難察覺的層面——究竟是些什么,我也是說不清的。
三
也就是那天,正坐在江邊,老友電話從高原打來,說完事情,末了又說,這樣吧,過兩天我們聚聚。我說聚不了啦,我在內地。哦,他說,弄半天你在內地?我說是啊,在老家,在江邊。顯然,“在江邊”一語,我并無理由要告訴他,潛意識里卻覺著必須告訴他,那幾個字于他雖無意義,于我卻有意義。他聽了當即覺出了特別,說哦,這么晚了你還在江邊?在江邊干什么?我說也沒干什么,就坐在江邊。他說,坐在江邊是什么意思?坐在江邊干什么?(難道我必須干點什么,才能坐在江邊嗎?)我說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也沒干。他說,你既什么也不干,為什么要坐在江邊?他的一句平常問話,倒把我給噎住了。我一時無話可說,竟答不出他的那個“為什么”。于我,坐在江邊再自然不過,我從沒想過那到底是為什么——回鄉時間無論長短,我都會到江邊看看、坐坐。朋友等了一會兒又說(大約因我沒及時回答),對了,我很想聽你講講,坐在一條大江邊是什么感覺?他接著說,我從沒坐在一條大江邊的經驗。我想難怪了,對一個從無江邊生活經驗的人,你該怎么解釋你要坐在江邊呢?朋友追問道,那是什么感覺?我說對不起,我還真是一兩句話說不清楚那感覺。我沒說出口的話,是張口就說得滴水不漏的話,難說是發自肺腑。朋友開玩笑地說,好吧好吧,我原諒你(我需要原諒嗎?),你慢慢說,也可以慢慢想,以后再說。我說好吧。
從那時起,我便一直在想,我從上次夏天回老家開始想起,甚至從更早開始想起。我該怎么跟他講呢?一個從無江邊生活經驗的人,你怎么跟他講你要坐在江邊?要跟他講大江的歷史,講三峽的開天辟地,講屈原的秭歸,講昭君的香溪嗎?講酈道元的《水經注》或袁山松的《宜都記》嗎?講《三國》講夷陵之戰講關公敗走麥城講張飛“當陽橋前一聲吼,吼斷了橋梁水倒流”的戲文嗎?或者講這條大江就像一道詩廊,從屈原、宋玉往下數,可一直數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范成大,數到歐陽修、蘇軾、陸游,連大書法家顏真卿也在這里當過峽州府別駕嗎?再或者,我該去講峽江柑橘的甜美,講江邊欒樹的魁梧、桂花的幽香、銀杏的燦爛、紅楓的灼熱,講如今風靡于世的獼猴桃原種就產自這里,是二十世紀初新西蘭一個女教師伊莎貝爾·弗雷澤把野生獼猴桃種子帶回新西蘭,幾經轉贈、馴化與改良,方取得了商業化種植成功?想想拉倒吧——那些雖都確鑿無誤,卻太過遙遠空泛(不是史實本身空泛,而是我會講得空泛)。
那我該講些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在江邊目睹了一次大江日落,我突然想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古老詩句而有所悟、有所思了。
四
我面前的那段長江,既不是群山峻嶺間東奔西突的金沙江,也不是茫茫無際江海連天闊的揚子江,而是剛剛沖出瞿塘峽、巫峽、西陵峽狂瀉而下的長江?!敖链硕?,山至此而陵?!毙〕菍Π?,一溜青山逶迤而去,中有被外國冒險家稱作“長江金字塔”的磨基山??上覍Υ蛐∈煜さ哪嵌伍L江,也有過方向的誤判——讀慣了“大江東去”的豪邁詩句,我一直以為小城地處江北,我也住在江北,多年后才明白,其實城和人都可說是在江東——長江沖出了西陵峽南津關,立馬朝東南方拐了個彎,差不多成了南北流向。正是那個小彎,讓我的家鄉父老真成了“江東父老”。而我幼時常說的江對岸青山逶迤的江南,并不是真正的江南,而是江的西南。
——說到這兒,我想我該說說我見過的那次江天日落了。
“支持這個世界的,是一些非常簡單的觀念?!保s瑟夫·康拉德)我們所能見到并參與其中的,也盡皆世界的日常。但故鄉必有故鄉的獨特,不獨特的從來都是我們的眼睛。一座小城,有別于大都市的,不是摩天大樓、車水馬龍,而是日常生活的簡捷便利,煙火人間的隨處可逢,自然山水的伸手可及。
那幕日落原也尋常,卻因有了大江的那個“曲折”,讓我對比留意過的多處日落,有一種別致獨特的感悟。地中海、波羅的海上的日落輝煌浩瀚,尼羅河、多瑙河上的日落華麗迷人,倒或因有水無山或有山無水,而少了些遮擋、少了些層次、少了些深邃,而一覽無余,韻味清淺。山水、山水,須得有山有水,且洽配得當。西陵峽口,峽盡天開的這片江天日落,獨特就在其間,既有濃墨堆壘般的凝重山影,也有灑金宣紙般的跳蕩水波,山水相映,明暗錯疊,動靜互輔,那種濃暗釅黑的山色中層疊雜糅的霞色,那霞光將云頭盡染時深淺有致的黝黑,讓“斑斕”一語真正落到了實處,怎么看都讓人直呼神奇。落日緩緩落向對岸那一溜青山背后時,落霞則從青山背后通紅地衍射出來,溫柔而又頑強。一江流水,既因那一溜青山濃郁沉重的倒影而顯深沉,又任落霞的輝光映照而熠熠生輝。眼前,緩緩墜落的日頭雖明明還掛在對岸青山埡口,但在我心里,夕陽已義無反顧地殉命于一江流水——它把一化作了千千萬萬,在每朵浪花每道波紋里得以重生。你似乎能聽見整條大江的嘯叫吶喊,瞬即熱血僨張,想與大江一起遠赴滄海。當人們通常把頌辭贊歌獻給一幕日出時——那當然無可非議——一次那樣的江天日落,讓我意外地識得了落霞的無限英武。浩浩江天,任流霞映照得萬紫千紅。江水在熠熠閃耀。天宇在熊熊燃燒。滿天原本純白得近乎稚拙無邪的如蓮云朵,也在轉眼間幻化成了姿態嶙峋的丹霞峰嶺,深沉、凝重。
江天就在那一剎那,漸漸從深紅變成了絳紫,在我的注視中,那是個短暫得近乎漫長的過程,然后又從絳紫緩緩沉入森黑。霞色變幻萬端的江天,引發的不是狂熱呼喚,而是屏聲靜氣的安謐。萬物退避于遠。市聲消弭于耳。喧囂消遁于僻。天人相對,無語而心通。當夜晚如期而至,世界轉到了另一邊,自己的心跳成為此在的唯一節奏,這世上,還有什么比寧靜更經得住傾聽?太陽已落到遠山背后。你看見的只有江天、流霞,一個闊大到無邊無際的、由霞色營造出來的玄妙空間。在暮色愈收愈緊的合圍中,最后那片羽毛般的落霞像一個希望、一句誓言,久久掛在對岸那個山埡口上,閃耀。它的最后消失,與其說是沉入了肉眼莫見的某片宇宙荒野,我寧愿相信,那是落霞將自己分發給了每一個注目過它的靈魂——當我偶爾回眸周邊同樣如癡如醉的人們時,他們眼里正閃耀著奇異的眩光,那就是落霞,耀眼而又溫柔,靜謐卻富含力量。我想他們看我亦如是。
“日暮江天靜,無人唱楚辭?!保ㄌK軾)一次大江落日提供給人的,恰好就是一次由大自然導演的活劇,一次美的燦然寂滅、物的意外清空、欲的瞬時斷舍離。人心至少在那個短暫時刻,從名利旋渦,從煙火人間,從滿滿當當充斥著物與欲的世界,讓眼耳鼻舌身意受想行識一起進入一個只有光影色彩,最后連光影色彩也消失殆盡的世界,徹底地由“色”入“空”,從“有”至“無”,完成了一次蟬脫濁穢般的瞬時嬗變。再怎么舒適安逸的日子也是累人的,何況日子總有煩人之處。長長的人生需要無數個那樣的短短清空,否則,靈魂將會被各種明目張膽或喬裝打扮的物與欲,撐得滿滿當當,再也沒有一刻寧靜、幾許空靈,再也容不下一點美妙、幾許良善……
五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面對的那片江天,仿佛一位年邁的溫情尊者,一位滿腹經綸的師長,惠人于無聲。小城是變大了,變漂亮了,但我知道,我的一些親人、同學與朋友,住房還敝舊擁擠,日子仍不無拮據,人生還遠未敞亮。但他們稍有閑空,就會到江邊看看。江邊是小城人的公共露臺,可以在任何時候,帶著各各不同的命運和心思,到這里坐一坐、站一站,望流水去遠,與青山共情,或什么也不做,只是發發呆。這是小城唯一不用空調的地方,純天然。因了各種忙碌、疲憊、煩心、瑣碎、委屈、挫折、困頓與不堪,他們并非隨時都可以來,一直熬著、等著、盼著,直到某一天才能來到江邊,讓空闊江天成為他們最好的陪伴,無須言語?!敖熘粚贊O翁管,那得閑愁上釣綸?!保ㄋ巍り惤埽┙鞆牟粏査麄円蚝味鴣?,也不打聽他們的隱私,或厲聲訓斥,或嘮叨沒完,更不會限定時長,倒總是變著法子,以最大的耐心、最美的霞色款待他們,仿佛在說,來吧,沒關系的,人生路上,誰不會做錯選擇,遭遇挫折,蒙受委屈,有時還一肚子傷心事,莫名其妙地掉眼淚,甚至覺著自己似乎突然面臨崩潰,那又算什么呢?那并不影響我們到江邊來,看看晚霞。
小城人并不知道,“江天”一語看上去世俗,骨子里倒極古典,任歷史長河久久浸潤過,經騷客詩人細細打磨過,意象豐潤,包漿沉厚。古人是什么時候開始以“江天”入詩的?我說不好,依我看,如果“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是唐詩縱橫馳騁的疆場,“江天”除了在杜甫的《滟滪》里,有“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一聯,在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露過一下頭,所謂“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最終則是在宋詞里長大的,那或與有宋一代偏于南方有關。南方江河縱橫,旖旎多姿,魅人的波光水影,無疑成了“江天”一語飄飄欲飛的羽衣霓裳——晨誦,可讀“江天霜曉。對萬頃雪浪,云濤彌渺。遠岫參差,煙樹微茫,閱盡往來人老”(李綱);暮吟,則有“江天日暮,何時重與細論文。綠楊陰里,聽陽關、門掩黃昏”(辛棄疾)。至于“斷鴻隱隱歸飛,江天杳杳”(柳永)的瀟散,“虛舟泛然不系,萬里江天”(陸游)的灑脫,“江天雨霽,正露荷擎翠,風槐搖綠”(張元幹)的靈動,更比比皆是,頻頻出沒在平平仄仄的宋詞之中。
由是,一道流水,一片江天,提供于世的就絕不止于一條航道、無盡流水、不絕電源之類可量化的進益,更是一條連接古今未來的時光通道,滿滿盡皆療效奇佳的心靈撫慰:背靠小城,凝眸江天,聽江風徐來,看流霞變幻,他們頓時能從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俗世日子里走出來,進入一個短暫卻深邃的寥廓世界,頓時視野廓大,性靈舒展,心智開張。我相信,那天,小城人不管在或不在江邊觀賞日落,即便并非人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卻都接受過江天那份無償的饋贈。如此,一個住在大江邊的人,怎會輕慢傍晚那樣一場江天霞色的輝煌嬗變呢?我的弟妹、鄰居、友人,每天都必要到江邊走走、坐坐。事實上,那天跟我一起目睹那場江天日落的,還有千萬坐或沒坐在江邊,看上去無所事事的人們。有一陣子,我聽見身后腳步匆匆。他們在趕來。正在步道上踱步的,那時停下了腳步,朝江天癡癡凝望。不知從哪里突然跑出來那么多手持長槍短炮的攝影師,他們早就埋伏在漸濃的暮色里,屏聲靜氣地等待著那個時刻……
六
我想,對了,我該跟那位友人講的,正該是大江于無意中給我的那些最直接也最微妙的感受,那些浪花水紋、光影霞彩,那些風流云散、流布聚合,豐富得仿佛千絲萬縷針針線線妙手織,非親眼所見難用言語復述,轉瞬即逝的光影變幻所帶來的強大而又溫馨,甚至可以叫人生發某種生理反應的視覺沖擊。凝眸故鄉江天時那些最尋常的時光,你哪會了然,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那種隱秘卻又無以言說的愉悅與疼痛??!先前多少次回到故鄉,如彌爾頓所說,人雖至,但“他并沒有找到重返母親故鄉的路”。而面對江天,他找到了。此前他找到過大地上的路,卻一直沒找到靈魂的路。那一刻讓人驟然想起母親,想起那一刻的血涌如霞、劇痛如裂,她以可能失去全部的冒險,去收獲一個生命。而一個生命,總有一些東西來路不明,結局也縹緲無影,一路化緣于時光山河,到頭卻都未見那襲袈裟,而生命如同流水,更非每一天都能暗合經書。那一刻卻突然開悟,流霞轟然處,正是母親的家鄉,從此他不會輕薄日出,倒會加倍地看重晚霞。
那個小小少年,赤著腳,踏過河灘厚厚的沙土,踏上搭在從江邊一直伸往江心的木跳板,顫顫巍巍地行走著;一根竹扁擔,一對木水桶,在他肩頭顫顫巍巍地跳動著。他一直走到再也無路可走的跳板盡頭,方才蹲下身子,打起一挑最干凈的水,連同晚霞。然后重新走過江灘,開始攀爬殘缺的碼頭梯坎。前后上下,都是挑擔子的下力人,挑水的、挑沙子的、扛貨包的、撿垃圾的……那個他常常都能看到,庶幾可說相識的挑水工,快五十歲了吧,肩頭厚厚的墊肩已快磨穿,褲腳高卷至大腿,一雙濕淋淋的草鞋上方,兩條小腿青筋突起如同盤蛇,似乎馬上就會爆裂……爬完石梯坎,再踩著幾百米長的沙子路,將一擔水淋淋漓漓地挑回家去。那是他每日先于作業必修的功課。腳是疼痛的。心是愉悅的。他本該小學畢業就去學徒的人生,因為老師的一次傍晚家訪,讓父母重拿主意,也因他答應包下家里所有的苦活累活,答應假期都去打零工掙學費而得以改變,可以繼續讀書……那天的江天日落,讓他想起了那天的晚霞和無數個那樣的黃昏。
——這些,可以講給那個朋友嗎?
那個流霞退盡的夜晚,當夜色以堅韌的柔軟洶涌著,將一道道浪花撲向江岸,我在心里問道,那些千古冥頑的石頭,沒有了耳朵,到底還能聽懂些什么呢?
還是那個少年,稍稍長大了些,晚自習后跟著同學一起,去江邊碼頭“打起坡”。那本是駕輕就熟的活計,卻因是夜晚,挑的又是裝著硫酸的陶罐而險象環生——稍不留神,一腳踏空,喪命倒也干脆,怕的是撞破了陶罐硫酸飛濺燒壞了身子,日子怎么過?讓父母養一輩子嗎?所幸那些以命相搏的夜晚,都在小心翼翼中度過,少年每兩三個夜晚的勞作,能掙回相當于父親一個月工資的收入。清晨五點多,當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里,母親已等在那里,一碗雞蛋炒飯,便能打發他連續幾晚被吞噬的青春……
回想起那些,你的心在某一瞬間,似被輕輕撥動了一下,撞擊了一下,然后那感覺瞬即傳遍全身,或鈍挫或銳利,或愉悅或椎心,酸甜苦辣,百味俱足。當人正分分秒秒認真地老去,在對往昔的回望中閃閃爍爍的,盡皆來路依稀的漫長,想起幼時每時每刻都在盼著快些長大,不免傻傻地笑了。知否?有多少人跟你一樣,也許凝望的盡頭,時光的身影早已依稀莫辨,過往的路途,既有林木葳蕤,也有花草凋零。你想起來了,甚至又看見了,而你的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嘆,有時卻會轟然回響到格外驚人。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