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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7期|伍會娟:戰友丁一(節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7期 | 伍會娟  2021年09月01日08:30

    伍會娟,河北灤南人,畢業于重慶大學,國防生。歷任排長、宣傳干事、教員等職。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橄欖綠》《前衛文學》以及《解放軍報》《人民陸軍報》等報刊。

    戰友丁一 (節選)

    伍會娟

    01

    ……

    丁一是個歷史遺留問題。凡是歷史遺留問題,傳來傳去都會以“據說”二字粉墨登場。據說,丁一的爸爸是個烈士,在一次一五二榴彈炮實彈射擊時被彈片打中了大腿動脈,血流如注,把現場保障的年輕軍醫嚇得手忙腳亂,大家把人剛抬上車,駕駛員還沒來得及踩油門,人就沒了。那會兒丁一在他媽肚里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好三個月,他媽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還是堅持把丁一生了下來,這是他們丁家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讓丁家絕后。她那會兒說的是,無論如何,她今后都要守著這孩子過。

    是什么時候發現丁一有問題的呢?據說是不到兩歲,他奶奶就發現這孩子不對勁兒了,見人不說話,愛低頭愛翻白眼,別人再怎么逗弄他都沒多少反應,關鍵是,他會不停地淌口水。把淌口水這件事作為判斷對不對勁兒的標準,我認為是不對的,我從小就淌口水,一直到三歲呢,我媽說我哪天不淌口水了那我一準生病了。你看,我現在不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嗎?

    不知道是誰出的這個主意,丁一奶奶被幾個親人抬進了當時的旅長辦公室。大家總覺得撫恤金給的太少了,當時爭議的焦點在于,該不該給丁一父親評烈士,他作為保障人員,清場時把老百姓都清理干凈了,結果沒把自己清出去,這就是問題。當然,炮彈打的多少也有點問題,偏了那么一點點。

    旅長又讓人把政委請過來,兩個人一道拿出文件,比照著規定一條一條解釋給丁一的奶奶。那會兒,丁一的媽媽已經離開這個家了,丁一奶奶腿腳不行,下不了地,成年累月像個磨盤似的在床上蹭。

    丁一媽媽去哪了?小屁孩丁一不問,大家也就沒再問過。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這樣一個命苦的女人,隨她去吧。于是,她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沒有回來過。如果她能找到一根更好的線最好不過,反正丁一這么多年來在部隊活得好好的,有一定歲數的人都這么說。

    丁一奶奶活著的時候,祖孫倆在親戚朋友、左右鄰居的幫襯下還能湊合著過,丁一奶奶一走,四歲的丁一就被人送到了部隊。誰送的?不知道,也沒人看到,反正就是那天早上出早操時,機關隊伍剛跑到大門口位置,就看到丁一抱著個黑不溜秋的小沙包,像根木樁子一樣低頭戳在眾人面前,不躲也不跑。

    帶隊的鄧參謀一把就把丁一從地上抄了起來抱在懷中。

    鄧參謀是丁一父親的同班戰友,提干當了參謀,他認識丁一,一看他淌口水就知道這孩子不一樣,沒有哪個孩子長這么大個子還淌口水吧?鄧參謀認出丁一,當然沒有只看口水,還看到了他的眼神。

    我第一次見到丁一的時候,也覺得他的眼神很有意思,大眼睛雙眼皮深眼窩,他看人的時候,下巴微微朝下,眼睛稍向上翻,有種羞澀感。那天,我作為新兵一連的連值日到食堂分菜時,見到了拿著口缸的丁一。司務長正拿著勺子在給他往口缸里打紅燒肉,一邊打一邊說:“端穩端穩,灑出來我可不會再多給你添一塊了啊?!倍∫痪湍敲炊酥鴿M滿一口缸的紅燒肉翻著眼睛看著司務長。

    “平心而論,丁一長相帥氣,如果不淌口水不翻白眼,他應該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倍∫黄鋵嵵槐任倚∧敲炊↑c,但我這個新兵還是把他當成了孩子。我這么晃著手上的大馬勺說的時候,司務長一把把我推開:“滾滾滾,你小子懂個屁?!彼緞臻L和我是正宗老鄉,我們兩個村挨村,我剛一來他就來找過我了,我一點都不怕司務長。

    等后來知道的丁一的事情多了之后,才知道丁一的眼睛像他爸爸,特別像,鄧參謀一看那溜口水,一看那雙眼睛就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了,錯不了。

    我和丁一關系算是不錯,主要是因為我喜歡吃零食,薯片、瓜子、棗糕、梅子、牛肉干,沒有一樣我不愛吃的,帶我的班長說:“沒見過哪個男兵像你這樣愛吃零食了?!蔽乙膊皇菒鄢阅切┝闶?,牛肉干、炒花生、山楂片一起擺在面前,問我最愛哪一個,我其實是沒法分辨的,它們在我眼里都一樣。我只是在空閑的時候嘴巴忍不住要嚼東西,我吃東西和丁一淌口水是一樣的,本性使然。

    每次吃東西,我都會想著丁一,我把他帶到沒人的角落,把零食分給他吃。丁一就像是我喂出來的一只小雞,只要我敲敲盆,他就乖乖地跟我來了??梢赃@么說,我是丁一的好朋友,雖然我倆只是像老鼠一樣一起咯吱咯吱地吃東西,很少說話。丁一原來是不吃零食的,從小帶他的人都不允許他吃零食,也沒有閑錢給他買。

    我們去過很多無人的角落,靶場背后的小坡、障礙場的深坑、大禮堂二樓的會客廳……我倆躲在障礙場深坑里吃果干的那一次,丁一是被我托著屁股才爬出來的。

    大家發現丁一的畫畫天賦是有一次在菜地。

    那會丁一得有十五六了吧,反正穿著迷彩服已經看起來和新兵差不多了。司務長前一天剛帶領大家把地翻了一遍,用鍬一點一點拍得平平整整,連塊土坷垃都沒有,快結束的時候,有個戰士開玩笑說:“一塊好好的菜地,都快被我們搓揉成沙漠了?!贝蠹叶贾?,部隊有的是小伙子,小伙子們又有的是精力,在他們訓練之余,怎么把他們的精力以暢通的渠道排泄出去,是基層指揮員經常琢磨的問題,旺盛的精力憋久了就要出問題。菜地是個好渠道。

    比如,栽茄子秧的時候——栽黃瓜秧、辣椒秧也是同一個道理——一棵茄子秧前后左右的間隔都是恰到好處的八十厘米。為了保證不出一點偏差,司務長帶著人用線繩、水平尺等工具,要我們這些業余選手利用專業工具在菜地里畫出筆直的壟,再每人分發一把恰好八十厘米的竹竿,準備栽秧。秧苗也不是隨便栽的,我就因為秧苗栽得過深,被司務長拔下來手把手教著重新栽了一遍。

    司務長說:“高高低低,成什么樣子?”我一臉內容地看著他,他又說:“菜地整得再平,秧苗栽得不一般平,也是白搭不是?”我趕緊點點頭,心說話:“地再平,秧苗再齊整,也架不住日久天長,我就不信這些秧苗能長成一般高?!笔聦嵣弦彩?,這些茄子秧和我們這些兵一樣,即便是同樣的班長帶,吃同樣的飯,喝同樣的水,喊同樣的口號,參加同樣的訓練,還是會千差萬別。

    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和方方正正的方法,會如同身體的某個器官一樣,是會跟一個人一輩子的,在部隊時不覺得,等離開了部隊,才能有更深刻的體會。小面店那個年輕的服務員剛來的時候,給客人上面,碗邊總是連湯帶水,被我說了多少遍都記不住,最后一次,我咬著牙告訴他說:“再讓我看到一次,你就給我滾蛋?!彼陀涀×?。在部隊就是這樣,班長一發火,刀山火海都能過得干脆利落,再難啃的骨頭都能啃得干干凈凈。就像曾子墨,咬牙切齒說了“務必”二字后,我就不管不顧地把那幅畫給拍到了手。

    丁一那天也在菜地,手里也拿到了一根竹竿,就在大家集合分配任務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司務長辛辛苦苦平整好的菜地里,用這根竹竿畫了起來。等大家發現的時候,畫都畫好了,那么大一塊連土坷垃都沒有的地成了丁一最好的畫板。

    后來,大家說起丁一這個才能時,都忍不住要表揚司務長,哎呀,幸虧司務長給丁一創造了那么平整的一塊畫板,要不然,他畫的畫再好,大家也不可能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司務長沒有帶人提前把地平整得那么仔細,即便丁一畫的畫再好看,畫板不行也不可能看得出來。背景,很重要。

    丁一畫了個什么畫呢?司務長扒拉開人群,一眼就看出來了,哎呀,這不就是自己嗎?司務長撓撓頭,嘿嘿笑了起來。如果他愿意,他大面朝上直愣愣平躺下去,就能和丁一竹竿下的這幅畫吻合得嚴絲合縫,身形和司務長的身形一般大小,鼻子和鼻子一般大小,眼睛和眼睛一般大小。司務長說:“怕是給我照張相,也照不出這么像的我來吧?”大家都點頭,說那是那是。

    丁一畫得是真好,司務長的迷彩服、帽子、膠鞋,連手中拿著的那把水平尺都畫得一點不差,比例是比例,形狀是形狀。其實,年輕的小伙子只要穿上軍裝,甭管以前是干什么的、長得怎么樣、站得直不直溜,只要穿上軍裝,大家也就都差不多了。他們就像菜地里剛栽下去的茄子秧,一棵一棵的,一般高,毫無二致。但丁一畫的是真好,只要打眼一看,就知道這是司務長,差不了。

    這就有水平了,尤其是對愛淌口水的丁一來說,這就更有水平了。

    很快,整個單位都知道了,這個翻著白眼淌著口水的丁一,不顯山不露水的,居然還有這一手。這就是天賦。政委很好奇,專門讓人把丁一帶到辦公室來,喊他在白紙上畫一個親眼見識見識。

    “隨便畫點什么,都行,隨便?!闭酥⒅∫?。丁一不敢盯著政委,就盯著自己的腳,死活不動手,帶他來的通信員氣得直跳腳:“小祖宗,畫呀畫呀,你倒是畫呀,趕緊的呀?!?/p>

    據說政委在飯堂聽說丁一畫了個真的司務長之后,當場就和眾人表了態:“要是這小子真有這本事,我自己掏腰包也要把他好好培養培養,好歹是個謀生的手段,誰能管誰一輩子?”大家都等著政委掏腰包呢。

    政委朝公務員擺擺手,和顏悅色地跟丁一說:“不管他,你啥時候想畫再畫,在紙上畫,到時候拿給我看,行不行?”丁一翻著白眼看了通信員幾秒鐘,還真就拿起筆,對著白紙勾勒幾下,一個暴跳如雷的通信員就從紙上活靈活現地鉆出來了。這幅畫和司務長那幅畫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連不懂畫的通信員都能看得出來。雖然都是對著人來依葫蘆畫瓢,但這幅畫總共沒用幾筆,求的是神似,尤其那個瞪著的眼睛張著的嘴巴,寥寥幾筆,要的是暴跳如雷的效果。司務長那個是形似,就是從模子里摳出來的樣子。

    政委一看就哈哈大笑了,當場掏了一大把票子出來,讓通信員立馬去給他買畫架、畫板、紙張和筆。政委強調說:“多買點多買點。乖乖,咱們這大院要出個達·芬奇、張大千之類的大畫家,也是說不準的事?!?/p>

    02

    丁一身在我們大院,可并不在我們的編制之內,就說連旅里那條養了五年的軍犬吧,它都有名分,伙食費比我們當兵的都高,吃得比我們都好。丁一沒有名分,沒有名分就沒有軍餉,吃穿用度就不應該靠軍隊保障。有一次野外駐訓,我潛伏在草叢中上廁所時,偷聽到指揮連一個上尉排長說:“在咱們這個大院里,不占編制還能好吃好喝好招待的,除了丁一,就是那些閑著沒事就來食堂垃圾桶找食吃的野貓了?!?/p>

    上尉排長說得對極了。

    犬不老實了,馴犬員還可以吼兩句,但沒人吼過丁一,誰敢?吼上一句就會有一堆的人圍過來,找尅不是?丁一最愛吃的就是紅燒肉,五花的,一口咬下去出油的那種,但食堂又不是天天都有紅燒肉,司務長遇著就問他,想吃啥?他只要回答是紅燒肉,司務長就喊人專門給他燉上一大碗。這不是據說,是我親眼所見,我猜想著,這個待遇,怕是旅長政委也享受不了。

    丁一那天早晨被出操帶隊的鄧參謀一把從地上抄起抱在懷里后,就像小雞從蛋殼里鉆出來認識的第一個人一樣,屁顛屁顛地就跟上鄧參謀了。鄧參謀媳婦是個戴眼鏡的文化人,本來是在一個小學教書的,學校管理太嚴,壓力也太大,加上鄧參謀也是天天加班,兩人都沒時間騰出手來照顧家庭,后來媳婦干脆就把工作辭了,周末在一家培訓機構教數學。

    鄧參謀媳婦對領回來的這個小屁孩還真是不賴,對待丁一和自己孩子像對待兄弟倆,先是教他們數數,后來又教他們十以內的加減法。丁一掰著手指頭數著數著就忘了,她就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教。鄧參謀在家屬院和大家開玩笑說:“一只羊也是放,兩只也是趕,那就一起趕著吧?!倍∫缓袜噮⒅\的兒子小海相差不大,他們把兒子的床換成了高低床,小海上鋪丁一下鋪。

    趕著趕著,就趕出問題來了。起因就是小海有一天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丁一淌著口水躲在窗臺下借著月光看他的畫冊,小海就哇哇大哭起來,那天晚上再也不讓丁一進他的門了。鄧參謀心虛,給媳婦解釋說:“小海獨慣了,還不懂得分享,不就是一本畫冊嘛……”媳婦紅著眼睛摩挲著小海的頭發低聲吼叫:“這是畫冊的事嗎????汗毛都嚇得立起來了?!钡搅岁P鍵時刻,就不是一只羊兩只羊的問題了,鄧參謀也不能強求。

    鄧參謀堅持不同意把丁一送出去。送出去?送哪去?送給誰?媳婦說:“全旅就你一個活雷鋒?你把他送到領導家里,讓他們收著養著去?!编噮⒅\和丁一的父親關系很鐵,比我和曾子墨都鐵,因為他們不僅是一批兵,而且是同一個連隊,一起吃喝拉撒睡,一起摸爬滾打鬧的。

    他們那一批兵中,只有鄧參謀一個人穿上了干部軍裝,他覺得既然丁一被送來了,他就有這個責任和義務來撫養丁一。再說,鄧參謀也不敢按照媳婦的指示辦,送到領導那里,不想活了吧?兩個人爭執的結果就是,兩口子一人帶一個,日子繼續。

    在小的時候,丁一穿的都是官兵送來的衣服鞋襪,有新的也有舊的,好歹糊弄著就長大了,順利得不得了,連吊針都沒打過。鄧參謀媳婦有時候也忍不住感嘆說:“小貓小狗也有個頭疼腦熱的,這小子沒有,從來沒有,唉?!?/p>

    只有一次,鄧參謀媳婦給小海掏耳朵,小海像個小貓一樣趴在媽媽的腿上,享受著幸福時光,丁一在邊上翻著白眼看著,那眼神剎那間就把她的心給看酸了,小海掏完了,她就讓他也趴過來。兩個小孩鬧別扭歸鬧別扭,但打著鬧著,感情還是有的,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小海從來不允許任何人,主要是任何小朋友欺負丁一,一個臟字也不行,誰敢欺負他就敢和誰拼命。

    鄧參謀媳婦拽著耳朵一看,乖乖,那么大一個耳塞子,把整個耳朵堵了個嚴嚴實實。她說:“丁一,別動,一點都別動啊,阿姨給你慢慢掏出來?!倍∫灰恢笔莻€聽話的好孩子,真的就一動沒動,直到鄧參謀媳婦拽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耳屎。丁一爬起身來,沖著鄧參謀媳婦笑了起來,這一笑把鄧參謀媳婦的眼淚笑出來了。誰見過丁一這樣笑過呢?眼睛那么彎,笑得那么甜。

    誰也沒想到,這次掏耳朵倒差點引起麻煩,這小子掏了耳朵沒多久又到魚塘去摸魚,耳朵里進了水引發了中耳炎,吃飯嚼菜看著都費勁。衛生隊隊長搖搖頭說,不好不好,有可能會引起聽力下降。一檢測,果然。鄧參謀兩口子因為這又干了一架,媳婦哭了個稀里嘩啦,誰能想得到?我能想得到我就不給他掏了,媳婦一邊哭一邊朝鄧參謀嚷嚷。

    衛生隊隊長要帶丁一去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看看怎么才能快點消炎,但丁一死活不上救護車,怎么騙都騙不上去,有個衛生員直接就把丁一抱上了車,沒想到,這小屁孩連蹬帶踹,差點把車窗給踹破。沒辦法,衛生隊隊長說就先觀察觀察吧。觀察了兩個禮拜,他居然自己好了,簡直不可思議。大家說得沒錯,丁一就是個打不死的小怪獸摔不死的皮耗子,傻人有傻福呢。

    丁一是沒有編制,但是長大后的他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迷彩服迷彩鞋,戴著和我們一樣的迷彩帽,連襪子都是一樣的軍制品,冬天是厚的,夏天是薄的,且都是雙份的。當時的后勤倉庫助理員說了:“給他整兩套,讓他也有個換洗不是?!痹俸髞?,鄧參謀調走了之后,丁一就按照政委,是那個讓丁一畫畫自己掏腰包買畫畫材料的前一任的政委的指示,搬到了西墻倉庫的一間房里單獨住了。解決了他的衣、食、住,丁一就像個有編制的人了。

    住處里都有什么呢?一張行軍床,床底下擺著一個軍用黃色洗臉盆,床邊一張班用桌,一把椅子,桌子邊上一個又寬又高的黃色木質書柜。如果部隊配發軍用拖鞋,我相信丁一也會有一雙。

    說實話,丁一雖然一直淌口水一直翻著白眼看人,但我們一致認為他是一個懂得起的好孩子。懂得起就是有眼力見,就是知道自己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聽話。每次有迎檢任務,就會有人專門通知他,老老實實待在倉庫,哪也不能去。丁一就把門關上,自己一個人待在里面,一聲不吭。有一次,工作組早上來了,轉了一圈就走了,等到中午開飯,司務長才想起丁一來,才把他喊了出來。

    丁一真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不僅如此,還有戰士花了很長時間教會了他疊豆腐塊,丁一就真的每天把自己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比連隊內務還標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也有人教他站軍姿、走齊步,甚至還讓他趁著操課休息的間隙讓他甩過兩把教練彈,甩教練彈的時候,他才不情愿地把口缸從肩膀上摘下來。丁一甩得很遠,成績優秀。大家都說,可惜他沒當兵,要是能當上兵,準是個指哪打哪的好兵,栽到菜地里,指定是長得最直最正的那一棵茄子秧。

    曾經有從外單位調過來的領導拐著彎地提議過,不行就把這孩子送到孤兒院去吧,畢竟咱們這里是部隊,是準備打仗的地方,不是養閑人的地方,再說,萬一哪天出個差錯,算誰的呢?可丁一穿著迷彩服戴著軍帽,差的就是一副肩章,又淌著口水,誰看了都不是滋味,他可算得上是大家的戰友啊。其他常委們都不吭氣,不吭氣就是不答應,新領導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了。

    哦,對了,曾子墨就是那個司務長。

    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曾班長,你就是菜地里長歪了的那棵茄子秧?!辈说乩锏那炎友黹L著長著就長得不一樣了,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直些有的歪些,有的結的茄子多些有的少些,而且,長得矮的或者長歪了的不見得結得茄子就比長得高的長得正的結的茄子少。

    一個整天對著豬牛羊雞鴨魚的司務長,退伍后居然開起了文化公司,這偏的簡直不能再偏了。曾子墨說:“你們不懂,這就叫不想當文化公司老板的司務長不是好炮手?!痹幽媸莻€好炮手,他從澳大利亞回來后一直沒露面的原因竟然是,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女人懷孕了。曾子墨曾經跟我們掰扯過,他這輩子是絕不會結婚的,一結婚就會被套牢,他才沒有那么傻呢。結果,就在我等他的那二十幾天里,他已經把結婚證拿到手了。曾子墨的話,是半句都不能信的。

    我掏出我的退伍證給大門崗哨兵看,說班長,我是來看丁一的。哨兵是個瘦高瘦高的上等兵,上等兵在我們這些老兵眼里也歸化為新兵蛋子,但我還是尊稱他為班長。當過兵的人,最知道當兵的在意什么。

    哨兵疑惑地看著我,說:“怎么這兩天都是來看他的?”我問還有誰。哨兵說:“丁一他媽前幾天來過了,對了,昨天還有一個老司務長也來過了?!彼麐??丁一他媽來過了?哎呀,我拍了一下腦袋,說不上來是替丁一高興還是替丁一難過,他們娘倆分離都十幾二十年了??磥碚f到底,丁一還是那根線,還是能把他媽媽給拽回來啊。

    我無法想象丁一媽媽見到這個生了但沒養過的孩子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也無法想象丁一見到媽媽會不會激動,這小子成長過程中還沒真正享受過母愛呢,雖然鄧參謀兩口子對丁一也不錯,但據說鄧參謀干了沒幾年就調走了,調走的時候鄧參謀好不容易說服媳婦要帶上丁一的,但丁一不走,死活不走,比當年衛生隊隊長送他去醫院鬧得還夸張,把鄧參謀媳婦的眼鏡都劃拉到地上了。丁一僅有的一點母愛就隨著鄧參謀的調離戛然而止了。

    缺的也可能不僅僅是母愛。我離開部隊的前一年,摩步旅已經開始招女兵了,這件事和丁一當年被人送來部隊一樣出名。女兵一來,全旅男兵的心都上躥下跳的,旅長早就看出來了,專門把女兵集中在軍事訓練中心旁邊的老通信站里,那棟二層小樓四周都沒有男兵宿舍,相對安靜。

    但女兵入營沒多久,就有人反映說晾洗的內衣不見了。好不容易盼來了女兵,居然會發生這種事,這還了得?嚴查。參謀干事查來查去,發現就只有丁一去過女兵晾衣場,丁一不僅去了,還畫了,女兵的內衣像紅旗一樣大大方方地飄在了畫紙上。保衛干事在丁一的書柜里發現了這張畫后,并沒有吭氣,而是直接向領導進行了匯報。

    如果要是其他男兵,這事就好辦,可這人是丁一,怎么處理?再說,只是發現了這張畫,又沒有發現私藏的內衣,也不見得就是丁一干的。最后的處理結果就是,女兵樓專門空出一間朝陽的房間用來做室內晾衣房。對于這件事,大家嘴上都不相信是丁一干的,他?呵呵,他懂個屁,但心里又都有那么一閃,覺得是丁一干的也說不準,畢竟丁一也是個荷爾蒙分泌正常的成年男子,這跟翻不翻白眼流不流口水沒有關系,不是嗎?

    哦,對了,還有個老司務長?我心里打了一個激靈,老司務長叫什么名字?哨兵仔細想了一下說:“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來著,哎呀,忘了,好像是姓曾?!彼终页鰻I門出入人員登記表,上面寫著“曾子墨”三個字。

    果然是曾子墨!

    估計天底下很快就都知道丁一畫的畫好了。

    丁一畫的是真好,他喜歡畫軍營里的一點一滴,人啊,裝備啊,營區啊,喜歡什么就畫什么,想怎么畫就怎么畫,畫什么就像什么。單就軍事訓練的戰士來說吧,跑步的,跑障礙的,投手榴彈的,還有練裝備操作的,干啥的都有,反正就是部隊干啥他就畫啥,有的時候畫素描,有的時候畫油畫。政委還期待他畫國畫,國畫才最有意境,但是不行,丁一用不來毛筆,連筆都不會握。

    大院里的犄角旮旯都被丁一畫遍了,就連養豬場門口那個竹質垃圾桶,也被他畫了出來。大夏天的,聞著臭烘烘的豬糞味,丁一就那么坐了一下午,畫得之仔細,以至于大家都認為竹片上的每一條紋路都被他畫了出來。我仔細對比過,沒有,只是畫得仔細,不是原模原樣。

    有人說,把丁一畫過的這些畫拼湊起來,就是完整的營區規劃圖。也正是因為聽了這話,政委才吩咐人專門給他抬了一個又高又寬的黃色木質書柜,要求把他的畫收好,不能亂丟,保衛干事還隔三岔五地進行檢查,確保不出失泄密問題。政委說了,誰在失泄密問題上發生問題,誰就是天底下頭號大傻子。

    有一天,旅里來了工作組,全旅官兵的焦點都集中在工作組上,都把丁一給忘了,等想起來了,大家才發現一天都沒見到他了,連飯都沒吃。工作組剛出營門,旅長立馬發動大家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全旅官兵把營區的每一個角落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不知道是哪個兵一抬頭,發現丁一不知怎么就爬上了炮兵營的樓頂。他的大半個身子被樓頂的圍墻圍著,也看不到他的口缸,更不知道他到底在那干啥。

    炮兵營所處的山頭最高,炮兵營的樓又是全旅最高,比機關樓還高??梢赃@么說,這座樓是全旅的制高點,要是從樓頂掉下來,十個人有十個人保不住。

    樓頂上除了燈箱,還有一排一排的藍色太陽能板,太陽能板和藍天融為一體,穿一身迷彩的丁一就坐在太陽能板中間。旅長也和大家一樣跑到了樓底下,搭著眼看了一眼,交代說千萬不能聲張,千萬不能讓他受驚嚇,千萬要安全地把他帶下來,千萬千萬。大部分人就和旅長一起,齊刷刷仰著腦袋張著嘴巴瞅著丁一,只有三個身手好的兵,悄沒聲地爬上了樓頂。

    說句實話,我以前曾想過要帶丁一上去看看,看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想帶他上去看看,那里可是全旅的最高點啊,身處郊外的摩步旅,要看外面的世界除了大門就是這里了。后來想想,還是不能帶丁一去,萬一呢。我用我的肩章保證是丁一自己上去的,旅長罵我的時候,我這么說的。

    一同帶下來的,還有整座大院的俯瞰圖。偌大一張,把整個營區畫了個完整,哪哪都分毫不差。這幅圖在旅長的指示下,掛進了旅史館,在進門口的大廳的左手邊,一進門就能看得見。原來那里放著一張山水畫,說是一位從這里走出去的老首長特意為老部隊所作。旅長私下里說,一個打仗的摩步旅史館,進門掛一幅山水畫,像個什么樣子。話雖這么說,他還是吩咐宣傳科把這幅畫小心輕放挪到了二樓樓梯轉角處。

    丁一畫的那些反映訓練的畫大部分都被歷任宣傳干事、宣傳科長投到了各種雜志媒體上,但凡投出去的無一例外都被刊用了,有的在報紙副刊做壓題照,有的做插圖,還有的直接整了一個專題,一起放了好幾張丁一的畫。有出版社編輯專門打電話過來,請丁一給他們一本書畫插圖,稿費還挺高。在那幅被拍賣下來的畫之前,丁一最有名的畫畫的是剛洗完澡的一名女兵。

    那是一幅油畫,丁一畫的是一個剛洗完澡,頭發還亂蓬蓬地端著黃臉盆的女兵,假小子似的小女兵眼睛大大的,臉紅撲撲的,表情澀澀的。這幅畫被一家軍內雜志作為封面刊出來了不說,還獲了好幾個獎呢。我專門到圖書室找出了這本雜志,作者簡介處寫的是:丁一,軍旅畫家。這個穿著迷彩服、沒有肩章又愛淌口水的家伙居然成了軍旅畫家。

    據說雜志編輯是要給作者配發幾張照片的,但是宣傳干事對著丁一拍了很久,偷拍,擺拍,走路拍,畫畫也拍,拍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選出一張表情不錯的照片,才發現忘了幫他摘下搭在肩膀上的軍用口缸。宣傳干事不甘心,準備用PS進行處理,但編輯說時間來不及了,已經送到印刷廠準備印刷了。難得的一次露臉的機會,也沒能幫他把握住,宣傳干事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

    很多人,包括軍長政委都知道摩步旅有這么個軍旅畫家,據說有一次,軍政治部主任還親自給旅政委打了電話,說軍政委指示一定要把這個叫丁一的小伙子培養好,照看好,不能出一點差錯。這樣一說,丁一這個不占編制的社會人員更有資格好吃好喝好招待了。

    03

    有一年,一個從軍機關調過來的一個下士,聽說是個放號員,有一天早上把起床號整成了操課號,被軍長直接下放到了我們旅,下士一來就找領導報告,說年底要退伍。領導們想了想,把這么個一心要退伍的機關兵放在連隊,肯定要出亂子,就還是讓他留在機關,幫宣傳科打打雜。下士長了一副小白臉,手中也能拿畫筆,說是從小就學畫,他爸爸就是個有名的畫家,他爺爺也是,他自己倒是沒什么名氣,沒名氣不是因為他畫得不好,而是因為他志不在此,他就想發財,他一直認為自己就不該是被栽在這里的茄子秧。

    有一天,下士發現有個穿著迷彩服的小伙子躲在大禮堂里,對著外面操場畫來畫去,走近一看,喲呵,還挺像那么回事,遠處的山,近處的樹,中間的足球場,路上還有??恐膸纵v裝備車。

    下士說:“沒想到你還有兩把刷子,不過你這個畫也不是一點問題沒有?!毕率恳贿呎f,一邊在邊上指畫:“這兒,角度有點小,再大點才真實,還有這兒,光線沒那么亮,顏色得再加深點。另外,我發現你的線條用得不夠直啊,基本功沒練扎實吧你?!?/p>

    面對指手畫腳的下士,丁一不吭氣,翻著白眼盯著他,也不按照他的要求動手修改。那天正好是周六,大休息,不少戰士跑到大禮堂的文化活動室來玩棋牌、打臺球、乒乓球,有人就起哄說:“班長,不服你就和丁一比一個,看誰畫得好?!?/p>

    下士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不屑還是怎么,低著頭用腳尖蹭地板。大家就那么看著他,看著看著就把他架到火上烤了。比就比。

    怎么個比法呢?下士當仁不讓,說:“我們就用鉛筆畫士兵,看誰畫得又快又像?!?/p>

    丁一不吭氣,他怎么可能會吭氣呢?別說是下士,丁一見了旅長政委也不會吭氣啊。戰士們在邊上給丁一解釋,畫一個,隨便畫一個,就畫我,畫他,畫誰都行。畫架只有一個,大家把紙鋪在臺球桌上,左邊一張,右邊一張,大家把丁一擺在了左邊的紙面前。

    筆和紙有的是,這個旅,不管是戰士還是干部,誰請假外出想起來都會給丁一帶點筆和紙回來,什么筆都有,彩筆、鉛筆、排筆,還有丁一不會用的毛筆,萬一哪天他會用了呢?一大把一大把的筆,裝滿了三個筆筒,以至于有一次全旅政治教育大會上,政委專門強調,大家暫時不要給丁一買了,太多了,浪費。只是這個強調管了不到半年。

    一聲“開始”,下士就拿起鉛筆畫了起來。丁一翻著白眼看著他勾勒出了個大致輪廓后,才像當年在政委辦公室給政委露一手那樣,在眾人的吆喝下不情愿地拿起了筆。下士畫的是爬云梯的士兵,士兵吊在云梯上,一只胳膊在前,一只胳膊在后,身體擰著成了麻花,齜牙咧嘴,手腕上的窩窩都清晰可見。丁一畫的也差不多,一個做俯臥撐的士兵,姿勢正處在剛起沒起的位置,腦門上的褶子都被擠了出來,汗珠要滴沒滴下來的樣子。

    戰士們看了看,都覺得差不多,反正都畫得像那么回事。

    那就再畫一張?!爱嬕粡埦彤嬕粡??!毕率空f。

    這一次畫什么呢?有人說畫槍,但很快被人否定了,說丁一畢竟沒摸過槍,沒摸過就畫,不公平。還有人說干脆就畫臺球,越是簡單越考驗水平,很快又有人反駁。

    那就畫軍用水壺吧,一個新兵大著膽子說,丁一也摸過軍用水壺,知道長什么樣。丁一就翻著白眼看著新兵。

    下士畫的是一排軍用水壺,水壺繩都被規規整整纏到了水壺嘴上,軍用水壺列隊整齊,站在草地上,如同整裝待發的士兵。丁一畫的是一個水壺,斜楞著,里面的水流了出來,流了一地,流出來的水沒有隨心所欲,而是流成了一個有棱有角的正方形。

    這就有了高下之分,有的說下士畫得好,精神,關鍵是和現實生活中一模一樣,咱們訓練之前,不都是把水壺這樣擺得整整齊齊嗎?也有的說丁一畫得好,有韻味。有什么韻味?說這話的戰士就答不出來了,有就是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爭來爭去,兩個人又算是打成了平手。丁一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大家七嘴八舌,他慢慢收起了自己的畫。丁一的畫都是他自己收著,保管好,之前政委要求的。

    那些畫也不是沒有名堂,有個福建兵,退伍回去后還專門給丁一郵寄了一塊刻有丁一名字的壽山印章。丁一剛開始不用,也不會用,他見都沒見過,怎么可能會用印章?結果,宣傳干事跑來專門解釋說,清代有個畫家早就說了:“書畫至風雅,亦必以印為重。書畫之精妙者,得佳印亦生色?!苯忉寔斫忉屓?,丁一居然在宣傳干事的指導下真的開始用起了印章,這一用就像出了膛的子彈,收都收不住了,哪怕只是畫了兩棵訓練場上的枯草,也要印上印章。丁一小心翼翼地把畫收好,準備拿回去印上印章。

    只有再來一局。大家都說,這一局自由發揮得了,隨便畫個什么。

    第三幅畫,丁一畫的就是拍賣會上的這一幅。

    丁一把這幅大家公認的最好的畫掛在了倉庫住處的進門口位置,誰去他那里都能看得見,他那里經常人來人往,出車的回來都愛到丁一這里打個卯,順手放點吃的用的。野外駐訓車隊回來,大家給丁一帶什么的都有,油炸雞樅菌、山核桃、松子、乳扇、櫻桃,還有人給他帶過一瓶子干巴巴的大松果,說是讓他當裝飾品。所以進來出去的,大家都知道這幅畫。

    可這幅畫是怎么流出去的呢?不可能是丁一,丁一自己從來不踏出營區的大門,這么多年來,放著大門讓他走都不走。那又會是誰帶出去的呢?這幅畫雖然是那天在大禮堂和下士畫家最后比試后大家公認的最好的一幅,但其實大家都很清楚,丁一畫了一幅誰都看不懂的畫,看不懂不見得就是好,可大家還是不約而同地認為丁一畫的這幅比下士畫的好,不僅好,而且是丁一畫得最好的一幅,比獲獎的那些都好。這樣一來,一傳十,十傳百,就像老兵帶新兵一樣,一茬一茬傳下來,這幅畫的名聲就真的傳播開來了??蓚鞑ブ皇窃谶@座大院里傳播,再使勁兒也傳不到外面去啊。

    哨兵說:“他們來是來了,但是都沒有找到丁一?!?/p>

    “沒找到?沒找到是什么意思?怎么會沒找到?”我的心跳起來,腦門一下就冒出了汗。丁一的畫能流出去,但丁一不能流出去。

    “不知道,這兩天全旅都在組織人在找,全旅都翻了個遍,附近的山上都拉網式排查過了,還有人專門到火車站和汽車站守著呢,一號二號為這事氣得都拍了桌子?!?/p>

    丁一找不到了?!

    哨兵把我引到接待室里,又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說:“班長你別著急,你如果想進大院先找個人來接你一下,你看看還有沒有熟悉的人在?!?/p>

    一個退伍老兵走在營區,就像一個新兵剛穿上軍裝一樣,忍不住要挺胸抬頭。大院這幾年沒什么變化,除了燈箱都換了以外。記得倉庫對面這條路原來叫“星光大道”,兩邊的燈箱都是旅里的訓練尖子,干部有,戰士也有。燈箱一年一輪換,那時候,誰的照片能上燈箱,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比立功受獎都還榮耀。

    丁一住處的擺設還是沒變,一張床,一個碩大的黃色木質書柜。我打開書柜的每一個門和每一個抽屜,果然空空如也。剛才哨兵說曾子墨走后,丁一把那些畫都拿到菜地里焚燒了,大家發現的時候那些畫都化成了灰,大家都覺得可惜了,那么厚的幾大摞呢。

    一套叢林迷彩服掛在床邊,又白又破,丁一的個子一直在長,但是迷彩服就沒換過,大家質問倉庫助理員,可人家說了,隨時都可以換,是丁一不愿意。丁一真是個戀舊的家伙,丁一真是個節省的家伙,丁一真是個傻了吧唧的家伙。大家都這么說。于是,那套肥大的迷彩服隨著丁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合身,然后越來越短小,像是被人不斷裁掉似的。肥大的時候倒不覺得,短小了才發現,丁一看起來確實傻了吧唧的。

    被子疊成齊整的豆腐塊,床單抻得平平整整。這一點上,我真是佩服丁一,我自打退伍后,按照老媽的說法,被子就迅速蛻化成和老百姓一樣了,甚至連老百姓都不如。

    進門口的那幅畫確實不見了,墻上留下了長方形的一片白,像個無字印章一樣刻在那里,方寸之間,見證著丁一的存在,是丁一的記號。大家相互之間打聽著,這幅畫究竟去了哪里呢?誰把這幅畫摘走了呢?

    我沒搭話,我腦袋里想的是,可能從軍營濾過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記號,有的記號清晰些,有的記號模糊些,不管清晰還是模糊,這樣的記號你會一直帶著,到老。我正對著這片白發呆的時候,曾子墨打來電話。

    “在哪呢你?”

    “旅里?!?/p>

    曾子墨停頓了一下,罵了一句,又說:“這個丁一?!?/p>

    我也罵了一句,不無諷刺地問:“丁一怎么你了?還是你怎么丁一了?”

    曾子墨說:“你少給我來這套,你都在旅里了,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嗎?我費了多大的勁兒,要是丁一能聽我的,他這輩子還用愁?還用得著沒名沒分地在部隊待一輩子?再說,他要是能聽我的,我也不用整天求爺爺告奶奶的拉業務了,連你那個破小面店也不用開了?!闭f完又罵了一句。

    小面店?我的小面店怎么了?我覺得我的小面店開得很好,掙得不多,但我很知足。這話我沒說。丁一去哪里了,曾子墨連問都沒問,我握著電話等了一會兒,就把電話給掛了。曾子墨又打過來,但被我直接掛掉了。

    可丁一能去哪里呢?我想起了當年他騎在墻頭,哆哆嗦嗦的樣子,可門崗監控沒發現他的身影,難道他真的從墻頭逃走了?他真的敢出去?再說,墻頭上早就拉上了鐵絲網,鐵絲網上連個洞都沒有,他又是怎么鉆出去的呢?也或者,他壓根就沒出去,躲在營區的哪個角落,至今還沒被人發現?

    想到這,我趕緊蹲下身,看了看床底,沒有。有一次,有領導來倉庫檢查,丁一怕被人發現,他就躲在了床底下,我當時來喊他的時候,差點就沒找見他。

    聽說我過來了,有幾個戰友也陸續過來了倉庫這里,其中,有兩個是我帶過的兵。從他們的口中,我又得知,丁一的媽媽來了后,直接被帶到了旅長辦公室,旅長姓鄧,就是當年把丁一從地上抄起來的那個鄧參謀,也是那個實彈射擊打了一發跳彈到丁一身上的旅長。

    有人專門提出說,丁一媽媽長得還挺好看,也挺顯年輕的,根本看不出來兒子丁一都那么大了。丁一媽媽向鄧旅長鄭重提出要把丁一帶走,但她沒有提當年為什么要把丁一送到這里。鄧旅長不說話,只是親自給她倒了茶水,熱情地喊她為嫂子,讓嫂子落座,請嫂子喝水,好像就沒丁一當年這回事一樣。

    中間你來我往的具體過程是什么樣,大家都說不上來,因為鄧旅長找了個借口把通信員給支走了。結果大家倒是都清楚,丁一媽媽紅著眼睛從旅長辦公室出來,直接來到了倉庫這里。丁一當時沒在倉庫,他正在裝備維修中心畫一臺新配發的裝備車。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簇擁著那個看起來年輕又漂亮的女人趕來的時候,丁一正專心致志地為那輛裝備車上迷彩色。

    然后,丁一就像個木頭樁子似的被他媽媽攬在了懷里,眼淚把丁一的頭發都打濕了。木頭樁子,我想起了當年他剛來的時候,據說也是像木頭樁子一樣戳在那里。再然后,丁一媽媽就抹著眼淚走了。送走了她,鄧旅長轉身交代說:“告訴大門崗,以后誰要是再來看丁一,必須經過我的同意?!?/p>

    曾子墨是在丁一媽媽來之后的第三天來的,那天,正好旅長去軍里開會,大門崗哨兵沒敢大意,還是奓著膽子給旅長打了電話,但是電話沒人接。

    曾子墨不停地解釋說:“丁一是我的戰友,我回來看看我的戰友都不行?旅長是沒在家,在家肯定會讓我見的,我是原來的司務長啊我?!庇终f,“我在這當了那么多年的司務長,沒有我當年的紅燒肉,丁一能長這么高這么壯?”哨兵就動心了,這座大院里,哪個兵不知道丁一想吃紅燒肉,就有個司務長專門給他做紅燒肉這件事呢?

    丁一就是見了曾子墨之后找不見的。

    曾子墨和丁一說了什么,這些戰友都表示不清楚,確實不清楚,曾子墨回來這件事,沒有通知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但曾子墨走了,大家卻都知道丁一要離開營區掙大錢去了,掙很多很多的錢,大家都這么說。去他的曾子墨。旅長聽說后也是這么說的,去他的曾子墨。

    我還是堅持認為,丁一沒有出這個營區,對這個營區,沒有誰比丁一更為了解,雖然部隊是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地方,躲一個人并不容易,但躲的人是丁一,我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我問他們幾個,旅史館檢查過了嗎?他們說旅史館的大門就一直關著,這段時間又沒領導來,又不是新兵入營老兵退伍的教育時節。我說要是他順著欄桿爬上去了呢?我又問豬圈查過了嗎?豬圈是由很多個小隔間組成的,他躲在哪個角落也說不準,他們說不可能,豬圈都臭死了,丁一不會去那里的,他是個愛干凈的人,他的迷彩服和戰士們一樣,一個禮拜都要洗一次的。我說當年他畫那個垃圾桶的時候,不就是守著臭味坐了半天嗎?我堅持認為有很多盲區大家都還沒去搜索,說不定丁一就躲在哪個角落里,主要是我相信丁一是不會出去的,絕對不會。

    丁一是被孫悟空畫了個圈圈住了的唐僧。

    我提出要到旅史館去看看,幾個戰友都說不可能,我說如果不讓我去的話我就直接給鄧旅長打電話。我進營區來看丁一是征得鄧旅長同意了的,鄧旅長竟然還記得我,他說哦哦,那個帶丁一吃零食的家伙,讓他進來轉轉吧,反正丁一也還沒找到。哨兵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我湊到邊上,聽了個真切。鄧旅長在這當了快八年的旅長了,傳言他今年就要高升,可五年前就開始類似的傳言了,也不知道這次傳得準不準。

    宣傳科的小伙子把門打開,我們進去后看到的第一幅畫就是丁一畫的那張偌大的摩步旅俯瞰素描圖,這張圖也被精心裝裱過了,占了左手邊大面的墻,看起來氣勢恢宏。這張圖就是我們摩步旅的“清明上河圖”,營連宿舍、機關樓、軍事訓練中心、大禮堂、裝備維修中心、食堂、操場、車庫、大門、菜地、豬圈、池塘,一樣不落。

    不僅如此,各個場所都還有官兵在活動,操場上有人在練迫擊炮、有人在練戰術,障礙場上有人在組織障礙訓練,還有一伙人在搞體能,甚至連飯堂門口都還有人集合準備開飯,還有女兵排,竟然在打籃球。有一個女兵跳起來投籃,頭發飄飄,颯爽英姿,帥極了。有人發現了問題,說丁一這小子,把全旅不同單位的官兵在不同時段的活動都集中在了一起,咋可能嘛。

    他說的對,但我覺得主要問題不是這個,而是這幅畫少了一個人,那就是丁一自己。丁一毫無疑問也是這幅畫的一個組成部分,他無論如何也算得上是我們的戰友,可我想來想去沒想明白的是,沒有編制在這里蹭吃蹭喝的丁一能放在哪個位置呢?恐怕還真沒有哪個位置,哪怕是一個偏僻的角落適合丁一。如果要找,畫作本身就是丁一的位置。

    大家進來后,都沒有忙著找丁一,而是集中在這幅畫前,像專家內行一樣看了個仔細。如果說丁一住處的那幅畫留下的白印子是丁一身上看不到摸不著的一個記號,那這一幅,絕對算是他的第二個記號。大家嘖嘖稱贊了好一會兒,才一拍腦袋,想起了什么似的分散到不同樓層去找丁一。

    幾個戰友明顯不相信丁一在這里,他們一邊慢悠悠地爬樓梯一邊抱怨說:“這里的大門一直關著的,丁一怎么可能進得來?”我說:“丁一是誰呀?丁一有什么干不出來的事呢?趕緊的吧?!?/p>

    我一點點仔細搜索,看看有沒有丁一留下的蛛絲馬跡。史館一樓也有個會客廳,里面有筆墨紙硯,旅里會邀請每一個參觀完史館的領導提筆留念。我想起當年帶他到過大禮堂一樓的會客廳,他會不會躲在這里?我請宣傳科的小伙子把門打開,他明顯帶著不情愿,小伙子說:“這道門的鑰匙只有我有,窗戶也是鎖死的,沒有鑰匙,他怎么進去?”話雖如此,還是打開了。我把每一個沙發座椅下面都檢查了一清二楚,丁一果然沒在這里。

    我又上了二樓,二樓是抗戰廳,里面除了四周墻壁上各個將領、各場戰斗戰役的介紹,還有很多照片和實物,諸如槍、炮彈殼、油燈之類的,展廳中間有紅藍對抗的沙盤,有聲光電的模擬戰場,還有幾門小炮,小炮下面有幾個彈藥箱。

    走到彈藥箱處,我一低頭發現了花生殼,不是老鼠嗑得稀碎的那種,就是花生殼。我停下腳步,花生殼,花生殼,我的心開始突突跳起來。退伍要離隊的時候,我買了很多包花生,我把這些花生放在丁一的大書柜里,告訴他這是他的干糧,就像是當兵的壓縮餅干、自熱食品一樣,等哪天饞了,就可以吃了。我是想著,其他的零食放的都不會久,花生要好一些??晌衣犝f,我走了之后,丁一就把零食給戒了,也有人給他買過零食,他都拒絕了。我還記得剛才在倉庫打開過他的書柜,里面空空如也。

    直覺告訴我,這個花生殼就是那個花生殼。我又圍著這些彈藥箱轉了一圈,又發現了兩個花生殼,丁一肯定躲在這里。我沒有聲張,丁一是個膽小的人。我怕我一聲張,丁一就真的永遠都不出來了。

    我又和大家一起,象征性地找了其他幾個地方,大家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最后,我提出要見見鄧旅長,大家都面面相覷,一個退了伍的士兵,要見旅長,這不是扯淡嗎?“再說,鄧旅長這兩天著急上火,滿嘴的火泡,萬一朝著你開火怎么辦?”有一個戰友說。但我不管,我就是要見他。

    鄧旅長的泡分布在嘴的四面八方,個個都蓄勢待發。鄧旅長的記憶力是真好,他不但記得我給丁一買零食,還記得丁一當年跑到炮兵營的樓上畫營區俯瞰圖那次,他說他一聽這事就立馬判斷出是我帶他上去的。我沒解釋,我也不想解釋,他也不需要我的解釋。

    我說:“旅長,丁一不能出這個營區,即便是給他一大筆錢出了這個營區,也找不到誰能對他這么好了?!?/p>

    鄧旅長說:“那是自然,所以我們無論如何要把他找回來,讓他安心在這里,即便是我離開這個旅,我相信丁一也能在這里好好待著?!?/p>

    我盯著鄧旅長,說:“旅長,你把汽車站、火車站的那些人撤回來吧,丁一就在這個營區,他沒出去?!?/p>

    鄧旅長一愣。

    我繼續說:“相信我,我了解丁一,他就躲在旅史館呢。二樓抗戰廳。對,就在那,不信你晚上可以帶人去,準能把他找到。但是不能聲張,千萬不能聲張,您也知道,丁一膽子最小了?!蔽疫@么說的時候,想起了鄧旅長當年仰望著炮兵營樓頂上的丁一,也是這么吩咐的。我相信鄧旅長,從聽說是他一把把丁一從地上抄起來時就開始信任他了。

    “還有,那個曾子墨……”我還沒說完,旅長立馬接過話來,說:“曾子墨,呵呵,那個曾子墨這輩子休想再見丁一?!彼f的正是我想說的。

    那天晚上,他們去旅史館守著丁一的空當,我去了大門口的小超市,買了很多零食,尤其是花生,蒜香的,五香的,買了滿滿兩個手提袋。我要把這些零食塞進丁一的書柜,這些說不定丁一哪天能用得上的干糧。

    拎著東西沿著西墻走回來的時候,我恍惚看到了丁一又騎在滿是玻璃碴子的墻頭上,看看墻外,又看看墻里,然后咕咚一聲,從墻頭上直愣愣栽了下來,朝里。

    ……

    (全文見《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7期)

    創作談 | 就從一棵青苗說起

    伍會娟

    就從一顆青苗說起。

    一茬茬官兵就像一棵棵青苗,按照特定的要求種在部隊大院這片土地上,他們穿一樣的軍裝,疊一樣的豆腐塊,走一樣的齊步,敬一樣的軍禮,喊一樣的口號,他們哪兒都整齊劃一,橫看、豎看、斜看都必須得是方正且有棱角。這只是外形嗎?當然不是,雖然每棵青苗的性格、脾氣、受教育程度、成長環境、思維方式都與營院之外的社會人一樣,彼此千差萬別,但他們有一樣的訓練標準,完成一樣的行動目標,當然也有一樣的情感訴求。

    這棵青苗和那棵青苗乍一看沒有區別,仔細一看,你有這樣的毛病,他有那樣的問題,在這片方方正正的土地上,青苗們在訓練和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間最終完成一樣的情感歸屬,關愛和尊重是青苗間相互索取的兩大精神食糧。衣食住行用標準化供給條件下,除了愛軍精武,軍人的情感在部隊大院里總是能得到極大的表達、呼應和滿足。正是這份情感的與眾不同,才令所有當過兵的人走出半生,歸來依然是那名大頭兵。

    丁一不是兵,但他得到了普通一兵所能得到的所有關愛與關懷,他代表了一名普通戰士,這名戰士死板、木訥,毛病多多,但他身懷絕技。沒錯,在老百姓眼里,和平年代里哪一名戰士不是身懷絕技呢?有什么樣的硬骨頭是他們啃不下來的呢?軍人貌似個個都是武林高手,因為他們在災難和困難面前始終堅持逆行而上,穿上了軍裝就等于穿上了鎧甲,身穿鎧甲他們才無所畏懼吧。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棵棵長大后的青苗經歷了摔打之后,身上也打上了各種烙印,有些行為方式難以改變,有些棱角難以抹平,比如他們不善于與人打交道,但對經手的每一件事都本著務實、誠實的態度,就像“我”開小面館一樣。丁一最后騎在墻頭,還是,也只能是摔向部隊大院里,在大院里,他依然毫發無損,部隊大院不是圍城,而是所有官兵走不出的精神家園,所有人年輕時的夢想都在里頭。

    還是從一棵青苗說起,剛一栽上,他們看不出多大差別,隨著時間流逝,青苗們發育是否良好,身形還正不正,枝蔓多與少,都很難說,這就需要打理。在部隊的要求和規范之下,大家相差總歸不會太大。但是,等脫了軍裝,離了大院,重新移栽到社會,從不同土壤汲取不同養分之后,青苗與青苗之間才顯得千差萬別了,就像“我”與曾子墨,有著太多的不同。

    每一個走進軍營的人,不管是奔著什么目的而來,軍旅夢也好,成才夢也好,考學提干夢也好,最終都要脫下這身軍裝,一茬青苗被另一茬青苗所取代,整座軍營放眼望去,永遠都是綠油油的一片。脫下這身軍裝就意味著最青春年少、最朝氣蓬勃的時光留在了軍營,走出去的是身影,走不出去的是對軍營獨特的赤誠之情。走出去的是曾子墨,是“我”,走不出去的是丁一,永遠的丁一。

    軍旅如詩,丁一如詩,軍人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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