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1年第8期 | 郭雪波:一群野馬跑過荒原(節選)
此文,為蒙古野馬被盜名成為普氏野馬的那段歷史,以文學形式作了一次梳理和正名。
——作者
十九世紀,準噶爾盆地還鮮為人知。
在那個多事的一八七八年夏天,盆地里格外悶熱,如火爐蒸人。
北邊的阿勒泰山和南邊的天山大脈聯手,把盆地緊緊裹住,盡管從西側山嶺豁口吹過來些域外的涼風,但這是徒勞的,無法驅散被兩大山脈捂住的窒悶和難以忍受的濕熱氣息。
盆地上游的瑪納斯河,緩緩流淌,黎明時分,這里十分安靜。
沿岸有一群野馬突然呼嘯而過,似乎受了驚嚇。毛色烏黑的頭馬“阿吉日嘎”,四蹄如雪,雙耳如尖刀般直立,額上的彎月形雪印如神靈的印記,它神駿而威風八面,正護衛族群風一樣疾馳?,敿{斯河岸邊的土瓦人,喜愛蒙古野馬,稱其為“騰格林·蘇里克”——天馬群。遠古以來,野馬繁殖于東方蒙古高原科布多盆地和馬鬃山南麓的哈拉淖爾、以及再往西的羅布淖爾無人區域,那會兒那里還是茫茫無際的濕地荒原。幾百上千一群的蒙古野馬,奔馳在荒野上,自由如野風,疾馳如閃電,嘶嘯如雷鳴,真如天之驕子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原上。后來,部分野馬遷徙至準噶爾盆地瑪納斯河一帶,亦被稱之為準噶爾野馬。
受驚的這是一個小馬群,只有二三十匹馬,本在河灘草地上安寧棲息,大馬吃草馬駒吃奶,母馬晃頭搖尾驅趕蚊蟲,正在這時,在高坡上鶴立守望的頭馬“阿吉日嘎”,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嘶鳴,吚——咴——咴!
頓時,野馬炸群了,如聞驚雷四散逃去,蹄聲如疾風。
隨即從灌木叢里傳出一陣槍聲,爆豆般猛烈掃射。
可惜,已遲,子彈呼嘯著,只把野馬后頭的草土打得冒白煙,傷不到馬匹了。瞬息間野馬逃得無影無蹤,連小馬駒都如羚羊般敏捷,風一樣從河邊草地上消失,翻過前邊的小山崗不見了,地上只丟下一攤攤新鮮的馬尿和一坨坨新鮮的糞蛋,散發著腥臊氣。
可惡!那匹頭馬太賊了!
從灌木叢里冒出幾個老毛子來,嘰哩哇啦,漢語、俄語、還有不知什么語混雜著亂罵。這些老毛子金黃發,藍眼珠,白膚色,牛高馬大,每人手里端著一桿雙筒獵槍。為首的是一個瘦高個兒戴眼鏡的中年人,一臉沮喪,用熟練的漢語吐著臟話。
阿吉日嘎,我們管它叫阿吉日嘎!尊敬的少校大人!
一個土著向導向他諂媚,笑言。此人頭戴一頂破氈帽,矮矮瘦瘦,長相好似一只黃鼠狼,鬼頭鬼腦,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人。他手里還拎著一根套馬桿,顯然是想著若有野馬被老毛子打中,他就撲過去套住它們。
阿吉日嘎?阿吉日嘎是啥意思?
被稱為少校的那位首領沒太聽懂,側過頭看向導。
阿吉日嘎,就是,就是——“黃鼠狼”低笑說,就是指那種,睪丸、睪丸還沒有被割掉的種馬,嘿嘿——
嗨,野馬群里的雄性兒馬,不就是都這樣的嗎?難道還有人專去給它們做手術嗎?
這倒沒有,沒有,不可能的——誰還敢靠近它們呀,會踢死人的!但是,我們還是管頭馬叫阿吉日嘎,阿吉日嘎——嘿嘿嘿?!包S鼠狼”晃動著小而尖的蘿卜頭腦袋,嘴里繼續嘟囔,土瓦蒙古人的馬群里,頭馬就是不劁卵子的兒馬嘛,就叫阿吉日嘎,這個還有錯?
好吧好吧,隨你,就叫阿吉日嘎好了!少校說著,掏出煙斗點燃,悠悠吐出一句,我要逮住它!
???老天爺!“黃鼠狼”抱頭,失聲,隨之搖頭疑問,您的意思是,活捉?
對,活捉它!我要帶回我們偉大的帝國,獻給我們的沙皇!
可是,如果開槍打死它、制成標本帶回去,就方便多了,少校大人。
不!我要帶著活的野馬回去!我要讓蒙古野馬在俄羅斯大地上繁殖成群!這事兒,你不要再說了!少校已經拿定主意,不容置疑。
少校四十來歲,留著小胡子,身板兒挺直,雖然身穿野外活動的獵裝,但軍人素質明顯地外露無遺。此時,他心中對剛才的事有一絲疑惑,本來他們藏身之外很隱蔽,可不知從哪里傳出一聲有意無意的奇怪鳥叫,便驚動了那匹警惕性很高的頭馬阿吉日嘎。這鳥聲,究竟來自何方?他挨個兒審視二十三名手下,包括向導“黃鼠狼”,毒毒的目光掃過每個人臉上,如一道寒鋒刮過一般。人人都搖頭,以表示鳥聲不是他們發出的,他們連個屁都沒敢放過。
報告少校,那個鳥叫聲,是夜貓子叫的,我也聽見了?!包S鼠狼”有經驗。
夜貓子?那又是個什么東西?
夜貓子是一種野鳥兒,大名叫貓頭鷹,白天眼瞎,夜里能看見草叢里的老鼠。它一叫,老鼠就打哆嗦不敢動彈,嘿嘿。
意思是它把我們當成老鼠啦,所以發出了警示叫聲?
八成是——
混蛋!少校喝斥“黃鼠狼”,踹了他一腳。然后,少校又陷入了疑惑,自語,難道那匹頭馬阿吉日嘎,果真是聽出夜貓子的啼叫是在報警嗎?那個瞎鳥兒,有那么神嗎?
報告少校,小的聽這里一位薩滿巫師說過,萬物有靈,飛禽走獸之間都有靈犀可通呢,八成——是通了吧?!包S鼠狼”說完躲開去,怕少校再踹他屁股。
少校招招手讓他過來,沒有踹他,只是十分鄭重地告訴他,我一定要活捉那匹頭馬阿吉日嘎!聽明白了嗎?你要繼續帶著我們跟蹤這支野馬群,錢少不了你的,我再給你加錢好了!
一聽加錢,“黃鼠狼”眼睛頓時黃了,紅了,又綠了,拍著胸脯豪邁地說,哈拉騷,哈拉騷(俄語“好”讀音)!沒問題!碼腳印兒跟蹤,這是本人的強項,十天半月后就能追到它們!
少校向“黃鼠狼”伸大拇哥,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導是從漠北蒙古西南的科布多城附近招來的,原是一名從清兵營里跑出來的逃兵,偷營房物資受到鞭笞,便出逃了。問他叫什么名字,囫圇說一句“黃樹勒”,被老毛子就叫成了“黃鼠狼”,他也不在意。
于是,這個老毛子盜獵團伙紛紛上馬,跟隨“黃鼠狼”繼續追蹤野馬而去。
這是漫長而艱難的追蹤過程。風餐露宿,頂風冒雨,還要克服一陣陣襲來的疲倦和時不時升上心頭的恐懼。同時這是對耐力、毅力、膽量的極度考驗,當然同時要有足夠的銀子。一個月之后,在飄著小雪的初秋日子,他們終于尋覓到了這個野馬群的蹤跡。
那是在準噶爾盆地大東南,奇臺至巴里坤的丘沙河旁邊。
看,野馬!少?!?!
帶路的“黃鼠狼”眼睛尖,在前邊發出喜叫,差點兒從歪坐的馬背上摔下來。
百米遠處,有一匹落單的野馬,正獨自在茫茫雪地上蹣跚而行。頓時,這幫疲憊不堪的老毛子打了雞血般興奮起來,紛紛滑下馬背,伏地觀察。
少校舉起胸前的高倍望遠鏡,對焦那匹孤馬。
是匹受傷的年輕兒馬,脖子和肩背處均被咬傷,流著血,好像腿部也被踢傷了,一拐一瘸的。顯然,它經歷了一場戰斗,肯定是大膽地向頭馬阿吉日嘎發起挑戰,為年輕的母馬,為爭奪王位,進行了一次慘烈的搏殺之后不幸落敗,被頭馬無情地逐出了馬群。
上帝??!這是主賜給我們的良機!快,悄悄圍上去!少校下令。
少校,要活捉,還是制標本?黃鼠狼手里舉著套馬桿,躍躍欲試。
看它的樣子受傷挺重,腿骨又斷了——追上去再說!上!普少校揮揮手。
正這時,從樹叢里又傳出那一聲奇怪的夜貓子叫,唷——唳——!
啼聲瘆人,直刺心肺,穿透力極強。蒙古語貓頭鷹叫“唷——唳——索哈爾”,意思是夜里鬼叫的瞎鳥,可這只“瞎鳥”白天也發出鬼叫,而且始終追隨著這支老毛子盜獵團隊轉悠,真是見了鬼了,死死戀著他們不放。
一聽夜貓子叫,那匹受傷的野馬頓時受驚,發現了有人追來。它立刻奮蹄急逃,盡管一顛一瘸的,依然使出渾身的力氣飛馳起來,比普通的馬快出了好多,眼看就要逃出包圍圈了。
開槍,快開槍!別讓它跑了!普少校見狀,急忙發出命令。
一陣急風驟雨般的槍聲,震耳欲聾。早已手癢的盜獵者們紛紛扣動扳機,幾乎是近距離直射。子彈,沒有飛多大一會兒。
砰砰!砰砰!砰砰!
罪惡的子彈,準確擊中了這匹荒野上的自由生靈。
老毛子們趕過來,從四面圍住野馬,嗚哩哇啦哇狂叫,大笑,兜著圈子。他們是一群槍法熟練的哥薩克軍人。野馬,終于倒下了,在血泊中倒下了,幾次掙扎著想站起來,都未能成功。鮮紅的血,從它胸口、肩部、大腿處噴射而出,汩汩流淌在白白雪地上。潔白的雪地被染紅了,神圣的大地被玷污了。盡管倒地,野馬依然兇猛,四蹄亂踢,雙眼噴火。然后,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嘶,它,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倒斃在自己的土地上。
它的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始終未閉,直視著那些個藍眼珠的陌生人類。
這匹野馬,始終未明白這幾個老毛子為什么朝它開槍。
它就這樣悲壯地死去了,靜靜地躺在草地上。
少校跳下馬背,狂笑一聲,張開雙臂撲在還在流血的野馬身上。他親吻野馬的額頭,親吻它的脖頸,親吻它的長長的馬鬃,而那一綹鬃毛根根如鐵絲般堅韌、生硬。然后,他踩在馬脖子上拍照,抱著流血的馬頭拍照,再站起來,轉著圈,細細欣賞他的戰利品,悠然自得,掏出金屬扁酒壺猛灌了幾口。
然后,他發出一聲狼般的大嚎。
沙皇陛下,我,普熱瓦爾斯基少校,沒有辜負您的期望!終于為您捕獵到了一匹蒙古野馬,純種的蒙古野馬!從此,它已經不再是蒙古野馬,也不叫準噶爾野馬,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它的名字叫普熱瓦爾斯基野馬!我還要活捉那匹頭馬阿吉日嘎帶回去,獻給您,陛下,讓普氏野馬在俄羅斯大地上繁殖成群!請相信我普熱瓦爾斯基少校吧,尊貴的沙皇陛下!
是的,他的名字叫普熱瓦爾斯基,全稱尼科萊·米哈伊洛維奇·普熱瓦爾斯基。
溜進中國的盜獵者,沙俄總參謀部情報軍官,普熱瓦爾斯基少校。
沙俄軍官普熱瓦爾斯基少校開始仔細打理戰利品——珍貴的蒙古野馬。
他把馬頭、馬蹄子、馬的骨架全部完整地保留下來,只剔除容易腐爛不易攜帶的馬肉和馬內臟,他要制作一具完美的栩栩如生的野馬標本,獻給偉大的沙皇。他還把射進馬身上的幾粒子彈,一一揀出來,連上邊的血污都舍不得擦便認真包裹好,珍藏起來。這都是他炫耀的資本,記錄著他創造的“光榮”歷史。
這是一八七八年夏天,發生在準噶爾盆地的真實故事。
國破山河遭殃。鴉片戰爭失敗,八國聯軍入侵,東西方列強如一只只撲在羊身上的虎狼,饕餮掠奪。普熱瓦爾斯基,此人 1839 年出生于俄國斯摩棱斯克,中學畢業后參加俄步兵團,1861 年入參謀本部軍事學院學習。自 1867 年開始他以探險之名潛入中國,從彼得堡出發,先經邊境城市恰克圖進入蒙古的庫倫,穿過漠北高原和祁連山進入青海境內。他一路探險考察,測繪地圖,記錄山川河道及地貌氣候特點;后來又在東北烏蘇里地區、蒙古草原考察,暢行無阻。1876 年,他竄入羅布泊和準噶爾盆地,隨后兩次赴西藏,數次橫貫蒙古,穿過賀蘭山、鄂爾多斯等地。他的“考察和探險”皆受沙俄陸軍部安排,有二十三名哥薩克武裝士兵護送,實以收集情報為真正目的。
此時,他把珍愛的獵槍擦了又擦,拍著“黃鼠狼”的肩膀說,親愛的“黃鼠狼”向導,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軍人的高超射擊本領,才是進入其它國家的最好護照!這比什么都好使!哈哈哈——
普少校威武!“黃鼠狼”沖他伸大拇哥,一邊探他口風,少校大人,這匹落單的野馬證明,我們離那支野馬群已經不遠了,我估摸著三天后就能趕上它們!
不,不,親愛的“黃鼠狼”,聽我說,計劃改變了。從明天起,你自己一人留在這里,繼續跟蹤那支馬群吧,等我們回來——
等你們回來?難道你們要回去了嗎?尊敬的少校先生!“黃鼠狼”吃驚,一時摸不著頭腦,滿臉的疑惑。
不不,好不容易進來的,哪能回去呢!我們要先去一下別的地方走一走,然后再回來,你就在這里等著我們吧!
普熱瓦爾斯基少校揚了揚手里的一封電報,臉上流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
別的地方?那是哪里呀?天堂嗎?
離天堂很近了!普少校笑了起來,很欣賞“黃鼠狼”的想象力和幽默,想了想說,告訴你也無妨,是青藏高原,一個又遠又神秘的地方!
普熱瓦爾斯基的目光此時遠遠眺望著極目處的大南方。
???還真是夠遠夠神秘的!
去那里干嘛呢?——難道,那里也發現了野馬嗎?
呵呵,不是野馬,是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黃鼠狼”歪著頭犯起了心思,老毛子跑到那么遠的天邊,要盜取啥寶貝呢?這種好事不能少了他“黃鼠狼”的份兒——于是他動起念頭說,少校大人,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吧,這荒山野嶺的,求求您還是帶上我走吧,也許我還能幫上你們的忙呢——
你能幫上什么忙?那里都是藏民和德都蒙古人的地盤!
不瞞大人說,我小時候曾經在那一帶流浪過,還會說一點藏語和德都蒙古語呢!那里,我熟!“黃鼠狼”拍起胸脯,信誓旦旦。
好啊“黃鼠狼”,你也夠神的!沒有你不曾去過的地方!普少校打量著眼前這位不乏狡黠的向導,還是很謹慎,問他,那你給我說兩句藏語聽聽!
“黃鼠狼”果然沒有說瞎話,嘴里嘀里嘟嚕叨咕出一串兒藏語,很像是那么回事。
普熱瓦爾斯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拍了拍“黃鼠狼”的肩膀。其實他手下也有會藏語的,但多帶一名長相如土著人的“黃鼠狼”,與地方接洽倒是方便些,熟人用起來也放心。
“黃鼠狼”頓時喜笑顏開,去跟其他的老毛子們一起忙活起來,做遠足準備。
當年,林則徐發配新疆,在伊犁將軍府中研究西北防務和時局,看出北極熊步英美后塵欲插足疆藏的圖謀,多年后他在潮州普寧縣臨終之際依然不忘此事,用顫抖的手指向天際,吐出三個字:“星斗南——”史家解釋此三字含義為:北斗星南侵,警惕沙俄覬覦疆藏之野心。
已入深秋,盡管青藏之地已開始大雪茫茫,普熱瓦爾斯基還是帶著他的武裝探險隊出發了。手持清政府文化考察官帖,基本一路綠燈,所遇藏民和德都蒙古人頭一次見到高鼻梁藍眼珠黃頭發的老毛子,都以為見到鬼了,紛紛遠遠避之。他們倒是悠閑,一路在馬背或駝背上晃蕩著,白天射殺各種獵物,傍晚來臨時,在駐扎的帳篷旁將那些獵物開膛破肚,把肉塊扔進沸騰的湯鍋里,剝下皮張毛羽和骨骼制作標本。隨行的二三十頭駱駝貨架上,馱滿百千種動物、鳥類以及植物標本。普熱瓦爾斯基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只要你不是腋下夾著福音書,而是囊中有錢,一手拿槍,一手拿馬鞭,那么,在這里你就可以通行無阻了?!?/p>
他說的是實話,盡管很赤裸。
然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伴隨著他。
那是來自不時灌入耳膜的那個“夜貓子”的叫聲??梢哉f這一路上,那只鬼鳥的叫聲從未間斷過,幾乎如鬼魂纏身般地一路跟隨而來。有一次,他們正要朝一頭珍稀的盤羊開槍,又是那只“夜貓子”適時發出警告,讓盤羊驚逃而去。
少校惱怒,下令朝“夜貓子”出聲處掃射。樹梢、叢林、巖石,被排槍打得噼啪亂響,火光四濺。他們一次次進行搜索,設伏,但毫無結果。那“夜貓子”簡直如一只精靈,來無影去無蹤,摸不著它的身影。
“夜貓子”就這么一直跟他們玩著捉迷藏,一路折騰著,弄得老毛子心神不寧,煩惱透頂,但又毫無辦法。
他們在青海湖一帶盤桓數日,籌備足了進藏物資,繼續向西南進發。他們的目的地便是拉薩,他們想要搶在大雪封山封路之前趕到那里,聽著布達拉宮的念經聲過藏歷年。神秘的暮鼓晨鐘,白色的雪域高原,都充滿了詩意,令他們早已心馳神往,浮想聯翩。
好在近日沒再聽見那只討厭的“夜貓子”的叫聲。它的消失,讓他們松了一口氣,省心不少。
可是行路艱難超乎想象。缺氧,雪路,攀山越嶺,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深谷里去不見尸骨,或迷失在茫茫雪野上不知東南西北。若想進入天堂圣地,先得經過地獄之路。兩個月之后,他們終于接近拉薩,但尚有二百公里時,在一個叫那曲的隘口,他們突然遭遇到了官府的盤查。
這時,一聲“唷——唳——”的尖厲叫聲,又破空而起!
普熱瓦爾斯基身上一激靈,脫口罵道,鬼東西,又冒出來了!
少校摸槍。該死的鳥兒,就躲在官差背后的雪林里,好像就是它把官差給引來的。少校恨得咬牙切齒。
站住,干什么的?你們是從哪里來的?還是個藍眼珠黃毛鬼子!
為首的是一名佐領,那曲的地方武官,黑瘦的臉龐精干的身材,身穿藏袍,頭上扣著清政府頂戴花翎,顯得很是威風八面。佐領手握著藏式鑲寶石砍刀,顯出貴族身份。
普熱瓦爾斯基趕緊走上前打招呼,身后跟著向導“黃鼠狼”和一位藏語翻譯。
報告官爺,我們是來自大俄羅斯帝國的文化考察隊,地理探險隊,我是領隊普熱瓦爾斯基教授,這是你們清政府頒發的官帖。貴國政府與我們帝國簽訂過文化考察合作協議書,支持我們的這次考察,這也是為了進一步增進兩國的友誼和發展的偉大舉措。
說完,普少校朝身后揮了揮手,那名俄國翻譯捧著一包珍貴禮品,獻給那位佐領官員。
長官先生,請笑納我們的小禮品,一片誠意!普少校臉上明顯帶著一層傲慢和不屑,他太熟悉清政府這幫地方官員了,他的一路綠燈也是這么換來的。
佐領一聲冷笑,濃眉揚起虎下臉來,伸手撥開了禮品包。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呀?佐領抬眼審視著這幫不速之客。
我們此行,想去拉薩朝拜,進香,考察,文化交流。呵呵。
本官倒是對你們早有耳聞??!考察、文化交流?佐領目光變得嚴厲,嘿嘿笑了兩聲,直接逼問一句,真的是文化考察嗎?你說的文化考察,就是一路殺生嗎?好吧,讓我瞧瞧,在你們的駱駝架子上究竟馱著什么樣的文化吧?
他不由分說,帶著人就朝后邊的駝隊走了過去。
普少校這下慌了,上前一步,攔住了佐領,后邊的人有的也按住了槍把子。
長官,這樣做不合適吧?我們是兩國間的文化使者,駝架子上帶的都是些我們的日常生活用品——普少校解釋。
生活用品?那你緊張什么嘛,有人向本官舉報,你們是一路獵殺盤羊、棕熊、野馬、野驢等珍貴野獸過來的,如果是生活用品,讓本官查看一下又有何妨,???
佐領執意檢查,臉色果決,毫不退讓,而普熱瓦爾斯基的探險隊員們此時都端起了槍,上了膛。一見這陣勢,那位佐領大人更是來火了,怒不可遏,向身后招了招手。剎那間,從他身后的那片雪林子里,如一陣狂風般涌出來上百名騎馬士兵,頃刻間把普熱瓦爾斯基的探險隊團團圍住了。騎士們手里都端著槍,背上插著馬刀,個個彪悍勇猛。
教授先生,你還想來硬的呀?也不看看這里是誰的地盤!佐領冷笑,挖苦他。
普熱瓦爾斯基的臉色頓時煞白,趕緊賠笑,示意手下收了槍。
別誤會,長官,別誤會,手下人不懂事。呵呵,長官想檢查,那就檢查好了,真的都是日常用品。
佐領不理會他,自顧自大步走到駝隊那邊,揮手命牽駝人卸貨架,打開包裝。登時,佐領和手下都驚呆了,瞠目結舌。血淋淋的新打的,凍成冰坨子的,半干半濕的,制成標本的飛禽走獸,琳瑯滿目地擺在地上。三頭棕熊,五只盤羊,兩頭雪豹,十只狐貍,七條狼,八只藏羚羊,九只鷹雕,一匹野馬,兩頭野驢,還有其他上百種名貴鳥類和數不清的植物標本。
天啊,佛祖保佑,蒼天在上!你們、你們——好一個文化使者!你們簡直是野蠻的殺生者!從地獄來的惡鬼魔障??!
那位佐領怒不可遏,都不知用什么詞好了,他咬牙切齒地大罵,抽出腰上的鞭子,狠狠抽了一鞭始終跟隨在身旁嘮叨什么的那個向導“黃鼠狼”,力氣過猛,那人就嘰里咕嚕滾倒在地上了。
都是你這樣的下賤坯子狗奴才,給他們帶路干的好事!老子宰了你!
佐領不解恨,抽出腰刀就要砍了“黃鼠狼”。
普熱瓦爾斯基這下嚇壞了,趕緊過來擋在“黃鼠狼”前邊,進行解釋。
長官息怒,長官息怒,跟這位地方向導無關,放過他吧,他只是個被我們雇用的向導而已——
普少校心里已知道,今日遇到了一個油鹽不進的鐵面官員,而又面對上百名全副武裝的藏人騎兵,更不敢胡來硬拼,他緊張地琢磨著如何脫身,化解對峙。他掏出雪茄煙,捧給佐領,對方理都不理。他繼續笑呵呵地說道,長官可能不知,這些動植物呢,都是準備制作標本用的,這也是我們考察研究的項目內容,我們統一制作標本之后,將展示給全世界,宣傳我們兩國的共同科研的成果!長官,你要明白,這都是有助于提升我們兩國間文化交流的檔次和內容的,而且,也會讓你們的大清皇帝和我們的沙皇陛下格外高興的!本人懇請佐領大人,高抬貴手,給予包容和理解——
佐領叱罵,態度更加斬釘截鐵,一揮手,口氣十分嚴厲地下令道,本官勒令你們,放下盜獵的這些東西,原路返回吧!我們西藏不歡迎你們!
普熱瓦爾斯基登時慌了,趕緊說好話,作揖,合掌施禮,口稱他們是朝圣者,不能拒絕他們去拉薩朝拜朝圣,云云。
佐領臉一橫,眼一瞪,毫不改口,呵斥道,去去,快原路回去!我們的活佛法王有令,禁止你們這些邪惡的殺生者踏進拉薩半步!不能讓你們的血腥氣玷污了佛教圣地,褻瀆神靈!快滾,快離開這里吧,看在清政府的官帖面子上,不懲罰你們了!再不走,本官爺就不客氣了!
佐領一揮手,二三十個士兵涌上來,強行沒收那些擺在地上的獵物。
普熱瓦爾斯基抓耳撓腮,白臉憋紅,無計可施,硬拼又拼不過,眼瞅著自己辛辛苦苦盜獵來的貨物被奪走,心里又不甘心,繼續纏著佐領商量,哀求著可否允許把幾樣準備制作標本的樣品帶走。
最后,反復商議的結果,佐領網開一面,準許他們每種樣品只帶走一個做標本用,其他的通通留下燒毀或進行天葬。而且,要帶走的每一樣品,還都必須付出高額賠償費才可放行。
這已經讓普熱瓦爾斯基感到萬幸了,盡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齒,但表面上還是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唯恐這位佐領又改了主意。
就這樣,在佐領爺的武裝驅離下,普熱瓦爾斯基一伙兒灰溜溜地離開那曲隘口而去。自打進入中國境內以來,這一伙兒土匪式武裝“探險者”頭一次遭遇到如此敗績,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匆忙踏上了回去的路。一直以來的趾高氣昂的狂傲之態,此時全然不見了。
他們又聽見了那一聲“夜貓子”啼叫,身上頓時泛起雞皮疙瘩。
普熱瓦爾斯基站在高坡上,拿望遠鏡搜索周圍,依然什么也沒有發現。只見那位佐領官爺,也站在后邊的隘口高嶺上,遠遠目送著他們,絲毫沒有放松警惕。
離開那曲邊界重新回到青海境內之后,普熱瓦爾斯基下令又開始了盜獵活動,他們要補回損失,然而這里是無人區,地廣人稀,喘氣兒的活物都很少。他們又回到青海湖畔,扎營,休整,在湖邊狩獵那些來飲水的飛禽走獸。他們缺少食物時,甚至朝牧民的牦牛開槍。
有天夜晚,從遠處草叢中又傳出了那個“夜貓子”的叫聲。
當老毛子們正在篝火旁咀嚼美味時,從四周響起了一陣土槍土炮聲。他們獵殺牧民的牦牛,激起德都蒙古人和藏民憤怒,數十人趁夜里襲擊了這幫盜獵者。普氏一伙人在這里大肆盜獵殺生,早已經引起眾多當地土著的強烈反感。
驚慌中,普熱瓦爾斯基組織反擊。他們的武器先進,彈藥充足,槍法又很準,二十三名哥薩克士兵都是百里挑一。襲擊者的火力,很快被他們壓制住,土著人的土銃砂槍當然不是他們的德國造快槍的對手。襲擊者抬著傷員,迅速撤離。普熱瓦爾斯基也感覺到,此地不可久留,連夜率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向新疆方向悄然轉移。
他們能感覺到,在山野草叢中,處處隱藏著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目光。
……
(節選,全文見《山花》2021年第8期)
郭雪波,中國作協會員,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獲得者。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火宅》《錫林河女神》《青旗嘎達梅林》《蒙古里亞》《諾門罕之錘》等;中短篇小說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渡澈泛汀渡衬畟髌妗返榷嗖孔髌繁蛔g成英、法、日、德文出版?!洞竽辍贰独^父》分別獲臺灣《聯合報》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獎和《中央日報》宗教文學獎?!渡澈啡脒x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國際優秀小說選》。根據《沙狐》改編的廣播劇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独呛ⅰ贰躲y狐》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独呛ⅰ帆@首屆國家生態環境文學獎。小說《哺乳》獲“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秀作品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