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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朝顏:匾事(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 | 朝顏  2021年08月18日08:38

    朝顏:江西瑞金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員,中國文聯第十六期全國中青年文藝人才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作品》《散文》《美文》《散文選刊》《新華文摘》等刊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等選本,有作品譯介到國外。獲得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丁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

     

    匾 事(節選)

    朝 顏

    “升,再升,好——”年屆古稀的蕭天長仰起脖子,目光定定地盤住那塊正朝高處一寸寸抬升的匾額。

    那是一塊“博士”匾,厚重的原木,朱紅的底漆,燙金的大字,肩頭披掛一朵碩大的紅花。吉日、良辰、美酒、歡聚一堂的宗親,一切都是充盈著喜氣的。他望著它,不知從何時起,眼睛里竟噙住了晶瑩的淚花。他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也在緩緩地升起,究竟是什么,一時又說不清楚。

    兩個年輕人踩著人字梯徐徐拉動手中繩索,所有人都被高處的亮光牢牢吸引,他們停止喧嘩和笑鬧,神情肅穆,目光順著匾額升起的方向緩緩攀爬,像看著一輪圓日漸漸跳出東方,四散它的光芒。鉆進祠堂湊熱鬧的幾只狗仿佛也被這莊嚴鎮住,愣怔怔地站著,不再四下里聞聞嗅嗅爭相覓食。

    不多時,沉重的“博士”匾在蕭天長的指揮下,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了祠堂的椽子上?!安┦俊倍?,是他親手書寫的,方正的楷書,透著他一貫的書風:端莊、溫厚、雄渾。博士的身份,本就擁有站在塔頂,被常人仰視的光環,而好的書法,又加深了它的文化內涵和欣賞價值。

    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蕭天長差不多已經忘記自己主持過多少場掛匾儀式了。光是這偌大的蕭氏宗祠,就懸掛有堂號匾、功名匾……林林總總幾十塊匾。他掛過“義勇參軍”匾,也掛過“人才輩出”匾,還重題過族內遺失的清代“翰林”匾。光是“博士”匾,也已經是第三塊了。

    但是這一次,他總覺得有很多新的、不一樣的情緒環繞著他、推升著他。這是上午九時,一天中最光亮最美好的時刻,他看見祠堂的天井上,斜斜地漏下一方淡金的日色。文化館和非遺辦的人看著他,一臺攝像機對著他,這是第一次有文化部門和新聞媒體參加的掛匾儀式。他執拗追尋了三十多年的贛南客家匾額習俗,似乎已經不再是民間的事情,不再是他一個人孤獨的守望了。

    站在他面前的藝術學博士蕭艷平胸前佩著大紅花,從頭到腳都裹著春風,那么意氣風發,那么卓爾不群。有資格在祠堂懸掛匾額的人,不多,蕭艷平無疑是宗族中的佼佼者。

    按照輩分,蕭艷平應該是他的侄子?;秀敝?,他看到了一九六六年的自己,看到被夢想鼓脹過的短暫時光。那時候,整個會昌縣僅有九十名高中生,他是其中之一,還擔任著團總支書記。他的成績像錐子一樣冒著尖,好像隨時都能把世界戳破。他帶著天之驕子般的豪邁,正躊躇滿志地期待高考的到來。然而命運之手并沒有按套路出牌,他的大學夢被擊得粉碎。他常常想,如果時間穿越幾十年,允許他生長在這個時代,以他的聰穎、好學,那么今天祠堂里懸掛的“博士”匾里,是不是也應該有他的一塊?

    誰知道呢,但陰差陽錯間,他竟和匾額結下了不解之緣。

    掌聲、歡呼聲將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蕭艷平博士正手持話筒,立于祖宗的神龕前,追懷先祖,抒發志向。講稿是蕭天長事先就看過的,通篇文言,字字鏗鏘。他欣喜地看著蕭氏的好兒郎,一個個將文化基因帶進這座祠堂,又遞交給那些前來觀看儀式的少年、孩童,甚至襁褓中的嬰孩。

    他對家族里走出的大學生、碩士、博士幾乎如數家珍。他是蕭氏宗祠理事會的副會長,每年夏天,理事會都要為氏族里新晉的大學生們舉行慶典,他總是那個最積極也最忙碌的人。安排儀式,張羅酒席,歸整秩序,這是屬于南方也是屬于學子的收獲季節,他聽著鞭炮在祠堂門口噼里啪啦地炸響,就像聽著年輕時的理想在一節節脆響。虔敬獻花的孩子、被隆重請到臺前的有成學子,以及他們那被驕傲漲紅了臉頰的父母、祖父母,戴著大紅花拍攝全家福,還有爭相前來祝福的宗親們,這充滿儀式感的場景,總是像投進湖水的石子,激起他心中一陣陣晃蕩的漣漪。

    對命運的擊打有多么不甘,蕭天長就有多么熱衷于宗族里教化育人的事情。

    崇文重教、敦宗睦族,正是客家文化最根基的部分,也是客家人千百年來骨子里最看重的東西。

    自宋元以來,中原地區戰爭頻仍,生靈涂炭。飽受亂世之苦的蕭氏一脈,先后從山東蘭陵縣一路南遷,最終選擇了地理位置深僻,自帶天然屏障的贛南,就此落地生根,成為歷史上著名的“衣冠南渡”之一部分??图沂捠?,尤以會昌縣分布最為密集。在會昌縣白鵝鄉,至今仍保留著古老的圍屋,記錄著遠去的蕭氏先民抵御外敵、步步為營的真實生存過往。南遷人群中,多有士族望族,他們似乎始終攜帶著祖宗的密碼,所到之處,無不修筑宗祠、延續家譜、重溫祖訓。求學、功名、出仕,成為他們光宗耀祖和實現人生理想的最佳選項。

    環顧這寬敞而幽深的蕭氏祠堂,三進三廳間,懸掛最多的正是功名匾。每一塊匾,都由蕭天長一筆一畫、一刀一鑿親手制作。

    慶功的酒宴開始了。十幾張圓桌鋪開在祠堂各處,人頭攢動中,狗加快了在酒席間奔跑和爭搶的速度。正午的陽光自天井和明瓦傾瀉下來,熱鬧的人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蕭天長紅光滿面,一次次舉起了酒杯。

    這一天,他醉了。

    從會昌縣城,穿過一條條被居民自建房擠得窄小密實的巷子,拐彎,再拐彎,便尋到了蕭天長的那一幢樓。屋側的空地上,有母雞在啄食。上年紀的老人,帶孩子的婦女,搬張矮凳,搖把棕扇坐在屋檐下閑話家常,其情狀與鄉村生活并無太大差別。

    這世上,總有許多人,無論走到哪里,都脫不了生命原初打下的烙印。其頑強的屬性,類似于基因的序列,如此嚴謹而微妙,沒有人能夠隨意篡改或者剝奪??图椅幕纳L、散播以及傳承便是這樣,任千里萬里的地域距離,任千年百年的時光隔膜,終歸沒有什么可以令它消隱、毀滅。

    迎頭瞥見大門前一副手書大字對聯,忽地讓我心頭一震,感到一種氣勢在空氣中張揚、彌漫。聯曰:“云噴筆藝騰虎豹;風翻墨浪走蛟龍?!焙蒙蟮目跉?。筆畫的枝枝蔓蔓間是掩不住的灑脫狂放,讓我不由想起武林高手放大招或孫悟空翻筋斗的樣子。想來,這便是蕭天長的自題了。

    樓梯側墻上,一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贛南客家匾額習俗傳習所”的銅牌高掛,安靜地俯瞰著人世。一九四九年出生的蕭天長,是目前唯一登上名錄的代表性傳承人。

    孤獨嗎?艱難嗎?也許。

    在這塊牌子掛上蕭天長住宅之前的幾十年里,他只是一個人埋頭題啊寫啊畫啊刻啊漆啊,他只是迎來送往,滿足著民間所有找上門來的人們對匾額的需求。他與木頭、刀具、筆墨、油漆、金粉和民間的各種規制打著交道。他幫助人們將喜事吉事辦得隆重而體面,卻從來沒有將自己上升到非遺傳承人的高度上看。他只是時常憂心忡忡地發出自己的呼聲:“這一門古老的手藝,這來自祖宗的習俗,千萬不要失傳了?!?/p>

    他一個人,掌握著匾額制作的全套手藝。也即意味著,民俗、古文、書法、繪畫、紋飾、雕刻、泥金、堆灰、上色……所有和匾額相關的技藝,他須樣樣精通。我們說,一個人要能精通一門藝術,需要付出超乎常人多倍的努力。如果沒有長久而深刻的熱愛與執拗,如何能練成一個無所不能的多面手?

    蕭天長的書房很大,二樓,一百多平方米的寬闊廳堂,全是他一個人舞文弄墨的世界。幾張大書桌連在一起,差不多可以通過一輛大卡車。環顧左右,墻上、桌上、地上,盡是書、聯、畫、印和匾,還有堆成山的宣紙。他給自己的書房也掛了一塊匾,上書“墨蘭齋”。墨蘭,是蘭族的名貴品種,淡墨色的花,有淳厚的幽香。想必,他是時刻以一個筆墨君子的形象自持的。

    蕭天長的老妻端來熱茶水和切好的瓜果,不多說一句話,輕手輕腳退出了書房。她好像在用身體語言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男人的世界,她不懂的,便不干涉。蕭天長自足地笑:“真的,結發幾十年了,不管我做什么,有時連外人都說我瞎折騰,她從來沒反對過我?!奔儤?、賢淑,是客家女人對待婚姻的本真態度。她們在席上敬酒,往往不會有太多套話,最喜歡說的祝福語是:“助夫,助子,助自家?!比绱撕唵?、直接而干脆,那是她們衡量女人是否宜室宜家的不二標準。

    攀談絲毫沒有我預想中的困難,蕭天長雖年過七旬,仍有硬朗的身體、挺直的脊背、濃密的頭發,思路清晰得像捋順了長的禾苗。很多時候,不是我引著他講,而是他拽著我走。真的,最近幾年,他面對的媒體實在太多了。那些朝向光明的話語,隨便一出溜,便可以是一長串。況且,七十年漫長的生活,他肚子里攢下了太多的過往,觸到任意一絲火星,他都可以將其點亮,燒起一把火來。

    我要把風箏的線收回來,扯著它,回到故鄉,回到童年,回到命運最初的玄機里去。

    公元九百八十二年,北宋太平興國七年,會昌置縣,縣名一直沿用至今。位于縣境西北的白鵝鄉,獨得武夷山西麓的厚重,一條貢江水繞著山坡、田野和村莊慢悠悠地流啊流。轉眼,蕭姓人在白鵝鄉就繁衍生息了五百多年。會昌蕭氏一脈秉承客家傳統,讀書之風甚厚。其間,代出士人舉子。如清嘉慶年間,便有蕭萬昌高中進士,獲授“翰林”匾。

    蕭天長是驕傲的,他有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父親,是真槍實彈戰斗過的飛行員。一九五四年,父親復員回鄉,帶回了全村人都沒有見過的玩具、連環畫,還有一大堆磚頭般厚實的書。更重要的,他帶回了與農村所有父親不一樣的育兒理念——多才多藝為上品?!霸谀莻€年代,父親的禮物相當于原子彈,稀罕啊,小伙伴都圍著我,以我為中心?!彼麖臎]忘記,當年一個農村孩子,曾擁有過多少超越同齡人的自豪。也許從那時候開始,便注定了蕭天長一生都要朝著父親援引的方向大步狂奔。

    孩子的天性是喜歡打打鬧鬧,而他,只喜歡清清靜靜地讀書。大一些的時候,他去了縣城,上躍進班,一次次地跳級。人心亂哄哄的,而他嗜書如命,點著煤油燈讀,避開嘈雜處讀,就是撿到一張有字的紙片也要讀完才罷休。連學校食堂的師傅都嘖嘖稱奇:“大家都在玩、在跳,就你一個人在讀、在畫、在寫,怕是要讀出一個大學生來喲?!?/p>

    校長是將他當作全縣的苗子來培養的:“我就是送,也要把你送到大學去?!眽粝牍酀{,未來可期。他又何嘗不是遙望著浩瀚遠方,暗暗在心中鼓足了風帆呢?

    只是,時勢卻將他送回了白鵝鄉,以一個知青的身份,重返命運的來處。

    蕭天長回歸時,發現一種刺目的空蕩和荒蕪,像一只被戳破的氣球,癱軟在天空下。俯仰間,原本無處不在的匾額已無跡可尋。

    今天的會昌縣,需要用一座百匾堂來修復那一場悲傷。那些明清時的匾額,那些傷痕累累、碩果僅存的匾額,終于回歸了一塊匾額應有的莊嚴,高高地懸掛在寬闊敞亮的廳堂里,被瞻仰、被懷念、被意義充滿和環繞。它們立在這里,沉默不語,又似有千言萬語。

    我在一塊“進士”匾的前方站定。準確地說,這是一方門板大小、色澤暗黃的木頭?,F在,時間終于賦予了一方木頭安靜的情狀,它不用被抬去做豬欄門、牛欄門、廁所門,不會被隨意地扔在溝壑間充當獨木橋,被千萬人肆意踐踏,也不用橫陳在骯臟的長凳上,供人們剁豬草、宰牛羊……只是,那些屬于匾額的油漆已經剝蝕殆盡,甚至,陽刻過的“進士”二字,凸出部分也已磨平殆盡,只能用黑色的墨水在字的四周勾畫出形狀。只有那些刀斫的凹陷、釘錘的痕跡,還歷歷在目。

    我伸手摸過去,又像觸電一般彈回來。它的斑駁滄桑,它的永無平復可能的傷口,硌疼我了。然而它終究又是幸運的,至少,沒有被鋸掉,沒有被焚毀,沒有在時間的深淵中徹底沉沒,浮到了今天的水面上。

    我分明感受到了它的體溫和氣息,還有一個清代官員對晚輩學子真誠的溢美與鼓勵:“欽命禮部左侍郎督學江西部院加二級記錄二十八次王宗誠,為明經劉其鳳立,道光元年辛巳歲冬月吉旦?!?/p>

    它曾經是一塊多么風光講究的匾額。

    木材,是上好的杉木。這種在贛南到處生長的樹木,樹形修長筆直,木質堅硬柔韌,不易縮水變形。精工細做的匾額,是要杜絕雜木的。匾額的四邊,雕刻著精美的花草紋,畫工線條流暢,弧度和伸展都那么自然貼切。尺寸的選擇,是避禍擇吉的。匾頭的字數,按照過四字黃道“富貴貧賤”的講究,末尾恰好落在“貴”字上。

    題匾人王宗誠,是清朝的大臣,乾隆四十七年欽點的探花。官場的跌宕沉浮,成就了這一次歷史性的因緣際會:道光元年,王宗誠因受處分被降為提督江西學政,認識了會昌縣的儒學恩貢生劉其鳳。那時候,明經進士正是貢生之美稱。王宗誠為劉其鳳欣然命筆,留下了至今仍可窺筆勢之渾厚的“進士”兩個大字。

    劉其鳳家族曾經用多么虔誠的姿態接過并懸掛起這塊匾額。

    他們需要選擇吉日良辰,籌備一個隆重的掛匾儀式;他們需要抬著這塊匾,伴著齊鳴的鼓樂行走在清代的街巷中,進行熱熱鬧鬧的游匾;他們需要宰殺一頭肥豬,將豬血抹在匾額上以示祭匾;他們還需要為匾額蒙上一塊紅布,請來德高望重的人揭匾……那時,一定有成百上千的鄉民跟隨在游匾的隊伍中,祠堂外一定有鞭炮熱烈地鳴響,一定有許多人拍手相慶、嘖嘖贊嘆,一定有長輩諄諄地教誨著家中的晚輩發狠苦讀、博取功名。直到一塊“進士”匾不偏不倚地懸掛在祠堂的椽子上,長久地供世人仰視和膜拜。

    不用問,在崇尚讀書出仕的贛南客家,這樣的一塊匾額,曾經為一個家族贏得了多少榮耀,曾經激勵過多少少年捧起四書五經,不分晝夜地吟誦書寫。

    百匾堂里,還有當年的鄉紳周鳴鶴題寫的“德溥鄉邦”匾,有明世宗嘉靖八年殿試欽點狀元羅洪先為會昌縣著名士紳胡莊溪題寫的“莊溪草堂”匾,還有清同治七年狀元洪鈞為會昌縣儒學生蕭興揚的父母題寫的“齊眉昌后”匾……千百年民俗文化和精神文明的脈絡,以匾額為載體,似潺潺流水,浸潤著客家大地。無論是表彰善德名望,標榜科舉功名,宣揚慈賢節孝,光大祠堂宅第,還是互致壽辰祝福,匾額都以莊重之姿、雍容之氣,賦予其獨特的內涵和外延。

    由什么來說出它們背后的故事?那一筆一畫刻下的名字,那名字背后泛著熱氣的人,他們是狀元、榜眼、探花、進士,他們是一品大員、七品知縣、縣學教諭、普通士子,他們還是生活在民間的男人女人、父親母親、兒孫后代……他們用美好而簡潔的文字說出畢生的追求和向往,說出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和憧憬,說出對世風德行的期冀與自律。

    置身于匾額的叢林,我一一見識那些竹簽、補丁、印鑒、紋路,琢磨每一塊匾額雕刻的工藝、字數的講究,思考諸如“青衿繼美”“有敬姜風”等詞語內里的要義,還有題匾人與受匾人之間的關系和情感。我知道,如果要一一追尋每塊匾額背后的文化與故事、歷史的遷延,也許用上一生都未必能夠完成。

    這一百塊匾額,僅僅是在歷史星河中閃亮過的極其微小的部分。

    執著如蕭天長,一生都沒有停止過對匾額的癡迷和打撈。

    他的倉庫里,恭恭敬敬地擺著幾十塊收集到的舊時匾額。那是時間遺留的寶物啊,他像尋找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樣,將它們找到、清洗、還原、供著、奉著。有文物販子找來,出高價收購,他不給?!耙呀洘o價了?!彼f。

    他清楚記得,老家進行村莊整治時,舊的房子被推倒,赫然露出了許多經年未見天日的匾額:“痛心啊,有的被蟲蛀了,有的被腐蝕了,有的成了朽木,有的字跡全都模糊了?!?/p>

    它們究竟是被隨意丟棄,還是被有心人冒著危險藏在暗黑的空間里,耐心保存以期盼重見天日的一天?沒有人說得清了。只是時勢的動蕩不安,命運的顛沛流離,在人世中翻滾的艱辛,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蕭天長的能干有目共睹,一返鄉,就成了學習小組的組長,然后又參加了縣水電站萬人大會戰,因其能力突出被調到工程指揮部政工組,之后又到縣委秘書處工作,直至升任縣委辦主任一職。蕭天長的聰明也是少有人及的,他甚至一個人發明了土法的紅黃藍三色套印,用最簡陋的油印機,辦出了民間鮮有的彩色報紙?!豆I學大慶》《工地戰報》,他辦得轟轟烈烈,自己撰稿,自己刻板,自己印刷。因為名聲在外,《江西日報》的記者來采訪他,為他發了一大版的通訊稿。

    時間彌合了許多瘡疤,包括父親的英年早逝。命運是一片汪洋,他曾經身不由己地在深水中沉浮,也曾經用盡全力與風浪搏斗。多少年之后,他終于浮上岸來,看著那潭深水安靜地向東流去。

    蕭天長覺得,命運無情地嘲弄過他,但對他的饋贈其實并不少。比如回鄉之后,老木匠蕭先陽給予了他對木工之美的最初啟蒙,比如長期書寫大字標語為他的書法榜書奠定了堅實基礎,比如辦油印簡報對他的雕刻繪畫產生了長遠影響。這些,都是制作匾額缺一不可的技藝,并直接促成了他對匾額習俗一生的鐘情與熱愛、傳承和流布。

    將時光回溯到一九六八年的白鵝鄉,十九歲的蕭天長站在堂大伯蕭先陽面前,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聞名于四鄰八鄉的老木匠做木工活,看著刨子將堅硬的木頭變成柔軟的木花,看著潔白的木花卷成團,在地面上堆疊、彈跳。木屑紛紛揚揚飄起,又簌簌跌落,鋪出厚厚一層軟地毯。他嗅到了溫暖的氣息,那是木頭的清香、木頭的豐厚,將老木匠纏繞,將他纏繞,將村莊纏繞。

    其時,蕭先陽正在打造一架水車。蕭天長發現每一件愣頭愣腦的木工工具到了老木匠手中,都像孫悟空舞動金箍棒那樣靈活,那樣充滿生氣。眼見他不緊不慢地砍著、削著、鋸著、刨著,一根粗笨的木頭,就成了一塊塊光滑而細膩的構件。他造出的水車,不僅僅是具有使用功能的引水工具,更像是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在白日下閃耀著光輝。他還改造打谷機、耕田機等各種農具,每一次改造都充滿了獨特的創意,不僅改進了內部功能,又無限講究外在的美觀。

    在蕭天長眼中,老木匠已不僅是一個匠人,還是一位藝術家。他被這藝術迷住了。

    幸運的是,蕭天長的父親,恰好為他留下了一套木工工具。不夠的,自己再動手制。后來他想,熱愛一切創造性的折騰,也許正來自骨血里的繼承。沒有行拜師儀式,在他心里,蕭先陽儼然已是他的師傅。他喜歡暗暗地觀察、琢磨,暗暗地跟自己較著勁。不懂,就問,再不懂,就買書來學。一邊上著班,一邊利用工余時間敲敲打打,從最簡單的釘板凳開始,逐漸過渡到制作復雜的手工藝品,沒想到,居然學成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當蕭天長重新走在白鵝鄉的村道上,濕冷的季風送進鼻腔,他感到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味道。有什么在悄悄地蟄伏,又有什么急切地要在這個春天蘇醒。

    贛南的春天,蒲公英和紫花地丁貼著地面輕柔搖曳,油菜花鋪天蓋地地炫耀著它們盛大的金黃。四季常綠的杉樹,這時候也抽出了一串串新的嫩尖兒,天氣暖和起來,它們又要往高處拔一節了。

    蕭天長打量著房前屋后臨風玉立的杉樹,他由衷地喜愛它們優美的樹形,喜愛它們總是踮著腳尖,向著天空、向著陽光拼命地往上長。這些都是木匠的好材料呀,做房梁、做椽子、打家具,哪一樣少得了它。那時候,他還沒有預料到,自己一輩子用杉木做得最多的,是匾額。

    世界的變化,恰似“忽如一夜春風來”。一些禁錮不知不覺地消失不見了,一些村民漸漸找上門來,要蕭天長為他們做祖牌神位、宗祠匾額,重新供奉起來。那些跨越數個朝代,年長月久積淀下來的民俗文化從來沒有死去。村莊里的祠堂祖廟漸漸被修復,他們需要像原來那樣祭拜自己的祖先,需要在逢年過節、紅白喜事來臨時,在祖宗的面前熱鬧操辦,把頭牲酒果擺在祖宗的畫像前,把幸福的希望和悲傷的哭泣都說給祖先聽。

    為什么找蕭天長,原因很簡單,他們覺得蕭天長有文化,又會做木工。除他以外,周圍再難找出一個行家里手了。起初的匾額制作,并不是輕而易舉、信手拈來的。除了木工活,還有題字、雕刻、繪畫、上漆等各道工序,又有尺寸的講究、掛匾的習俗,哪一樣都不能出差池。這些,村里的老木匠不全懂,方圓幾十里,更沒有人懂。

    一個人的才華,就像生來茁壯的種子,總要在某一個地方撐破土層,冒出芽尖,長出根莖和枝葉來。

    來自民間的不竭需求,鑄就了蕭天長命運中最深刻的契機。沒有師傅,他就找來舊時匾額,買來相關書籍,像挖掘寶藏一樣,一寸一寸地深入進去。那分明是一座富礦啊,口子一旦掘開,他立即被匾額悠長的歷史流脈,及其內里蘊藏的巨大乾坤勾住了魂魄。

    回到一條大河的源頭處,我們看到最初的那一汪洪流豪邁奔涌,攜著一股王家之氣,從高處俯沖直下。

    關于匾額,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扁,署也。從戶、冊。戶冊者,署門戶之文也?!笔捥扉L發現,天下第一位題寫匾額的人,竟是他們上祖的蕭姓人氏——西漢開國功臣蕭何。張懷瓘在《書斷列傳》中記敘了他題寫匾額的故事:“前漢蕭何善篆籀。為前殿成,覃思三月,以題其額。觀者如流,何使禿筆書?!睗h高祖六年(公元前二百年),蕭何大筆一揮,寫下了“蒼龍”“白虎”兩關之匾額??梢韵胍?,這位善于篆籀的政治家必定多才多藝,書法功力深厚。一國宰相,力透紙背,如巨龍騰空,如猛虎下山,寫出了江山之氣勢,寫出了大丈夫之威武,以至于觀者如流,贊聲不絕。

    最初的匾額,是高居于廟堂之上的。在宮殿、城樓、關隘、府衙等雄偉建筑懸掛匾額,既為美觀裝飾,又彰顯氣勢威儀,極具指點江山之意。每一塊匾額的出現,都有其事件根由,又都是當朝的大書法家所題,并且,文字皆為大字榜書,筆勢雄渾,厚實穩重。故而匾額既是研究歷史,又是承習書法的極佳文化載體,正所謂:“以匾研史,可以佐證;以匾學書,可得筆髓?!?/p>

    此后的兩千多年,匾額又經歷了漫長的發展和演變進程。從形式到功用,從內涵到規制,都似河流的分岔,產生了大規模的擴展延伸。但匾額真正從官用轉入商用和民用,由廟堂飛入尋常百姓家,則是在宋代完成并達到一個高峰的。攤開《清明上河圖》,便是攤開一個商鋪匾額的繽紛世界。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在林立的商鋪正門,無不懸掛著方正的大字匾額,它們以醒目的姿態,招搖著商鋪的特質。

    至明清時期,匾額之興盛已可用無處不在來形容。從樓、臺、亭、閣到軒、榭、堂、館,匾額與建筑進入了水乳交融、不可分割之境。以至于今天我們走進幾乎任意一座古建筑,都會發現高懸的匾額上,似乎有一雙目光流盼的眼睛,告訴我們屬于這座建筑的龐大秘密,比如主人的身份氣質和處世態度,比如年代的遠近、職務的高低、家族的興衰。無論是一座高大的建筑、一幢威武的牌樓,還是一處寬闊的園林,如果沒有了匾額的裝飾和映襯,總讓人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空,沒有血肉,沒有溫度,也沒有靈魂。匾額,真正將中國古典建筑與文化珠聯璧合了。

    如果要為匾額的傳播流布畫出一條軌跡,它必定是自上而下、由北向南的。

    與福建、廣東、湖南三省交界的贛南,是客家先民駐足的第一站。隨著北方士族的大量南遷,匾額習俗也從中原遷延到了贛南。地理交通的制約以及生存繁衍的需要,使得他們大多聚族而居,這便為匾額習俗在贛南的演化埋下了伏筆。

    從留下的眾多古代匾額可以窺知,明清時期,匾額在功用上除了建筑裝飾,已大量演化為禮儀規范的載體。無論是皇帝對臣民的賞賜,還是民間的禮尚往來、文人雅士的自勵警勉、官吏對下屬的嘉獎或同僚間的酬贈,都離不開匾額這一表現形式。這個時期,正是贛南客家文化經交融漸至穩固的時期。

    遠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遠離祖業、祖地的贛南客家人,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文化火種和基因的追尋與復原。為著尋根問祖、凝聚宗族力量,贛南客家人以姓氏血緣為紐帶,大量修建宗祠、族祠,枝蔓分明。他們在祠堂里懸掛的堂號匾,則清楚地道明了先祖的來處,如蕭姓的“心傳堂”、黃姓的“江夏堂”、周姓的“成德堂”……

    走進贛南,你會發現,從齋堂雅號到官府門第,從修身立志到旌表賀頌,匾額文化已深刻滲透到客家人生活的每一處肌理和細胞。隨著他們在南方生存發展的實際需要,其形制又日臻充實完備、規范考究。再后來,逐漸衍生出教化鄉邦和鄉村管理的功能。

    一種跨越千年的文化,宛如一根環環相扣的鏈條。從蕭何到蕭天長,是天意嗎?是宿命嗎?蕭天長不知道。

    一九八三年,會昌縣唯一一家制作匾額的門店開業了。店主正是蕭天長。

    在這之前,到處都有打聽做匾額的人,可是找不到?!皼]有了,恐怕就要失傳了?!币恍├陷吶藫u頭嘆息道。蕭天長下了決心,要把那些折斷、丟失的東西,一點一點贖回來。

    一個關于文化和未來的夢想重新升起,他知道,這一次要走的,是一條維艱之徑。這時候的他,多么年輕,多么孤獨,又多么固執,像一個手持利斧的人,在已經荊棘遍布、密密封鎖的古道上,重新劈開一條路來。

    與之相伴的,時常是艱苦、危險和懊惱。

    寫榜書,是蕭天長的拿手好戲。從前的祠堂廟宇匾額,經常要請書家現場書寫,腰上綁著繩索,登上長長的梯子,懸在高處,一氣呵成,不容有半點差池。父親從高處摔傷,四十七歲逝世,是蕭天長內心揮之不去的隱疾。他一次次強硬地制止父親面容的浮現,一次次克服身不由己的戰栗和驚懼。

    他寫過的最大的字,現在還嵌在會昌縣珠蘭鄉雁湖村的山嶺上。每個字,直徑接近十五米,恢宏大氣,一天只能寫兩個。有時候,他舉著掃把,粗獷橫掃;有時候,他拿起刷子,精細研磨。那飽蘸著油漆的“果豐民富”四個大字,鮮亮亮地敞著懷,仿佛是大地對天空發出的宣言。

    “現在,寫不動了,也沒人敢站上去寫了?!笔捥扉L唏噓感嘆著,“很多程序都改成機器操作了,連雕刻也是。哪像從前,一毫一厘都純粹靠手工?!边@幾十年,學著他的樣開店的有十幾家,但真正能掌握匾額深刻內涵和全套技藝的,還是稀有。

    蕭天長對于匾額的要求嚴謹到了極致,因一字而廢全匾這種事,就他狠得下心。十幾天的汗水浸泡,昂貴的工料成本,他可以做到說棄就棄。某年小密鄉有人請他做一塊匾,好不容易大功告成,送到人家里,他忽然發現匾頭少了一個字,不細看是發現不了的。但是他沒有將錯就錯,而是立即收回重做,聲明損失全部由自己承擔。

    在骨子里,蕭天長仍舊是一個讀書人,儒家文化的“仁、義、禮、智、信”無疑是他為人處事的準則。

    那一次,他幾乎是耗盡全力,日夜趕制,終于在客戶喜慶的日子里如期完成了懸掛。前后多次的遠途往返、主家的怨言,加上費工費料,讓他飽嘗了尷尬的滋味。此后,廢匾事件幾乎再沒出現過。事故于他,是教訓,更是慢工出細活的一條標尺。

    一個不停為他人刻下豐富內涵的匾額的人,又何嘗不是在完成自體的修身養性。

    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先是會昌縣周邊的瑞金、于都、尋烏,再后來,廣東、福建、河南,甚至香港、澳門、臺灣也有人找過來了;有部隊的司令員,有省政協副主席,有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有畢恭畢敬的年輕人。無一例外,都是要他親手題的字,親手做的匾。絡繹不絕的求匾人,總是以客家人居多。用客家話講,就是“很著興”。祖宗堂號、鄉規民約、家風家訓、德行善舉、功名福祿,都是他們掛匾的因由。

    蕭天長親手制作的匾額,像天女散花,開遍了大江南北。他漸漸覺得,一度被攔腰斬斷的客家匾額習俗又回來了。那是祖宗的鄉愁,帶著墨水和木頭的香味,重新彌漫在贛南的大地上。

    他們積極入世的態度,還是那么鮮明;他們對老廟和祠堂,依舊充滿了敬畏;他們尊長愛幼的民風,仍然沒有改變;他們恪守的倫理綱常,照樣不可撼動。每當隆重的時刻到來,他們還會像從前那樣,撲通一聲跪拜在祖宗的面前。在金錢至上、充斥著私欲私利的世風之下,贛南客家人憑借一種代代相傳、歷久彌香的文化傳統,護住了那一股源自上古的清流。

    蕭天長怎么也沒有想到,在技藝日臻爐火純青的老年歲月里,他還會遭遇木頭的難題。幾十年了,與杉木朝夕相處,早已如同身體發膚,他熟悉它的氣味、紋路和脾性,也將生命的一部分揳進了杉木中??墒乾F在,壓制的板材大量涌入市場,人們正竭力將居室裝飾得越來越豪華、精美,而上好的杉木已經難覓了。人類砍伐的速度遠遠快于樹木生長的速度,原本叢叢簇簇的杉木,在贛南銳減。十多年了,蕭天長已經找不到成材的杉木,市面上所見的杉木板都是由嫩木拼接的,一刀刻下去就起了毛刺,雕刻出來的匾額,再也無法呈現厚實、光滑、美觀的效果。

    他是抗拒雜木的,他覺得,雜木配不上匾額文化的源遠流長和博大精深,也配不上他的手藝。無奈之下,他試驗過用紅木代替,一塊十平方米的巨型大匾制作出來,看著那樣端莊、穩重、氣派,卻在掛上去一個多月便崩壞了。最后的折中方法是,紅木只用于制作小規格、大厚度的匾,并采用通體做漆的辦法,減少木頭受潮受熱的機會,這才解決了崩裂的難題。

    鄉間長壽的老人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前來求壽匾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旦匾額發生開裂崩壞的情形,總要被看作是不吉之兆。蕭天長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親手做的匾額上。因為,每一位百歲老人,都是整個宗族的榮耀,老人的子孫后代是那樣虔誠地敲鑼打鼓,迎它、掛它、信奉它,并祈求它福佑家族里更多的人。

    他的手工,他的緩慢,他的考究,贏得了多少民間的信賴和長久的需要。

    然而時間終究不饒人,蕭天長感到他老了,漸漸力不從心了。匾額制作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他再也不能徹日徹夜地勞心勞力、趕工趕時了。二〇一四年的一個春日,他戴著老花鏡躬下身,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在木頭上靈活游走,一筆一畫,一刀一鑿,一研一磨,完成了最后一件手工雕刻作品。然后,起身離開操持了三十多年的“美境工藝室”。

    他背著一個隨身多年的舊工具包,從那條大街的門臉前抽身,身后響起隆隆的機器聲,木屑紛紛揚揚。他知道,現在的匾額制作,早已從純手工過渡到以機器操作為主,書法、雕刻、裝飾無所不能,即便是充滿文化意味的題詞,也可以在網絡中隨意搜索到。

    “很多人做匾都不講究的?!笔捥扉L說到這,是嘆氣,是惋惜。英雄遲暮,那種悲壯,也許無人能懂。在經濟大潮無孔不入的沖刷下,從前慢的匾額時代結束了。

    沉甸甸的接力棒,交到了蕭偉明手中。

    當全中國眾多非遺面臨傳承乏力、出路艱難的困局,純粹依賴財政支撐為繼時,我們發現,蕭天長從一開始就實現了傳統文化與市場經濟的結合,并以師承的方式,織就了一條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紐帶。

    在將斷層的客家匾額文化接駁回歷史的長河后,蕭天長不能不考慮傳承這一無法回避的命題。他想著,一把種子撒下去,總有一株,根子會格外正,枝干會格外粗壯。歷史的偶合是如此驚人的相似,這一次,仍是蕭姓子弟。蕭偉明,是他最看好的一個徒弟。

    蕭偉明幾乎走著一條和蕭天長同樣的人生之路。二〇〇二年高中畢業,大學之夢折戟,貧寒的家境等著他去撐起。彼時,年輕人紛紛朝沿海城市擁去。打工、掙錢、回家蓋房,幾乎成為小地方的人固有的生存模式。

    而他卻下意識地挪動了步子,朝蕭天長的匾額店走去。他的心里揣著一只不安的兔子,忐忑地跳:“蕭天長是有大名望的匾額專家,他會收下素不相識、身無長技的我嗎?”當蕭天長問他為什么想來學徒時,他的臉泛著羞怯的紅:“因為喜歡?!眴问沁@一句,對蕭天長來說,便足夠了。

    從事匾額行業多年,蕭天長收過的徒弟以幾十計,多數人是抱著謀求生計的目的來的。蕭天長不想勉強年輕人,總是讓他們先跟著適應一段時間,然后,來去自由。匾額制作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有的年輕人吃不得苦,學著學著就離開了。

    哪里有祠堂,哪里就有匾額。蕭偉明第一次跟著師傅下鄉,就是為一座祠堂現場題寫匾額。榜書,講究的是古樸雍容、端莊穩重。他看著師傅運筆從容,一氣呵成,將漢字之美之氣勢展現得淋漓盡致。僅這一次,師傅精湛的書藝和受人尊重的威信帶給他的震撼,就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本,他也想著先試試看的,但是那一天,在匾額高懸、莊嚴肅穆的情境之中,他忽然覺得,客家人骨子里的血液和基因在翻騰、在飛升。他想起小時候曾以仰視的目光看見過蕭天長。他穿街走巷跟在大人們身后,看著他們敲鑼打鼓去送匾,而大踏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蕭天長。那熱鬧,那排場,那氣氛,至今讓他心里感到熱熱的。他還發現,一塊匾掛上一戶人家,那家人的腰桿便挺得更直了,似乎為人處世也更講究德善修為了。

    師傅學識的豐富和人格的魅力深深吸引著蕭偉明,他在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不需要再考慮了,就追隨師傅,一輩子從事并熱愛匾額事業,做一個師傅那樣的人。

    蕭天長喜歡這個徒弟,他有文化功底,悟性好,又肯吃苦,踏踏實實地跟著打下手,從無怨言。他還像古時的學徒那樣講究禮數,逢年過節,總不忘登門謝師。二人雖為師徒,其實情同父子。帶徒弟,蕭天長從來都是沒有保留的,詩聯、書法、禮俗、雕工……主動教,手把手教。榜書,就數蕭偉明學得最好。沒過多久,便可放手讓他操作了。

    當我找到蕭偉明,他的言語中卻沒有得意門生常含的自足:“匾額蘊涵的內容太豐富、太深廣了,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我不能說我全部都學會了,只能說,還在摸索中前進?!比缃?,“美境工藝室”擴大到六個門面,蕭偉明的家庭經濟狀況早已今非昔比。時間飛速前行,盡管快節奏的現代生活取代了太多舊時的繁文縟節,但客家人對匾額的崇信和需求并沒有改變。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改變。電腦和機器的加入提高了效率,也滿足了不同人對價格和審美的不同取向。與老輩人相比,蕭偉明的眼光和對新生事物的接納程度,正悄然發生著改變。

    由蕭偉明來繼承衣缽,是蕭天長思慮良久的安排。三十多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憂心著這門古老手藝的傳承。老木匠蕭先陽早已不在人世。人啊,就像這田里的稻子,割完一茬又一茬。世事更替,誰也不能阻擋。

    但他還是覺得,這遠遠不夠。

    他有過持續多年的奔走呼告,那些憑一己之力無法完成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匾額文物的搶救、整理、展出,比如匾額習俗和技藝更遠更廣的傳播,比如發現和培養更多能接班的好苗子……他執拗地走在這條路上,抱著希望又不敢有太大的奢望,直到等來了驚喜交集的那一天。

    二〇一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頒布施行,為之呼吁過的,一定有許多像蕭天長一樣深懷遠憂和近慮的人。對民間瀕危文化的保護,從官方到民間迅速形成了上下聯動的一股合力。在會昌,文化部門伸出了橄欖枝,要和他一同追尋與打撈這即將失落的世間珍存。沒過多久,一百三十多塊珍貴的匾額匯聚在一起,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百匾堂”落成了,一本講述匾額的前世今生的書《百匾大觀》也付梓了……

    這期間,蕭天長結識了會昌縣非遺辦的曾敏。讓他吃驚的是,這個看起來憨憨的八〇后小伙子,竟是個研讀古籍的專家,博古通今,出口成誦。兩人以傳統文化為媒,迅速碰撞出學識的火花,成為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澳贻p的夫子?!笔捥扉L總是這樣笑吟吟地稱呼他。人生的不孤單,在于子期遇見了伯牙,流水穿過了高山。題寫匾聯的時候,蕭天長有了一位可以切磋的高手;非遺傳承的路上,蕭天長有了一位發力奔跑的伙伴。

    二〇一四年,會昌申報的贛南客家匾額習俗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為之嘔心瀝血幾十年的蕭天長,順理成章成為非遺傳承人。

    蕭天長在多次參加非遺傳承人培訓之后,回來又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師傅。

    二〇一七年六月,清晨的曦光像往日一樣照臨會昌,全國首個“自然和文化遺產日”到來。與之一同到來的,是現場匾額榜書電視大賽。呼啦啦飛轉的電風扇驅不散場館內熱騰騰的氣息,三十多名書法家現場揮毫,楷書、隸書、篆書、行書,各顯其長。作為評委的蕭天長欣然頷首,一面評點,一面示范。

    二〇一八年九月,贛南客家匾額習俗匾額制作技藝培訓班開班,三十多名愛好者坐在教室里,托著腮,像當年上學一樣,聆聽蕭天長時而幽默風趣、時而鄭重其事的講課。

    那些聆聽過蕭天長講解的人,那些被他手把手教習過的人,都說自己是蕭天長的徒弟。那些人,又匯入了更廣闊的人群和更悠長的時間之河。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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