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8期|王宗仁:我和“文藝”半個世紀的交往
回憶起來,我和《解放軍文藝》的交往,半個多世紀了??雌饋砻看蝸砣ザ际谴掖颐γ?,交談或書信,均離不開寫作。但是,瞬間的真誠友誼連綴起來,收獲的都是心靈的明亮,生命中的感情和思考,是春天里的力量,文學的財富。
寒風的胸懷
我初次到《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大約是一九六四年冬。當時文藝社在白廣路一棟老樓辦公,我要找的是寒風編輯,為了一篇自發投稿。這之前我從昆侖山下的格爾木給《解放軍文藝》投去一篇反映高原汽車兵生活的散文,寒風同志和其他幾個編輯張忠、諸辛讀后都認為題材不錯,但需要好好修改。他們在原稿的空白處還寫下了需要修改的意見。
我接到退稿信后,認真讀了他們的意見,特別是批在稿紙上的那些三言兩語的建議和問號,巴不得把每一個字都吃進肚里。我反復修改了原稿,謄抄得工工整整以掛號信寄回編輯部,靜等回音??恰督夥跑娢乃嚒访科谀夸浀摹督夥跑妶蟆窂V告欄,我瞪大眼睛尋找我的作品題目和名字,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失望,一次次失望。在《解放軍文藝》登一篇稿子真難!我心灰意冷,再也不抱希望了。于是,我又把稿子修改了一次,投寄《人民文學》。他們答復近期要發表。
那天,我到《解放軍文藝》編輯部,是送另一篇新寫的散文,徑直找給我寫退稿信的寒風。他正在低頭看稿,我報出了我的名字后,他抬起頭笑嘻嘻地說:“你就是王宗仁同志呀!你從高原來,辛苦了,請坐!”落座后還沒等我回話,他又說:“我這里還有你的作品,準備近期就發排!”我聽了驚慌多于高興,他說的肯定就是我修改后的那篇散文了。我一時慌手慌腳,不知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寒風大概看出了我不自在的樣兒,說:“刊物來稿多,壓了一段時間,又沒有及時通知你!”
不能裝聾賣啞了,我如實地告訴寒風,這篇作品我寄給《人民文學》了,他們近期可能刊登出來。說畢,我只等寒風的批評或冷淡。沒想到他很替我高興地說:“這好!這好!《人民文學》刊登出來比我們的影響大!祝賀你!你重新給我們寫一篇,還是高原題材!”
這篇散文就是發表在《人民文學》一九六五年第七期上的《夜夜紅》。
后來,我讀寒風的長篇小說《淮海大戰》《上黨之戰》就格外親切,受益匪淺。
紀鵬的來信
此后,我和《解放軍文藝》的聯系就一年比一年多了,我們不僅是稿件往來,更多的還是交流友誼,凌行正、李瑛、紀鵬、王中才、袁厚春、佘開國、王瑛,直到現在的主編文清麗,都是我的良師益友。我們在交流寫作的同時,也增進了相互的情感。難忘紀鵬寫給我的十五封信,僅展示其中的一封。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信件中有一部分是談散文詩創作,一度我們都在柯蘭同志創建的中國散文詩學會兼職工作,下面這封信是他給我談為文藝社寫散文的事,言詞親切,語重心長。
王宗仁同志:
你好!
現在忙些什么?你寄的《昆侖鈴聲》已發排,因考慮軍區、軍兵種的稿件安排,五月號復刊號還沒有排上。手頭還有新作?總后的文藝創作工作由誰抓?目前有作者集中或寫作安排沒有?現在不少軍區、兵種都在辦寫作學習班,希望你們也能組織一次作者寫些作品——當前報告文學、散文更缺些,繼續對本刊大力支持。
現將大樣寄去一份,望校對修改,爾后寄還。有空兒想去看看你和竇孝鵬等相熟同志。柳靜同志歸來否,也望代為問候。見信后打個電話,我們的電話是66XXXXX,66XXXXX。
祝
近佳
紀鵬 25/3
我接到紀鵬的信和《昆侖鈴聲》大樣后,認真校對了一遍,很快寄還。不久,這篇散文刊于一九七二年第七期《解放軍文藝》。隨后被選入陜西人民出版社一本作品集。西北大學作為學生的課外讀本,正在西大上學的工農兵學員賈平凹多方打探和我聯系上,我倆從此相識。一九八二年我們總后在西安舉辦文學創作班,我特地請他講課。不久,我根據他講課內容,寫下了十篇《平凹談文》,發表在《后勤文藝》等刊物上。
同走世界屋脊
王瑛、文清麗兩任《解放軍文藝》主編,一起隨同我走了一趟世界屋脊,在我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印痕。我說的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而不只是青藏線。
時間:一九九九年八月八日至八月二十四日。
這是我走青藏高原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在格爾木路邊一位小姑娘的打字房里制作的名片上記載著我們丈量過的路線:
西寧——塔爾寺——青海湖——日月山——黑馬河——格爾木——將軍樓——望柳莊——望柳池——胡楊林——昆侖山——昆侖橋——納赤臺——不凍泉——楚瑪爾河——風火山——五道梁——長江源頭——二道溝——唐古拉山——安多——那曲——當雄——谷露——八塔寺——岡底斯山——陶兒九山——羊八井——拉薩——布達拉宮——八角街——大昭寺——哲蚌寺——日喀則——扎什倫布寺——澤當鎮——雍布拉康寺——昌珠寺——拉薩河。
一路同行的有作家盧曉渤、陳忠實、龐天舒、王鵬。
此次行旅時間較長,跋涉的踏點多。王瑛多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能在想象中仰望青藏高原,而你卻在數十年里,幾乎每年都要從北京去一趟青藏高原,你的名字一直與青藏軍人聯系在一起,因為你的每一篇作品都是那片亙古高原上的故事?!蔽那妍愒谖覀冏吡饲嗖馗咴?,在她給我的散文集《情斷無人區》寫的序中,這樣回憶了我們那次青藏之行對我的印象:“我們到了某一個地方,他不說話了,臉色凝重了,就知道他想起了犧牲的戰友,想起了那些發黃的記憶。果然,他說了,就是這里,五個護線的女兵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F在我們的車子說不定正踩著她們的身上呢!”
我明白了,她們隨我走高原,更多的是要接受那塊高地對自己靈魂的沖擊和凈化。一個讀高原題材作品的編輯,想到的不僅是了解作者寫作的背景,還有作品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對自己應該帶來更直接的感動?;臎龅母咴鼍辰?!這難道不是編輯的高尚品質嗎?
難忘成文君對她們尤其對王瑛情感的沖擊。王瑛從我作品里了解到成元生女兒成文君的故事后,此次高原之行專門訪見了成文君。文君是一等功臣成元生的遺腹女兒。成元生在駕駛汽車給西藏邊防運送戰備物資途中,受到高原反應的襲擊頭劇烈疼痛,他用背包帶緊緊扎住頭部堅持把車開到兵站后,趴在方向盤上停止了呼吸。他犧牲后妻子在家鄉生下女兒文君。妻子撇下剛滿月的女兒嫁人了。年邁的爺爺把孫女管養到十五歲時也離開人世。爺爺臨終前,從枕頭下拿出一封兒子寫得皺皺巴巴的信,讓她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她父親的部隊。文君只身出門步行、倒汽車、坐火車,跋涉了半個多月,才在格爾木找到父親生前的部隊。領導含著熱淚聽了文君的哭訴,破例地批準她入伍。后來成文君到北京某軍醫學校上學,畢業時領導有意分配她在北京部隊,她堅決要求回到高原父親所在的部隊。
我們奔波青藏高原之后,《解放軍文藝》在二〇〇五年第一期發表了王瑛和我的訪談《人與一片亙古的高原》,責任編輯文清麗。王瑛在文中深情難耐地談了我們見到文君的心情:
我在青藏兵站部通信營看見了那個叫成文君的女兵。她的父親成元生最后死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兩道河兵站。我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否想到了他那懷著孩子的妻子。一旦上了高原,我就禁不住地想去看看成元生的女兒,結果看到成文君的那一刻竟比讀到她父親犧牲時更讓我感動。如果世間有什么能夠告慰成元生高尚的英靈,那就是十八年后,他從未見過的女兒從江南家鄉來到青藏高原,來到他身邊,成為像他一樣的高原軍人。直到今天,我無法忘記,成文君送我們走出軍營的時候,將頭微低地倒向我,輕輕地說:你們什么時候再來?那一刻,我的心一疼,高原在天地間無邊無際地擴展著,我生怕眼前的蒼蒼茫茫會淹沒成文君那江南女兒柔美的容顏。
王瑛寫下的和成文君分別時的這段文字,我每讀一次心里都會涌起酸楚的心疼。孤孤單單的一個女孩,沒爹沒娘,誰不疼她還算人嘛!此次事過二十多年,回憶起當年和文君分別時的不舍場面,心里更是涌起幾多憐憫。王瑛說的“柔美的容顏”一句,尤其戳在我心肋!
【王宗仁,一九五八年入伍到青藏高原,一九六四年調總后勤部宣傳部,歷任新聞干事,創作室主任。退休后曾任中國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出版作品五十六部?!恫氐乇鴷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