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1年第8期|馬碧靜:帶你去看秋天的稻穗(節選)
一
接到幸福社區片警羅秉亮的電話時,張玉福奶奶正在抗癌協會里忙活中秋晩會的籌備工作,確切說是后勤保障工作。她要親手制作一個晚會上吃的大月餅。她煮好糖漿,將一大碗低筋面粉拿到漏篩上篩,紛紛揚揚的面粉像雪花一樣均勻下揚。和面時使點兒勁,張奶奶枯瘦的手背青筋暴露,像虬結在一起的鋼筋,一杵一杵的,似要戳破薄薄的肉皮,看起來觸目驚心。
嗡嗡嗡的震動聲嚇了張奶奶一跳,揣在衣兜里的老年機響了起來。
張奶奶扯過案板上的紗布,擦下沾滿面和油的手,眼睛瞟了一下顯示屏,心“咚咚”地緊張了起來。
張奶奶和小羅也算是“老朋友”了,她卻最怕接到這位“老朋友”的電話。張奶奶屏住了呼吸,鼓膜敏感地捕捉著電話另一邊的聲音。
小羅在電話里的聲音簡潔明了,請張奶奶去一趟派出所,石磊又犯事了。
果然如此。張奶奶來不及摳凈指縫間的面泥,匆匆在自來水管下沖了沖,用毛巾揩了揩,一把抓下掛鉤上的手包,便急急地出了門。
派出所值班室里,小羅坐在桌子后面泡著普洱茶。小巧的花梨木茶盤紋理清晰,褐紅色的底色反射著淡淡的釉光,他將洗出的茶水澆在茶寵“小豬拱槽”擺件上,一頭頭原本鐵銹顏色的小豬在滾水的澆灌下變成了“金豬”。小羅二百來斤的大塊頭坐在椅子上,幾乎看不見椅子,就像他永遠都在練“馬步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高人”。涼爽的中秋天氣里,口里仍止不住呼嚕嚕往外噴著熱氣,整個像一堆疊起來正在蒸鍋里冒氣的粉蒸肉。那套小巧的茶盤在他肥手的擺弄下,活像一套兒童玩具。
張奶奶拎著包站在門口,氣還沒喘勻,一眼就看到墻角沙發上坐著的石磊。他的右眼腫得瞇成一條縫,嘴角也是青紫的。石磊瞥了一眼張奶奶,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將目光投向窗外。此刻正是中午下班、放學高峰期,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嘈雜的喇叭聲、警哨聲充斥在空氣中。
張奶奶走進門,小羅讓座。
還是打架,群架。小羅拎起公道杯,給張奶奶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十二年的無量山紅餅,嘗嘗。說話間一杯紅茶已下肚,他又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完全是喝啤酒的方式。張奶奶慢嘬細品,茶水色正味純,的確是難得的好茶。只是這樣的好茶,被小羅這種豪爽的喝法,弄得有些糟蹋。張奶奶從眼角瞅小羅,小羅喝茶喝得風生水起,“滋溜、滋溜”的聲音不絕于耳,完了還“呼——”地長吁出一口氣,一臉享受的模樣。張奶奶從手袋中摸出錢包,頭也沒抬地問,多少?
這回不用麻煩您,得他自己來。四百九十九,而且今后每打一次就這個價。打得起,你老兄繼續哈。小羅拿眼角乜著石磊,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戲謔,眼里滿是得意,像是一個小孩兒想到了一個絕妙高招來制服同伴似的。
憑什么?上次不就罰了三百元,你,你亂收費……石磊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從沙發上彈起來,梗著脖子瞪著小羅。
哈,憑什么?你這愣頭兒青。就憑法律法規。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三條規定:毆打他人的,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處兩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罰款。咋?莫非嫌我沒留你住下來?那就住上幾天?小羅白眼一翻,“滋溜”一聲,一杯普洱又下了肚。
石磊嘴皮動了動,黧黑的臉皮憋得通紅。他默不作聲,掏出一個錢夾,從里頭數出五張紅票子,“啪”一聲拍在茶幾上,震得那尊陶瓷的彈簧小老頭不停地點頭哈腰。
他從眼底悄悄脧一眼張奶奶,露出復雜的神情,然后轉身就往門外走。
站??!小兔崽子,簽字——小羅粗脖大嗓喊出來的聲音拖得老長,他將一枚硬幣連同《治安管理處罰通知書》和罰沒款收據拍在茶幾上。石磊走回來,不耐煩地龍飛鳳舞般簽上自己的名字,又輕車熟路地摁了大拇指印。
拿著,別讓我犯錯誤。小羅將那枚一元硬幣拍到石磊掌心,詭秘地眨了眨眼睛。
得了便宜還賣乖。石磊咬緊了牙關。
什么?大聲點兒,我聽不到。小羅似笑非笑。
噢,沒有。沒在說你。我現在可以走嗎?石磊聳了聳肩,也似笑非笑地瞅著小羅。
當然,請便。小羅指指門口。
石磊立馬朝外沖去。
等等我啊,這孩子……張奶奶忙不迭地起身,攆著石磊的腳步朝外追去。
二
哎……張奶奶喚出這拖長的一聲,杵著后腰喘吁不已。
石磊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望著張奶奶。
石頭,別忘了明晚來協會吃團圓飯……晚上還有月餅和晚會……哎……張奶奶的那聲“哎”撂在了半空,石磊的身影已消失在街頭轉角處。
石磊小跑的原因是,眼睛的余光里出現了一頭紅發,他敏銳地轉頭看去,正是與他打架的那伙人的二頭目“小紅毛”。石磊攆了上去,在天福巷發現了那伙人。四五個二流子模樣的人蹲在墻角曬太陽,“小紅毛”一腳踩著一塊豎在一戶人家門口卻不知哪個年代的“上馬石”,叼根“大紅河”,吞云吐霧。一見石磊,他心虛地將腿從“上馬石”上移了下來。蹲在墻角的幾個人立馬站了起來,流里流氣地抖索著腿圍上前去。
讓開,我找紅毛。石磊陰沉著臉,聲音不大,自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氣勢。
放開他。一直盤腿坐在大門口的大頭目“光頭”低吼道。擒住石磊衣領的一個小嘍啰松開了手,其他人都聽話地讓出一條道。
石磊徑直走向“小紅毛”?!靶〖t毛”右手上了夾板,用紗布帶吊在脖頸上,臉上是一副欠揍的臭模樣,一直抖索的腿此刻卻失去了節奏,開始像抽風般痙攣著抖動起來。
干嗎……你想要干嗎?“小紅毛”像失去了靠山的喪家犬,眼看著朝自己逼近的石磊,驚惶失措起來。
不干嗎。就問你一個事:我那椅子是不是你搞的鬼?石磊指的是,在橋頭那家他常駐扎的游戲室,他在最南角靠窗邊有一把固定的椅子,逃課和熬夜都在這兒打游戲。
上個周末,他從椅子底下摸到一把未干透的紅油漆,刺眼得像染了一手鮮血,翻過椅子一看,他立馬怒火中燒,上面寫著:×你媽,死石子。
“小紅毛”咬了咬嘴皮,一副想要發狠的表情,只是眼神已經示弱了。其實不用“小紅毛”承認,石磊知道,就是他指使手下的小嘍啰弄的。當時石磊扭過頭一眼找到了嗤笑的方向,“小紅毛”正跟幾個小跟班擠眉弄眼,一副等看好戲的無賴表情。當時,石磊感覺身邊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大了幾百分貝的不懷好意的嘲笑聲。
石磊就是在那一刻爆發的,他順手抄起墻角的一只啤酒瓶,朝“小紅毛”一伙攆了過去,“小紅毛”一伙反應快,一溜煙逃到了門外。他們并不是想跑,仗著人多勢眾,他們怕啥啊。再說挑事的目的,就是想治一治這頭不識好歹的“犟?!?,他們不在游戲室打架,只是不想損壞東西后“吃”賠償。
一伙小流氓將石磊引到附近一條偏僻的胡同,忽然轉身朝石磊包抄過來,惡戰就此開始。他們早有準備,分別從后腰抽出一根根臺球棍、鏈條子,武器挾著風聲呼嘯著向石磊招呼,石磊單槍匹馬對付一伙人,幸好順手抄了只啤酒瓶。惡戰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對方雖人多勢眾,石磊卻是個“資深斗毆老油條”了,吃透了打群架的經驗教訓,一出擊一躲避都有研究心得,再加上骨頭里那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勁兒,一人對三人,勉強打個平手。石磊的眼睛和嘴角受了傷,“小紅毛”的右手骨折了,另外兩個小嘍啰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惡戰正酣時,恰巧被治安巡邏的小羅逮個正著。小羅和徒弟小劉先帶他們去醫院包扎傷口,隨后一個不剩地全給送進了派出所。張奶奶進門前,“小紅毛”一伙人剛被小羅放走。簽收據時,石磊看到那一撂子單子,李紅兵,即“小紅毛”,他的罰款和他一樣:四百九十九元。一個子兒不多,一個子兒不少。
真他媽公平啊,奶奶的。石磊狠狠咬著牙,不知為何卻又對故意打壓他的片警小羅恨不起來。
三
在這個四季被風吹拂的城市,無論走到哪里,即便是孤身一人,也總會有無處不在的風聲陪伴。
死寂的沉默,暴風雨前的寂靜。其實這就是回答,只是石磊想讓對方明確說出來。他就是這么倔強,這么認死理,不想改也改不了?!靶〖t毛”將求助的眼光轉向老大“光頭”,“光頭”一直不動聲色地盤腿坐在大門檻上,雙眼下垂,像打座的高僧。
好啦,好啦,石磊兄弟,給我個面子……這事就算完了。今后你倆“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光頭”長嘆了口氣,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他一搖一晃地走近兩人,瞇著腫泡眼,一根牙簽叼在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石磊。
石磊點點頭,繃緊的眼神慢慢松弛開。他懂得見好就收,其實他害怕再打架,就像一個嗜甜的人,剛吃完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你讓他再吃一盒,他也會膩。臨走時,他用手指頭點了點“小紅毛”的胸脯。這是從香港“古惑仔”電影里學的,這是警告,姿態要做足,石磊認為自己這樣很酷。
“小紅毛”努了努嘴,那是在隱忍?!肮忸^”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呸……“小紅毛”對著石磊拐出胡同口的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小紅毛”和石磊同歲,原本在幸福中學就讀,與石磊同級不同班,那時他的頭發還沒染紅,周圍人還叫他李紅兵。砸玻璃、曠課對于他來說是常事,他還時?;锿鐣系拈e散人員“光頭”一伙欺負、霸凌同學,多次被學校記大過。
初三臨畢業前,“小紅毛”將一名男同學打成骨折,被學校勒令退學?!靶〖t毛”進少管所待了三個月,出來后更是天天和“光頭”一伙瞎混,一個社區的人見到他們都要繞道走。片警小羅曾逮住他,認真地和他談過一次心,問他還想不想上學?才十五歲就輟學,今后在社會上該咋混?“小紅毛”翻著白眼不出聲,小羅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小子給個準話,還想不想上學?想的話還有機會。其實,早在“小紅毛”進少管所不久,小羅就找到擔任幸福中學教導主任的高中同學老丕,一向摳門的他大方地請老丕在小鎮上最好的飯館吃了一頓烤肉,推杯換盞間,被勒令退學的“小紅毛”再讀的問題也有了眉目。
羅,羅警官……我曉得你是為我好??赡憧次易x書也讀不進去,再讀也考不上高中,反而是浪費光陰……我向你保證,今后不再生事打架,你就饒了我吧?!靶〖t毛”明確表明自己不想再上學的想法,并向小羅保證今后會好好做人。
小羅看看“小紅毛”仍顯稚嫩的臉龐,緊緊咬著牙,陷入了沉思。自他進入派出所這十幾年,眼見著李紅兵、石磊這兩個孩子在身邊長大,真是太了解他們的情況了。
先說石磊,從小父母離異,孩子父親和母親一邊兒跟了幾年,前兩年母親又因患癌癥不幸離世,石磊那孩子可以說從小就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石磊母親生前是個女強人,奮斗了半輩子,據說給石磊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只是這筆遺產得等石磊走上工作崗位后,才能由代理律師交給他?,F在,石磊只能收到代理律師每月按時打給他的生活費,如果學校有額外要上繳的費用,石磊必須取得學校的證明,提交給代理律師,才能領到這筆費用。這讓小羅十分佩服石磊母親的深謀遠慮。當然,對于遺產,石磊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遺產只是母親留下的一份念想,靠自己掙來的錢,才是真本事。
李紅兵的情況更為復雜一點兒,他父親由外省入贅,和他母親辦了婚事卻沒領結婚證。李紅兵剛滿一歲,父親就跑回老家了。母親好歹將李紅兵帶到三歲,也熬不住了,一個人跑去沿海一帶打工,除了按時寄錢回來,就再沒見到人影。李紅兵一直跟著外婆過日子。眼見外婆日漸老邁,給他口吃的倒還行,要說孩子的成長教育問題,老人早已力不從心了。
對于兩個少年的未來成長,小羅感到一籌莫展……
......
(未完待續,全文見《啄木鳥》2021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