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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1年第4期 | 胡學文:浮影(節選)
    來源:《鐘山》2021年第4期  | 胡學文  2021年08月19日08:19

    小編說

    小說通過構造和分化人物的生命鏡像來敘寫生命前行與心靈塌陷的世界。小說中種種生命鏡像相互勾連映射,形成一系列對位與錯位的關系,結構出一個紛繁而又顯荒涼的世界,人世與人心載沉載浮其中。

    胡學文,1967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現供職于江蘇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六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獎項。曾在本刊發表多篇作品,其中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2011年第2期)獲魯迅文學獎。

     

    浮影

    文/胡學文

    春節過后,馬西得了一種怪病。其實,說病也不妥。他不疼不癢,不抖不顫,既無腫塊,又無潰破,就是吃過晚飯后困得厲害,往沙發一靠便鼾聲如雷。午夜之后又會突然醒來,直到天明,再無睡意。去了幾趟醫院,各種檢查,均未有明顯異常。最后掛的是神經內科,那個眉心長著朱砂痣的女大夫建議他再做個經顱多普勒檢查和頸部血管及鎖骨下動脈超聲。他抱著偵破疑案的決心任由大夫開單,終于在右鎖骨下動脈起始處發現7.1×1.8mm的低回聲斑塊,然女大夫說此斑塊不會造成血管堵塞,后一個數字代表厚度,極薄的,假使有一日脫落,也只能落進胳膊,而不是心腦。斑塊與他的昏睡就更沒有關系了。他有些喪氣地問,那是咋回事?女大夫寫了個紙條給他,讓他去那里瞧瞧。那是龍門的精神病院。馬西暗暗罵娘,出門就將紙條撕碎。

    困就困吧,也礙不著誰,包括何清。何清在鐵路工作,準確地說,是列車員。慢車,跑三天,歇三天。那三天,她多半用來睡覺。每次把那個茄色的包掛到鉤上,踢掉鞋,衣服都來不及脫,便倒在床上,仿佛慢一拍瞌睡蟲就將她定住,再不能動彈。她凌晨五點十分進門,睡到中午隨便吃口飯——她穿衣不太講究,吃更不挑剔,馬西準備什么她吃什么,當然,馬西會盡量做對她胃口的,比如面皮、麻辣兔頭、豬蹄、蒸瓜——午后,睡覺才正式開始,洗漱過,簡單化妝,換上睡衣,穩穩地枕著枕頭,而不像清早那么倉皇,有時腳丫還在床外耷拉著。黃昏,她爬起來,填填肚子,又接著睡了,直到次日早上。除了必須的外出,她基本是躺在床上的,不睡也是躺著,她把這叫喂精氣神兒。喂得足足的,在火車上就不至于因犯困而被列車長喝斥。某個凌晨,何清的姿勢有些特別,蜷著腿,臀部拱凸,如扣著的西瓜。正巧馬西從衛生間出來,順著弧線摸了摸,突然就控制不住了。他搖了搖,何清睜開惺忪的眼,問他干什么。馬西不言,兩手上下忙活。何清坐起,將自己剝了,說你快點啊。馬西心中不快,故意放慢,也就七八分鐘吧,何清竟然在他身底睡著了。她嘴巴半張,吐著魚泡般的氣息。馬西甚是懊惱,正要拍她,火車的笛聲刺進來,手便僵在空中。頓了頓,他垂了胳膊,翻身下來,給何清蓋好被子,穿戴妥當,走進廚房。

    那是三月初了,馬西驀然驚醒,試圖描出夢的輪廓。但與以往一樣,各色各樣的夢就如快速爬行的蛇,他本來望到了蜿蜒的身影,可眨眼就沒了蹤跡,比風還快,留給他的只有沙沙的聲響和起伏翻涌的蒿草。片刻之后,那也消失得干干凈凈。燈光刺目,馬西閉了閉,又緩緩睜開。下意識地溜溜,墻上的木質掛鐘,零點二十分。

    馬西泡了杯鐵觀音,盯著,等葉片像舞女一樣旋轉著舒展、盛開。他享受那個過程勝過茶香,所以即使不渴也泡。

    夜是漫長的,好在他藏書頗豐。歷史、地理、天文、經濟,他涉獵繁雜,與專業人士不同,沒有多么深的研究,只重趣味性,如《萬歷十五年》《人類簡史》《破解古埃及》《瘋狂實驗室》《私密的神話—夢之解析》等等。讀累了,他就立在窗臺旁朝外瞅,權作休息。

    馬西住六層,東西樓,正對著火車北站及站前廣場,樓與廣場間隔一條略斜的馬路。路很寬,車流洶涌,每天都是腸梗阻。午夜時分是暢通的,一點、三點、五點半均有列車出進,但乘客沒那么多,沒有公交也極少私家車。

    起先,馬西只是隨便看,滑來滑去,除非特別情況才會集中注意力。比如那一對男女,男的要進站,女的不讓,兩人撕撕拽拽,幾乎要打起來了。但撕了半天,又抱在一起。直到馬西離開窗戶,他們還抱著,像被膠粘住了。

    后來,馬西的看有了變化,他會盯住廣場或馬路上的某個男女,猜著他們的年齡、性格、愛好及出門緣由。這使他的觀察有了趣味,如他讀的那些書一樣。

    再一次將書扣在沙發,馬西立于窗前,被廣場一背著嬰孩的婦女吸住。他看不清嬰孩,但判斷嬰孩睡著了。婦女來來回回地走,鼓鼓囊囊的提包一會換到左手,一會兒換到右手,顯然不輕。春寒料峭,婦女不進候車室,肯定在等人。她不像上班族,該是進城打工的村婦,第一次出遠門。婦女不打電話,也不朝任何一個方向張望,又像在思考重大問題,似在做艱難決定。難道,她要與人私奔?到了火車站,忽然猶豫不決?

    婦女不張望,馬西卻忍不住了,以婦女為中心掃視著周圍,試圖圈定“嫌疑人”。一個穿著米白色上衣,黑藍長褲的女人雙手插兜,由北向南,不疾不緩。她不是奔著廣場去的,是城市的夜行者,馬西排除了她的“嫌疑”,可她的身形,走路的姿態總覺有些熟悉,馬西滑移的目光又拽回來。她似乎有第六感覺,偏轉頭,沖樓上的馬西一笑。就如核彈引爆,馬西突被掀翻,旋轉了幾百下,頭暈目眩。終于立住,已彈出兩三米。驚魂未定之際,他又猛然前躥,腦袋撞在玻璃上。顧不得疼痛,他雙手扒著,急急地搜巡著站前大街。

    身影已經消失。

    馬西趿了運動鞋,倉皇下樓。四樓的聲控燈壞了,而眼睛陣陣發黑,拐角處踏空,跌了一跤。他吸著冷氣爬起,壯膽般咳了幾咳,扶住欄桿往下移。老樓,物業差,每星期才打掃一次,也只限于臺階,欄桿覆蓋著陳年的灰塵,在他手指的進攻下,蛾飛蝶舞。

    撲出樓道,馬西腿腳沒那么疼了,步態穩了許多。小區大門在整幢樓的頂端,從未鎖過,隨便出進。馬西沒耽擱,除了那一跤,也就三十秒,從看見她到跑到大街不超五分鐘,他相信能追上她。二百米后,路如褲襠一樣分開叉,叉口處是龍門移動公司,馬西略一遲疑,選定右側。右側店鋪多,燈光更亮一些。也是此時,馬西意識到自己既急迫,又懷著深深的恐懼。若非燈火稠濃,或許沒勇氣追趕。

    奔到下一路口,馬西仍未發現她的蹤影。環顧左右,除了一輛出租車,沒看到任何人。右手有一公交站牌,旁側的長凳上竟然蹲了一只貓。猛然對視,馬西被它黃銅色的目光刺得毛發倒豎,某個剎那,他差點認為是她幻化而成。正待逃開,卻又為自己的膽怯懊惱,他直視著黃燦、警惕的瞳孔,顫著打聲忽哨。它先怕了,跳下長凳,落荒而逃。

    馬西向左拐,邊走邊回頭。路口再左拐,返至叉口處,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仿佛他不是追尋,而是被跟蹤,終于將尾巴甩掉。他放慢步子,一走一搖。

    廣場上背嬰孩的婦女已經不見。她的去向,她等待何人,馬西已不感興趣。他的腦袋已被侵占。他無力,也不愿驅逐。他在廣場溜達了幾圈,有目的但又茫然。后半夜更冷了,他匆匆下樓,沒穿外套,薄毛衣難抵寒意。賣餛飩那兩口子還穿著羽絨服呢。馬西不餓,還是要了碗餛飩。御寒,也為磨蹭時間。吞下去,閑聊了片刻,才起身往回走。

    茶已涼透,馬西重新沏了,端至窗臺,凝望著站前大街。彼時,他已然清醒。不可能是她,絕不會是!不過極像而已。讓他驚異的也在于此,怎么如此相像?那身影、那容貌就像一個模子拓出來的。

    馬西目不轉睛,就算是另一個人,馬西也想弄清,她為何在午夜的街上行走。之前的看只是想象、猜測、推斷,于他只是消遣,對錯沒那么重要,瞥過便棄之腦后。而這個米色上衣的身影,牢牢地釘在馬西腦里。馬西固執地等待著。也許她只是偶爾經過,但也許她是有意為之,雖然馬西說不上這個有意是什么。

    東方漸白,大街稠密如織,聲音如浪翻涌。馬西眼睛酸澀,終于離開瞭望臺。

    馬西在群團部門編文學內刊。上世紀八十年代,雜志尚有刊號,不但在龍門,在全國也排得上名號,發行一百五六十萬冊。就發行量,不比《收獲》《十月》《當代》差。老編輯每次說起來,枯木逢春、桃花綻放。上班的第一個任務不是看稿,而是數錢。那是龍門報刊攤交上來的零錢,分分角角都沾著文學的汗味。汗味有馬西的,他每期必買。彼時,馬西在師專中文系就讀,且是校文學社的骨干。某天下午,他與文學社的成員去編輯部朝圣,一位眼鏡比瓶底還厚的編輯接待了他們,并給每人泡了一杯茶,認真而嚴肅地回答了他們如今想起來感覺好笑的問題。那個印有字母的紙杯及杯里的茶葉,馬西沒舍得扔,他帶回宿舍,藏到箱子里。畢業時,他想拿出來瞧瞧,仍沒有處理的打算,但怎么也找不到了。雖然不像失戀那般憂傷,但也悵然了很久。數年后,馬西輾轉調至群團部門,雜志已被取消了刊號,印刷不足一千冊,除了贈送,余刊堆在庫房,與灰塵為伍。但馬西仍有激情,約稿、修改、編輯,因一個字一個詞甚至一個標點是否妥當,與作者反復溝通。有的作者打聽到馬西的妻子在鐵路工作,經常托馬西買臥鋪票。馬西有求必應。有時,縣里的作者趕不上回去的大巴,一個電話,馬西就騎著自行車,將作者接到家中。當然只限男作者,女作者不在這樣的事上求他。熱度日退時減,馬西發覺時,已是遍地灰燼。兩月一期,從未間斷,雖然資金斷過半年,不得不從企業乞討,但從設計到內容沒有殘次。盡管如此,刊物在馬西心中的分量還是輕而又輕。與老槍刻印章一樣,雜志只是馬西謀生的工具。

    吃過早飯,馬西磨蹭了一會兒才出門。從家到單位兩公里,他不再騎自行車,全程步行,沿河邊北上,快走一刻鐘,慢走也就二十分鐘,有時在文物、舊書攤逗留一會兒,到辦公室也不超一小時。三個編輯,一老編輯常年告病假,另一年輕的女編輯主要精力在老公的廣告公司,偶爾應個卯便很快找借口溜掉。沒人監督馬西,遲一些早一些都沒關系。其實不來也可,至少不用每天到,馬西也非恪盡職守,只是不到編輯部,能去哪里呢?他沒有兼職,也不喜歡旅行,當然條件也不允許。他的世界只限于龍門,準確地說,只限于狹小的空間。

    晚飯后那一覺還真是管用,不只午夜之后,就是次日上午也沒有困意。而那一天,他頭腦昏沉,看了會兒稿子,視線漸漸模糊。蘇文秀打來電話時,馬西眼皮竟粘合在一起。不過幾分鐘,甚至數秒,米白色的身影再一次飄過。馬西快速追上去,如踩了風火輪,眼看就追上了,結果被鈴聲拽回來。馬西說不出的惱火,鈴聲再度嚎叫才接聽。

    老槍又犯病了,昨天晚上被120拉到急救室,剛剛轉到病房。蘇文秀粗厚的聲音透著惱怒和無奈。他不是糟蹋自己,是要我的命呀,如果他再這么不顧死活,我就不管了。好像馬西是老槍的家長,蘇文秀邊泄憤邊威脅。

    馬西能想象蘇文秀此時的樣子,包括她的神情。老槍那邊稍有風吹草動,她就向他傾倒。馬西心里翻江倒海,極想給她幾句難聽的,但終是忍住。這個女人沒治了,這種時刻,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為好。

    蘇文秀是老槍的前妻。老槍是詩人,可以說,從八十年代至現在,龍門無人能出其右。他隆鼻寬額,雙目掛簾,從不正眼瞧人;肩下骨瘦如削,瞧著都硌。蘇文秀則矮胖如墩,偏又愛穿裙子,兩條粗腿走起路來咚咚作響。老槍和蘇文秀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是一路人,兩人竟然組合在一起?;楹蟮诙?,老槍辭職,專職寫詩,蘇文秀也下了崗,擺攤養活她和他。離婚后,蘇文秀慢慢成了小飯館老板,而老槍仍舊吊兒郎當,艱難度日,刻章收入有限,??刻K文秀接濟。作為怪異的組合,離婚后也是奇怪的,因為蘇文秀太照顧老槍,她結過兩次婚,都又離了。馬西說不清兩人算什么關系,在龍門,馬西和蘇文秀、老槍算是走得近的,也是交往最久的。其實,老槍不是馬西的作者,老槍不屑于在內刊發表作品,馬西也不勉強。他喜歡老槍的詩,這一點與蘇文秀相像。她說過,她讀不懂,但就是喜歡得要命。蘇文秀供著老槍起碼一半的花銷,與此不無關系,但僅僅這樣,又太簡單了。馬西問過蘇文秀,蘇文秀說老槍就是個魔鬼。馬西以為老槍私下勒索或威逼她,蘇文秀說老槍從不找她,是她主動。馬西問她既然這樣,何以說老槍是魔鬼。蘇文秀悲愴地,問題就在這兒啊,他不搭理我,我卻感覺被他控制了,不由自主地想去管他。馬西說那叫魔力,老槍沒有攝魂術。蘇文秀問他哪來的魔力,馬西沒回答。即使說,也未必說得清。就如他與老槍的交往,并不是掏心掏肺推心置腹那種,更談不上君子相惜,老槍不是,馬西也不是,但許多關系,包括同學都斷了,馬西和老槍卻勾勾掛掛,沒有利益的牽扯,是神秘的力量把他和老槍連接在一起,始終不近不遠不即不離。

    終于停止了抱怨,蘇文秀說除了我,也只有你還把他當回事,那些浪貨哪個真心待他?說什么浪漫,什么照顧,不過是給那些個爛事找借口,想浪漫留下來呀,看哪個受得了?他自己也該明白,寫詩不至于把腦袋寫壞,我供他不說,還得管那些浪貨吃喝玩樂,你告訴他,他再這么糟蹋自個兒,糟蹋我的錢,我就撤了!

    這就是蘇文秀打電話的真正用意,讓馬西勸說老槍,傳遞她的警告,泄憤只是前奏。蘇文秀本可當面痛斥,或如她所言撒手不管。但她哪一樣都做不到,在老槍面前,她冷臉都拎不出來,就這一點,還真像被老槍攝了魂。馬西像以往那樣問她,她可以說啊,為什么要讓他傳話。蘇文秀似乎哽咽了一聲,他都那樣了,我咋說?說了也不聽,他只聽你的。蘇文秀并非不忍,老槍更像蘇文秀的精神鴉片,她多年小心翼翼,擔心惹惱老槍,老槍如果決絕再不用她照顧照管,她會快速枯萎崩潰。馬西有時會惡毒地想,蘇文秀就是活該自找。如以往那樣,馬西不忍撕掉她虛張聲勢的偽裝,順水推舟道,那我試試吧,一會兒去看他。蘇文秀說,那就拜托你了。她已交過押金,醫院這邊沒什么事了,她得趕回飯館。馬西本不想問的,那句話不知怎么就跑出來,他自己還行吧?蘇文秀立刻如炮仗炸響,他還能自己?不知打哪兒又來了個浪貨,居然會說鳥語,我在場,他倆都是用鳥語嘰咕。若扯下去,又是半小時,馬西趕緊說,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老槍的私生活極亂,馬西見過的女人不下二十個,老槍從不避諱,坦坦蕩蕩,甚至去蘇文秀的飯館吃飯也帶著。這樣另類的生活有著近乎神圣的華麗外衣,至少,難以讓人想到墮落腐爛奢靡這些。她們都是老槍的超級粉絲,從各地奔向龍門,就為與老槍生活十天半月,有的還會再來,有的從此陌路。與錢沒有任何關系,老槍不會給她們半分,有的在離開前還會給老槍留錢。她們迷戀老槍的詩,還是寫詩的老槍?于馬西,那始終是個謎。

    醫院距馬西單位不遠,穿過橋,步行幾百米即是。龍門最好的醫院,除了周六日,永遠熙熙攘攘,而住院部尤甚。那次也是看望老槍,排隊等電梯花了四十分鐘,終于塞進去,手上的鮮花慘遭蹂躪,脫落成光桿。馬西有了教訓,再高的樓層,也是走樓梯。

    爬到十層,后背粘濕,好在手里的花仍舊嬌艷。馬西喘息片刻,定了定,尋見老槍所在的病房。那是向陰的三人間,老槍的床挨著窗戶。老槍仰著,正在輸液,一個圓臉女孩在旁邊守著。那些女性沒有超過三十的,這個就更年輕了,最多二十出頭。

    老槍要起身,女孩不允許,瞥瞥馬西,說誰來也得躺著,儼然老槍的守護神。馬西連忙表態,別動別動,我站站就走。女孩按按老槍的肩,突然吐出一句英語。馬西不是蘇文秀,他聽得懂。以他的判斷,女孩的英語至少八級。老槍惱火地撥開她,低喝,靠邊兒!隨后快速坐起。女孩趕緊把被子和枕頭墊他身后。馬西責備,你該聽話。老槍瞪著馬西,除非死了,你看我像要死的人嗎?馬西笑,你這野馬,閻王爺也怕,哪敢招惹你?不過,醫院也不是好地方,少來吧。老槍目光移到花籃,別再買這些不中用的,能換兩筐啤酒。女孩沉下臉,還喝!昨天要少喝一瓶,也不至于這樣!那口氣,就像是多少年的夫妻。也許,她昨天才來的。老槍說,喝就為了痛快。然后給女孩和馬西各作了介紹,與馬西的猜測出入不大,女孩到龍門僅兩天六小時。女孩糾正老槍,是兩天六小時二十分鐘??赡軇e人聽來犯膩,馬西不會,他不理解但相信女孩對時間的珍惜出于真心,而不是裝出來的。

    馬西站了也就一刻鐘。老槍臉色不大好看,但聲音底氣很足。女孩又是領地被侵犯強忍憤怒的眼神兒,如果馬西占用的時間再久些,女孩或許不顧老槍的斥喝而趕他走。女孩做得出來,馬西直覺。老槍說雖沒坐過監獄,但想來監獄比病房也好十倍八倍,讓馬西再陪他一會兒。馬西說反正有人陪,你安心養病,病好了再聊。老槍讓女孩送送馬西,女孩恭順地站起,馬西還沒出病房,她便折返。老槍如巨大的磁石,她多邁半步都是艱難的。說超級粉絲其實輕了,她們更像圣徒。此情此景,馬西怎么勸?又豈是勸說能解決的?

    何清明早回家,馬西在老二熟食店買了兩顆麻辣兔頭,又去市場買了幾樣菜。馬西常年一個人在家,幾乎什么都學會了,就是麻辣兔頭怎么也做不出老二熟食的味兒。

    晚飯后,馬西沒有靠在沙發昏睡,鎖門下樓,沒往遠走,就在站前街來來回回地轉,如密探巡視著往來的行人。沒一會兒腦袋便石頭一樣沉了,目光也糊了泥巴,僵硬而呆滯。蘇文秀打來電話,問和老槍見面的事。馬西不知自己說了什么,甚至覺得嘴巴都不是自己的。他倒不擔心說錯,錯對都無關緊要。讓他勸說也非蘇文秀的本意,不過是讓他作個見證,見證她的付出,見證老槍的無度。馬西甚至不清楚是他先掛的,還是蘇文秀先掛的,笨重的腦袋壓歪了脖子,艱難機械地挪著腳,將自己拖拽上樓。如果再慢兩分鐘,他就躺在樓道了。合上門的剎那,他轟然倒地。

    零點三十分,馬西倏然驚醒,連茶都未來得及泡,便奔向窗戶。

    ......……

    (全文首發于《鐘山》2021年第4期)

    創作談

    2012年前,世界末日是比較熱門的話題。當然,很多人認為是無稽之談,說起來也多半是調侃,當笑話講的。但也有一些人真信,且憂心忡忡。是啊,假如是真的呢?傳言并非空穴來風,是有“依據”的。這便是瑪雅人關于時間和世界的計算和推演?,斞蓬A言有相當一部分應驗了,所以有人愿意相信。信與不信,其行為與結果自然不同。期間,聞知過許多故事,不說了,講另一個。母親告訴我,村里的馬某去醫院看病,檢查完,醫生委婉告知,已無治療的必要。馬某不笨,當然聽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是那種被鄉親稱為心大的人,沒有天塌地陷的感覺,既然時日無多,那就盡情享受。一生省吃儉用的他殺了家中的牛,狠狠奢侈了一把。半年過去,他沒有離開世界,又一年,他仍活得好好的。他活了好多年。據說還因為殺了牛而后悔呢。馬某的故事與世界末日沒有任何關系,我相信他沒聽說過,聽了也不會在意,心大嘛,且距他實在太遙遠了。我之所以提及,從另一個角度,用專業的話說,他的故事有著某種典型性。

    爆炸本身并沒多么可怕,可怕的是沖擊波。2012年翻過去了,和任何一個年份一樣,有各種各樣的突發事件,但并非世界末日。時隔兩年,小說的種子落地生根,題目叫《馬西在2012》,還在筆記本上寫下小說的開頭。關于一個人的境遇與焦慮,還有其它。因為寫長篇,并沒有繼續。寫完《有生》的下半年,我寫了幾個中篇,《馬西在2012》是其中之一。2012作為一個象征性的概念已然模糊,當年的熱門話題早已被人遺忘,小說的方向也就此改變,唯有小說的開頭保留了數年前那個句子。那會讓我找到敘述的感覺。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張北師范讀書。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黃金期,遍地文學愛好者。張北師范是所中等師范院校,現已不存,那是整個壩上的高等學府。??缎旅纭吩谛扔袠O廣泛的受眾,毫不夸張地講,受歡迎程度不亞于任何一本文學期刊,可能作者都是身邊人吧。我是《新苗》編輯之一。每一篇作品都要先刻印,再折頁成冊,然后用小車推至張北縣印刷廠裝訂。套用一句話,累并快樂著。在??l表作品挺不容易的,稿子實在太多。我們有位師姐在地區文聯辦的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小說,輔導老師宣布消息那刻,猶如巨石投湖,如果師姐在場,我們的目光恐怕會把她燙至半熟。數年后,我也在那家刊物發表了小說,若是把自己的喜悅與人分享,不要說人家的目光沒有熱度,沒有嘲諷就算不錯了。我還去過編輯部,那是一座舊樓,走廊昏暗,房間窄小,但我卻有朝圣之感。這些也是不敢說與人的,只能獨享。一切因時間而生發,亦因時間而變化。表面似乎是文學的光芒不再,但深究又沒那么簡單。有些東西被吞噬掉了,依然還是那個人,其實已經被時間改變。但我認為,每個人內心的角落里,終還珍藏著什么,是時間或其它任何因素都磨蝕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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