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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9期|李鳳群:壩上(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9期 | 李鳳群  2021年09月06日08:43

    李鳳群:安徽無為人。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收獲》《作家》《大家》等雜志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大望》《大野》《大風》《大江邊》《顫抖》《活著的理由》《背道而馳》《良霞》等多部。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安徽省第二屆小說新星獎,二〇〇三年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獎,《人民文學》二〇一八年年度長篇小說獎等。

    壩上 (節選)

    李鳳群

    開了年,唐松源整整七十四歲了,如果不是因為春節那個回鄉的年輕人偶然嘗到他的煎餅,并且把他的信息發到網上,關于他的姓名和年齡,知者甚寥。正月初五的傍晚,這個在上海打拼的年輕人,臨時起意,到節制閘口來尋找童年的印記,他東走走、西逛逛,并用手機拍拍鄉村風景。在閘口的水泥墩邊,他遇到了一個煎餅攤。一桶面粉、一筐雞蛋、一碟香菜、一瓶香油、一盤芝麻醬、一根木鏟、一只煤氣爐、一輛腳踏小三輪,以及它包裹得嚴實的主人靜靜地佇立在節制閘口??吹接锌蛠?,老人起身搓搓手,開始倒油做煎餅。年輕人嘗了一口,直喊“童年味道”,他舉起自拍桿,直播老人制作煎餅以及他本人品嘗的全過程。就這樣不經意地,這個年輕人用手機把寂寞安詳的“閘口老漢”送上了全國數億用戶的某音熱門。

    小視頻的傳播速度簡直難以估算,一個粉絲數只有三五千的小V,他無意的一次拍攝和記錄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僅僅兩三天,從異地返鄉的節制閘附近的年輕人蜂擁而至,他們把這里當成“打卡地”。拍攝技術高超的人,從各個角度展示:側掃、俯拍、仰角。漸漸地,這座古老的、早就被棄之不用的節制閘,因其陳年無用、水泥斑駁帶來的年代感和歷史感,反而被鏡頭拍出了新鮮感和時髦感。拍完照,人們也想來一塊煎餅嘗嘗。攤子周圍的人氣陡增。到了正月十五,簡陋的節制閘附近被大大小小的各種車輛堵住了,人們自覺地排起了長龍。這樣的傍晚時刻,經過的汽車停下來,摩托車停下來,自行車也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到老人的煎餅攤邊,花二塊五毛錢買一個熱乎乎的雞蛋煎餅,沐浴著暖洋洋的春日陽光,站在堤壩上三五口吃掉,順便欣賞堤壩下面安詳的青草地和江水,何其自在。

    直到最后一枚雞蛋用完,老人收拾好攤子,車輪滑動的聲音響起來,人群才漸漸散去。

    小視頻拍攝者返回了上海,可是那些被閘口老漢吊起胃口的粉絲興趣不減:這位老人有沒有八十歲?為何大過年的擺攤?生活無保障?兒女不孝敬?有什么難言之隱?為了流量和情懷的年輕人不得不再次返回故鄉尋找謎底。排長龍的熱度在假期結束,打工人返城后已經全部消散,又下了一場雪,眼前長江里龜速的貨輪,迷霧里單調的江岸,微微起皺的水面,草地、松枝、屋頂上緩慢融化的殘雪,寂寥的瘠地上佇立的那個背影更加惹人愛憐。唐松源老人高個子,背有點兒駝,灰色的毛領羽絨帽裹住半個腦袋,腦門光禿禿的,他靠在水泥橋墩上,對于突然增多又突然消失的客人,竟無惆悵之意,甚至幾乎可以說完全無所謂?!袄先思?,對我們的觀眾說幾句吧!”閘口老漢置若罔聞?!伴l口老人對名利不感興趣,完全置之不理?!蹦贻p人用普通話一本正經地給畫面配音,他還發現,閘口老人和面的動作十分教條,左十下、右十下,有人干擾的情況下多揉了一下,他又重新開始計數:左十下右十下。閘口老漢有強迫癥嘛!這條新聞又到大城市遛了一彎。

    “說說吧,老人家,缺錢嗎?您的孩子們不贍養您嗎?”年輕人問完,煞有介事地等著。老人嘴角輕微咧了咧,算是回答?,F在,掃興的是這個年輕人了。天色漸晚,老人家收拾起攤子,搖晃著騎上三輪離去了。

    手機鏡頭里,他的車輪子很穩,但不快,不是因為他老,純粹因為不趕時間。年輕人想從他的背影里得到些能讓粉絲滿意的重要信息,反反復復回放,真沒有。鏡頭里的臉,蒼老,但不凄涼;他的眼神是略有些渾濁的,但不悲傷;他的背影也是有點兒佝下去的,但車斗里的物品很穩,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粘在一起,難以掰開??傊?,單靠他的模樣,把他放到吵吵鬧鬧、真真假假的網絡里,恐難大做文章。年輕人硬著頭皮把材料剪接拼貼后發到網上,果然點擊量極低,辜負了那么多眼巴巴等著大劇情的粉絲。

    “為什么賣煎餅呀?”年輕人臨走時最后一次對著逐漸消失的背影不死心地大喊一聲。

    “我高興??!”

    他的聲音很細、很溫柔,跟他的身板完全不搭,同時,他搓了搓手,眼睛調皮地眨了好幾下。

    缺乏耐心的年輕人沒有捕捉到這一幕,他的汽車已經瞬間離開了閘口。

    冬天是修水利的好時機。

    這是唐松源十二歲就憑著自己的悟性明白的道理:之所以臨近冬月進行筑壩修堤的工事,是因為冬天降雨量少,河流流量小。水利建設最好選擇在枯水期進行,方便施工。中國絕大部分區域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溫帶大陸性氣候和溫帶季風氣候,江淮地域也均有冬季寒冷干燥的特點。第二個原因,就是春種秋收,冬季農民一般不進行農業生產活動,興修水利對農業影響較小。

    第一次跟父親去壩上,是七歲,跟著父親去賣蠶豆,父親挑著兩個布袋,出了房子,從田埂過去,經過一片蘆葦蕩,爬上地勢高的壩上。說是壩,其實從他有記憶開始,它就是兩塊斷垣。中間地帶像掉了門牙的豁口,又像一個幽暗的洞穴,被某個發怒的妖怪一只大斧從中劈開。這個豁口因其深險而顯得神秘而陰森,一腳踏空,就會掉下去。大人總是會用這個地方恫嚇調皮的孩子:“不聽話,送你到豁口去?!?/p>

    現在,正走在去豁口的方向上,沙土略顯松軟,陡峭而潮濕,他們小心地在灌木、野蒿和水溝間穿行。步行十多分鐘,才到達往上的坡面。直到聽見風在耳邊颼颼地響,視野開闊,高處到了!他有一種莫名的躁動,仿佛要去冒險,仿佛要去見大世面。壩上仍時不時有一兩個俏皮的小坑,遠處堤坡上栽種著柳樹,柳條搖擺。那是一個美好的夏天。站到大壩的高處,可以看見一望無垠的莊稼地,一座座屋頂,一壟壟菜地。在更遠的地方,有一個集鎮。人們在那里采買煤油針線、拔牙貼藥膏、看戲聽廬劇……

    到了壩上,父親的步子明顯急促起來,他緊緊跟隨,蠶豆實沉,汗水很快把父親后背的衣服洇濕了。他緊走快趕,伸出手用力把父親身后布袋托起來,父親踉蹌了一下,慈愛地側過臉來朝他一笑,他放了手,才知道自己這么一托讓父親失去了平衡。他像個小姑娘似的臉紅了,可他的心意父親領會到了。賣完蠶豆,父親給他買了一雙拖鞋,塑料很軟,手指插在里面,擊掌拍手,又能對折成小小一團,揣進口袋里。

    隨后幾年,江水兇狠,豁口越來越大,兩端用繩子牽著,中間放一只小劃子,那一里多路,有時需要耗大半天。真難哪,最嚴重的一次,壩斷水急,有經驗的老船工都不敢過豁口。代銷店里早沒有了炒菜的鹽,豁口隔絕,鎮上的豆漿油條、綢緞棉襖顯得更遠了,每個人都憂心忡忡,有時候惱恨大水沒掉房屋,有時候他盼望大水來得更快一些??謶职讶说男牡踉谏ぷ涌?,防汛的警報不顧早晚,令時間失去規律。

    十一歲,唐松源被告知要到壩上修工事?!靶藓昧藟纬鲩T就不用坐船了?”

    “是的?!备赣H肯定地說。

    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穿好衣服時,媽媽已經把稀飯端在桌上了。他吃了兩大碗,動身時天還是灰蒙蒙的沒有大亮,但他不覺得冷。

    到了壩上,見到了許多熟悉的周邊和同村鄉鄰,他們聚集在空曠的壩下,身邊放著鐵鍬、鏟子、籮筐,還有襁褓中的嬰兒被藍色花布包裹著放在避風的斜坡上。領導已經在講話,號召大家把這斷壩接上去,讓它平整順暢,自由通行,為子孫后代造福。其他人都不像他這么有興致地聽,有的還睡眼惺忪,嘴里嘮嘮叨叨;有的人無精打采,魂不守舍。有人的地方就有溫度,天大亮時,微弱的溫暖就慢慢地從陰沉的空中降臨。

    因為年紀還小,他的任務是從板結的河床上鏟土,把排隊的籮筐填滿,讓他們挑到壩上去,加筑,踩實。

    動第一鏟時,哐當一聲鐵鏟從土地上彈了回來,懵懵懂懂的他感到暗暗吃驚,因為土地板結,宛如鐵塊,加上冷風凜冽,手背和手指開始僵硬。這怎么可能完成?他頓時感到沮喪,抬頭看了看,沒有人留意到他剛才那虎口一震引發的傷感。周圍人的漠然加重了他的憂愁,他更加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斷垣合攏起來,就靠這些嘻嘻哈哈不當回事的農民?

    不知道是大自然在考驗人,還是人在考驗大自然。第二鏟之后是第三鏟,終于土地開始松動。最初的堅硬被攻克之后,地下的柔軟露了出來,籮筐漸漸滿了,人們把肩膀遞過來,籮筐的繩索哆嗦了一下,繃直了,搖晃著遠去了……大半天下來,他的手心里全是血泡。父親早有準備,用紗布幫他纏上?!斑^兩天就不疼了?!痹缟线€松散的農民,這會兒脫掉棉襖,穿著單衣,火力旺的,恨不得光著膀子。黃昏來臨,他們收工回家,人群漸漸從豁口朝各個方向散去,他跟隨父親向南,拐向一條蜿蜒的窄路。路的一邊是種著油菜的農田,另一邊是一條已經全部干涸的夾江,江底裂開一道道口子,他和父親在這道道口子上跨行,他的內心充滿委屈,渴望很快見到母親,攤開自己的手給她看。

    穿過河床,上一個小島,走幾步,到了家。來不及展示自己的手,他撲到飯桌上,豆腐燉青菜的香氣彌漫小屋,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抓起筷子,忘了手上的水泡。

    像變魔術一樣,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這塊斷壁殘垣已經比秋天的時候高出兩米多,算是完成了任務。雖然四十多天的時間內,發生了許多小事故,比如,有人肩膀脫了臼,有人因為偷懶遭到他人的攻擊,有人遲到,也有人稱病早退,也有人大呼分工不公,但是,大多數人規規矩矩地執行任務,頑固地與寒冷作斗爭,在過年前把堤壩的底部填實。堤壩越來越高,從河溝里翻上來的土,柔軟、干凈,散發出清新的氣息。

    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作為家庭重要成員參與堤壩水利建設,到十四歲的時候,他已經棄鏟拿扁擔,擔子上肩,成了爬坡的主勞力,拿一整個工分。他舍得下力,繞過那些磨磨蹭蹭擋道的人,他也不與那些找各種借口歇肩的人磨嘴皮。他恨不得立刻在堤壩上健步如飛,他要自由進出,這個理念使他比他的父親更顯得老到和沉著。他的過于拔尖引來了一些人的嘲笑,他們背地里喊他“蠻?!?。那幾個人蹲在一起抽煙,身邊放著鏟鍬和棍,他想發作,又想到若是糾纏在一起,他難免會揮拳揍人,這樣一來,“蠻?!眱勺挚峙戮蜁痰剿X門上,他轉過身,吞了一下喉嚨……

    躲避不是辦法,別人反倒摸透他的性子太溫柔,像個大姑娘。又有一次,一個青年聽到念工分的時候發作了,他冷不丁舉著鐵鍬朝唐松源砸過來,那樣子似乎忍很久了。父親嚇了一跳,驚慌地朝唐松源大喊一聲:小心!唐松源順勢一個反手握住了鍬柄,他真想以牙還牙,直視對方眼睛的一刻,他看到了攻擊者的憤怒?!拔夷睦锏米锬懔??”他瞪著眼珠子,拳頭捏得緊緊的,就那么幾秒,對方的氣焰落了下來。老父親肩膀一松,放心了。

    事實證明,勤勞和吃苦比拖沓偷懶更得人心,他長得快,個頭躥得猛,這增加了他的威望。唐松源十六歲的時候,成了第七組副組長,因為他不苛求別人,自己凡事率先,常常揮汗如雨,頭發貼住額頭,他的形象是那樣令人敬畏、振奮人心。

    前后七年,這條有著巨大缺口的大壩終于合攏在一起,嚴絲合縫,像自古以來從沒斷開過一樣。自此,官方文件上出現“豁口大壩”四個字,概括了它的古往今來,現在,村子里的人果然可以撇開船,直接往鎮里去。春天的時候,到農機站去買種子,夏天去買農藥,冬天去村外走親戚,或者看大戲。

    漸漸地,“壩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它僅特指他們建成的那一個區域?!皦紊稀币渤闪艘粋€象征:壩的這邊是家鄉,成了老地方,那邊成了外面,成了可以溝通的遠方。

    奇怪的是,漸漸地長大,他卻越來越覺得大壩不過如此,并不高,也并不寬。有一年夏天,洪水逼近門檻,政府也在用大喇叭提醒大家注意安全,莊稼已經被淹沒,唯一可以玩的地方就是壩上。那里聚集著附近村莊里的青年,他們玩玩紙牌,抽抽煙,聊聊天,心情沉重地打發著受災的時光。只有唐松源,完全沒有一個遭受損失的人應該有的沉重和沮喪,相反,他的臉上亮晶晶,顯得很平靜。他回憶起自己挑過的每一筐泥土,腳底站著的每一個區域,都有自己夯實命運的證明。他從來沒有懷疑自己筑壩的意義。

    但是,真正經歷了第二場洪水暴發的時候,他開始想不通了。

    那是一九六四年夏天,大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漫過了門檻,村長帶上全村連夜出逃。全村老少全部擠到他們自己修筑的那條壩上,壩成了一道防線,大壩外圍的村莊沒有保住的希望了,人人撤出來站在大壩上。從合攏的大壩,看到飽滿的玉米穗還在不知情地隨風扭動,碧綠飽滿的毛豆在低處貼著土地拼命膨脹。但是,很快,它們統統被洪水淹沒。在洪水泛濫的夏天,各個村莊有各個村莊的命運,但是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唐松源坐在自己修建的大壩上目睹這一切:轟然倒塌的樹木。樹上有苦苦死守的松鼠,因為亂了方寸,連同大樹跌進了水里。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數不清的斷枝殘苗,以及被沖垮倒塌的房子里沖出來的鍋碗瓢盆……災民和壩外的人隔壩相望,不平之氣在災民之間彌漫,冬天辛辛苦苦地修壩,到頭來就是保別人的平安?!目睹過水的威力,死亡的恐懼莊重地留存在記憶里。村莊損失慘重,到處是挖開擋水的溝渠,到處是上游沖刷下來的骯臟垃圾,那些年代久遠、不牢固的土坯房,東倒西歪,隨時要坍塌的樣子;另外一些房子可能再也扶不起來了。沒有沖走的農具也損毀了,過去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當都被淤泥裹住了,新的變成舊的,舊的正在腐爛。這種景象傷了多少人的心哪,多少老人無聲地掉著眼淚。那次災情過后,全村搬走了四十三戶。但唐松源沒有動搖。他的房子奇跡般地保住了,清理掉淤泥,門檻露出來,發霉的櫥柜一天天被太陽暴曬。內圍的莊稼幾乎全死光了,但是門前的一株棗樹,頑強地活了下來,這會兒,炙熱的太陽正把它燒得有點兒焦枯,可是,誰都看得出,它已經挺過來了。不久,道路板實,土地會恢復生機,就像被鐵錘砸倒的人,終于還是慢慢地站了起來。

    有一天,唐松源跟隊長并肩去上工,冷不丁地,他開口了。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我們年年出人出力,可是擋水壩沒有建在我們村子前面?”

    這個問題,一定有許多人問起,可是沒人像他這么禮貌客氣,否則隊長不會親切地蹲下來,還遞根煙給他,耐心地對他說:“在哪里筑壩,這是科學,不是感情。我們村的堤壩地基不牢,就算加高筑厚,到頭來也不一定管事。小唐,你是聰明人,你能想得通?!?/p>

    二十二歲,唐松源結婚。他和妻子是上一個冬天在壩上共事時認識的,他們一個手鏟,一個肩挑,完美地配合了一整個冬天。妻子叫布蘭,是個壯實而靦腆的姑娘,加上也是替生病的父親掙工分,因此被人戲稱成“木蘭”。布蘭跟唐松源一樣,舍得下力氣。第一次見到她,她的頭上系著一條綠底藍花的圍巾,一開始,圍巾把她整個頭都裹起來,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但是很快,圍巾的結松開,再看的時候,烏黑的頭發整個露出來。歇息時,他尋找她的身影,布蘭在江水里洗手,其他人在河灘上抽煙、喝水,只有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背在身后,面向大壩,手放到胸前,面向地平線。好不容易收了工,再看她,她的頭發裹在綠底藍花的圍巾里,臉完完全全被擋住了,令他神魂不定?;锇閭兲嫠?,讓他不要太“木”,可他一開口就結巴,一說話就臉紅……他是怎么贏得她的呢?同時追求她的還有一個鎮小學教師。聽說他請了副校長保媒,又聽說他答應給她買縫紉機,那回他是真急了,在路上遇到那個老師,呼一下撞上去,還偏說是人家撞過來的,揪人家的衣領,還砸了人家的眼鏡……許多人帶著看戲的心,覺得他輸定了。好在布蘭也對自己親手建造的大壩充滿感情,全家七口人就她一個人的態度傾向他。險勝!幾乎可以說,參與修壩的每個人都比他本人更早地預見了他已墜入愛河,無力自拔,這條大壩更是無聲地目睹了他們永結同心的過程。從此之后,家與大壩緊緊相連,看到家,就想到壩;看到壩,就看到了愛情生根發枝的過程。

    結婚五六年布蘭才開懷,三年內連生兩個兒子,他經常帶著兒子們去壩上玩耍。

    但是,不走運,或者說是非常幸運,他竟然沒有機會帶兒子們一起筑壩,在此后近二十年的時間里,這條壩已經十米之高,四米多寬,不再需要繼續加高。又過了幾年,上面派來了工程師和技術員,在靠近江水的彎道處,他們又參與修建了一個節制閘。農民們雖然懵懵懂懂,但邊干邊學。閘口完工時,唐松源總算知道這家伙是用來控制水流量、調節水位的水工建筑物。它既可以防洪,可以壅高水位為城市供水,也可以排澇。第一次泄洪的時候,形成瀑布一樣壯觀的水流,人們站在旁邊又喊又叫。閘口“壩上”提高了一個檔次,它自己也成了一個標志?,F在,以“閘南”和“閘北”為分界線,“豁口”是過去,“閘口”是現代化。

    建造這個閘口的時候,唐松源受過一次傷,他的左腳大拇指感染后因為浸泡過久而壞死,最后不得不整個切掉。如果當時當回事請假去就醫,壞死本可避免,可他大意了,以為扛扛就過去了。宣傳干事寫文章說他并非“大意”,而是怕耽誤工期而隱瞞了傷情,他想辯解,心想那些喊他“蠻?!钡挠忠υ捤麤]腦子了,可是他又不喜歡掃宣傳干事的興,最后,默認了。

    閘口收官階段,上面派來的人都已經走了,只有唐松源帶著幾個工友做最后的檢修。有一天,附近一對六七歲的龍鳳胎趁大人不注意,溜在水泥橋底下玩,其中一個先滑了下去,另一個伸出手去拉,結果,兩兄妹一起掉進了湍急的漩渦里。

    天都要黑了,所有人都收拾好工具離開了,唐松源也已經上了堤壩,不知何故,他回了一下頭。水面上只有一縷黑發。那是扎著朝天辮的小女孩的頭發。用后來報社記者的話說,從唐松源的位置,就是一片落葉在十米之外落下來發出的響聲而已。但就是這一片落葉,使唐松源停下了腳步,那縷頭發再次盡力朝上一拱,露出水面的時候,唐松源已經撲下了山坡。他的工友目睹了他飛身一躍的情景:“我以為他要去逮一條大魚?!?/p>

    但他們相信他不是輕輕松松做到的,孩子救過來之后,他跪在江岸上,胸口劇烈起伏。他們的奶奶已經趕了過來,她看到兩個孩子在大口大口地咳嗽和喘息,明白自己逃過了一劫,撲通一聲向唐松源跪了下去:“恩人哪!”

    消息傳出去,又來了采訪的記者。那天風雨特別大,記者的頭發把她自己的臉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一只手拿著筆,另一只手拿著本,根本騰不出手去管自己的頭發。任務緊急,報紙的版面在等著呢,她說。唐松源同樣什么也看不清,甚至女記者的長相都沒有看到,但是他感受到了一種熱烈、一種善意。

    她問他大壩原來的樣子。他形容給她聽,一個豁口,一個老年人的門牙,一個無底黑洞,一個到夏天叫人睡不安生的隱患。

    她似乎懂了,連連點頭。

    “為什么那么奮不顧身呢?”她急切地等著答案,筆停在紙上,頭發攔在臉上,她的聲音多么誠摯啊。他很不好意思,不明白要說什么,頓了好一會兒,他說:“兩條人命?!?/p>

    “為了生命!”女記者修正他說。

    “為了生命?!碧扑稍袋c了點頭。

    不久,他得了一張獎狀,上面寫著“獻給勇救落水兒童的唐松源英雄”。

    他把獎狀裱在鏡框里,掛在堂屋。他知道這個榮譽是大壩給的,是閘口給的,是江水給的。

    新建好的閘口因其寬闊和雄偉,一度成了年輕人聚焦的地方,比起今天“閘口老漢”引起的小高潮,當年的氣派可是屬于附近方圓數十里的。在鎮照相館的櫥窗里,掛得最多的除了孩子們站在油菜花地里的照片,就是情侶們拘謹地站在橋墩上,仰望著鏡頭的照片。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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