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2期|李駿:晚來秋
1
本世紀初,我在總部干部部門借調幫助工作的那幾年,負責干部轉業。
干部轉業是個難做的工作,地球人都知道。為什么這樣說呢?理由很豐滿:一是革命軍人們穿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軍裝,都舍不得脫,舍不得離開這支隊伍;二是到了地方,工作安置非常困難,革命軍人平時操槍弄炮、謀戰打仗、拿刀舞墨,到了地方找個稱心如意的工作并非易事;三是革命軍人向后轉,要帶著整個家庭向后轉,家屬就業孩子轉學都得重新開始……
還有更難的,是遇上大裁軍季節,部隊響應軍委的號召,一年之內就有兩個批次的軍人轉業移交,這在歷史上也不多見。過去一年一度的轉業干部,都讓部隊與地方忙得團團轉,何況一年有兩批呢?在轉業之外,這一年系統內還有四個直屬單位幾萬人整體移交地方,讓轉業戰線頓時變得空前忙碌無比。
我們轉業辦仝主任那時還沒有調上將軍,只是一個副帥級干部。按同事的話說,“操的是軍委領導的心”。他總是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們:“要為統帥分憂,為黨和軍隊分憂。特別轉業干部一旦確定了轉業,顯得比較弱勢,我們要把他們下半輩子的大事關心好,安置一個人就是穩定一個家庭,穩定一個家庭就是穩定一個小社會。不僅廣大轉業干部看著我們,全軍將士也關注我們,安置不好,就會影響軍心士氣?!?/p>
領導每次說得柔聲細雨,讓人信服。關鍵時刻,他還身先士卒,身體力行。我們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三道四,幾乎天天跟著他加班,不是埋頭在辦公室里審定條件、填寫表格、查找資料,就是審定轉業職級,確定安置去向,還要對上協調國務院軍轉辦、全軍安置領導小組以及地方各省人事廳,對下還要協調各個直屬單位的特殊情況。那時的總部真叫總部,管理的單位特別多,看上去權力也很大。光我們體系,軍以上的單位就有十幾個,開會時將軍們一坐就是幾排。轉業辦雖然設在干部部,聽上去也是個比較牛逼的單位,但辦公室的老張說,“啥呀,驢子屎外面光,一個單位也分三六九等呢”。的確,干部系統熱門的部門在于那些涉及晉職晉級、調動配備、招生分配與出國留學的組別,那都屬于錦上添花的好事部門,而轉業辦排在最后。這也難怪,因為轉業辦的任務,是要把轉業干部從軍隊送出去。仝主任常教育我們說:“有人說,世上最難做的有兩種工作,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裝在別人的腦袋里,二是把別人的錢裝入自己的口袋里。而我們呢,則是第三種——從事轉業工作之所以光榮,就是要把那些從老百姓中來的、在這個隊伍里百煉成鋼的軍人,再送到老百姓的隊伍中去。穿軍裝不易,脫軍裝更難,但難就能體現我們轉業辦的水平?!睘榱税参课覀?,他還說:“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叫本事?!蔽覀冊谒募畲驓庀?,抱著“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精神,日夜奮戰在安置一線。有限的幾個人,要送走整個大單位一年四、五千人的安置量,個個忙得像陀螺。時間長了,我們便有些吃不消,日子過得總像清湯寡水,人也累得黃皮寡瘦。與其他紅紅火火的部門相比,有人甚至懷疑我們還生活在第三世界,與大腹便便的他們似乎不在同一個星球。所以,難免我們中間的個別人——當然可能也包括我,基本上都趁仝主任不在辦公室時,發過一定的牢騷,覺得這日子不像日子,還不如直接到基層部隊的訓練場上,真刀真槍的干干。種田的父親聽說我有十幾年都沒有摸過槍,他用盛滿了懷疑的眼光問:“那你還算得上是一個軍人嗎?”我很慚愧,不敢回答。父親又問:“那你們整天忙啥呢?”
我不敢說我們在發牢騷。因為每當有牢騷的氣氛醞釀時,我們辦公室的老張——一個頭發由農村包圍城市的“老軍轉”,從下面單位借調來幫助了十幾年的工作——動不動就說:“你們才干幾年,我來轉業辦幫忙十幾年了,哪一年也沒有閑過。年輕人,苦事也是個鍛煉人的事?!?/p>
他說的是實話。雖然以往干部部門中,其他口出的干部比較多,但轉業口上偶爾也蹦出那么一兩個。長久以來,在這個相當于地方組織部與人事部的部門,總是要比別的部門令人高看那么一眼。但具體到業務歸口,轉業口的確是個不太招人待見的地方。就像父母生了一堆孩子,總有些孩子被忽略一樣,長子才有可能繼承皇位——你辦不了大事,也辦不了那些錦上添花的事,自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往后靠。轉業辦要做的事,就是要順利送走那些曾經入伍多年的老兵們,而一批又一批干部,有幾個舍得離開這塊灑下了青春與熱血的營盤?平時穿著軍裝不覺得,但一提脫軍裝有多少人哭啊。
仝主任:“對轉業辦來說,提高離隊報到率是個永恒的主題,過程怎么樣我不管,我只要結果?!笨傉總€季節通報一次,排個座次,我們便每個月通報一次。誰座次靠后誰臉紅。所以,為了提高安置率與報到率,轉業辦出差的機會就比較多,都是到全國各地各部門去推薦、去求人。為了安置好每一個干部,都得反復與地方人事、組織、民政等部門打交道,費力費心費神費酒水。不少人在轉業辦工作幾年下來,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光榮傳統”——不是脂肪肝,就是糖尿病與痛風,除去加班熬夜不鍛煉的因素外,有人說這都是吃出來的病。為了轉業干部,轉業辦與各地的聯絡員們,都是拼了,以致于有人笑稱“白天不懂夜的黑,基本沒有星期天”,也有個別人為了完成任務,是“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與老婆背靠背”。這種生活,有時讓我在深夜懷疑從事這項工作的意義,總是覺得挺對不起這身綠軍裝的。
但我們的轉業辦主任,那個長得帥氣又特別有男人味的領導,總是要拔高我們職業的意義:“同志們別忘了,別人是錦上添花,我們是雪中送炭啊?!比绻ぷ魃仙杂行傅?,他就會找你談心。談心也不是那種和風細雨,溫柔體貼,而是動不動就要罵你幾句,批評得你體無完膚,有時甚至還想踹你幾腳,你有什么辦法呢?對一個打過仗的老兵而言,他總是讓你心服口服地懷著羞愧之心,跟著他熬夜、出差和干革命。有次,我們去外地出差,遇上打雷下雨,飛機劇烈顛簸抖動,怎么也降不下來。我看了看他,他閉著眼不說話。等飛機調頭降在另一個小城機場時,他才問我知道剛才的危險不。我說知道啊。他說:“我看你像沒事似的?!蔽艺f:“當時我覺得遇上了,但有事也沒辦法呀,只好聽天由命唄?!彼麣獾昧R我“傻”。
其實,我去轉業辦也是偶然。當初上級借調時說,幫助寫幾個材料就回來。我去了后才知道,就是他們在年度干部系統工作開局時,每年要組織一次任務布置會。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寫總部機關兩個領導的講話。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上將中將,所以顯得特別緊張,生怕寫不好。其實呢,材料的路子都是轉業辦主任定的,我要做的,也就是打個基礎,按仝主任定的調子,起草一下基本的東西,當作靶子被他們“批評斧正”。這一年趕上了春秋兩批干部轉業,總部首長特別重視,為此都要親自出席這個會議并作講話,因此材料的好壞顯得尤其重要,光準備工作就提前做了整整一個月。那次,總部從基層單位共借調了五個人來一起寫材料,我承包了其中兩個,他們各自分工一個。寫完初稿后,我的僥幸順利過關。他們還在改來改去,但總算都完成了任務。在開了一個團結的勝利的大會后,我們就準備回原單位去了,過去都是這樣的——總部機關嘛,工作干不完就借調基層干部,等活干完了大家便作鳥獸散——而這次,在其他四個人確定走后,轉業辦的仝主任卻找我談了一次話。我當時想,人要回去,還談個什么話???我原來的單位也是軍級機關,雖然是下屬單位,但上面寫個評價什么的,到了我們那里也不怎么值錢。我們單位更在乎你在不在位,干了多少,所有評價只是個參考。
仝主任坐在辦公桌前,呷了一口綠茶,先是講了一通轉業工作的神圣與偉大意義后,才繞了一個彎,說我的材料雖然不是特別出色,但基本上也還可以。關鍵的一點是什么呢?是大家認為我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吃苦,還比較厚道又肯干,適合于做轉業工作。談話繞了一大個大圈后又繞了回來,基本上都是他在說我在聽??傊?,他最后表達的意思,就是問我“愿不愿意留下來”。
按一般人的想法,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在部隊干的年輕人,誰不愿意到干部部門去呀。干部部門出的人才很多,領導最多。更何況是總部的干部部門呢?一般人聽到這,可能早就心跳加速了。但我是我,我不一樣。我從邊防基層部隊出來的,一直干宣傳,覺得自己還是干宣傳得心應手。干部部門的人呢?太嚴肅,又神秘。其實吧,這個令人仰望的職業也不好干,而且我特別不愿意去填寫一個個人的表格,從年齡、籍貫、性別到入伍、入黨年月再到個人的履歷,一摞又一摞的表格就把人弄的頭昏眼花、精疲力竭。再說,感覺到同事之間都是“燈下黑”,你分管的事我不插手,我負責的事你也別問,都是規矩,干部工作就是嘴要嚴嘛,按仝主任的話說,就是“不能跑風漏氣”。但往往呢,實際操作層面上,“你的事我的事都成了大家的事”,掌管人的前途命運與切身利益,關心的人就多嘛。當時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回去干宣傳好,無論是理論學習還是政治教育,無論是新聞宣傳還是文化建設,自己每個崗位都干過,輕車熟路,無須勞神費力。有時我也反省自己——人的惰性就是這樣形成的——在一個圈混久了,人頭熟悉了,干什么得心應手了,也就不想挪窩了。關鍵還有一條,我覺得干部部門的人都充滿著神秘感,讓人望而生畏,而經常還要統計上報這數字那數字,我覺得一個高中生把電腦玩熟了就可以干,讓那么多大校干,情何以堪啊。
但仝主任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好。他先是描繪了總部機關的發展前景,“你看哪個單位的政委不是從干部部門下來的?組干宣保,組干兩個部門出的將軍多。你就不想當將軍嗎?”我那時才是一個剛從正連職調到副營級的干部,離當將軍十萬八千里。我心里想說,“你趕緊調個將軍,我們好沾光”,但話還沒有蹦出口,他的話又續上了,好像是在茶杯中續了一次水:“干部工作是管人的工作,管人是最高的境界,鍛煉人不說,以后無論從事什么樣的管理,這都是一門學問”。他說得相當誠懇,完全沒有逼你的意思,也不像平時那樣工作沒干好把臉拉下來,而是一臉的笑意??傊挛宄?,他從不拖泥帶水,還沒等我最后表態,他卻先下了最后結論:“好,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同意了就踏踏實實、扎扎實實、老老實實的好好在這里干?!?/p>
我還想說讓我考慮考慮,他卻站起來說:“我還要開會,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你全力協助柴干事的工作,他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是軍轉戰線上的老同志,工作經驗足,理論水平高,不懂的就多向他請教。干部問題嘛,大多是政策問題,政策問題嘛,出不得一點差錯?!?/p>
他說話就起身出了門,到部里開會去了。我看他走到路口的背景,還想他要是回頭來,我就告訴他我不太愿意。但他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碰到培訓組的組長還打了一個哈哈,徑直下樓去了。
我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留下來了。而且這一干,就是三年。
2
記得當兵第一天,新兵班長就告訴我們:“不該說的不說,不要問的不問,不能看的不看”。
這話有理。在干部部門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三年借調中,我們見證了總部及總部各單位關于改革的種種進程,特別是對每個領導的進退走留、升降聚散,官方通知與小道消息,基本上可以寫部長篇。但我不會寫。因為有些事不是想寫就可以寫的,哪怕歷史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年輕轉動了一年又一年。人不在的,你要避諱;人還在的,你得讓人活。所以,這十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寫過干部部門的任何一篇文章,為尊者諱,為卑者默,人生不就是這樣么。
但有些事,也是可以說說的。比如有一天,東門的傳達室哨兵打來電話,說是一個中年人,要求到轉業辦來反映情況。具體什么情況,哨兵在電話里講,那個中年人不說,他也不告訴他要找誰。哨兵問:“是不是要把他放進來?”
如果換在平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接到這類電話,如果不是找具體的人,按老干事們的經驗,還是拒絕為好。好多這樣來的人,總是到總部來提這樣那樣不合理的要求,翻來覆去的打嘴仗,遇上難纏的人一纏可能就是幾年甚至于幾十年,讓人不得停歇!
但仝主任接管轉業這項工作后,明確規定:“要為每一個轉業干部排憂解難!他們像你們一樣穿過軍裝,曾經是軍人,就必須對他們的每一項利益負責!”遇到有懷疑目光的,仝主任就警告說:“你也要不得瑟,沒準哪天你轉業了,就是其中的一份子了。這樣的事還少嗎?”
按照他的規定,人人來訪不拒,個個找事不推,事情件件不拖,難題難點不騙……所以,說我們轉業辦的人忙,那是相當正常的。而且那個時候還不像今天的十八大后,政策就是政策,規矩就是規矩,標準就是標準,一切的剛性都用一把刀子來切、一條直線來核、一把尺子來量。那時的政策雖然也帶有剛性,但經常搖晃。我們常常見到基層的一些歷史事實是,只要是告的、鬧的、罵的、叫的、狠的,要跳樓的,拿刀子威脅的……不管有沒有理,許多單位為了息事寧人,便讓部分人的不合理要求盡可能在政策空白處讓他們得到滿足,算是把事情解決在了萌芽狀態。但有的單位,遇上領導叫真,或者是個別人會打太極,會推會拖會躲甚至于會蒙,涉及的人事問題一時解決不了,一拖往往就是幾年甚至十幾年!小事拖成大事,小問題拖成大問題。在轉業這個口,上級領導年年強調就是提高離隊報到率,但有的單位是債多不用愁,批評多了臉皮厚,總是年年墊底,報到率怎么也上去。所以個別單位能用錢解決的,就力爭用錢去解決——換一個領導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還算個事嗎?”
我去了轉業辦后,才發現干部工作不像宣傳工作那樣單純。宣傳工作只跟著上級走、緊跟形勢走、結合實際干就可以了,但干部政策包羅萬象,許多改革政策又沒有連續性,便滋生了一堆問題。加之許多本來非常優秀的干部,一轉業或者一退休,不知怎么的瞬間就變臉成了“問題人”!這個現象不少各單位都有,還真的都不是少數。更可氣的,是有些平時做別人工作一套又一套的人,轉眼退了或者轉了,就臉一變成為另一種人了。這便造成了幾乎每個單位都有那么一兩個特別難纏的,天天要,天天鬧,天天罵,天天威脅不是要跳樓就是要上首都天安門,既牽扯了領導機關的精力,又增加了轉業成本。其中還有極少數人,最后真的演變成長安街與黃寺大街附近的長期纏訪鬧訪人員,攪得單位不得安生。
我們辦公室的柴干事說:“這像什么話!過去當兵的搶著上戰場,搶著把最危險的地方和最困難的事讓給自己,如今呢?不少人搶著趁退休與轉業之機,要錢要物要房子要待遇!這還叫干部嗎?還算穿過軍裝嗎?”
為此,柴干事老是諷刺我們宣傳部門,“一定是你們的教育出了問題,怎么過去的一些好干部,竟然成了今天的樣子?”
柴干事這樣一說,我便很為宣傳部門慚愧。但慚愧歸慚愧,活還得接著干。所以接到門口傳達室打來這樣的電話,我們往往就會頭痛,血壓會驟然彪升。而辦公室的老柴,總是把這些事交給我去處理。
老柴是私下我們的叫法。他也是老同志,上校副師,與轉業辦仝主任是一個級別。只不過仝主任的副師已干了八年,再不解決,兩年后就要退休了。而老柴不一樣,老柴年輕著呢,副師扛的還是上校軍銜,可以想像他進步有多快。他是從基層部隊一步步干出來的,遇上全軍干部大交流,他從組織口轉行到了干部口,業績突出,一下便選到總部機關來了。軍區的領導甚至親自送他報到,讓他在總部好好干,以后有機會要多關心軍區的發展。他原來在軍區組織部,也是天天加班寫材料,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機會,因此到總部機關表現很好,這種處理上訪的事處理得多了,當然也處理得煩了?,F在,這活剛好找到了接班人,他也就順手甩給我了。對于處理這樣的歷史疑難問題,他教給我的方法是:“如果能解決,就解決;解決不了,千萬不能給他希望。不然,口子一開,河水變成海水,最后海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p>
我那時剛接觸轉業工作,除了日常事務,基本上都是在辦公室里背政策規定。延續了多年的轉業政策,可以說至到今天也沒有大的改變。有人總是說轉業政策走入了死胡同,但這條胡同的通道總是通的。因此,那時我最怕的就是仝主任冷不丁的會拿政策問題考我們。那時他雖然還扛著大校軍銜,也沒有調正師,但工作積極性卻相當高,仿佛渾身上下總有使不完的勁。一來二去,在他的帶領下,他居然把大家并不看好的轉業工作,干得總是風生水起,無論是大單位排名還是在所屬單位的基層,大家不免會高看一眼。即使直屬單位總有個別的部門拖了后腿,特別是知識分子扎堆的單位,怎么揚鞭也奮不了蹄的情況下,但與大單位橫向比,我們體系雖然并不最靠前,但報到率也從來不是最落后??傉止苓@項工作的領導甚至笑話他說:“老仝呀,會干工作的,總是把不重要的崗位干得重要了,而不會干工作的,常常把重要的崗位干得不重要了。佩服啊?!辟谥魅我膊慌氯思夜俅?,笑著說:“這樣的干部你們還不提拔,那你們要想想群眾會怎么議論啊?!比思衣犃吮悴谎哉Z了。
為此,辦公室的柴干事也老是笑話他:“天天樂呵呵的,也不考慮一下自己的進步?!?/p>
仝主任聽了總是一笑:“即使我退休,也不一定輪到你接班,別急啊?!?/p>
他們這樣一說,辦公室的人都哈哈大笑。雖然作為干部部門中的弱勢群體,由此就可以看到我們轉業辦的人還是很團結的,至少玩笑是可以開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大家雖然分工有別,但遇上誰有什么雜事難題,互相之間都相互幫襯。
我接到哨兵的電話后,一邊按住話筒,一邊按例對柴干事作了匯報。柴干事只說了一句原則話:“按政策規定來?!?/p>
這是柴干事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就像報紙上的表態一樣,怎么講怎么聽都沒有錯。而且什么時候也都沒有錯。我只好說了一聲“啊”,便在電話里讓哨兵放行,讓那個人進來。
我們的辦公樓,后來一個門禁接著一門禁,外面的人想進來還是挺難的。怕那個人找不到辦公室,我就下樓去接了他一趟。
在辦公樓下,我老遠便見一個黑胖黑胖的中年人,弓著腰背著一個破挎包,疾步走來。
我問:“是剛才打電話的程先生嗎?”
他連忙抬起頭來說是,并問我是不是賀干事。我也說是。兩個人握了手,他一邊點頭一邊哈了好幾次腰。接著,他掏出一只雜牌煙遞給我,我說不抽煙。
他說:“總部機關還有不抽煙的么?”
我說:“總部機關不抽煙的人多著呀?!?/p>
他說:“不抽煙你們怎么寫材料?”
我笑了說:“總部機關難道就是寫材料的?即使寫材料,難道非要抽煙才能寫?看來,你對部隊還相當了解呀?!?/p>
他說:“我跑了好多個層級的單位了。你們機關人,不容易?!?/p>
他以為我是謙虛,連續推了好幾次,看到我真的不抽才算了。推搡過程中,我看到他掏煙的手不僅熏得黑黃,指甲里還黑乎乎的。我帶他上了樓,來到會議室。我又給他倒了一杯水,他連忙站起來,又彎著腰給我表示謝意。我出去請示了一下柴干事,問他參加不。柴干事說:“一般都是來反映情況的,你先接待一下,看什么問題再說?!?/p>
我回到會議室,他連忙站起來。我讓他坐下說,并問他什么事。
他從那個破爛的挎包里掏出一疊材料遞給我說:“我叫程再方,是來找你們給我父親開一個證明,證明我父親程方正曾是一名軍人?!?/p>
我說:“軍人轉業時都要轉業證,給當地就可以證明啊?!?/p>
他說:“我父親程方正是參加朝鮮戰爭下來的,他有退役證,但當地不認了?!彼徽f眼淚突然流下來了:“賀干事,我父親在戰場上負傷了,慘呀,損失了一條腿?!?/p>
我一聽是參加過抗美的,立即肅然起敬。
我說:“那是老兵啊。為什么當地不認呢?”
他攤開材料說:“證明有呀,你看,入伍證,退伍證,都有。但地方就是不認?!?/p>
我看一下說:“看樣子是有的呀,地方為什么會不認呢?再說,你們為什么不找當地武裝部門、民政局或當年的老部隊,而找到總部來了?”
他聽后頓時氣呼呼地說:“賀干事,當地說只有總部的證明才有效,連軍區的證明都沒用。因為當年不是按軍區劃分的。民政局說,軍區以下的證明根本沒有用?!?/p>
我感到很奇怪,又問:“你為什么不找其他的總部,單單找到我們的部門呢?”
他說:“我父親是后勤系統的兵,他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是個搞后勤的戰士。但他們團在前線打仗時,他所屬的連里戰友們都犧牲了!戰場上急需人手增援,他便臨時由負責做飯送飯、拿勺拿鏟的炊事班長,改成荷槍實彈的戰士,直接到了一線了?!?/p>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不禁肅然起敬。我于是認真地翻閱他帶來的材料。那些材料中既有原件,也有復印件。比如在入伍的原件中,我還看到了彭老總的大印章。因為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同時研究過一些戰史,一看那個印就像是真的。
我又翻他的退伍證。這個是復印件,字都是繁體的,看上去也不像是假的。但我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怎么不是簡體字?”
他反應很快:“國家簡體字第一版是1955年定的?!?/p>
我說:“可朝鮮戰爭是1953年就結束了呀?!?/p>
他說:“那時簡體字在東北還沒有推開。當時部隊用的還是繁體字?!?/p>
我又問他父親所在的具體部隊在哪。
他指著那堆紙上說:“我父親的部隊早就解散了,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到新的世紀,五十多年過去了。部隊多次整編,早就沒有這個番號了?!?/p>
我說:“我們還得查找到相關資料,比如過去部隊的名冊?!?/p>
他怔了一下:“你們還能找得到名冊嗎?”
我說:“我們庫里有個后勤方面的名冊,如果他的名字在上面的話,就好辦。如果沒有話呢……那只能抱歉了。否則只憑您的復印件,的確是不能認定他的身份的?!?/p>
程再方一聽這樣,站起來激動地說:“賀干事,請你們趕緊找呀,找到了就好。我父親現在生活非常困難,急需組織上的幫助?!?/p>
我問他父親現在什么狀況。
他說:“你不知道啊,我父親從朝鮮戰場下來后,因為負傷,只能進工廠,當時東北的工廠,都還是很紅火的。特別是蘇聯支援后,工業發展很快。但后來,老毛子走了,加上八十年代后期,廠子里的效益漸漸的便不好了。慢慢的工人們發不出工資,最后就全垮了。我父親也像大家一樣,被買斷工齡,就是一次性的那種。賀干事,他干革命六十年呀,最后六萬塊錢就打發了。而現在,他老年多病,連上醫院的錢都沒有了。我們當地說,如果能證明他是軍人,就有相應的補助待遇。特別是從朝鮮戰場回來的,有特別的待遇,至少能解決他穿衣吃飯與看病的問題……他的確打過仗呀,這樣我們都讓他到老部隊來找。但他不干。同志,你行行好呀,一定要早點把這事落實了。我父親都七十多歲了,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他說著,眼里擠出了眼淚。
我聽了也很同情,連忙把他安撫在座位上。作為共和國新一代的軍人,雖然我們沒有上過戰場,但從感情上講,對那些打過仗的人,總是發自于內心的尊敬。因此,我安慰他說:“你放心,只要能找到,我一定會給你開證明。但這是個浩大的工程,必須得到庫房翻資料。再說,庫房里的名冊上,到底有沒有他的名字,對不對得上,還是個問題,請你理解啊?!?/p>
他一聽有些急,又從桌子那邊站了起來:“這些材料,都是我父親私下保留的。以往沒有讓我們知道,我有一天無意中翻到的。從小到大,我父親從來沒對我講他是個軍人。直到我發現這些材料后,才知道他曾當過兵,上過戰場。他從前卻根本就沒有對我們講過這些?!?/p>
我問:“你父親現在靠什么生活呢?”
他說:“你不知道我父親有多可憐!廠子垮后,他主要靠給別人看門有點收入。沒事了還撿垃圾賣點錢度日……”
我聽了很辛酸,馬上表態說:“你放心,我立即把這個情況向部里匯報,爭取早日有個結果?!?/p>
他問什么時候能出結果,我說只能盡快,但具體的日子,也不好說。這是事實。于是,我讓他先回去等著。他著急地說:“我父親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能等幾天???“
我說:“我一定盡快,你放心?!?/p>
他嘟嚕了一句,我沒聽清。最后,他搓了半天的手,才終于猶猶豫豫地說:“賀干事,這事你一定要重視,我見你們總部機關的一面多難!再說,我來去的火車票汽車票誰給報???”
我怔了一下說:“抱歉啊老程同志,我們雖然接待上訪,但不負責報銷任何費用,也沒有這個預算。這個只能你自理了?!闭f完,我怕他多心,又加了一句:“其實,你完全可以讓當地武裝部出面或寄信來函解決啊?!?/p>
他說:“我要信他們就鬼了!也不是沒有找過,找了多次,他們全都推給上級,說只有上級能辦這個事!我過去也分別給有關部門寄過信件,但沒有一個部門回復?!?/p>
我不好接他的話,兩個人便沉默了一會。這時剛好到了吃飯的時間,我說:“你等一會,先喝點水,我出去一下?!?/p>
我到飯堂打了兩份盒飯,把其中的一盒給他,自己留了一份。我說:“吃吧,正好到了點?!?/p>
他怔了一下:“賀干事,這飯挺貴吧?”
我說:“不貴,不要你的錢?!?/p>
他說:“那不太好吧。讓你自掏腰包,那我不欠你的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在我們內部食堂買的,不貴?!?/p>
他這才下箸。
我邊吃邊問:“你父親現在身體如何?”
他說:“差得很,老是咳嗽。我有時擔心他一咳嗽,就回不過氣來了?!?/p>
我說:“那么多年,你們為何不向上反映呢?”
他說:“小賀干事,你不知道,我以往根本不知道我爸是個軍人,更不知道他上過戰場。連他的腳負傷,他從小到大都騙我說是車禍呢。再到后來,我知道他是軍人后,向上反映了也沒有人理?!?/p>
我由衷地說:“老革命真是高風亮節呀?!?/p>
他說:“小賀同志,人不到最困難的時候,誰愿意給組織上添麻煩?你就幫幫我們吧。我們一家都沒有工作,東北企業現在非常不景氣,說句不好聽的話,撿到爛的菜葉幫就算好的了。有的人,媳婦出去做那個,老公在旁邊放風……”
我被米飯嗆了一下,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
我放下盒飯說:“你放心,這事我會盡快查明的?!?/p>
他說:“好的好的,賀干事,你行行好。如果證明了,我們就能享受當地政府的待遇了?!?/p>
我說:“這樣的老革命,老英雄,我們應該號召學習才對。你放心,我盡全力查找證明?!?/p>
他的淚在眼里打了一個圈,又縮回去了。他猛地站起來,突然鞠了躬說:“謝謝賀干事,你是個好人?!?/p>
我說:“你先回去等著。我會在第一時間回音。一是要細細的找,二是找到了,還要上件層層報批才行?!?/p>
他想說什么,但終于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
離開前,他回頭又給我鞠了一躬:“賀干事,你是我上訪以來,第一個認真聽了全程又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人,你的恩我會記著?!?/p>
我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他說:“就這個,我相信你。我回家去等著。希望你盡快給我一個結果啊?!?/p>
我說好。他留了電話,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從幽深的樓道里,我看到他滄桑的影子消失在樓道的盡頭,說不清為什么,我站了好久才回自己的辦公室。
3
下午上班時,我對柴干事匯報了上午接待的情況。
柴干事當時在寫一個講話。他沒吱聲。我想聽聽他的意見,便又重復了一次。他抬起頭來說:“這樣的事不是一件兩件,這樣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你都知道怎么處理呀?!?/p>
我也沒多想,便說好。于是便動員老革命老張,一起到庫房幫我找材料。老張是部里有名的政策通,對部里的資料庫房也管理了多年,什么東西放在哪里,他比較熟悉。但老張說:“現在這批轉業的檔案都沒審完呢。都要得急,你只有晚上加班找了?!?/p>
我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年輕,對老張這樣說話是不是不合適。但我明白,老張也不是不愿意幫我找,而是他過去辦理這樣的事情太多,多數都查不到原始檔案,最后只有不了了之,白費力。的確,由于時代久遠,加之過去的資料不全,在浩瀚的故紙堆中找一份過去軍人的履歷,有點像大海撈針。
過去,轉業辦的仝主任教育我們說:“你們不要小看這一袋袋的發黃的紙,他們裝著的,曾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啊。許多同志犧牲了,有的連個親人都沒有。有的即使有了親人,卻不知道親人在哪里。許多人雖然只留了一個名字和單位,一串數字,卻與這個世界陰陽相隔,親人們該是多么痛苦!”
別人這樣說,可能大家覺得就像報紙上講話一樣輕飄,但仝主任這樣說,大家便立馬肅然起敬。因為仝主任年輕時,也去南線輪戰過。當年他是主動申請的,因為頭腦機靈,他在前線當了一名偵察兵,經常負責去前沿陣地“抓舌頭”,好幾次差點就把青春報銷在老山邊境。我們都不敢把自己與仝主任比,因為這一比自己便馬上小下去了。人家穿軍裝,好歹打過仗呀。我們穿了十年二十年軍裝,除新兵連摸過槍投過彈外,進入機關連新式的槍枝彈藥長的什么樣,也僅是像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一樣,從電視中才能看到;或者是偶爾下部隊檢查調研時,才可以摸一摸。有時部隊領導也讓我們打,但我們不敢打,不是心里害怕,而是害怕打不好丟人。所以,仝主任總是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們:“認真對待每一個人,努力辦好每一件事。不管是什么人的什么事,都要盡力去做,不留遺憾?!?/p>
仝主任說得容易,我們做起來很難。有時大家為一個轉業干部的安置,就要花上十天半月甚至幾個月的時間跟蹤督導。一年那么多干部,后勤系統大都又是知識分子,轉業后多數人還想轉行進公務員與事業單位,哪有那么容易?
但仝主任說了,他也帶頭做了,我們也得跟著干。柴干事好幾次講,“轉業這活不是人干的”。他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得帶頭把活干好,天天加班熬夜,他又喜歡抽煙,辦公室里經常弄得全是煙霧縈繞。他走到哪里,便把煙味散在哪里,以至于老長一段時間,他人還沒有進辦公室,我就知道他來上班了。
領導們都這樣干,我們也得緊跟上。老張那么大歲數的人,借調幫助工作都干得快退休了,頭發也越來越少,卻還沒有正式調入總部機關,但他仍然兢兢業業的。為此,仝主任老是嘆息說:“唉,說了還是不算,讓你們受委屈了。好在我們的事業是為軍隊建設的事業,不管受不受委屈,我們干好心安?!痹谫谥魅问窒赂晒ぷ?,能不心安嗎?好在老張從無怨言,除了本職工作外,他還利用業余時間,把庫房整理得干凈整齊,井然有序。每一排架子上,什么時候的資料,都按時間地域或隸屬單位,標得清清楚楚。
從老張讓我自己查找的那天夜里開始,我幾乎天天到辦公室加班,一本名冊接著一本名冊地翻閱。每本名冊都散發出一種霉味,讓人聞起來很不舒服,但我還是特別希望眼睛里突然便蹦出“程方正”的名字。
第一晚,我翻了整整四個小時,一無所獲。
在每本密密麻麻的名冊中,幾乎都是這樣同樣標準的格式:
劉向暉,遼寧省沈陽市人,1930年生,1948年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后方勤務部XX團XX營戰士;
李文朝,湖北省紅安縣人,1934年生,1949年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后方勤務部XX團戰士;
陳春天,河南省周口市人,1926年生,1942年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后方勤務部XX獨立團XX連戰士;
沈志國,甘肅武威市人,1924年生,1950年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后方勤務部XX直屬隊戰士……
我邊翻還邊感到特別奇怪,這個叫沈志國的甘肅人,怎么到了26歲才去當兵呢?
其實,感到奇怪不止如此。那些花名冊上的老兵們,當兵時年齡都并不大。這讓我想起紅四方面軍那些年輕的將士們,有人統計了當年幾支方面的戰士,年齡都很小,特別是紅二十五軍,戰士的平均年齡只有17歲!
十七歲,多么好的青春歲月啊。只可惜,許多人都犧牲在革命的道路上,他們中間有的甚至連個姓名都沒有留下。我們家族也是一樣,出去參加革命的都是如此。
我一邊嘆息,一邊在安靜的機關大樓繼續翻閱。其實每到晚上,總部機關大院四處燈火輝煌。大院的家屬與子女們,都徜徉在人生安詳、歲月靜好的氛圍里。但隨著新聞聯播時間一過,來機關樓加班的人們,總是一個跟著一個,仿佛大家都有干不完的活。我每次回到家,媳婦總是要問:“你們生在和平年代,又不打仗,為什么總是顯得那么忙?”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事多干不完嘛。再說總部機關的各個大樓里,哪個辦公室經常不是燈火通明?
而此刻,在安靜的庫房里,我似乎看到花名冊上的每一個老兵,都圍在我的身邊,想幫助他們尋找家人。我感受到那些冰冷的名字,仿佛一個個都活過來了——那些在戰場上拼過命流過血的前輩們,一個個像我一樣著急。
“快查快查,看看找到沒有?”
“快查快查,順便看看我的老家在哪里,還有沒有親人?”
“快查快查,也許程方正的名字就在下一個檔案袋里?!?/p>
累的了時候,只要閉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一群穿著軍裝的老兵,都在眼前晃動與閃爍。
他們曾經是多么陽光、青春與朝氣蓬勃??!
但是很遺憾,接連幾天,我都沒有查到革命前輩“程方正”的名字。雖然我知道,此刻這個老人正艱難地生活在東北的某個小城的一隅,在幫人看守大門,下班后還會到菜市場去撿爛菜葉……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老張:“為什么那時還有二十歲甚至三十多歲去當兵的?”
老張淡淡地說:“這不正常嗎?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時,全國大征兵。各地的老百姓都踴躍參軍,別說三十四歲四十歲了,甚至有五十多歲的人,也堅決請愿上戰場!”
見我感到詫異,老張又說:“奇怪了吧?我告訴你吧,還有更奇怪的呢。那些去參加抗美援朝的兵中間,他們中許多人有的之前一天也沒有摸過槍,部隊便在火車上開始組織瞄準與射擊訓練。等他們一拉到東北,下了就火車就是一個準士兵,領了槍就跨過鴨綠江真槍真刀地干開了?!?/p>
我聽后嚇了一跳。
我說:“張師傅,這樣的人,還不值得我們幫他們尋找組織呀?”
老張因為老,我們都是跟著他學習,所以私下年輕一點的,都稱他為“師傅”。但他嘆息了一聲說:“不是我不愿找,是因為我傷心,多數人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任何記錄?!?/p>
我沒說話。因為老張說的是真話。
我把這事又向柴干事反映了。
柴干事說:“是啊,不只是抗美援朝那個年代,就是再往前的八路軍、新四軍乃至紅軍時期,多少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到哪里去找他們???這些今天能來找的還算幸運的,畢竟還活著呢?!?/p>
我不明白柴干事話里的意思。我便請示下步如何處理,畢竟,他才是具體統領我們干活的。
他毫不猶豫地說:“找!再找。哪怕明知找不到,也要找!為老兵們盡一份心一份力吧?!?/p>
柴干事當年也是從西藏邊防選調入京的,那一批干部都是從基層一步步干起,工作經驗豐富,對基層官兵也充滿感情。平時,每次遇到西藏新疆那邊的戰友來京辦事,他總是自掏腰包,想方設法為他們解決吃住問題。我說:“這樣下去,你工資掏空了,嫂夫人不埋怨你???”
柴干事說:“他們一輩子可能也就來這么一次,不能讓邊關的人把心寒了。寒了心還有誰為我們守邊防?!?/p>
柴干事的話說得很誠懇。他這樣一講,我便又一頭扎在故紙堆中。除了白天正常的工作之外,晚上幾乎所有的時間,我都主動地鉆進庫房,從一摞又一摞的檔案袋中,一頁又一頁地翻閱資料。
那是無比靜謐的夜,也是無比寂寞的夜。每天我或坐或倚在檔案架邊,在熾熱的燈光下,像是翻閱一個民族的秘史。有時看著看著,便覺得眼前有無數個光圈散發開來,仿佛又有無數個腦袋都擠在我的周圍,與我一起翻閱那些從來沒有人看過,而且我們過去也都認為沒有多大用的歷史檔案。
終于,在某一天的天快亮時,我因此站立時間過長,昏倒在了檔案室的庫房里,直到第二天被上班的老張發現,才緊急送到醫院。
一查,是低血糖。
低血糖讓人嗜睡。聽醫生說,低血糖比高血糖的危害性都強。他建議我不要再加班熬夜不鍛煉了,還告訴我飲食要控制要有規律性。
我聽了只是啊啊啊。
危險期一過,我準備出院。這時仝主任來看我來了。剛好主診的醫生還認識仝主任,他說:“是你的部下呀,難怪會得低血糖?!?/p>
仝主任說:“我的部下就容易得低血糖嗎?”
醫生說:“你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部下還能閑著?再說,你這個職業性質,不就是四處陪人喝酒拉關系嗎?”
仝主任說:“你看你,把我們的工作看扁了?!?/p>
醫生說:“我還不知道,你到醫院來看過多少次病了?不是痔瘡就是胃腸不好。你那個痔瘡手術,做了十幾次吧?唉,不是我說你,不就是為了安置轉業干部,全國各地求爺爺告奶奶喝酒吃飯好把干部安置妥當嗎?這樣值當嘛?!?/p>
仝主任說:“干部一轉業,就成了弱勢群體,你說如果不管,關系到人家下半輩子和家庭的幸福。能不管嗎?”
醫生說:“這個可以理解,但不能老喝酒呀。喝酒傷身?!?/p>
仝主任說:“沒辦法呀,我們到了地方,往往地方的領導就說,不喝就不安排。你說咋辦呀?我們明知道喝酒傷身,但不喝,會傷轉業干部的心啊?!?/p>
醫生說:“到底是別人的幸福重要,還是你自己的命重要,你得自己惦量一下。你的部下這么年輕就有低血糖,下一步不注意就是糖尿病,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們?!?/p>
醫生走后,仝主任黯然了老半天。最后才說:“小賀,你這個小身板,還是在醫院多住幾天,養一養吧?!?/p>
我說手頭還有一大堆事呢。
仝主任說:“天大的事也不在乎一天兩天,住幾天調理一下吧?!?/p>
柴干事與老張也跟在他身后,都朝我點頭,我便同意了。
等仝主任與柴干事先走后,老張對我說:“仝主任本來是想你立即回到崗位上的,他在路上說,哪有得了個低血糖就昏倒的。本來還想罵你幾句,不知為啥又沒罵了?!?/p>
老張說完笑了。
我說:“唉,為那個老革命找證明的事,一直找不到名單,又開不了證明,怕人家餓著盼著呢?!?/p>
老張嘆息一聲說:“這樣的事,在全國不知有多少。只是有的人找,有的人不找罷了?!?/p>
我說:“國家對軍人應該設置一項特殊的政策,過去他們為了國家受苦受難,但當他們受苦受難的時候,應該建立一個救助機制?!?/p>
老張說:“那是國家大事,我們管不夠呀。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管的?!?/p>
我想了一下說:“如果找不到,能不能直接開一張證明?好歹讓老人家能吃好點?!?/p>
老張答非所問地說:“大單位如果這樣不嚴謹,那以后還有誰會相信總部呢?”
我一聽也是,心里為這個念頭還感到有點慚愧。
老張走后,我躺在病床上,一天到晚就是想睡,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也許平時加班習慣了,我老婆說我“總像是打了雞血”,可沒想住院這一睡,竟然睡了還想睡,眼皮一張還想一閉。在睡夢中,還是老是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奇怪的是,我竟然夢見無數個犧牲在戰場上的人,都一齊跑來找我,在我耳邊唧唧喳喳的:
“小賀呀,我犧牲時父母六十多歲,你幫我找一找他們,現在怎么樣了?”
“小賀呀,我離開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了。她現在過得好不?”
“小賀,我媳婦后來改嫁了沒有?”
“小賀,幫我找一個一起戰斗的戰友吧。我們一個戰壕的,他還幫我擋了一槍。如果他活著,現在在哪里又過得咋樣呢?”
我被這樣的夢折騰得翻來覆去的,醫生的護士說:“你要老實些,鄰床說你半夜里老是叫,把他們嚇醒了?!?/p>
我說:“我沒夢見你呀。夢見你一定是悄悄的?!?/p>
護士裝作很生氣地說:“誰與你嘴貧。沒病你就出院吧,還真把自己當病人了?!?/p>
我一想,也對。于是決定出院回去上班。
4
第二天上班后,一進辦公室,桌子上收到一堆的信。這很正常,各種各樣的轉業干部,經常寫信來反映情況。有反映安置不好的,有反映專業不對口的,有反映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有反映找不到工作的,也有反映單位讓自己轉業違背了政策的……當然,也有來信表達感謝的。凡此種種,十天半月也處理不完。
這其中,就有一封來自東北的掛號信,是程方正老人的兒子程再方寫來的。
他的信寫得皺皺巴巴的:
小賀同志,我父親身體越發不行了。每天我半夜被他的咳嗽聲驚醒,就想哭。我也是人到中年的人了,過去看到父親每天去給他人看大門,心里特別難受;現在看到他躺在床上咳嗽,心里很痛苦。我就想,我父親年輕時好歹是給祖國看大門的,而現在就淪落到給私人企業看大門的了!企業一轉制,賣給私人經營了,工資雖然低,我父親還是看得特別認真。但他的腿痛得越來越厲害,每天拐著棍去給人家看門,人家還是看在他幾十年來嚴謹細致工作的情況下才給的機會與面子。小賀同志,我時常想,如果一個曾經給祖國看過大門的人,在老年得不到溫暖,以后還會有誰去給祖國再看大門呢?小賀干事,其實我們的要求不高,只要組織能給父親開一紙曾是軍人的證明,他就能享受當地政策的優惠。這點愿望,說來可能會讓你笑話了。這點錢,在你們大城市也許被人看不起,可在我們這里,有了這個土政策,一家人就會生活得好一些了。求求你,趕緊幫他找到曾經的組織吧。
在信的末尾,程再方還寫了“急盼佳音”四個字。這四個字,他寫得特別大,還在字后打了一長串的感嘆號!
看完信,覺得手中幾頁紙有千斤重,心里也變得沉甸甸的。
我把信拿給柴干事看。柴干事看了一聲長嘆說:“趕緊找吧。如果找不到,就給人家一個回復,表明我們努力過了?!?/p>
我說:“柴干事,我們能不能直接給他開個證明呢?我看他提供的復印件,與庫存資料中的同期入伍者的材料,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應該不會有假?!?/p>
柴干事盯著我說:“我倒希望這樣做,大家都省事。但作為總部機關,要的就是權威、公正。如果沒有找到資料,那不能亂開口子啊?!?/p>
我說:“即使是開錯了,卻能保證一個老人的正常生活,哪怕他不是個老革命,也可提高一下生活質量,錯不到哪里去?!?/p>
柴干事說:“那怎么行!這個口子一開,以后便沒法收拾。如果遇到騙子,你開了證明,到時被地方政府發現來上告上訪,我們就非常被動?!?/p>
我想也對。便坐下來,給程再方回了一封簡單的回信。告訴他先別急,我們正在努力認真地查找。寄完信后,我回到庫房,開始新的長征。
庫房里潮濕陰冷,一堆堆的舊資料,除了灰塵還是灰塵。我為此有些嘆息。其實有誰在意歷史資料呢?平時不注意,但關鍵時刻,歷史資料就起作用了。比如,歷史資料可以證明,釣魚島是中國的,海參崴也是中國的。
下午上班時,我對柴干事建議:“以后我們可以建個電子檔案,利用剛剛興起的大數據進行搜索,那樣要找誰便簡單多了?!?/p>
柴干事說:“這個工程量龐大,不是一時一刻能完成的,也不是一個部門能做到的。手頭的工作都干不完,軍隊的改革任重道遠,信息化的事只能以后再說?!?/p>
回到庫房,我有點灰心。站在過道里,我仿佛看到那一堆堆前人登記的文字表格里,那些發黃紙堆上的名字中,突然蹦出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似乎都在嘲笑我的執著與無能。
夜里,邁著疲憊的步伐回家,我一挨床便睡著了。剛一入睡,便又看到一排又一排穿著不同時期軍裝的老兵們,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在我的夢里呼嘯著穿越而過。半夜醒來,我心里惆悵不已。
于是天一亮,我又像打了雞血似的,騎車到單位上班。
就在這時,我又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這封信,竟然是程方正的老人親自寫來的。
老人的信用的信紙很舊,上面的字同樣寫得歪歪扭扭。但與他兒子程再方的信不同,老人的信上紙面清潔,字跡清楚:
小賀同志,我今天偶然看到了一封信,是你寫給我兒子的。我這才知道,我兒子跑到北京去找了組織,找到了您們。首先,我對他的行為表示深深的歉意!對您們負責任的行為,表示深深的敬意!
其次,我要說明一下。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這是我兒子想出來的。他天生懶惰,總想占國家的便宜。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對此我表示特別抱歉啊。我很好,即使行將就木,也請勿再為我的事叨擾組織。
最后,祝偉大的人民軍隊更加強大。也祝您工作愉快。
此致
敬禮!
八十老人:程方正
看了信,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怕柴干事與老張笑話我前段時間那么認真,結果卻受騙上當了,便不好意思把這封信給他們倆人看。但在飯堂一起吃飯時,老張對我說:“你怎么又神情恍惚的?是低血糖又犯了嗎?裝幾塊糖在口袋里就好?!?/p>
我說:“不是不是?!?/p>
老張說:“小賀,工作永遠是干不完的。不要急,慢慢來,只要有心,就會干好?!?/p>
我又說啊。
回來的路上,老張又問我:“那個老兵的材料找到了嗎?”
我吱唔著說:“還沒有找到呢?!?/p>
老張嘆息一聲說:“想來也難找。我過去不知為多少人找過,但找到的幾乎微乎其微!我有時也覺得奇怪,有些人明明可以來找,因為有材料,一查就可以查到,但偏偏他們不來找!我就想,這些人是去逝了呢?還是不需要這些呢?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人,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半點珠絲馬跡。小賀,也許,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命啊?!?/p>
我說:“國家應該設立一個軍人信息庫,不管什么時期參加革命的,點擊就可以查到?!?/p>
老張說:“難啊。過去那個年代,一是信息不發達,不對稱,當了兵家人也不一定知道。二是呢,許多當事者死在革命的路上,證明人也不容易到,怎么能證明呢?三是我們過去的確不太注意保存資料,導致找一個人像大海撈針!”
我說:“是啊,以后我們還是要實現信息化。這樣,無論誰參軍入伍,不管到哪個部隊,也不管這個部隊后來是撤銷了還是改番號代號了,只要這個人在庫里,就方便查找了?!?/p>
老張說:“仝主任他們一直呼吁設置一個退役軍人事務部,統管這些與打仗無關但也特別重要的事情,但上面一直沒有反應。有些烈士找到后,回不了家;有些烈士走后,家屬得不到妥善照顧。但這么大一個國家和一支軍隊,積壓的問題很多,一切慢慢來吧?!?/p>
回到辦公室,我還在想,關于這個“程方正”,我是找還是不找呢?到底是相信“程方正”的話,還是相信他兒子程再方的話呢?
說曹操,曹操到。這天下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了程再方的電話。他問我找到了沒有。我答非所問地說我收到他父親的來信了。
他一聽就急了:“賀干事,你得加油啊。我爸生病住院了。他得知我找組織的事,在家大發雷霆,說我給組織添亂。這一氣一急,就誘發心臟病了?!?/p>
我說:“你爸在信中說,他不是英雄,也不需要組織照顧啊?!?/p>
程再方說:“我爸是謙虛!他過去就是謙虛,所以退伍進廠,誰也不知道他是軍人。廠子倒閉,他也沒有說自己是軍人,也不要任何照顧!還是廠子變賣改制后,原來的廠長看到他忠實可靠、認真負責,才主動讓他看廠子的。你不要信他說的呀。他是不想給組織添任何麻煩!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度過晚年啊。我也沒有工作,連媳婦也跟人跑到南方去了!賀干事,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呀?!?/p>
本來,我收到程方正老人的信時,對他兒子程再方有很大的意見,但他這樣一說,我又猶豫了。
到底,誰的話是真的呢?
我想了一下,說:“好吧。我相信你。我在盡力找啊?!?/p>
下了班,我開始又在偌大的庫房中當獨行俠。
“找啊找啊找同志,你的同志找到了嗎?”一個其他組的同事來找我吃飯,看到我在庫房,便笑話開了。
我說:“革命同志很難,但革命同志必須找?!?/p>
他笑著說:“你們仝主任表揚你辦事認真呢?!?/p>
我說:“是嗎?他可從來沒有當面表揚過我?!?/p>
他說:“你還不知道你們主任,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油鹽不進,六親不認的?!?/p>
我們哈哈地笑了。他還對我講了關于仝主任的一個故事。
他說,有次北京某部的老干部移交地方時,為房子與待遇的事,大家意見很大。部里派仝主任去參加這個會,本來他不管的,但分管的領導臨時出了差,只好派個部門領導參加。仝主任本來不想講話,但聽了幾個老干部血淚俱下般的訴求,突然提出:“我也講幾句吧?!彼阏f開了,講的大意是這樣的:“我和大家一樣,過幾年也是退休老干部了。人生規律,誰也避免不了。我不會說大話,但我只是想講一下我個人認出的理。我當兵時在基層,那時在基層所有當兵的人都會這樣想,如果有一天能到北京首都去當兵,那是多么好啊。恭喜我們在座的各位,你們當兵時不一定在首都,但退休時都在首都了,這是多少基層官兵的愿望!還有一點呢,是在提干了后,成為干部了,幾乎所有的干部都在想,即使當不了將軍,如果能干到退休就是最好的歸宿了!那么我再次恭喜在座的各位,你們今天順利干到退休并且安全著陸了!有了這樣兩條,還有什么不好的呢?全軍官兵的愿望,都在你們身上實現了。不知你們怎么想,作為即將也會退休的一名老干部,我覺得自己是知足的?!辟谥魅芜@樣一講,下面突然沒人再說話了。仝主任便說:“散會?!迸ゎ^就走了。
這個干事說:“你們仝主任多有個性。他講得好啊?!?/p>
我想說,他不僅講得好,而且做得也好。但我沒有說。畢竟是自己的直接領導嘛。但也的確是這個理,只要仝主任講的,大家便聽得格外認真,在行動中落實也快。
就以程再方上訪這事來說,從那天開始,他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催我早點出證明。而且,他在每天的電話里,都會把他父親的病提升一級,說得越來越嚴重!
他一說,無論真假,讓我心里著急上火。我便又向仝主任建議:“能不能從下面單位借兩個實習生,幫我們一起查?”
仝主任說:“老借人不好吧,基層會罵我們?!?/p>
我說:“就幾天,專事專辦。一般實習生都會到機關輪轉?!?/p>
仝主任同意了。我便協調我的老單位借了兩個研究生。他們一來,速度明顯加快了。但我們查來查去,檔案中有叫“程方針”的,有叫“陳方正”的,也有叫“程芳正”的,獨獨找不到這個叫“程方正”的老人!
有一天,一個實習生高興地大喊著說:“找到了,這里有一個叫程方正的!”
他一喊,我們都高興地圍了過去。我甚至覺得心跳加速。但最后一對比,大家又泄勁了,我心跳也驟停了。
原來,他們雖然名字相同,但出生地域、出生年月與入伍年月,與程再方提供給我的復印件,嚴重的不一致!
我們于是像泄了氣的皮球。
坐在辦公桌前,我一激靈,一剎那在腦子里閃過一道光——要不,就以這個程方正,代替那個存在的程方正開個證明?
我對柴干事講了。他當時正好要下基層部隊去代職,只對我說了兩個字:“胡鬧!”
面對分管我的直接領導的批評,我不敢再說什么了。因為他說得有道理,做干部工作,就是落實政策的工作,而政策問題,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
程老先生,你原諒我罷。
5
生活天天繼續,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我正為找不到“程方正”發愁時,機會來了。
這天,仝主任對我說:“小賀,東北有個干部安置研討會,你代表總部去參加一下。其他人走不開?!?/p>
我說好。
年輕時,我們特別喜歡出差,覺得能出去放放風、散散心,是組織上莫大的照顧。不像今天人到中年,總是愿意窩在家里。所以仝主任講后,我便積極準備發言材料和需要帶上的文件。
臨行前夜,與下面單位分管轉業的干事打了幾個電話,交待最近要上報的幾樣東西都給老張外,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坐了一會。多年養成的習慣,就是晚飯后要去辦公室,不管有沒有事。當一杯茶入口,我突然想起了程方正老前輩,并滋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何不趁此機會,去探一探他的真假呢?是真是假,與老人見個面,不就基本上能證實了?
這樣一想,自己不禁有點小興奮。于是,我腦子里想著如何與他見面,見了面談些什么——當然內心開始又有點自責——早就應該這樣呀!忙什么忙呢?難道這不是大事嗎?萬一程方正老人真的是參加了抗美援朝的戰士呢?如果是,我又能為他做點什么呢?
我越想越興奮。在離開辦公室關門的那一刻,我突然又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管他是不是真的,先開個證明帶上,萬一用得上呢?
這個念頭一出,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迅速有個問題橫亙在面前:開證明是要蓋章的,但蓋章,還要經過仝主任簽字同意??!
這是個難題,怎么辦?
其實,轉業辦的公章就鎖在我的鐵皮柜里,組里規定由我保管。如果想私下蓋個章,也不是件難事。但我們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仝主任這個人的規矩意識很強,管理也以嚴格嚴謹嚴厲而在部門中著稱,打過仗的人嘛,發起個牛脾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誰見誰都怕。如果這樣做了,他要是認真計較起來,可能還會給我個處分。所以,我從來就沒有隨便動過這種念頭。
但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我便又回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心想就這樣走,不甘心呀。怎么好呢?想來想去,最后我還是大膽決定給仝主任打個電話,報告一下這件事。
仝主任還沒睡,他在電話響鈴第二秒時便接了接問:“這么晚,有什么急事呀?”
我把自己的想法吞吞吐吐地講了。主要是平時對程方正的事,也曾給他報告過,他都記著呢。如果他說一切按既定的規定來,我也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沒想到,仝主任卻非常開明:“開吧,開一個準備著。別說是不是一個老戰士,光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如果我們開個證明,國家出點錢養著他,也錯不到哪里去。但是……”
他一講“但是”,我的心就跟著一緊,好像有個東西在心臟上穿刺了一下。因為我們平時最怕仝主任講“但是”,這一轉折后面,可能就是否定和完全否定,絕不是否定之否定!
但仝主任笑了:“但是……去了之后,要了解清楚,也可以走訪一下當地的武裝部門與人事部門,或者找與他熟悉的人了解映證一下,千萬不能倉促魯莽就把證明拿出來!我們萬萬不能為了息事寧人亂出證明,壞了規矩!這一條勿必記住?!?/p>
我連說了幾個“好好好”。
放下電話,我甚至想對電話那頭的仝主任鞠上一躬。他這個人呀,外表看上去嚴肅得很,骨子里面卻溫柔得厲害?;鶎拥呐刹恳娏怂?,熟悉的總要開個玩笑。雖說轉業辦在干部部門的組別中,是不太受人待見的部門,但他仍然保持著我們部門應有的尊嚴。
記得那時,每到逢年過節,下級單位都會來走訪慰問一下——其實我一直認為搞顛倒了,應該機關部門下去走訪下級部門才叫慰問——這天,某個部門的領導帶著一大堆人,到了干部部門挨個組別寒喧,一般都是到管升降的、管科技干部調職調級的、管調動的培訓的、管招生分配與出國留學的、管部門領導一年四季日程安排與文字材料的,最后才輪到管退休干部移交與幼兒教師、計劃生育及轉業安置的。我們轉業組一般還排在末位,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但幾年下來,我發現了一個規律,就是有的領導來一次,都一碗水端平,各個組轉一圈,管你有沒有事找;而另外也有的人呢,主要走訪一下前幾個實力部門,至于老干、福利與轉業辦,是稍帶著慰問,有時間就看看,沒時間找個理由就走了。那時,我們轉業辦與另一個管招生分配的辦公室緊挨著,他們在樓道的入口處,我們樓道的最里面。記得有個冬天吧,某個下級單位不遠千里,借開會之際帶團慰問,先到實力辦轉了一圈,出門時可能看到福利組與轉業辦也沒人在樓道里,便準備轉身下樓。沒想到,這時仝主任剛好從門口上廁所出來,看到他們了。他們都沒有發現仝主任,正悄無聲息的準備下樓,這事也就完了。而且仝主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準備給人家一個面子,想退回到廁所里,等他們下了樓再出來。但沒想到——事情最怕的,就是沒想到——在這個慰問團中,有一個年輕的干事因為內急,竟然也在上廁所,沖完水突然看到仝主任站在門口,都認識嘛,只好一邊敬禮,一邊打招呼。仝主任啥也沒說,擺擺手示意他離開。但這個干事覺得不好意思,連忙高聲呼喊自己單位的主官,說仝主任在這里呢。他們單位的領導已走到了二樓,聽到喊叫,沒辦法只好又折身走上樓來,熱烈地與仝主任握手。他一邊握一邊對仝主任解釋說,“他們說你們都不在辦公室,下基層去了呢”。仝主任諷刺說:“是啊,是啊,我們辦公室就是就是部里的最基層,還能下哪個基層咧。你們大忙人,還有那么多單位要去拜訪,你們就先忙唄?!辟谥魅芜@個人總喜歡直來直去的。他這樣一說,那個單位的領導就“哈哈哈”“哈哈哈”,握住他的手說了好一陣話。仝主任回來對我們說:“想當年,我負責招生分配時,他們再忙都要等著我回來,現在變了也正常嘛。畢竟招生分配都與個人或個人關系的前途命運有密切關系,而福利組與轉業辦管的,都是基層官兵的個體需求。所以,你們要記住,你們是真正為基層官兵服務的,福利組管一老一小、計劃生育,轉業辦為弱勢群體服務,你們必須好好干,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辈窀墒侣犃?,回辦公室對我說:“小賀呀,我們要聽仝主任的!他說的有理啊。彭老總不是說過嗎,‘不要以為你自己有多高,是因為你騎的馬高。等有天你下了馬,是多高還是多高’,平臺性質決定的呀?!蔽艺f:“我從基層來的,是真正的土八路,還感受不到?!辈窀墒抡f:“過去仝主任也幫他們辦了不少事,解決了不少問題。但現在大家覺得轉業辦的人一般都提拔不了,也辦不了什么大事,所以不把我們當回事,但我們不能看低自己,作踐自己。我們都是為弱勢群體服務的,這是我們的光榮?!蔽疫B忙說:“光榮,光榮?!?/p>
后來,我發現,福利組特別是轉業辦在雖然這個權力部門中的權力最小,但在同等機關的業務部門中,相較而言似乎又被人高看一眼。記得有一次,我陪仝主任到一個下級單位出差,剛好遇上宣傳部門的人也在那里調研。晚餐時,該單位的主官等一大堆人,都陪著兩個部門的檢查調研組一起吃飯。飯后領導說,大家自由活動。我一聽特別高興。因為年輕時最大的特點就是愛睡覺,從缺覺到補覺,已成常態。所以我一聽說是自由活動,便脫了衣服鉆進被子補覺——反正調研的材料回去再寫也來得及。但剛躺下,便聽到敲門聲。我打開門,看到干部科的江干事說:“快起來,還得一起趕個場?!蔽覇枺骸斑€有啥場?干啥去?不是吃過了嗎?”他說:“一看你就是新出差的人。還得有第二場呀。這次是兩個主官親自請客?!蔽艺f:“我就不去了,領導去就行了?!彼χf:“那哪行咧?領導要是有什么事,誰保障?誰負責?必須去?!彼ゲ淞税胩?,我只好重整行裝準備出門。打開門時,江干事突然把食指扣在嘴上,對我做了一個“噓”的姿勢。我說:“咋啦?搞得像地下活動似的?!彼已杆僮哌^賓館的通道,沒人時才告訴我說:“賀干事,咱兩熟悉,所以實話講吧,主官沒有叫宣傳部門的,就不讓他們知道的好?!蔽遗c江干事平時因為工作,關系很好,也談得來。于是我譏笑他:“你們這是勢利呀!只要干部部門的人,不喊宣傳部門的,太不地道了。我以往就是干宣傳的,你們這是什么眼看人低呀?!苯墒潞俸俚匦χf:“領導有要求,我們只落實。從來不問別的?!蔽疫@才明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轉業辦雖然在本部門中排名靠后,不是核心部門,但畢竟也屬權力機構,能夠產生“點頭不算搖頭算”的效果,“屁股決定腦袋”,有什么辦法呢?按老張的說法是,“你站在那個位置上,如果那個位置重要,好像你也便顯得重要,但要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第二天,我還與仝主任討論過這個話題。仝罵了一聲,才說:“我還不明白?唉,不要管別人,只要我們自己做人做事,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基層,就可以了?!辟谥魅螢榇艘笪覀儯骸耙晳T于坐冷板凳,要耐得住寂寞,要經得起誘惑?!?/p>
所以,那天夜里放下仝主任的電話后,我便認認真真的用干部部門的公文紙,打印了一張證明,內容是這樣的:
XX省XX市民政局:
茲有貴省貴市XX單位程方正同志(身份證號為:XXXXXXXXXXXXXXXXXXXXX),系1950年6月參軍入伍,曾在XX軍XX師XX團XX營XX連服役,1953年退出現役。
特此證明。
后面寫了我們大單位的名稱。打印出來后,我哈了一口氣,仔細地拿出公章,用足了印泥,鄭重地在單位名稱上用力蓋了一個大印??粗r紅的公文抬頭與鮮紅的大印,我坐在那兒欣賞了半天,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的一塊石頭,好似落了下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別香,破天荒沒有做夢。好像那些曾在我耳邊催促我快點找的老兵們,一下子全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我喜滋滋地踏上了去東北的旅程。
開會的過程都是一樣的。不管你發言有沒有人聽,反正程序是要完成的。每次發言,我都想起仝主任的教導:“要講短話,要講真話,要講人話?!蔽业陌l言雖然時間不長,但掌聲還是蠻熱烈的。開完會,一般的大家的行程就是自由活動,說白了,也就是順便可以看看東北的山山水水,接待方一般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我向主辦方請假。主辦方說:“你別走呀,是我們接待不好嗎?”我說:“非常好非常好,我有點私事要出去?!彼糯蛄苛宋乙谎?,笑嘻嘻地說:“既然是領導的私事,就不方便問啦?!蔽乙恍?,交了房卡,就踏上了去尋找程方正的路。
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公汽,我來到了程方正前輩的這個地級市。到市里,又打了個的,才來到了程方正信件上所留的單位。到門口找門衛一問,門衛說:“大兄弟,你找老程呀?我就是接他的班的。他病了好久了,沒來上班了,聽說在住院呢。你說一個好人咋會這么不幸呢?”
我問他住在哪個醫院。門衛還不錯,又告訴了我。我便再次打了個的士,直奔這家醫院。醫院不是很大,看上去很空曠。我跑到門診的住院處一問,住院處的小姑娘查了半天,搖頭告訴我說:“沒有程方正這個人啊,住院里的名單沒有他啊?!?/p>
我說:“不對啊,怎么會沒有呢?”
小姑娘說:“我再查一下?!?/p>
她查了半天才說:“對呀,有這個人的住院記錄,不過現在顯示不在醫院,可能是出院了?!?/p>
我問住院上面登有程方正家的住址沒有。小姑娘警惕地問我要這個干什么?我連忙把自己的證件掏出來給她看了。她對著我的相片與真人對照著看了半天,估計我也不像是壞人,想了一下,便給我寫了一個地址。
按照這個地址,我又繞著這個縣級市轉了一大圈,才終于找到了程方正老人的家。
那是個老城區,四處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我去時正好是黃昏,老遠望去,只見門前飄動的炊煙梟梟上升。原來這里還是燒煤呢,四處升騰起的煤煙,很快纏繞著在一起。走近了一看,門牌上卻掛著白紙黑字。我心里一驚,在我們南方,只有家里有人不在了才白紙黑字啊。我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上去敲門,開門的人正是到北京找我的程再方。
他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
我說:“老程……”。
話音未落,他一下子上來把我抱住了:“賀干事,是你呀!可把你盼來了。但我父親……”
我問:“你父親怎么了?”
他的淚水頓時涌了出來,哽咽著說:“我父親,他……他……他走了?!?/p>
我怔住了。
程再方說:“前一陣他病了,我們把他送到醫院。他死活不愿意去。后來被我們強迫送去住了半個月。治療的效果也不好,他非要出院,其實就是舍不得花錢。出醫院后,回到家大約十多天,他就突發心梗走了……”
程再方拉住我的手,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一個老大娘從門里走了出來,問:“誰來了呀?”
程再方這才擦淚說:“賀干事,這是我娘……”
我連忙上去扶著老人并問好。
老大娘一聽說我是從總部來的,便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還是總部負責啊,真的把你給盼來了?!?/p>
我們進了屋,我看到程方正老人的像在廳里掛著。我按照老家的規矩,給他鞠了三個躬。
等大家平靜下來,大娘才講起了程方正的過去。
“我與他結婚時,是廠里領導介紹的。說他是勞模。當時,他還瘸著一條腿。我和我家里人當時沒有看上,但廠領導反復做工作,說他是英雄。我們問是什么英雄,廠里不講,他也不說。后來,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他幫一個老人提行李走路時的神情,心頭一動,覺得他為人實誠,先交往看看,后來一來二去的說得上話,就結婚了。結婚后,他才告訴我一個不讓對任何人講的秘密,說他去朝鮮戰場上打個過仗!他的腿就是在過清川江后趴在雪地里埋伏時凍殘的!我聽了當然不信,但他拿出了入伍證、退伍證,我便信了。他流著淚說:‘我們埋伏在雪地里整整六個小時,等待敵人鉆入我的布好的口袋。當時的天氣,零下三十多度啊。我們就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由于時間過長,結果戰斗打響后,我們中間有許多人爬不起來了,一推就倒,原來早已凍死了?!呎f邊哭,他哭我也哭。所以這么多年,他一再對我講,任何困難都要自己克服,不許找組織,我便隨了他。特別是工廠轉制被賣掉后,他被買斷工齡,大家都失業了。再后,不少退伍軍人吃掉那點老本后,日子過不下去,便陸續向上反映情況。當地政府便出了個土政策,說凡是轉業復員進企業的,只要能提供有效證明,就可以享受相應的保障。我動員他,‘你不是退伍轉業的軍人嗎?我們也可以享受啊?!f:‘那么多戰友都犧牲在戰場上了,我還去給政府添什么麻煩?’后來,日子越過越難,我兒子再方也失業了,媳婦看到家里這個樣,便跟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p>
大娘說著眼淚便掉下來了:“家里成這樣,我們便埋怨老頭子,讓他向政府提出申請。但他說,‘過去我們只有申請上戰場的,卻從來沒有誰申請向政府要待遇的!那么多戰友都死了,我還能活著,這是多大的幸運!如果現在去向政府要待遇,以后我死了去見他們,怎么向戰友們提這事?他們怎么看我?過去我們都是向組織提要求上前線去死的,現在沒有戰爭,倒是我們向政府要待遇嗎?這種事,我不干!’”老大娘說著又哭了,“賀干事啊,后來沒法呀,我可以聽他的。但兒子受不了,看到周圍不少人享受到了補助,他就瞞著老頭子去找組織了。但組織上說,必須有大單位的證明才行啊,只有入伍與轉業的證明還不行,因為現在可以做假!兒子聽了很生氣,便不厭其煩地一級一級往上找,最后不知找了多少人,要不就是沒人理,要不就是證明無效。最后,他瞞著我們便跑到北京找你們了,賀干事,給你們添亂了呀?!?/p>
大娘說到這里,讓我心里越發慚愧。
我問:“大爺為什么寫信給我,說自己不是軍人呢?”
大娘說:“這事瞞著再方呢。他不想再方去給你們添麻煩,就說兒子好吃懶做,想要國家的救濟補助。其實,他是不想再給你們添亂?!?/p>
程再方說:“這事我還真的不知道啊。我娘也沒有對我講。只知道我父親向你們寫信了,寫的什么內容,我不知道呢?!?/p>
大娘看了一眼程再方說,“對你講了,你會同意嗎?”
大娘回過頭來,又拉著我的手說:“賀干事呀,兒子找來找去沒有結果。最后,他對我說,‘娘,我現在不為錢了,我現在要爭口氣,只要能證明我爸是個軍人就行了!周圍那些人,仿佛覺得我爸不是軍人,覺得我是騙他們的。我一定要為我爸找到組織,找到歸宿,證明他曾經為國家付出過。所以,他這才跑到北京去找你們了呀,添亂啊,添亂啊?!?/p>
大娘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抹淚??吹剿凉M頭的白發在燈下晃動,我感到特別辛酸,全身發冷,脊背發涼。
大娘說:“賀干事啊,我家老頭子在臨終的那天,讓我把我墻頭上貼著的一張舊畫撕開。我當時特別奇怪,那幅畫是主席像呢,一直在墻上貼了幾十年,都發黃變舊了,平時他碰都不讓人碰,每天都擦得干干凈凈的。我尋思,他平時不允許我們動這幅畫的,這是要干啥呢。結果我把那幅畫一打開,里面原來是個空心的墻洞。墻洞里放著一個軍用布包,布包里全是灰塵。我小心冀冀地把布包取出來,掃去灰塵,看到布包上清晰可見的一個紅五星。老頭子看到這個包時,眼里放出金光,示意我打開。打開后,我看到里面用紅色的綢布包著一堆東西,并不重。我還以為老頭子瞞著我藏了些金銀珠寶,可層層拆開后,才發現是一堆獎章。這些獎章都發黑發黃了。我將它們擦干凈了后再看,竟然是一堆軍功章呀!”
大娘說到這里又哭起來了。
程再方接過話題說:“我們這才知道,我爸立過一次大功,一個一等功,兩個二等功啊……但他過去,從來都沒有講過啊?!?/p>
我認真看了看那些屬于那個年代的軍功章,與我曾經在榮譽室里看到過的相比,都是一模一樣的。我立即就相信——這哪里是假的呢?分明是真的啊。
這時,程再方抹了一把淚說:“后來我知道了來龍去脈。我爸在臨走前告訴我們,就是想以這種方式,來杜絕我的念想。過去,他是怕我們像別人那樣去上訪,給國家添麻煩,才一直把這件事埋在心底。后來告訴我們,他是怕我成為上訪專業戶,才把實情對我們講了。賀干事,我爸是軍人,是參過戰的軍人!他說,‘這些足以證明自己了,不必再去麻煩組織了’。賀干事,我爸就是在說完這些后,在劇烈的咳嗽聲中走的呀?!?/p>
他拉住我的手,用力勒著,說:“賀干事,你看你看,如果組織上不承認我爸是軍人,我覺得他也是死不瞑目呀。至少我們心里不服……”
聽到這里,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于是,我站起來,從包里掏出那張早已準備好的證明說:“大娘……還有再方同志,組織上已經承認程方正老前輩是軍人了……”
說完,我向他倆鄭重地鞠了一躬。
大娘連忙站起來,又拉著我坐下。她不識字,讓程再方看那張證明。
程再方撫摸著那鮮紅的標志著總部機關的大印,雙手顫抖,看完后,他突然跪在地上,對著他父親的遺像放聲大哭:“爸,你的組織來人看你來了……”
程再方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來緊緊地抱著我。而大娘,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很難想像,在那一天,在北方的一個小城里,誰也不曾記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曾經有三個人,為一個死去的軍人,讓熱淚這樣流在一起。
或許,這就是生活。
那一晚,我住在那個小城的某個賓館里,久久沒有睡著。
想了半天,我還是對仝主任打電話報告了此事。
仝主任在電話里黯然良久,最后憋了半天說:“小賀呀,我們做得不夠啊……”
他放下了電話。
可以想像,仝主任站在電話那頭,肯定也不能入眠。作為一名參過戰的老兵,他在戰后與戰友們一起,贍養了一名犧牲戰友的父母,資助了兩名烈屬的孩子。這都是柴干事告訴我的。但走在城市的人流里,誰還能從他們的笑容后看到,戰爭過后那些深藏在民間的故事?我們許許多多的人,匯在人群的大海里,看上去都稀松平常,但在不少人背后涌動的驚濤駭浪,只有他們自己在深夜中體味。
戰爭,曾經讓許許多多的人改變了命運,而對于生活在和平時代的我們,仿佛那么遙遠。
我突然想起了美國的一首民間歌謠來:
鮮花都到哪兒去了?
都讓姑娘們采走了。
姑娘們都到哪兒去了?
都讓小伙子們娶走了。
小伙子們都到哪兒去了?
都去打仗當士兵了。
士兵們都到哪兒去了?
都戰死進入墳墓了。
墳墓都到哪兒去了?
都讓鮮花覆蓋了。
整個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總是不停地晃過那些曾在庫房中翻出的老兵們照片上的臉,那些在黑白中閃耀著光芒的生動的臉,許多人已長眠于祖國的山川田園,我們甚至不能體悟著他們的痛苦與喜悅、歡樂與憂愁……而他們,就那樣無聲地來過,飄過我們卑微的生命!這其中,就有我探訪的前輩程方正同志,他站在老兵們中間,我在夢里甚至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夢里醒來,我忽然滿夜慚愧,感覺窗外一夜的月光都在嘲笑我的無能。因此,那難忘的一夜,讓我在異鄉的土地上徹底失眠,體味了生的寂寞與死的孤獨。但我相信,老兵們永遠不死,他們永遠活著,就活在我們中間……
6
離開東北小城的那天,我決意要來到程方正的墳前拜祭。
他的墳地在離城區幾公里外的一個并不大的公墓里。
這里地曠人稀,叢生的雜草都已枯萎。幾只亂鴉在空中盤旋。
我與程再方及大娘一起,來到程方正的墓地前。他墓地的墓碑與周圍的看上去都千篇一律。但我發現,在程方正的墓上,刻著與別的墓碑并不一樣的文字,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革命軍人程方正之墓
字是魏碑,蒼勁有力。
程再方說:“我爸沒有別的要求,他直到死時才想對世人講,他是個軍人!我想,這可能是他最大的心愿,所以我們便擅自刻上了?!?/p>
聽了程再方的話,我的心情又變得很沉重。
我彎下腰來,對著程方正老人的墓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安息吧,前輩!我為您們那一代軍人感到驕傲!祖國也為所有像您那樣的軍人感到自豪!”
程再方從背包里掏出一張紙來,對我說:“賀干事,昨晚我復印了您們給我爸開的這張證明。我將原件保留起來了,準備裝個框,放在家里掛著。而這個復印件,我要當著大家的面,燒在了我父親的墳前?!?/p>
他掏出一盒火柴,手有些顫抖,擦了幾次都沒有擦著。
我說:“我來點吧?!?/p>
我接過火柴,也是擦了好幾下才點著。我感覺自己全身發抖。
當那張證明隨著一堆火紙在北方陰空下燃燒起來時,透過火光的背后,我仿佛看到,年輕的穿著軍裝的援朝老兵程方正,正在火焰那邊微笑。
那張紙燒得最旺。一陣風來,我感到周身寒冷。
離開前,我還想聽聽程再方對組織上有什么要求。但自始至終,他沒有提任何要求,更沒有再提補助的事。其實他如果提,以我們仝主任的性格,怎么也會想辦法給他們補助一點的,即使公家補助不了,他也會私掏腰包表示安慰。
但程再方說:“我父親走了,您們已經證明了他曾經是軍人,這就夠了?!?/p>
多好的老百姓啊。我想。
我于是說:“非常抱歉啊。我們沒有做好。雖然我不能代表組織,但我代表個人向您們表示歉意,這份證明,來得太遲了?!?/p>
程再方說:“能證明我父親是個軍人,也滿足了我父親與我母親的心愿了。感謝您,賀干事。您這么認真負責,將來一定前程遠大?!?/p>
我握了握他冰涼的手。祝福他們娘倆珍重。
告別的時候,我看到,他們一直站在北方小城的馬路邊,直到慢慢地變成兩個看不到的小黑點……
7
回來后,我向大家報告了東北之行。辦公室里一遍沉默。大家感慨唏噓良久。
仝主任嘆息著說:“唉,好事也沒辦好。但我們的心意到了,政策不允許的,我們還是不能破例啊?!?/p>
柴干事說:“以后遇上這樣的老兵,其他的工作先放著。優先處理這些事?!?/p>
老張不說話。后來我才知道,老張在基層工作時,就是因為出于同情,曾給一個自稱是軍人而結果并不是軍人的上訪者私下開過證明,后來被組織約談過。
再后來,我又在轉業辦待了兩年。兩年中,為了安置裁軍期間的轉業干部,我們跑遍了全國。用仝主任的話說,是“磨破了嘴,跑斷了腿,吃壞了胃”。其實,他沒有說的是,轉業辦的人其實都是兩頭受氣。上級要求離隊報到率,下面每個轉業干部都要有好的工作,地方上又嫌部隊轉的人太多,而部隊里又嫌有的地方政府安排不到位……總之轉業辦就是個讓本部門看得輕、讓地方上不待見、讓轉業干部也不滿意的地方。
好在,這時仝主任破天荒地調到部里當了副部長。又過幾年,他到紀檢部門調了正職。雖然我們都認為他到這個職位是適得其所,理所當然,但又私下認為他的職業生涯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幾年后,十八大的春風吹拂了天南海北,也吹到了軍營里。我們敬愛的親愛的尊敬的仝主任,由于不折不扣地執行反腐,竟然歷史性地成為全軍反腐第一大案的查辦主角,終于在十八后榮升少將,到外地當了副司令。
他是轉業辦出來的第一個將軍。我們為此歡欣鼓舞。
后來,柴干事也調了正師,到外地任職去了,我們再見他時,都稱他為“柴政委”。柴政委還是那樣,每次見了我們,都樂呵呵的笑。
而我們的勞動模范老張,一直待到轉業辦解散,其他的人都被分流。他由于業務精通,又被聘到下面單位去了。再后遇上軍改,隨著總部的職能任務轉變,原來的那些同事都被四散分流,各自的變化很大。偶爾聚在一起,大家都感慨“解放軍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軍的人們,好喜歡”了。
至于我,在仝主任當上紀檢部長時,我們幾個借調的,都被原來部門以“未下命令的一刀切”切回了原單位。我離開時,我們轉業辦的同志們吃了一餐散伙飯,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大哭了一場。不知道為什么,我哭得特別厲害??傊菆隹?,除了當事者,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散伙飯在軍營經常見,告別是這個方陣中的常事,但每次大家都把平凡的道別日子,搞得眼淚滿天飛。我原以為這只是年輕人們才有事,后來我才知道成年人也有,只是看這個集體對你的吸引力如何。一場淚別后,其實我們仍然生活在北京,相隔不過幾里地。直到今天,我還在這支光榮而偉大的隊伍里繼續服役,而仝副司令少將與柴政委在又革命了十幾年后,都平安、順利地退休,在家頤養天年。此時,我們對每一個平安順利退休的人,都稱之為“軟著陸”,偶爾也隔三差五的聚一下,聊的都是過去的事情。特別是當外地當年從事干部轉業工作那些人員到來,無論他們后來是當了領導還是轉業到了地方,我們基本上都會抽出寶貴的時間見個面,在一起敘個舊聊個天——這讓大家覺得,干部部門其實也是非常挺講感情的。大家便在感慨“時間都往哪兒去了”的同時,也探討一下當年的得失。比如,十八之前,仝主任是否可以被稱為“仝副司令”,不得而知。有人便提出,如果按照十八大以來的清風盛行,仝副司令應該還可以調個正軍甚至大區副什么的,柴政委也可能擢升一個少將什么的,但人的際遇怎么說呢?正如一位退了休的領導所說,“有時,你不得不相信,當官除了個人品德品性、努力奮斗與工作業績外,有時也是需要運氣的”。所以,退了休的仝副司令經常教導我們還在崗位上的同志們:“無愧于心,不負于行。提了不客氣,不提不生氣?!彼徽f,我們都覺得他不像南線戰場上那個年輕的偵察兵,偵察兵當年想的就是謀打贏,想的就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今天怎么也還得想想“軍人生來為戰勝”吧?呵呵,不知道。只聽說他退休后經常一個人腰桿筆直地獨坐于電視機前,看到軍隊整出成績就手舞足蹈的笑,看到社會不平、臺獨亂來、美國亂搞軍售就肝上生火開口罵娘。但笑歸笑,罵歸罵,時代的列車總是毫無表情一往無前地向前奔跑。所以直到今天,我無論站在哪個軍營里,只要看到綠色的軍車與綠色的士兵在流動、在奔跑、在吶喊、在前進,我還時不時的就會想起那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抗美援朝老兵程方正,以及曾經像程方正同志那樣的一些參過戰的軍人們。當然,偶爾有時我也會想,時代的列車總是這樣一波千里,將來還會有誰會像我這樣偶爾停下腳步,去想一想那些湮沒于歷史深處的老兵們與即將成為老兵的我們呢?
不知道。因為,鐵打的營盤總是裝滿了無數個流水般的兵們。
【作者簡介:李駿,男,湖北紅安縣人。先后戍邊新疆、西藏,曾就讀于解放軍軍事交通學院指揮系、解放軍藝術學院青年作家班和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花城》《解放軍文藝》等刊物發表各類作品400余萬字,出版《仰望蒼穹》《城市陰謀》《黃安紅安》《紅安往事》等著作16部。作品曾獲第十一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二屆“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冰心散文獎、長征文藝獎、青銅文藝獎,第六至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二、三等獎,天津市文化杯獎、青年佳作獎,連續十屆榮獲原總后軍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精選》、《讀者》文摘、《中外期刊文萃》、《青年文摘》等選載,曾被天津市評為“文學之星”?!?/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