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徐風:天工開壺(節選)

徐風:文學創作一級,江蘇省作家協會特聘作家。已出版著述十八部,五百萬字。重要作品屢獲中國好書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傳記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芳草》漢語文學女評委獎、《作家文摘》年度十佳非虛構好書、鳳凰年度好書特別獎。曾四次獲得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五次獲得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有重要作品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項目、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天工開壺(節選)
徐 風
精華在筆端,
咫尺匠心難。
日月中堂見,
江湖滿座看。
——唐·張祜
序章:晨課
清晨是從一炷裊裊上升的煙氣里開始的。
這是他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給師父的坐像點燃一炷香。并不飄忽的青煙里,他的目光與師父似有會心的交融。
用干濕相宜的毛巾,給坐像輕輕地擦洗一遍,也是天天。紫砂的材質,經年累月,在紗巾的摩挲與清水的淘洗下,已然現出一層薄薄的包漿。
一份時光的舊氣,一種時間與空間交融的肌理,讓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具有了豐富的層次與質感。
時光就這么一天天、一年年過去。師父的目光有時冷峻,有時溫煦,有時凝重,有時明快。他知道那是自己心念的折射,但又何嘗不是師父在冥冥之中傳遞給他的信息,或者,是自己把相應的信息傳遞給了師父所引起的碰撞。
一天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時間久了,就變成了一種內心的需要。他知道,這一節晨課于自己非常重要,因為它直通十八年的師徒生涯。然后,師父離去二十余年。他為師父焚香祈禱,從無一日間斷。
師父名叫顧景舟。
這個名字帶走了一個紫砂時代。而且,他留下的壺,還在繼續書寫新的故事。那些故事與年代、與手藝史有關,與地域、與紫砂江湖有關,與收藏、與紫砂壺的身價有關,與當年跟他的徒弟們,更是休戚相關。
早先,師父非常重視晨課。那并不是一個工藝科目,也不是機械劃一的程序,而是醞釀一種飽滿的精神狀態。比如,你怎么進門,怎么坐下,坐在椅子上的姿態,是蓄力待發,還是松松垮垮。在師父看來,你是什么樣子,壺就是什么樣子,每一把壺都有自己的精神狀態。那種狀態,都是制壺的藝人給的。比如,你的工作臺(業內俗稱“泥凳”)是干凈的,還是邋遢的;工具的擺放是凌亂的,還是井然有序的;裝水的陶罐里,水是隔夜的,還是新鮮的;水筆帚是干凈的,還是拖泥帶水的,都有講究。
這些,都是晨課的內容。
然后,做好了這些,你就聽到一聲咳嗽,不高,也不威嚴,但很有穿透力。就是這么一聲咳嗽,讓大家頓時就安靜下來。靜到什么程度?一根針掉到地上,你都能聽到一聲巨大的轟響。那是顧輔導的氣場。那個年代,沒有什么大師的說法,輔導,是紫砂業最高的稱謂。顧輔導,一直被徒弟們叫到他臨終的那一日,然后,一直叫到今天。
徒弟葛陶中,說在師父身邊的十八年改變了他的人生,并不是一句空話。
“跟我的人,有文化的,得我藝;沒文化的,得我技?!?/p>
這是顧景舟的原話嗎?顯然,是被一個寫他傳記的作家善意地改寫了。顧景舟不會那么自負,拿文化來說事。但是,這句話準確地傳遞了顧景舟當時的心情。如果要恢復原話,那就要換上兩個人的名字。此話是顧景舟私下與朋友說的,如果征求他的意見,他未必愿意公之于世,換上“文化”,他最后會同意的,因為那原本就是他要說的意思。
做顧景舟的徒弟,是不是都要被放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煎熬七七四十九天呢?
煉成丹,太難了。不就是做一把壺嗎?不就是一門手藝嗎?
說到底,師父心里自有一本賬,徒弟們心里也都有一本賬。
藝與技,兩者之間能剝離嗎?顧景舟說,紫砂壺的形氣神,形是第一位的,沒有精準的形,遑論其他。
用什么來支撐“形”?那就是絕妙的技。
技,是一種用肢體語言演繹的術語,它背后的支撐,是用時光打底的。顧景舟說,學做壺,起碼的功夫是十五年;最終呢,沒有最終。就像人只要活著,就要呼吸、就要吃飯;有一天,做壺人突然走了,留下的器與工具,還在替他說話。然后,那張他用了幾十年的、滿是包漿的泥凳前,又來了一個人,拿起了他的工具,又留下了很多器。
是的,做壺人走了,壺還活著,工具也還活著。
第一章:記得
一日,得一夢。師父問他:陶中,我教你的古法制壺,你可都還記得?
陶中不假思索地說:師父,記得。
師父:打一個身筒給我看看。
繼而,又說:就做一把茄段壺吧。
陶中以為,師父會讓他做一把滿瓢壺。但是,當師父說出茄段二字時,陶中心里頓時明白了。
這是師父的壺。
在他之前,有真正的茄段壺嗎?翻遍紫砂古籍,沒有。從明代開始,時大彬、陳鳴遠、邵大亨、楊彭年、黃玉麟、程壽珍,都沒有做茄段壺的記載。
第一個把自然界的瓜果花卉做到壺上的人,是明末清初年間的陳鳴遠。是他讓一把飲茶的器皿有了兒女情長。他的“東陵瓜壺”,看似一個老南瓜,實則是個氣節故事。說的是秦代,有個前朝的官員召平,曾經做過東陵王,不肯為新政做事,甘守清貧,在城南種瓜謀生。他種的瓜又大又甜,人們稱之為“東陵瓜”。
清代的“曼生十八式”里,匏瓜壺是有的。匏瓜是什么瓜?其實是葫蘆的變種。它是一個豐滿的幾何體,化到壺上,體現著一種田園牧歌的樂趣,象征著豐收與圓滿,從器型的角度看,也向壺手提供了一種挑戰。
匏瓜壺在江湖上走了一百多年,它后來的名字叫“匏尊”。
清代制壺名手何心舟,做過一把瓜形壺,那是比較接近茄段壺的器型了。何心舟一生制壺無數,好壺自然要流進宮中?!霸燹k處”有記載的,是他的瓜形壺。此壺飽滿,圓融,趣味橫生。
清末的制壺高手范大生,也做過瓜形壺,風格與何氏壺比較接近,都是走圓潤豐滿這一路的。但是,與顧氏“茄段”相比,出入還是大的?!扒讯巍币辉~,在師父之前,向無查考。師父的制壺履歷里,年輕時,為謀生,給上?!拌F畫軒”古董店趕制過“瓜梨壺”,顧名思義,那壺似瓜若梨,器型自是飽滿溫潤。顧景舟從來自愛,制作這批壺時,因有幫手,非其一人所為,故在壺底打款“自怡軒”——此乃師父上海仿古回鄉后,在謀飯的“商品壺”上專用之印。從今天的眼光看,那批壺雖然是急趕的活兒,但不失工穩與老到。但是,跟后來的茄段壺相比,氣度和器型上,還顯得有再造之處。
徐漢棠是顧景舟的大弟子,在談到茄段壺的時候,他也認為,紫砂的歷史作品里,并無“茄段壺”之說。
那么,茄段壺是師父的原創作品嗎?
師父卻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制壺這一行里,有句術語叫“自體伸縮”。對一個既定的器型,可以拉高,也可以壓扁,可以把彎流改成直流,可以把圓紐改為扁紐;可以把筋囊改成抽角或圓柱。唯一的底線是,和諧、圓滿、對稱、得體。
顯然,顧氏茄段壺是從古器中的瓜形壺、匏瓜壺中演變過來的。這個“演變”,要能讓人服氣,你得有自己的理念支撐。古人之古器,板上釘釘;無數法眼,過目不忘。你憑什么來折騰一把古壺?也就是說,你把前人的作品改來改去,能比他高明嗎?你得說出點道道。
于是師父有了這樣一句話:能改掉古人的毛病,也是創新。
茄段壺當如是。
如此,又出現了一個問題。既然此壺是演變的結果,或者,已然帶有創新的意味,那么,為什么還稱是“古法制壺”?
古人在承繼前輩作品的時候,都遵守著一個默契,也是制壺的“根本”——礦料天然風化、石磨碾碎、打泥片、鑲身筒……的制壺方法。古人認為,壺乃為茶而設。清虛足以侔古,廉白可以當世。這是古人心目中,人性的最高境界了。茶修,則是古人通向此境的一條棧道。通過飲茶,潤喉吻,破孤悶;進而上升到肌骨清、通仙靈,欲乘清風而歸去——通向“清虛”境界。
茶之真香,要靠茶壺來催發,所以,“宜茶性”,是一個壺手首要考慮的東西。茶性是通人性的。所謂古法制壺,就是古人在制壺的時候,總是想著,如何讓飲茶者,通過這樣一把壺,最大程度地煥發茶的靈性與韻味,并且,把這種靈與味傳遞給飲茶者。
然后,茶也一定會以它的靈氣來熔鑄壺魂。一把壺的氣質,天定佳質之外,還要茶來養。壺魂也是一團氣。甌露彌山味,清歡遠世塵。茶入壺中,要對味,就像一對伉儷,處到最佳處,會有夫妻相。茶和壺的氣息融到一起,還會熏染持壺人的氣息,壺面即人面,所有的氣息加到一起,便是包漿。
所以,你可以改壺型,可以變氣質,可以塑靈氣。前提是,你得尊重自然法則,把最大的“真”還給真。
這應該是顧氏賦予“古法制壺”的內涵。
山云猶淡泊,安者樂清虛。假如這是一幅超脫的仙境圖卷,你一定不難找到,仙者身畔會有一把壺。
明代陳繼儒的《小窗幽記》里,把“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當作是缺一不可的人間妙趣。這其中,“一甌茶”應該是清心醒腦、提神回甘的主打。
做壺的人,應該有這樣的自信。
那一日,陶中俯下身來,拿起一塊泥,正要開始打泥片。師父叫停,說,從選礦土開始,一步也不要落下。
說完,看著他,目光清癯。
那個夢境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師父的略顯佝僂的背影,踽踽遠去。
茄段壺,陶中心里慢慢地升騰起一把壺來。師父斷斷續續地教他用古法制壺,一共教了六七把,比如,滿瓢、雙圈。茄段壺,于他是最緊要的一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第二章:茄段壺
【黃龍山】
記得當初到師父身邊的時候,老聽他講起兩個古人,一個叫周高起,一個叫吳弿。
起先,他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是哪里人。后來,他慢慢知道,周高起是明代人,籍貫江陰;吳弿就在宜興本土,一個清代的文人。師父提起他們,神態是敬重,也有淡淡的惆悵。
有一天,他看到了師父的一摞手稿,是用工整的小楷,抄在毛邊紙上。他掃了一眼那稿子上的標題:《陽羨茗壺系》。
他沒敢多問。
直到有一天,師父給徒弟、學生們授課,說到了紫砂歷史,提到了那兩個人。說他們各寫了一部書,講紫砂的,是紫砂歷史上最早的兩部書。
然后,有一次,師父帶著他上了黃龍山。
那山不高,就在丁蜀鎮的邊上。不遠的地方是青龍山,也不高,山上出青石,可用來燒石灰。黃龍山到處都是黃石,燒不了石灰,但能用來砌屋,搗碎了還可以鋪路。它的巖石層里,藏著紫砂礦土,這個秘密,是讓一個叫周高起的明代人說出來的。但是,紫砂礦土在哪里,一般人并不知道。
原先,紫砂泥并不是泥,而是含鐵量非常高的礦石。這么說吧,在你沒有遇到它并將其從地底下挖出來之前,它是沉睡的,或者是死的。在地底的時候,因為地殼壓力是無機的,周遭便是它的萬古長夜。然后它被你觸摸到了,這非常偶然。你一鋤頭下去,它松動了,然后被你搞定。為什么是你,而不是別人,這件事,沒有誰能講得清楚。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自它松動并且被你拉出礦洞,就開始沾染人的溫度。
天日,這也是一個關鍵詞。陽光和空氣讓它有了呼吸,一陣風一片云一場雨,它就開啟了生命的旅程。相信那里面有無數生長的菌絲,把砂顆粒聯結起來,產生了塑性,使得泥砂有了很好的延展性,這和做面食的面粉發酵的道理是一樣的。
然后是風化。冰霜雨雪都來了,讓時光來擺平一切吧。礦土里的火氣土氣就被降服而消融了,相信那是古人的智慧。有的藝人性子急,今天挖出來的礦土,明天就碾碎了用來做壺了,結果放進窯里一燒,開裂了。于是懂得,應該讓礦土放在露天里風化,任憑雨水沖刷。長久的風雨剝蝕,會去除自然界中的礦物含有的可溶性的鹽,這種可溶性鹽經過高溫會變成釉,但紫砂是無釉的,獨一無二的透氣性,讓它一直牛到今天。
記得那一次到了黃龍山上,在一處巖石上坐下,師父環顧四周,朗聲念出一段文字:
“相傳壺土初出用時,先有異僧經行村落,日呼曰:賣富貴。土人群嗤之。僧曰貴不要買,買富何如。因引村叟,指山中產土之穴去。及發之,果備五色,爛若披錦?!?/p>
你們可知道,這段古文是什么意思嗎?師父問道。
徒弟們面面相覷。
師父開始了講述,他講話的語速,跟迎面吹來的風很搭,是緩慢的,溫煦的。
“相傳,陶土初出土時,先有一個模樣怪異的和尚出現在附近的村落,見到行人就喊:賣富貴啊,賣富貴??!村上的人沒有一個是相信他的,反而都取笑他。那怪和尚又說:‘貴’不要買,買‘富’總可以吧。村上的幾個老人半信半疑,便跟在他的背后,往上山的路徑而去。走著走著,果然來到一個很大的坑前,但見五光十色,仿佛披上了錦緞一般?!?/p>
這個故事,陶中似乎在哪里聽到過。但是,經師父一講,味道完全不一樣了。師父的講述,是一種接通——非但鏈接到古時,也讓你浮想聯翩到未來。此時每個人的想法應該是不一樣的。陶中覺得,一個古老故事匣子打開了,但故事并沒有完。師父在講古人的時候,實際把自己也擺進去了,余下的故事,是他自己在續寫。
想來,明代的那位周高起先生,是做了很多功課的。他還知道,紫砂陶土并非只有黃龍山有。比如,嫩泥出自趙莊山,此泥可以調和一切顏色的泥,好比是一種黏合劑。趙莊那個地方有山嗎?有,跟黃龍山一樣,不高;今天的人,可能會說,那算什么山啊,不就是個土坡嗎?可是,有人推測,明代的時候,它可能還是蠻像一座山的。關鍵在于,那山上還出一種石黃泥,當它還在山中巖石夾層里時,它其實就是尚未風化的石骨。古人的記載是這樣的:接觸到了空氣,它立馬就變了,堅硬的質地,慢慢地風化,變成碎片。而燒制出來的顏色呢,是純正的朱砂色。
“土出諸山,其穴往往善徙。有素產于此,忽又他穴得之者,實山靈有以司之,然皆深入數十丈乃得?!?/p>
這段話里,是不是包含著一個古人內心隱約的迷茫?可以想象,周高起先生寫到這里,筆端有點滯。他的意思是,陶土原本是在各自的山里待著,它們是不帶翅膀的。但是,在此處礦洞里發現的土,忽然在彼處山上也何其相似地發現了。
這是怎么回事?
仿佛它們有靈性,是跟著人們的腳步走的。在作者看來,這是個謎。然后他做出了一個判斷:上佳的泥料,應該都在地下數十丈的深處。它們是否會像走親戚一樣,相互串門呢?
后來的人對周先生的說法,給予了一種尊重基礎上的否定。他還是對此地的山勢不熟。其實,早期的黃龍山東段屬于臺西,西段北面屬于趙莊,南面屬于白宕,西段與青龍山交界處是寶山、團山,東南一塊是蠡墅。所以,后人說到的趙莊山什么的,都沒有跑出黃龍山礦區的范疇。
說來說去,還是說的黃龍山。
那本書上還寫了什么?師父那天興致高,說,想聽的話,再給你們講一段吧。
“造壺之家,各穴門外一方地,取色土藏于窖中,名曰養土,取用配合,各有心法,秘不相授。壺成幽之,以候極燥,乃以陶甕庋五六器,封閉不隙,始鮮欠裂射油之患。過火則老,老不美觀;欠火則稚,見沙土氣。若窯有變相,匪夷所思。傾湯貯茶,云霞綺閃,直是神之所為,億千或一見耳?!?/p>
那些造壺的人們,都會在自家門外辟出一塊地。把他們取來做壺的礦土,按照老祖宗的做法,篩搗加工,藏進地窖里。老祖宗說過,這土要養,伏它幾年也不晚。民間有句話是:心急喝不來熱白粥。
何時取用?自己琢磨去吧。所謂各有心法、密不授傳,說的是人做事,要靠心情,也要琢磨章法。壺坯做成,置于專用庫房通風陰干,待完全干燥,放入專用匣缽,入窯燒制。過火則老,美觀則無;欠火則稚且嫩,呈沙土氣。運氣好的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窯變”,那只怕是火神爺秉承上天的意志,給予某一把壺額外的造化吧。當一注香釅的茶湯從壺里傾瀉而出,壺身受熱,經茶水浸泡而產生的那種云霞綺閃的視覺效果,太讓人驚呆了。
師父說到這里,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后,陶中回憶起當年往事,心頭溫熱,仿佛就在昨天。
取礦土,要懂得眼口與宕口。
想那早先,去黃龍山上掘礦土,大都是在山腳下,南坡或北坡,先要找礦石露頭處,沿泥層,步步掘進。其裸露的礦口,如同一只眼睛,便稱眼口。
眼口做大了,就成了宕口。也有做不大的,挖下去沒幾下子,寡味得緊,看不出什么稀罕,這眼口就瞎了。
早年掘礦,無非一把榔頭、一把楔子、一根鋼釬,至多再加一把尖嘴鋤。
那尖嘴鋤,僅半截手臂大小,卻鋒利無比。挖礦的人都知道,蜀山北街黃麻子鐵匠鋪里打出來的尖嘴鋤,最是得手好用。
黃麻子鄰居馬先生,斷文識字的塾師。有一天給黃麻子講了一個段子,說是有一本古書,極神妙,對挖掘類器具的制作,是這樣說的:
凡冶地生物,用鋤、镈之屬,熟鐵鍛成,熔化生鐵淋口,入水淬健,即成剛勁。每鍬、鋤重一斤者,淋生鐵三錢為率,少則不堅,多則過剛而折。
黃麻子哪里懂得文縐縐的詞兒?馬先生還得一句句翻譯給他聽。黃麻子一拍大腿,說:知道了!生鐵與熟鐵要搭配起來,鋒口才最厲害。
這個道理,他要馬先生不要告訴別人。
馬先生山羊胡子一撇,說:書,又不止我一個人讀。
黃麻子跺腳:你不說,哪個知道啊。讀書人,就你眼刁。
馬先生哼一聲,說:老祖宗早就把道理教給天下人了。
后來,馬先生過世。臨終前,說要把心愛的幾本書帶走,其中一本,就是被他翻爛了的《天工開物》。他對黃麻子說:教你的道理,就是這書上說的。這本書,本想帶走的,還是給你吧。
黃麻子眼淚掉下來,說:我不識字,但我會讓兒子識字的。
雙手將書接過,深深一拜。
都知道,蜀山地帶,還是黃麻子鐵匠鋪打出來的器具好使、得用。
生與熟,要搭配。就像陰陽、黑白、虛實、涼熱之間的互補、平衡關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話不是黃麻子說的,也不是馬先生說的,是懂壺的文人說的。文人不會做壺,但他們懂這個世界。
古人與古壺,是在歷代文人留下的文字里,才活到今天。
像鷹嘴啄地一樣,慢慢地,掘土者把身子鉆進礦土層中了。
看準了泥層的走向,采掘進深約二三十丈,左右觀照,此中有否上等礦土,彼時已然明了。若尚有開采潛力,便可穩扎穩打,步步推進,凡挖進丈余,便要以石砌拱,以防塌方危險。宕洞不可大,否則容易倒塌,能容一人之身即可??拥揽?,也用黃石塊砌成相互支撐的拱券門洞??烤蛲琉B家活口之人,彼時已將一條賤命系在腰間,這跟下煤窯有點類似。宕洞黑暗,愈往里走,空氣愈稀薄,不可掌大燈。否則,火苗與人爭奪空氣,燈熄了,人也透不過氣來。但若不掌燈,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掌一豆油燈,銜在嘴里,門齒緊咬燈把,不敢有半點松動。所謂一燈如豆,僅照見眼前方寸之地。
掘土的人里,也有自己做壺的。他是要省下買土的錢,弄幾兩白酒喝喝嗎?這倒是其次;緊要的是,做壺的人須懂得泥的脾性。他要做什么樣的壺,要選配什么樣的泥,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會跟人探討,哪怕失敗了重來。最后的秘籍終在他手,他的造化即是壺的造化。
都知道,黃龍山上,北坡宕口的泥,品性比較純良,性子溫和,像女人;南坡一帶的泥,性子暴躁,像漢子,更像不肯馴服的野馬。柔與剛,于紫砂壺,都是要的。一把壺里,北坡的泥放多少,南坡的泥放多少,壺手心里有數,但從來秘而不宣。
此地人罵人的時候,禁不住會用南坡的泥來形容:“臭脾氣,南坡納泥!”
納泥,是當地方言,泥巴的意思。
一口最原始的礦井的形成,是頗費時日的。哪能幾鋤頭下去就挖到好土呢?除非你走了狗屎運。不過,既然有這個詞,就會有這樣的運氣兌現。一般來說,挖到一個好泥的宕口,就可以喝一陣子小酒了。這宕若是挖得久長,經年累月,他的名字,也變成了這個宕口的名字。通常,此地人習慣,第一個做原創茶壺的人,那壺就隨了他的名姓。是敬重,也為好記。比如,最早的供春壺、吳經提梁壺,后來的曼生石瓢、子冶石瓢,都是人名。壺是人做的,宕也是人開的,于是,北坡南坡,就有了二喜宕、苦根宕,就有了慶生宕、德寶宕。后來,也有用姓氏做宕名的,如葛宕、鮑宕、陳家宕、白宕等。
即便是最好的泥宕,一點一點往外掏的,也并非全是可以做壺的礦土。
所謂好土,好比五花肉中的精肉,一層一層的,隱藏在甲泥當中。甲泥,是深藏于地層中未經風化的頁巖,紫褐色,似鐵甲,故名。說甲泥是五花肉里的肥肉,還是過于抬舉了,它其實就是次于紫砂礦土的泥料,砂感差些,可塑性差些,做壺會養不出包漿;但用來制作花盆雜件之類,還是好的。而“精肉”——紫砂上等好泥,要小心翼翼地從甲泥中剔選出來。于是,文人便說它是:
巖中巖,泥中泥。
早先人們的記憶里,黃龍山上并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疏竹密林、岡巒重疊的風情,所謂落霞孤鶩、秋水長天的景致,都是《芥子園畫譜》里古人的精神標配,此間還真是難覓蹤影。就算給這里的人們送“富貴土”的始陶異僧,也并沒有留下他的半個腳印。文人沒有給他寫詩,也許是因為他只給手藝人飯吃。而諸般雕蟲小技,又難入文士法眼。環顧四周,類似于風雨剝蝕的古樸茶亭,臥龍高士般的敞亮茅舍,牧牛的孩童吹響的竹笛,以及小仙女的裙裾飄拂,都與黃龍山沒有關系。
民謠或山歌會有嗎?
六月溪山日頭黃
烏龜出洞趕黃狼
黃狼逃開千里路
烏龜餓到肚皮光
六月溪山日頭黃
茶壺跌破好心傷
千補萬補修不好
換把好壺心舒暢
六月溪山日頭黃
新開茶壺八面光
老板官人都歡喜
添財進寶晝夜忙
顯然這調調與黃龍山有點沾親帶故。但從文字看,已然經過了搜集者的“整理”,某些過于“工整”的文字與韻腳,暴露了些許缺乏野趣的拘泥。
顯然我們找不到這山歌或民謠的原始傳唱者。從字面看,有一點尚可確定,茶壺乃是該地陶瓷圈里的主打。無論老板還是官人,乃至平頭百姓,對茶壺都有歡喜心。而且,一把好壺的被摔破,給其主人帶來的“千補萬補”的遺憾,說明它已然是有身份人的心頭寶愛,早就超越了一件喝水器皿的范疇。
有一個民間細節,或可表明挖宕礦工是不甚快活的。此地人的娛樂里,“克牌九”是一種流行的玩牌方法???,就是押,賭注的意思。賣勞力的人,空閑時也可以去“克”一把,試試運氣,也調節一下疲憊的身心??墒?,挖宕的人,忌諱這個“克”,此地方言里,克即是傾倒,就是塌方的意思。就像燒窯的人不能說“熄火”,裝窯的人忌諱說“破”一樣。所以,從你挖宕那天起,你便不能克牌九了。
苦命,并不是單指干活累,而是即便有點小錢,也不能玩自己愛玩的東西。如此說來,黃龍山帶給挖宕人的幸福指數,確有些偏低。
舉目東眺,離此不遠的地方,有一座蜀山,蘇東坡到過那里,是留下傳說的?!蛾柫w茗壺系》這樣寫道:“陶穴環蜀山,山原名獨。東坡先生乞居陽羨時,以似蜀中風景,改名此山也。祠祀先生于山椒,陶煙飛染,祠宇盡墨,按《爾雅·釋山》云:獨者蜀,則先生之銳改厥名,不徒桑梓殷懷,抑亦考古自喜云爾?!?/p>
蜀山無陶土,山坡上陶穴環繞。每到夜間,但見陶煙滾滾,火龍飛舞,映照夜空,嘆為觀止。按字面理解,陶穴,是燒制陶器的土窯,還是燒窯漢子的居所?
應該是土窯群吧。
此文想告訴我們,蜀山原名獨山,北宋時,蘇東坡卜居陽羨,徜徉于蜀山腳下,見此山頗似家鄉山景,故改獨山為蜀山。后人建蘇公祠于山椒,以茲紀念,如今陶煙飛染,祠宇盡墨,作者偶閱《爾雅·釋山》,至此處,發現竟然寫著“獨者蜀也”。則蘇東坡當初改獨山為蜀山,并不僅是懷念桑梓,而是有考據,獨與蜀是通的。
說來也是,蘇東坡在陽羨留下的故事頗多。他對百姓總是謙恭有加。比如,他置田買地,曾買下一座鄉村宅邸,不料此宅的貧寡老母不允而呼天號地。東坡聞知內情,當即撕毀房契,向老太太賠禮。又因老太太貧病交加而未索回買房之銀兩。如此慈悲心腸,他不至于會把當地的一座山貼上自己家鄉的標簽。
后來,有當地民間傳說,說東坡見此山,脫口說了一句:此山似蜀。當地人趕緊將獨山改為蜀山。
他犯得著嗎?
盡管,所有的附麗皆是善意。
總之,此山與一個叫蘇東坡的人搭界了。此地俚語,稻草綁在龍蝦上,便是龍蝦價。這話用在蜀山上有點損。因了東坡,它是得了許多浮名,卻不是它自己要的。人們附加給它,其實是為自己,因為他們靠蜀山吃飯。蜀山腳下,蕓蕓眾生,俱是制壺與燒壺,以及陶器買賣的名利之場。又因蠡河關切,山與水盤繞互動,各自滋生活力,變成一個無法替代的活色生香的巨大氣場。幾百年過去,嘩嘩響的金銀,流向了它的每一寸空間。春風沉醉,歲月不居。人們在享受蜀山、消費蜀山的時候,誰也不會忘懷,幾乎所有的傳世茶壺,都是黃龍山的礦土制成的。
后來紫砂壺就變得越來越金貴了。
當然是文人在鼓搗。
“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
寫此詩句的文人,并沒有來過黃龍山,他叫汪文柏,清代浙江海寧人。他的意思是,人間的珠玉有啥意思呀,還不如陽羨溪頭的一丸紫砂土呢。
汪公寫此詩,乃是遇到了制壺名家陳鳴遠。作為一個喜歡出游的制壺藝人,陳鳴遠的腿比較勤快。古時有本事的人,在家里總是待不住。他懷里揣著些壺,心里總想著,要給它們找到可以托付的知己。一路走啊走,就到了浙江。遇見汪文柏這樣的壺癡,應該是彼此的造化。汪某人家世富貴,金玉之類見多不怪,俱是閑拋閑擲;紫砂好壺,卻是稀罕之遇。在他眼里,一枚陳壺,哪里是人間珠玉可以相比的呢?有看客發噓聲:餓你一個月,看你還怎么說。
其實,真要是價超珠玉的紫砂壺,想必早就脫了泥胎,得了真氣。那還是壺嗎?但是,它若不是壺,喜歡它的人,怎又會恨不得將自己的命融進去,須臾不離地寶愛呢!
不管如何,汪詩落地,紫砂壺便有“寸土寸金”之說。
看客又說,有那么金貴嗎?
且慢,汪公說的是壺,并不是專說的砂土。這一把土,在誰的手里,做成什么樣的壺,才最重要。
紫砂礦土不是田黃,不是雞血石,也不是翡翠。就原料而言,它并不金貴。
說它不金貴,也是有歷史資料佐證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一百斤“底槽青”紫砂生泥的價格,是一元錢。
底槽青,是紫砂泥里的極品。
略次一點的“中槽青”泥,一百斤的價格是八毛錢。再次一點的“野山紅棕泥”,一百斤的價格只有五六毛錢。
也就是說,由于太賤,紫砂生泥是以百斤為起碼單位出售的。到了一九六二年,一塊上等的二十五斤重的紫砂生泥,長長方方,做成年糕形狀,頗有禮品感,它的身價也只有三毛五分錢。
今天看來,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價格。
查閱資料,那時一把“甲等”紫砂壺只賣三毛錢,略低的壺,只賣一毛五分錢。
不過,同樣的一把泥到了顧景舟手里,他的一把洋桶壺,最低的價格也沒有少于八斗米。
民國戰亂時期,貨幣不值錢,江南地帶民間交易,都是以大米來結算。那時一個鄉村教師的薪金也不過五斗米,所以才有“不為五斗米折腰”之慨嘆。
不過,后來有一種來自權威機構的說法,讓紫砂泥又金貴起來。說是除了黃龍山以及毗鄰礦區,別處都沒有紫砂泥。
別處沒有,外地更沒有。
有外地人來,風塵仆仆捧著一抔土,看著像紫砂泥,他們要爭個理,別說這土只有宜興有。陜西延安有,廣東潮州有,浙江長興、寧波有,安徽廣德有,廣西欽州也有。
做把壺一試,氣孔、色澤、感覺、味道,怎么看都不一樣。
不一樣,外延很大。
砂感、透氣、可塑,是紫砂壺的關鍵。燒成后的紫砂壺,內中有大量的團聚體,布滿大量的氣孔群。所謂發茶之真香,就是要靠壺體的透氣孔,茶水不可能通過氣孔滲出來,水蒸氣卻可以。那是千千萬萬個水分子的傾情蒸發。隨之蒸騰而起的,是人的愉悅心情。
再做一個試驗。外地的“紫砂土”,可以用來拉坯、灌漿;宜興紫砂土不行,它必須經過打泥片、鑲接身筒方法來制壺。早先也有人突發奇想,用紫砂泥拉坯,結果慘敗。那壺是漏水的。顧景舟傳記《布衣壺宗》一書,寫到當年紫砂廠為了趕上“大躍進”的步伐,用紫砂泥做拉坯壺,放高產,在“廣交會”上出了洋相。顧景舟忍不住拍案罵人了。
后來有“紫砂拉坯壺”問世,那是在紫砂土里加進了其他材料,它的臉,怎么看都不太舒服。老實說,它已然不配為真正的紫砂壺了。
還有一個關鍵是,一把壺背后,要有諸多支撐。
你有貌似“差不多”的礦土,行,你做壺吧??伤苄?、透氣性之類且放一邊,你有文化底蘊、手藝史、飲茶史、風俗史的支撐嗎?
如此看來,一把壺的背后,絕不是空的。
【開始做壺】
謹遵師囑,做一把茄段壺。
就器型看,那是光器里古樸的一種。前些年故宮出過一本《宜興紫砂》,都是明清時期宮藏的紫砂器。明代中后期起,文人的審美,講究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簡無詰。體現在紫砂壺上,就是返璞歸真、不事雕琢。在幾百件打入宮中的紫砂壺里,并沒有茄段壺。類似的壺型,找來找去,只有一件瓜梨壺。
無疑顧景舟喜歡這樣的壺型。早年在為上?!拌F畫軒”趕制一批紫砂壺時,特意向“鐵畫軒”老板推薦了它。不過,當時他并沒有稱其為茄段壺。
仔細觀察,當時以“自怡軒”為壺款的那批壺,跟后來他做的“茄段壺”相比,風格趨近,但細部的變化還是大的。
最大的區別在哪里呢?
葛陶中認為,瓜梨壺,還是瓜果的概念。演化到壺上,它的肩頸豐腴、壺體豐盈,過渡到壺底,卻慢慢下沉。這個沉,是沉潛,是沉穆,也有些許的厚拙與沉郁。當時顧景舟要養家。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成婚,但父母和幾個弟弟,除了租種別人的一點薄地,并無其他收入。做這批壺正是盛夏,鄉下悶熱難當。上海在催貨,一天也等不得。按顧景舟的性格,急火飯是不做的。但是,人家付了定金,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是夜,寂寞的鄉村如一口燜鍋,蚊蟲飛舞,顧景舟等在昏暗的油燈下,揮汗如雨。只能把雙腳放進灌滿涼水的陶甕里,這樣不僅可以降溫,還讓蚊蟲叮咬不著。肩膀上搭一塊濕毛巾,是吸收汗水的。特定的情景,人的心情難免留在壺上??v然,從壺面上,你看不出半點心急火燎的印記,但是,略略下沉的底部,卻傳遞了這樣的信息:人在低處時,任何的高蹈、優雅都只能在念想中回味,不氣餒、不沉淪便是氣節超拔。
按照約定,顧景舟沒有在這批壺上打自己的印款,一是因為還有其他幫手,最重要的是,這壺于他,只是說得過去的商品壺?!白遭帯笔撬麖纳虾7鹿呕貋碜云鸬凝S號,有信心滿滿的內涵。
等到顧景舟再做此款壺時,瓜梨消隱,茄段從容登場了。
茄段壺,像一個立在那里的團茄,整個器型所散發的,是一種拙樸、圓渾的氣息;與瓜梨壺相比,則增加了勁挺、高蹈的氣度。
是的,勁挺與高蹈。彼時的顧景舟早已不是“自怡軒”時期的那個鄉村壺手了。茄段壺,保持了瓜梨壺的簡練與厚拙、沉穆與凝重,底部的拉高,使得壺體蓄滿勁挺的力道,氣質里的高蹈,是要有內涵支撐的。顧氏人生到了晚年,已然登高遠望、一言九鼎。
從最早的瓜形變成茄段,連接著歷代藝人的心結。師父沒有講過,最早的匏瓜,到后來的瓜梨,為什么到他手里,就變成了茄段。
古人與后人,并不能頷首相望。但是,他們能在存世的一把壺上,找到先人的精神脈絡,以及做壺時的精神狀態。那層層推展、環環相扣、收放自如的線條,演示的是無止境的生命律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現在,由葛陶中來做茄段壺了。
他選了存放多年的黃龍山老紫泥。
老紫泥,也有生、熟之合。生泥的概念是,它是陌生的朋友,但并不是剛進屋的陌客。它和熟泥一樣,老家都在黃龍山。最早的時候,它堅硬如鐵地待在山肚子里昏睡。一晝如萬年,萬年如一晝。某日某刻,它是在一種懵里懵懂的狀態下被喚醒,隨即離開萬丈昏暗的老家的。假如它有眼睛,那么,在它的身軀剛露出地面的時候,一定會在突然的炫目中興奮到差點休克。在空氣、陽光、雨露、風雪的擁抱與肢解下,它慢慢變成無數形狀不一的石塊,然后被磨成粉末,然后加水,然后被一雙粗糙的大手反復調和,壘成泥塊。然后它進入到一個葛姓的制壺人家中。此時它還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如何,同樣是一塊泥,制壺高手可以讓它變得寸土寸金;而“鄉坯”(此間藝人對一切孬壺的統稱,它們的出生地大抵在偏僻的鄉村,故名)之手,卻可以把一塊同樣品質的泥料糟蹋得一文不值。之前的經歷表明,雖然它還是一名新兵,但已經不需要受苦了。不過,它對自己的期待還是有些偏高,它聽到了制壺主人的嘀嘀咕咕,它終于明白,即便它此刻已經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泥塊,有模有樣,有著紳士的腔調和派頭,也不是立即就可以用來做壺的,它還要在制壺主人的陽臺上或院子里接受第二次伏土。
取回的泥,照例要伏土。
伏土,說白了,就是把礦土或泥塊晾在一邊,通常是通風而不受暴曬的陰涼處,一年兩年不去搭理它。此處的伏,不是攻城掠地前的埋伏,也不是心懷叵測的潛伏,而是老老實實的匍伏。你就伏在那里,一年兩年不要有什么動靜,不要讓人們感覺到你的存在,你便是修了功德。如果給一塊砂土賦予靈性,它會知道這是成大事之前的必然功課,它是等得起的。時間稀釋、分化著它身上殘存的頑劣脾性,也昭示著它未來巨大的可塑前程。伏土還有一個好處,只有經過充分的伏土,泥料才能經得起反復地捶打。
所謂熟泥,就是之前做壺多下來的邊角料,它跟做壺的人已經相當稔熟;像打球,它已經做過至少一次以上的替補隊員,滿身的活力,卻輪不到上場。不做進壺里,它就只是一塊泥而已?,F在,機會終于來了,它再一次登堂入室,有一種被重新獲用的期待。
那一日,整泥塊,也是吃緊的活兒。
記得當年師父教徒弟做壺時,對泥料特別講究。
生泥的性子硬,就像未滿十八歲的愣頭青,走路都橫沖直撞的;熟泥呢,已經經過了捶打與晾伏,原先火勃勃的氣息,在反復的捶打與陰干的交替中,品性已經趨于溫煦,說難聽點,也是老江湖了,而泥料該有的韌勁,卻昂昂地還在。此時,將它們與剛入伍的生泥和在一起,體現著制壺主人的一種考量,生與熟,就像剛與柔、黑與白,本身就是一對。生中有熟,熟中帶生,剛柔相濟,方顯本真。最好的泥料無非是這樣:它是可塑的,有豐富的質感,也有相宜的干濕度。而所有這些,必須讓熟泥和生泥來聯袂完成。
生泥和熟泥如何融合?并不是說把它們攪拌在一起就成了。葛陶中備了一只水缸,里面是半缸清水。某日清晨,他把生泥和熟泥一塊塊地輪番放進水缸里,頓時,水面上泛起了一串串泡泡。這聲音會讓人想起小時候一個猛子扎進水里的感覺。它們是在交頭接耳嗎?或許,它們想象的江湖,要比這口水缸大很多。也不知道,這口水缸是不是它們最后的歸宿。既來之則安之吧。出來混都不容易,誰知道明天我們會在哪里呢?
最后,用一層薄薄的塑料膜,把缸口扎緊。這是為何?它們難道會跑掉嗎?不是的,是為了讓它們更好地發酵、膨脹、融合。兩天兩夜過去,相信它們就真是患難兄弟了。
把覆蓋在水缸上的那層薄膜揭開的時候,已然分不出生泥與熟泥了。說它們是“混搭”應該不很確切,實際的情況是,它們在過去的兩天兩夜里相互滲透,相互成全,確實分不出你我了。
從質地看,它們現在已經不是泥塊,而是泥漿了。如果你用手去抓捏,它們會紛紛從你的手指縫里鉆出來,嘀嗒嘀嗒地落到水缸里。然后你用一根木棍在水缸里(此時應該叫泥缸了吧)用力攪拌,泥漿們就會根據你的手勢和慣性,隨著木棍,現出一種旋轉的渦輪狀。
帶有弧線的攪拌。葛陶中說,這樣的攪拌,是為了充分地將熟泥和生泥融合。熟中有生,生中有熟,是一種“剛剛好”的狀態。
然后,晾曬。此時需要陽光直射。泥漿們以四仰八叉的姿態,接受著舒坦的陽光浴。在陽光的照射下,它們呈現著各自原有的風姿??上?,在沒有成型與燒制之前,人們的肉眼還難以分享。明代有個叫吳梅鼎的人,寫過一部《陽羨名陶賦》,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談紫砂泥色的,翻譯成白話文:
“說到那紫砂泥色的變化,有的陰幽,有的亮麗。有的如葡萄般的紺紫,有的似橘柚一樣的黃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綠,有的如寶石滴翠,有的如帶露向陽之葵,飄浮著玉粟的暗香;有的如泥砂上灑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堅實,如黔黑的包漿發著幽明之光,那奇瑰怪譎的窯變,豈能以色調來命名?仿佛是鐵,仿佛是石,是玉嗎?還是金?遠遠地望去,沉凝如鐘鼎列于廟堂;近近地品味,燦爛如奇玉浮幻著精英。那是何等的美!世上一切的珍寶,都無法與它匹敵啊?!?/p>
從語氣看,這是一個古代文人玩壺玩到“癡癲”狀態的一種感嘆。他在為大家打開并描摹一個未知的世界。
毫無疑問,此時陽光是一位神力滿滿的塑造師。它在蒸發人間的水分,提煉那些在它看來有價值的干貨。落實到紫砂泥漿上,那就是,把多余的水汽刪除,留下最飽滿的各種元素,為一場造壺的盛宴做好必要的準備。
此時如果有能力把泥與漿分開,你會發現留下的是一些有棱有角的粉狀,直到最后它們還保持著原始的姿態,以致讓我們確認,漿是它的肉身,砂是它的筋骨。
這便是紫砂的真髓。
把生泥和熟泥調和在一起,原理是從哪里來的?這里又要說到明代那位宋應星先生了,他在《天工開物》一書里,說到了絲綢的紡織。大凡絲織品,織成后還是生絲,要經過煮練之后,才能成為熟絲。煮練的時候,用稻草灰加水一起煮,并用豬胰脂浸泡一晚,再放進水中洗濯,這樣絲色就能很鮮艷。然后,用早蠶的蠶絲為經線,晚蠶的蠶絲為緯線,煮過之后,每十兩會減輕三兩。如果經緯線都用上等的早蠶絲,那么十兩只減輕二兩。煮過之后要用熱水洗掉并繃緊晾干,然后用磨光滑的大蚌殼,用力將絲織品全面地刮過,使其現出絲綢的光澤來。
這個原理,做紫砂壺的人借過來用了。
世上的事,都講究因緣際會。一物降一物,一物補一物;一物克一物,一物配一物。都是緣分。
生泥和熟泥,就這樣變成一家了。
【捶泥】
砂泥,天生就是用來被捶的。
陶中記得,當年跟師父學做壺,光是捶泥,就學了小半年。一起進廠的學徒,別的師父都教徒弟做壺了,這里還在捶泥。這要捶到猴年還是馬月,不知道。師父說,泥是死的,要把它捶活,要聽到它的呼吸,聽到它的叫喚,才可以做壺。
泥、壺坯,都是生命。同樣,師父認為,不得法的捶泥,是可以把泥捶死的。
泥怎么捶?記得當年師父說過一句話:先要把泥捶和。
一個字:和。
數十年后,葛陶中捶泥,對這個“和”字,又多了一份心得。
和,不光是捶泥,也是制壺的根基;這個和字好厲害,說白了,大到一個世界,小到一局麻將,和了就贏了。
就捶泥而言,雖然生泥和熟泥已經融合了,但氣還沒有被理順。這里的和,就是把泥里的各種野氣、土氣、火氣、戾氣理順,把各種不和的元素,通過捶泥來擺平。
如同一個鏡頭的閃回,記憶閘門打開了。
大家要看仔細了。師父說了一聲。他講捶泥的原理,一字一句,像珠子落到盤子里。不過,他只教一遍。
但見平時斯斯文文的他,突然舉起那重重的木槌,以一種貌似不對稱的力量,像一記彈子落地,有非常輕捷的彈性;又如重器出擊,剛猛有加。你可以說他是舉重若輕,事實上他的舉起非??旖?;而落地時,有穩如泰山的凝重。這個由快轉慢,大約在一秒鐘里完成。
然后,木槌紛如雨點地落到泥塊上,似急管繁弦,若影劈落江。慢慢地,又若燈草而千鈞,疾徐有致,水落石出。
平時師父走路,踽踽而行;與路人招呼,轉頸遲緩。但一旦抄起槌把,突然發力的時候,那爆發的力量從何而來?
和,是捶出來的。捶泥當然是一門重要的技術。你得首先給它一個飽滿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說,當你拿起槌把的時候,你的兩只手,要像過電一樣,把你的能量傳遞給木槌。所謂木槌,當地人稱“納泥榔頭”,納泥就是泥巴,榔頭是一段被截取的完整的枕木,實實篤篤,蠻重。
它被舉起時,仿佛集合了千鈞之重;有節律的捶打,讓它變得亢奮,像一個上場的拳手,它在持續的跳躍中不斷尋找出擊的落點。在力量不減的彈跳中,它強勢地左右著局面,將它的力量遍及整段泥料的每一個毛孔。
經歷了和風細雨,也承受了風暴雷電。此番那般地捶打,泥變了,遺憾的是你不能將它放到嘴里去嘗,否則你會感覺它很筋道,很有嚼勁。做壺的熟手,此時再把紫砂泥抓在手里,一切都是剛剛好,那泥的活勁,給人一種放手便會游走的感覺。
光是一團泥,師父就讓陶中捶了三個月。
姿勢不對,落點不對,聲音也不對。顧景舟不用眼睛看,一聽就知道了。
“你是在鋤田,還是在掘地?”
這句話分量夠重的。
葛陶中吃不下飯。他原先的師父叫李碧芳,功力頗深的紫砂女藝人。葛陶中“逃”回李碧芳身邊,說,真受不了,我不想回去了,還是繼續在您這里學徒吧。
李碧芳說,小子,這樣你才能學到東西啊,別人想被顧輔導罵,還輪不上呢。對你要求嚴,也是看重你,要是有一天你做錯了,他也不罵你,那你就完了!
于是,葛陶中又回去了。他不敢表現出委屈的樣子,但是顧景舟全都知道。琴弦繃得太緊,也會斷的。偶爾,他也會跟徒弟們放松一下,唱一段京戲,講個紫砂江湖上的段子。
“早年某壺手在上海仿古,想看梅蘭芳的戲,票價十塊銀洋。省吃儉用幾個月,把攢下的錢換成一張戲票??磻虻臅r候,眼睛也不敢眨。晚飯吃的泡飯,戲剛開場,就想尿尿。坐在那里不想動,撒個尿,一來一回的時間,等于一塊錢沒了。憋到第五場,實在憋不住了,撒腿跑出去,黑暗里摔了個跟頭,一嚇,尿褲襠里了,也不管了,趕緊回頭,這一跤摔得好,少走一半路,只損失五毛錢?!?/p>
尿了一褲子看戲,還是享受嗎?
徒弟們笑翻。
某人是誰?不知道,也沒人敢問。師父講此故事,神態俱是幽默,他自己不笑,但聽的人沒法不笑。
后來有人說,師父那是調侃裴石民——七老藝人之一,也是顧少有的摯友。他早先在上海待過十年。
葛陶中否認。他說,師父不會這樣調侃自己敬重的朋友。
然后,醒泥。
泥被捶累了,跟人一樣,需要歇一歇。醒泥的過程非常重要,就像文章里的閑筆。你寫得太緊、太滿,文章就不透氣了。
醒泥的時候如果再放一首古曲,師父一定會選《陽關三疊》。
師父說,紫砂壺的生命,就是手工拍打,泥本來是死的,需要震蕩,才能活,呼吸才能勻稱。當然,泥要正宗,才經得起捶打。
所謂正宗,從粉碎礦土開始。早先,是用牛和驢拉石磨,來碾碎礦土,終日粉塵飛揚。老輩人回憶,干活的人用棉花塞住鼻子和耳朵,衣服是不穿的,光著身子干活的好處是利落。夏天的時候,干完活兒,但見一個泥人走過來,走到面前也看不出他是誰。汗水一條條往下掛,往蠡河里一跳,撲通一聲,人鉆進水里,一圈泥粉隨著漣漪蕩漾開來。
真空煉泥機是工業文明的產物。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大躍進”,機器煉出來的泥,把人力解放出來了,但是,紫砂泥的特性,在機器的飛速分解下消弭了很多,與石磨碾粉的感覺相比,壺面上容易產生細小的波紋。像顧景舟這樣的老藝人們,在乎的還是石磨碾碎的泥料以及手工捶打的那種氣場。
把手工石磨碾出來的泥,和真空煉泥機煉出來的泥,放在一起比較,最大的區別在哪里呢?顧景舟當年曾經對葛陶中講過一句話:
“一邊是糯米,一邊是雙季稻米?!?/p>
他說的是口感。生米煮成熟飯后,一邊是飽滿晶亮、既香且糯、黏性十足;一邊是顆粒癟塌、難以抱團、口感粗糲。
為什么會有“雙季稻米”?那并不單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山海經》一書就說到“兩熟稻”,其實它就是后來的雙季稻的祖宗。
中國人多,要填飽十幾億人的肚子不容易。特定年代還要“備戰備荒”,原來一年收成一次,變成兩次,生長發育都得日夜兼程。稻米的產量是提高了,但口感不敢恭維,這是事實。
無可阻擋的機械化大踏步地來了,它的好處實在很多。但紫砂壺貴就貴在全手工制作。這不是老藝人們執拗,而是紫砂礦土的特性決定的。既然制壺還是要用手工,那么就先廢除用牛和驢來拉石磨吧——這就是當時的現實考量。
懷念那一盤冷兵器時代傳下來的石磨,說出來會是一種跟時代脫節的舊思想。所以,嘴上不說,那是肯定的。私下里,他們還是會找一盤碾米粉的小石磨,悄悄地、慢工出細活地碾出他們想要的泥料。粗與細,各碾幾遍,什么泥和什么泥調和搭配,都在他們心里裝著。真空煉泥機的馬達在古南街的另一頭——北廠,持續地轟響著,他們也會去瞅個熱鬧。在洶涌潮流般席卷而來的機械化面前,他們淡定的心情也會受到影響。不過,大凡自己決定要做一把可以留下來的壺,他們肯定會選擇石磨碾粉和手工捶泥。
被捶打完畢的泥,師父還會放到缸里去,養上數月甚至數年,用的時候拿出來再捶,這個過程和“醒面”何其相似。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古人留下的手工藝,常常和生活、飲食的經驗融會貫通,比如,鹵水點豆腐、淬火要入水,那可是先輩的智慧啊。
收膏,這是中藥房熬制膏方時的專用術語。
經過反復捶打的泥料,已經被“捶和”了。這個時候,跟熬了幾天幾夜的膏方一樣,可以收膏了。
用木搭子,把分割成一塊一塊的泥料敲平整,彼時的它,棱角筆挺,渾身通透,表面泛著幽光。像蓄力待發的紳士,可以從容應付任何場面。儼然,它已經躋身禮品級別,作為一份禮物,會給識貨的行家帶來欣喜。但“膏方”里自有秘籍,一個真正的紫砂藝人,不會舍得拿它當禮品送。同樣,即便一個壺手偶爾得到一塊并非經自己手捶的“膏方”,他也會一時無從下手,因為,看似密不透風的“膏方”里,有著別人設計組合的密碼。這塊泥的性情如何,是用來做什么壺的,在窯里大約要燒幾次,第一次燒多少度,第二次燒多少度,只有做“膏方”的人自己知道。
這也是紫砂的魅力所在。
很多年后,陶中悟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順應自然。征服是一個生硬的詞,做壺的詞典里,應該屏蔽它。順應,就是延伸、發揮、利用泥性的長處。把泥看成有生命的東西,這體現了人對自然、對材料、對物質的尊重。和烹飪一樣,好的廚師最擅長了解原料的特點,并且能把它放大。這其實也是對材質的尊重。同樣是青菜,漚化肥和農藥,跟用自然肥料,味道能一樣嗎?再比如,絞肉機里絞出來的肉,跟手工剁的肉,味道能一樣嗎?
制壺本身,也是一個順應自然的過程,把紫砂泥的本質和優點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這就是對它最好的成全。
【泥凳】
泥凳不是一張凳子,它是藝人做壺施展身手的一個平臺。
看上去它是一張矮矮的臺子。但它的造型確實像凳子,難怪人們會顧名思義。
做壺所有的活計,都得在泥凳上進行。
從前,飯也吃不飽的制壺藝人,手下那張泥凳是很寒磣的,他用不起那種質地堅硬厚實的木料。不過,泥凳的厚重扎實,對于做壺,卻又是起碼條件。你進入一個老藝人的作坊,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泥凳,它的高矮,與端坐在它面前的主人,是成正比的。也就是說,泥凳跟主人要匹配。喧賓奪主,是不可以的。凳面的厚度,不能少于約定俗成的八厘米,否則就單薄了。壺手在上面打泥條,泥凳要穩穩當當地承受,哪怕有輕微的晃蕩或移動,這活兒就干不下去。
泥凳即氣場。此話不虛。當年,師父的泥凳,選了一棵幾十年的老櫸樹。合抱粗,居中鋸開,取其一半,翻過來,底部裝了四只腳,便成了一張泥凳。
老櫸樹的質地特別細膩,其分量又特別沉。任憑你木槌死捶,縱然你用千鈞之力,它也巋然不動。師父的那張泥凳,是所有藝人中間最大的,用的時間久了,臺面變得愈發細膩,四邊的輪廓都有了包漿。因為師父后來到了紫砂廠研究所,主要工作之一是給壺手們打樣、做工具。原先的泥凳嫌小了,但是師父不讓換,這張泥凳跟著他很多年,也處出感情了。就在泥凳邊上加了一塊硬木,等于是泥凳的延伸部分。師父在這張泥凳上,做出了很多傳世的茶壺,此是后話。
在師父身邊十八年,陶中深知泥凳在師父心中的位置。即便是在干活的時候,師父的泥凳上都是井井有條的。什么工具放在哪里,都有相對固定的位置。他不用看,手伸過去,就能拿到。用過了的工具,一時再也用不到的,馬上就從泥凳上拿走,放到它原來的位置。你不可能發現師父的泥凳上有亂七八糟地擺放的工具,所有的物件,都有它擺放的理由。甚至,你也見不到別人泥凳上四處散落的邊角泥料,他是一邊干活一邊清理,一把壺做完,泥凳上什么東西也沒有,除了一把剛做好的壺。
葛陶中當初的泥凳,沒有那么講究。他進廠的時候,泥凳都是廠里分配的。能不能分到一張硬木的分量重些的泥凳,全憑運氣。后來他自己做了一張泥凳,也是老櫸木的。這是受師父的影響。他的泥凳,自然沒有師父的那么厚重,心理上的感覺是,徒弟的泥凳,總該比師父的薄那么一點點。但是,有一點,那就是恪守師承,干凈——無論做什么壺,做什么工具,泥凳上不可能有多余的東西。師父認為,一張泥凳,就是壺手的精神狀態,干凈、利落、井井有條。若壺手的精神軟塌萎靡,泥凳上必定是垃圾成堆的。這種狀態,必定會傳遞到壺上。所以,師父有句話,看一個藝人的壺做得好壞,瞄一眼他的泥凳就知道了。
【套缸】
可以用來做一把壺的泥,何處安放?
套缸。從字面看,它是漫不經心的,甚至是土里土氣的。
然而這小小的套缸,竟然是個容納壺坯以及各種“零件”的大本營。
當然,在制壺人眼里,它本身也是一件工具。這一口小小的缸,集聚著隱秘的匠心與以謀生為起點的種種希冀。
一個壺手要做壺,先要置一只套缸。這是誰都知道的常識。
陶缸是現成的,套缸卻是專門制作的。
除非是粗貨,工藝繁復的紫砂壺,幾天才能完成一把。像顧景舟這樣的老藝人,幾十天甚至幾個月才做完一把壺,也是常事。江南的天氣,早春陰濕,秋天干燥。壺坯雖是泥質,卻也有獨一份的嬌慣。太濕了肯定不行,壺身會塌下來;過于干燥也不行,壺沒法做下去了。不干不濕才是正好。
如何讓沒有完成的壺坯保持適度的干濕?紫砂的老祖宗們想出了一個法子:選一陶缸,不大不??;底部放置青磚,容易吸濕;一半放水,上邊鋪以平整的泥片,挖若干小孔,使上下氣息相通。沒有完成的壺坯以及各種零部件,都可以放在里面。其作用,等于是紫砂壺坯的保溫保濕間。陶缸的口部,放一層薄薄的襯蓋布,上面的缸蓋是兩個半圓的木蓋子,打開和關閉非常方便。
通常,套缸就置于壺手的身邊。天氣干燥的日子,壺坯容易發干。就將其放進套缸,讓底部的水汽慢慢上來,滋潤壺體。等到適當的時候,壺手用手一摸,就知道干濕度如何,可不可以繼續做壺。
收工的時候,沒有完成的壺坯,當然要被放進套缸里。水汽的氤氳,在套缸里,是以不經意的方式,慢慢滋潤的。原本有點發干的壺坯,經過微妙的水汽浸潤,變得特別精神,就像一個人,一夜好覺,比平時的酒足飯飽還管用。如果壺手要出門幾天,或者這陣子身體有點不適,眼里沒神,手里沒勁,那就更應該把壺坯放進套缸里。
即便是不動手做,有時候壺手也會打開套缸看看,摸摸那些只做到一半的壺。
套缸在,就一切都在。壺手盡可以把心放下??蜕㈤T閉,風微日落;茶爐火紅,酒甕初開。這日子,與壺要搭配,才好。
套缸保濕,斷水是萬萬不能。一塊悶缸布,非常關鍵。這塊布,終年是濕的,這是必須;如此才能保持套缸空間的濕度。
套缸的另一個作用,是一般壺手不愿意說出來的。
所謂藝不外傳,其實還是怕自己的飯碗被別人奪走。比如,你正在干活,突然一個熟悉的壺手朋友來訪,你怕做了一半的壺讓他看出破綻,或者,你壺上的獨絕功夫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個時候,壺坯就藏進套缸了。
還有一些壺上的零件,比如,剛搓好的壺嘴、壺把、壺蓋之類,都還是毛坯,有些物件還沒個說法,像剛出窩的雛雞。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不讓外人看的。
壺界的人,一般不作興掀開別人的套缸看的。就像你在別人家里,不能隨便進入別的房間。而且,即便你突然造訪,門總要敲的吧,正在干活的壺手一聽敲門聲,不慌不忙,順便就把壺坯放進套缸了。這個動作,只消三秒鐘。你進來的時候,他的泥凳上橫七豎八放著很多制壺的工具,當然還有一些被裁下的泥條、泥屑,但是,正在制作中的壺坯,肯定是不見了。你的套缸告訴他,寶貝都在這里,就跟你家里一樣。你是空城計也好,十面埋伏也罷,都悶在套缸里。別的都可以打開,套缸不行。這是個大家都遵守的規矩。所以文人見到了,會感嘆,潘多拉的匣子啊,你到底藏了多少神秘的器物。
第三章:手之延伸
【心結】
不會做工具,就不會做壺。因為,好壺都是好工具做出來的。
做一把壺,要多少工具?往多里說,一百多件。往少里講,五六十件。
并不是說,所有的工具都可以一勞永逸。有一些主要工具,是單為一把壺準備的。做另一把不同型款的壺了,工具還得重做。
你做出的工具是什么樣子,你的壺就是什么品級。所以,每個壺手的工具,看似差之毫厘,實則失之千里。
師父有個理念,一直沒有說出來,但是,在他身邊十八年,陶中悟出來了。在做一把壺之前,你要想一想,這把壺,是打算放到哪里的。這話有點玄,一個壺手,天天待在自己的工坊,他怎么知道,手上要做的一把壺,會流到哪里,是給誰用的呢?
但是,一個壺手如果不這么想,或者說,你心里根本就沒敢想過,你的壺本該遇到冥冥之中的那些造化,比如說,能在江湖上遇到一個真正懂壺的藏家,能在一個好人家的廳堂甚至書房案頭、博古架上占據一個亮眼的位置,雖然那個位置只有一點點大,但是,有與無,于一個壺手,非常緊要。沒有那個一點點大的位置,你心里就會沒勁。反之,氣就提起來了。壺手做壺,靠一股精氣神。氣,要自己養,經年累月。你得撫慰自己,你的壺就是那些地方的標配之一。你的壺旁,可以放置經史子集、古玩祭器。壺跟它們在一起,眉眼不低,氣宇軒昂。尤其是紫檀木的茶幾臥榻,旁邊若是少了一把與之匹配的壺,還就是少了點精神,少了點念想。
紫砂壺與紅木,特別是紫檀木,氣息相通,特別搭。但是,紫檀木也很挑剔,遇上百年甚至千年的老紫檀,那高古氣,陣陣逼人。有瑕疵的、嫩生的壺,擱它身上,它會發出不屑的氣息。而壺自己,趴在紫檀木上,渾身不自在,精神上已經松垮,斷不了被人指指戳戳,最終,會被主人無情地放置到一邊去。
只有遇到品位高古、氣場強大的壺,紫檀木才會默默地低眉俯首。它釋放的氣息是溫煦、平和;它甘心情愿地為壺站臺,用它的幽光雅氣給壺打底;它愿意給出自己內斂而沉潛的底色。其實,一把品級高的好壺,同樣會照顧到給它站臺的紫檀木架,氣息這東西,是會傳遞,并且相互感染的。紫砂壺的靈氣、貴氣、大氣,最終會與紫檀木的潛在氣質接通,器與物,會在一種默契的融通中變成一種內涵豐富的組合語言。
做一把可以放在頂級紫檀木架上也一點不丟份的壺,何嘗不是一個優等壺手內心的神圣理想呢?這是一個心結。你可以一生一世不說出來,但是,你內心必須每時每刻都惦記著這件事。光榮與夢想,就從選泥、做工具、做壺開始吧。
【明針】
明針并不是一根針。明針是一件做壺的工具。
既然不是針,為什么要稱明針呢?
那先說一說針吧,古代是怎么制作它的。
又回到了《天工開物》。書上說,一根細細的針,做起來蠻費事。先要把鐵片捶成細條,另在一根鐵尺上鉆出小孔,作為針眼。然后,將細鐵條從眼線中抽過,便成了鐵線。再將鐵線逐寸剪斷成為針坯,一端銼尖,一端捶扁,用硬錐鉆出針鼻,也就是穿針眼,再把針的周圍銼平整。彼時入鍋,用慢火炒;炒過之后,以泥粉、松木炭和豆豉加以掩蓋,鍋底再以火蒸。然后,留兩三根針插在混合物外面,作觀察火候之用。當外面的針已經完全氧化到能用手捻成粉末時,表明混合物蓋住的針到達火候了。開封,淬火,便成為針了。
大凡縫衣服和刺繡所用的針,都比較硬;但是福建有個馬尾鎮,那里的工人縫帽子、皮服所用的針,卻比較軟。這是因為,有一些特殊的縫制,質地堅硬的牛皮、豬皮,以及馬皮、羊皮,太硬的針容易折斷,那怎么辦呢?
春天的柳條隨風起舞的姿態,讓萬物欽羨。就是突然來一陣狂風,也不會把它折斷。它的無可比擬的柔韌度,給了人們啟示,能不能做出一種不那么硬卻又柔韌適度、不易折斷的針來呢?
于是就有了“柳條針”。
這個柳條針的原理,無疑給明針的誕生提供了依據。
做紫砂壺,明針的作用非常關鍵。
紫砂泥經過手工拍打和震動,“泥門”就被打開了。泥門不是一扇門,而是坯體的氣孔被打開了,說泥門開了,是藝人們催自己干活的一種說法,就像你煮一鍋飯,煮到鍋巴都香了,那火候就到了。
泥跟人一樣,也有狀態。彼時泥已被捶得欲罷不能,如果它能夠呼喚,它一定會大叫:師父啊,我等不及了!
砂泥的顆粒在反復的捶打中,經歷了一次重新排序,很細的砂顆粒會慢慢沁出來,當用竹片壓形的時候,水分帶著細砂漿也會滲出來,當用牛角片去壓光它的時候,目的就是讓滲出來的細泥漿穩定下來,在坯體表面形成一層薄薄的膜,這就是好壺的皮膚:內部結構疏松,表面細膩綿密。一把好壺的有機構造,如同皮膚與血肉的完美粘連。這對于真正的泡茶人來說,至關重要。
這個時候,打理紫砂壺表面的光潔度和處理整個壺體和諧的工具,就數明針了。
乍一看,所謂明針,就是一張薄薄的牛角片。藝人的心思和手感,要靠它來傳遞。沒有它,壺體表面的光潔、氣韻就無從談起。葛陶中記得,當時師父顧景舟教他做明針,先是把從常州鄉下某地(似有專售)買回的牛角片,剪成像古代戰國刀幣的形狀,放在涼水里浸泡兩三天;然后用一塊玻璃,將帶刃的一面,輕輕地修刮其形狀的邊沿,使其薄而潤;接下來的一個關鍵字是:刮。所有的要求,都是用一塊玻璃的鋒刃,一記一記刮出來的;要讓這張刀幣形的明針片,從尾部到頭部,一點點地均勻地薄下去,這太不容易了。如果你不懂做壺,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是適度的厚薄。被刮下的纖維卷曲著掉到地上,一圈一圈,一張小小的牛角片,竟然可以被刮出一堆纖維。
明針,其實就是手的延伸部分,人的手掌不可能有那么薄,手指有那么尖,那么有韌勁,那么有彈性,那么張弛有度,那么隨心所欲地彎曲到任何一個所需的弧度。所以,做明針,就是做自己的一只可以延伸的手,那是靈性,是手感的托付,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習慣在一個器物上的演示。這只手應該怎么用力,特定的手勢又是怎樣的,只有明針知道。
于是就有了一個詞:明針功夫。
壺上的光與潤,都要依仗明針。就像寫文章的人,縱然你有萬般才情,也要通過文字來表達。懂行的編輯幾行字一看,就知道作者的文字功夫了。這里的明針功夫,不光關乎壺體的光潔明亮以及轉彎抹角的周全,還與茶壺日后的包漿有關。厲害的制壺藝人會刮得恰到好處,那就是,少一刮則腴,多一刮則瘦。明針使用不當,那就是跑氣,壺韻就給弄沒了,而且還把壺體的泥門給淤塞了。這聽上去有些玄乎,事實是,泥門的淤塞,會導致一把壺越養越臟,像人的臉,皮膚毛囊堵塞了,就會起痘痘。壺其實是一樣的,這種壺,你喂它十噸茶葉,也休想養得出,包漿之類,早就跟著別的壺私奔了。
用明針修刮壺體的時候,分不清是明針在刮,還是自己的手指在刮,然后,刮著刮著,你會不由自主地把壺坯移到胸口,移到離心臟最近的地方,這時你突然明白,是用自己的心在刮了,那是真正的心手合一了。
葛陶中的一把明針做了足足兩天。一張生硬的牛角片,最后變成一個精靈。它是柔軟的,它是韌性的,它是跳躍的,它是靜止的。它到了葛陶中手上,就變成了他的手中手,它時而婉轉,時而舒展,時而大開大合,時而細雨風生;游走時峰回路轉,回旋時槳聲燈影。它把心性落到實處,它把韻味鋪滿全壺。
【線梗 線石】
線條是線梗做出來的。
線梗又是什么做出來的呢?
選一根窄窄的牛角條,用銼刀銼出一條線槽,這根線槽需要多寬,全在手里掌握。行內的人,稱其為“起底線”,壺界的人說,你若不懂壺,就做不好線槽。
你得知道,什么部位的線條,是怎樣的走勢,它的作用又是怎樣的。壺貴氣息,線條很關鍵;壺貴氣質,其實更多的是線條的氣質。
線梗,幾乎是線條的搖籃啊。
一曰:子口線梗。方言里的子口,就是壺的口部,它的邊沿,或寬或窄,因壺而異。要明晰它的線條,就要用專門的“子口線?!?。
子口的平整度、光潤度,決定著與壺蓋的吻合度。所謂嚴絲合縫,只是它起碼的要求。一把好壺,壺蓋旋轉時,子口是沒有一點聲音的,像輕風拂過河面。漣漪蕩起時,風是貼著水面走的。如果你把它放到耳邊,再度旋轉的時候,你會聽到若有似無的回旋之聲,那是聲音嗎?再旋轉,卻一點點也聽不到了。原來,是你自己的耳朵營造的一種假設的聲音。
相反,不平整、缺乏潤度的子口,壺蓋旋轉的時候,那種板滯的、咯咯愣愣的聲音,像一輛散架的拖拉機從你窗外開過去,那聲音不但刺耳,也太煞風景。
二曰:壺蓋線梗。顧名思義,那就是專門管壺蓋的。壺蓋好比一個人的腦門,若說壺的氣韻,壺蓋是貫氣的,沒有氣,何來韻?壺蓋也是冠首,真力彌滿,萬象在心。其重要的程度,不言而喻。
三曰:壺腳線梗。壺有腳嗎?當然有。壺腳不是用來走路的,而是用來支撐一把壺的氣場的?;蛉愣α?,或四足八穩。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從壺蓋貫下之氣,此時要收得住。壺腳是收場的角色。所有的驚艷都在壺體、壺把、壺嘴上表現過了,總不能沒完沒了吧,到壺腳這里,是最后一個造型了。它得配得上,也要扛得住。這時候,就靠線梗來撐一把了。
做線梗,并非單為規整線條,還要兼顧線條與壺坯的上下銜接,這是一個手指與手掌的關系,也是氣與脈的關系,無脈則無氣。這里的九九歸一,指的是來路與出處的清晰過渡,也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功力。
制作線梗時,線槽上的銼刀印痕,用什么來擺平?粗針大線的藝人,會選擇顆粒比較粗的砂皮來打磨,而顧氏一脈的藝人則選擇用一種老瓦片。按照顧景舟的要求,去找那種上了年紀的老房子,架梯爬上屋頂,取一張品相好的老瓦片。干嗎?這種老瓦,經受了太多的日曬雨淋,火氣全沒了,質地變得非常細膩。把它磨成一個橢圓形或長圓形的片子,再把它浸在水里三五日,撈出來,放在手上摩挲,會有一種玉感。世上的事,都是一物降一物,用它來輕輕地打磨線槽上的銼刀印痕,會有一種不動聲色就擺平的效果。最后,你再看那條線槽,就像天生的一樣了。
葛陶中悄悄告訴我,它的名字,如今知道的人很少了。
它叫線石。
【竹篦只】
顧名思義,竹篦只,是竹子做的。
曾經,師父讓葛陶中削一雙竹筷,要求是,讓竹子的質地,削出象牙筷子的感覺。
怎么可能?竹子能等于象牙嗎?虧老頭子想得出啊。
那時,葛陶中還沒有見過象牙筷子。師父告訴他,光潤細膩還不算及格,手感上要玉覺覺的。這個“玉覺覺”是方言,拆開了說,就是溫篤篤、潤滑滑、圓嘟嘟、涼津津的老玉感覺。
方家說,你真累贅,說珠圓玉潤不就成了嗎?
不成。這四個字是好看,但沒有溫度。
在師父看來,削一雙竹筷,并不容易。一絲一縷,牽動心意。那不僅是手上的功力,更需要內心的定力。
竹篦只,也要有這樣的玉覺覺。它的作用,是用來規整壺體身筒的。取十年以上的老毛竹片,要臘竹,深冬時砍下來的。臘竹的好處是,經過一冬的風霜雨雪,竹子的肌理會變得細膩,沒有火氣,且沒有蛀蟲。將其放在屋檐下,讓它閑著,兩三年不要動它。然后,某一日,截取其最好的一段,根據壺體外形的不同,制成不同的弧度。因為,制一把壺,需要各種不同弧度的竹篦只。
老一輩的藝人,喜歡用破舊的老竹床的床柱子,截取一段,做竹篦只。睡了幾十年的老竹床,火氣全沒了,皮殼會發紅,有一種暗亮的包漿。那是人氣,也是時光,是年輪。只有人的氣息熏染,才會讓竹子變得不再是竹子。
陶中聽老藝人們講過,空閑的時候,去鄉下轉轉。到了村上,專門找那堆放柴火的茅屋,或者上了年紀的老房子。有時,在旮旯里,會找到一張被廢棄了的老竹床,它像一副頹敗的恐龍架子,完全被人們遺忘了。在缺少柴火的年代,它很難不被人們塞進灶膛——那竹床讓老人睡了幾十年了,燒它,老人感覺等于是燒他自己了,于是從小輩們的手里搶過來,放到了角落里。其實是安放自己的一顆已然老去的心。
然后,某一日,做茶壺的老藝人來了。
東聊西聊,就注意到旮旯里那張破竹床了。
老藝人眼睛尖,一打量,再用手擦了擦灰塵,就知道,那竹床雖然散了架子,床骨也斷了,灰塵吃得太飽,看上去賣相很差。但是,懂行的人細細打量,卻發現它深紅的皮殼,幽微的包漿,在灰塵的深處散發著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光亮。床架雖已頹敗,但渾身上下,沒有一個蛀洞。
只有老臘竹,才會不蛀。這極為難得。
不動聲色地提出,用個什么東西,換這張破竹床。
民間的交易,都是以物換物。比如,給把壺,給幾只碗,甚至給一只可以裝一擔水的陶缸。都是窯上出的。
老人出來說話了,死活不肯。
后來松口說,除非你拿一張新竹床來換。
當時,一張新竹床要七塊錢,等于是一個人一個月的飯資。
老藝人轉頭就走。不過,走出幾步又返回,居然咬著牙說:行!
破竹床的主人高興壞了,生怕老藝人反悔,說,先把這個拿走吧,新竹床過幾天拿來不遲。
只有這家的老人心里不高興,他坐在門檻上,像一尊雕塑。破竹床從后門被搬到河邊的船上,好像把他的一副骨架搬走了。
這張三十年以上的破竹床,拆開來,可以做多少制壺工具啊。在老藝人的心里,時光、歲月、器物,可要比錢還值錢呢。
無論如何,竹子總是毛糙的。
即便是老竹床,被截取的部分,毛糙的感覺依然有的。做竹篦只,毛糙肯定不行,如何把它磨光,這在師父這樣的老藝人來說,已經不是問題。玉覺覺,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要求,它在哪里?有人說,它就藏在竹子的心里,清高是其本性,如何把它請出來呢。
陶中記得,當年,有一天,師父帶他去了湖父山里,在一條干涸的澗灘邊,師父看似漫不經心地撿了幾塊鵝卵石。陶中問師父,要這些石頭干嗎?師父答,做工具。第二天,師父從撿來的石頭里選出一塊適中的,放在磨刀石上反復打磨。他一點也不著急,磨起來慢吞吞,但很有力。磨了半天,自言自語:成了。然后,對葛陶中說:
“竹篦只上的毛糙,要用砂性大的澗灘石來打磨。為什么呢?竹子長在山里,它依靠山土和澗灘里的水活命。澗灘里的鵝卵石跟它是鄰居,說不定還是親戚。它的砂性跟竹子的質感是相通的,它的砂性,就能對付竹子的糙性。它們是相克相生的,不傷感情。這樣的竹篦只,磨出來肯定是玉覺覺的,用來制壺是最自然不過了?!?/p>
不但把泥當人看,把竹子、把澗灘里的石頭也當人看,然后,把制成的工具更當人看。至于制成的壺,那還用說嗎?
竹篦只做好了,并不立即使用。葛陶中曾經學師父的做法,把它放進抽屜里。這一放,又是兩年。師父當年對他說過,蘇州的折紙扇骨,也是竹子做的,一把扇骨,要放二十年。為什么呢,你自己去想。
【木雞蛋】
乍看就是個硬木的蛋。
做圓形壺,壺口的圓,要圓得地道。滾圓之中,有那么一點點幾乎不易察覺的棱角??渴裁??木雞蛋。原先,做小水平壺,要整壺口的圓,就用雞蛋殼,那是天然的弧度??墒?,雞蛋殼容易破,終究不是耐久的工具。于是,木雞蛋來了。
選老櫸樹,若有黑檀、紫檀,當然更好。年份要老,新砍下來的木頭沒用。起碼陰干了幾年,用刀砍一下,砍不出汁水了,樹皮一剝就往下掉。才用一把鋒利的小刀,一記一記削出來的。做圓口壺的藝人都知道,壺的圓口規整不易,會做木雞蛋的藝人,他心里就會有一個可以把控的圓。他知道,他要的圓是什么樣子。圓口壺有大有小,木雞蛋亦然。他做的木雞蛋上,留下了他的手勢、他的習慣;他規整壺口的方法,木雞蛋都知道,這不是什么秘籍,他拿起它來,壺口的圓整便變得可以期待了。而且,木雞蛋是自己做的,特別好用,所謂手感,就是手在動起來的時候,特別順暢。木雞蛋激發了人的手感, 落到壺口上,就是想怎么圓,就怎么圓。他的手成全了壺口的圓,木雞蛋成了一個媒人,它很開心。
【的棒、的屁股】
茄段壺,是圓形壺的一種。壺上的“的子”怎么做?藝人想出了一個辦法,選那種圓潤的“剛竹”,比毛竹細小很多,劈開,選中間最飽滿、圓整的半截,依然是用鵝卵石來磨光。做“的子”的時候,先把紫砂泥搓成一根很圓的細泥棍,而“的棒”就像一根搟面杖,它是利用竹子本身的弧度,不斷地在泥棍的頭上均勻地搟著。不一會兒,半圓形的“的子”,慢慢成型了。而“的屁股”,是一根一頭四方一頭尖的小竹釘,看上去很不起眼,但無疑它是“的棒”的得力助手?!暗陌簟痹谝活^干活之前,它先在另一頭鉆進這根細泥棍了,藝人的一只手抓住它,另一只手才好從容干活。這個小小的“的屁股”,已然是另一頭搟出“的子”的有力支撐。因為它的工作崗位局限在泥棍的尾部,所以它的名字不太好聽。做紫砂壺的工具太多,所有的名字都實打實的,沒有矯飾,但形容詞是有的,所謂“的屁股”,就是讓人們不要搞混了,這枚像竹釘一樣的小東西,是做“的子”的時候,頂在泥棍屁股上用的。
可別小瞧它。做“的子”的時候,光有“的棒”不行,因為“搟”的時候沒有輕輕旋轉的支撐,活兒就無法進行。有時,要用的時候,突然找不到“的屁股”了,就得滿世界找。然后,被埋在一堆工具里的它兀自暗笑,哼哼,你們頭頭腦腦的厲害,少了我“的屁股”,能成嗎?
【獨個】
葫蘆見過吧,它一截粗、一截細,腰身是婀娜。但這里說的“獨個”,只是有點像葫蘆,它的身子,要比葫蘆靈巧得多。
若是用書面語言,會比較無趣,通常的介紹是:“獨個,硬木制成,變形之圓柱體,整理壺嘴用?!?/p>
這十七個不夠精彩的漢字,遮蔽了它精靈般的作用。
說壺的精氣神,壺嘴是繞不過的。相當多的藝人,敗就敗在壺嘴上。為何?沒精神,沒味道。你看他做一把壺,從上到下熟門熟路,沒有任何懸念,裝壺嘴的時候,并沒有特別的感覺。好了,一個中規中矩的壺嘴,看上去沒有什么錯誤,就是不耐看,不經看,讓人沒有一點想頭。
想頭是個什么東西呢?就是壺手心里想要的那個壺嘴的樣子。也許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是,它應該經常走進他的夢里,撩撥他,誘惑他,讓他盡最大的努力,把最想要的那個壺嘴做出來,裝到壺坯上去。
提升壺嘴的精氣神,工具太重要,獨個,可是一馬當先的。
當然也得是硬木的材質。把手的位置,留出了一截細腰,這個腰細得啊,跟十八歲姑娘的腰肢有得一比。
關鍵是它的兩頭。一頭非常地尖,像一根針;另一頭,也是尖的,但尖得緩慢而飽滿,像蘸飽墨水的毛筆,手一動,那墨汁就會滴下來。
獨個,是要到壺嘴深部工作的,屆時與之一起干活的,還有挖嘴刀(另文介紹)。所以它的一頭必須尖而銳利;另一頭呢,是管壺嘴的口部,是場面上的活兒。壺嘴的圓潤、剛挺、婉轉、含蓄,都落在它的肩上。有的壺嘴,還要性感。怎么做得出來?不急,有獨個在。通常的情況是,它的一頭伸進壺嘴,另一頭就在做準備,有時候,相互替補,忙活得很。逢上難伺候的壺嘴,獨個卻是不買賬的,當然它不能搶挖嘴刀的飯吃,但是,該它出陣的地方,它肯定是當仁不讓的。你行嗎?不行就一邊去,讓獨個我來包場!
誰讓它叫獨個呢。
【木轉盤】
從形體看,它是一個半圓的錐體,木質,圓底朝下,很符合人體工學。像一個人,擺開馬步,兩肩平衡,雙手垂直,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度。
師父曾經告訴陶中:木轉盤是全手工制作紫砂壺的根本。遠在明代的時候,老祖宗就使用木轉盤了。它的作用是平正,上準片,使形體不扭曲變形。
做紫砂壺,是慢輪制作,這是遠古的制作方式。和做瓷器的快輪驅動不同,做紫砂壺,需要這樣一個圓形的木轉盤。它本身并沒有動力,靠木拍子拍打時的力量驅動那個輪盤轉動,形成紫砂壺獨特的圓,它不是物理的圓,而是中國人理想中的圓。不論怎么看它,都有人手的溫度,是有人情味的飽滿的圓,自然中不存在這樣的完美,是紫砂藝人在追求完美的過程成就的一種不完美。
在葛陶中看來,能不能嫻熟地使用木轉盤,是衡量一個制壺藝人基本功的起碼要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從中央工藝美院來了一個教授,此公甚牛,名叫高莊。據說國徽是他當時參與設計制作的。他喜歡紫砂,手也勤,搞出很多名堂。他認為在木轉盤上制壺,技術難度太高,一般人不易掌握。當時強調技術革新,他就設計出一種可以旋轉的碌碡,說白了就是鐵轉盤,一般藝徒都極易掌握。慢式制壺,果然變快了。木轉盤就被大家棄之一旁,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但是,顧景舟等老藝人私下里認為,用木轉盤制壺,符合泥性,那種慢,是從容,是淡定,壺里會生出一種天生的古樸味道,更符合天人合一的理念。手工制作紫砂壺,天生就是慢的。片面追求快,壺上就會有火氣、暴氣、戾氣。
顧景舟幾十年一直堅持用木轉盤制壺。他曾經對葛陶中說,木轉盤上做出來的壺,有高蹈的風度,有內斂的氣質。無論別人怎么“革新”,我們不能把老祖宗的法寶扔掉。
那個被幾代人熟練使用的鐵轉盤,俗稱“轆轤”,顧景舟不屑一顧。在他的泥凳上,別想看見這樣的東西。
現在說這些,蠻輕巧。當年要秉持這樣的理念,并不容易。
如今的人喜歡用堅守二字。葛陶中說,當年沒有人用這個詞。但是,無論刮什么風,風刮得有多大,顧氏一脈的徒弟,都沒有把木轉盤扔掉。
現在很多藝人的案頭,都放著一個木轉盤,但他們未必會得心應手地使用。很多人是作為擺設放在那里。葛陶中對此有些憂心,因為,木轉盤的失傳,就是紫砂傳統手工藝的消遁。
【搭子】
棗木疙瘩,蠻沉的。這就對了,紫砂藝人要的就是它的厚與重。
“搭子”,是紫砂工具中,體量較大的一個??瓷先ハ褚粋€刀切饅頭。因為要靠它打泥片和泥條,所以手柄要留出一截,留多少,藝人自己有數。它也不是巷子里拉木頭,直來直去。根據主人的手勢和手感,它需要有一定的弧度,手抓住它,就會激發出一種躍躍欲試的動力。手感之于制壺,非常緊要;只有手感好的工具,才會在制壺上成為你的幫手,說不定還能創造奇跡呢。
搭子有搭背和搭面,還有搭柄和搭頭以及搭跟。所謂搭面,就是直接擊拍泥條、泥片的那個掌面。它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種水平面,它的中間要微微凸起,像人的腹部,當然不是大腹便便,而是略微的豐腴。這是因為,人在打泥片時,身體會有一定的傾斜度,用力點也會因人而異,產生一定的角度。手勢的左右搖擺,用多少力氣,變換成多少角度,是根據泥條、泥片被打開、打勻的情形而定的。孰重孰輕,要的都是張力。結果,是讓一根泥條或泥片,迅速地展開并且舒展出它們的活力。
如何讓一根泥條變成泥片,如何讓厚厚的泥片變得薄如蟬翼,都在搭子的功夫上。
搭子功夫,是一種真正的功夫。沒有入門的人,一把搭子拎起來,落下去,完全無知無覺。如何將搭子運用自如,可不是三天兩天能夠搞定的。手上的力氣如何在一個特定時刻,迅速集聚到搭子的手柄上,讓其產生爆表一樣的力量,那是要吃一陣子蘿卜干飯,才能有數的。
【木拍子】
打身筒是制壺的一大秘籍。
用什么來打身筒?你見到了一件過于輕巧的工具,它叫拍子。因為是木制,它的書面語言叫木拍子。不過,藝人說到它時,總是很隨意地說,拿把拍子來。
拍與打,是打身筒的關鍵要素。木拍子形狀,頗像人伸出的一個手掌,必須是渾圓的。手柄的部分,略厚些,拍子的主體部分,你可以把它想象為一個微微收攏的手掌。藝人喜歡選用上了年紀的柏樹,或有年代的青皮櫸;有的喜歡紅木或棗樹的材質。
拍子的首端很薄。那種薄,是薄得剛剛好,而不是單薄。拍子的掌面呢,要有點“玉氣”。這個“玉氣”跟之前講的“玉覺覺”是一路的,但彼此還有區別。玉覺覺用在這里有點偏重了,玉氣,就是有那么一點玉的氣息,太實篤篤,肯定不行。它要的,是一種略微有點玉感的坡面,那是肉眼也幾乎看不出來的。幾分幾厘,要根據藝人的手勢習慣、手掌的大小來定。你舉起拍子拍打身筒的時候,沒有足夠的力度支撐,是拍不下去的。開始,你會覺得自己是用一把拍子在拍打,正確的拍打會讓壺體發出愉悅的聲音,那是有張力的節奏帶來的一種韻律。慢慢地你進入狀態了,你就感覺不到拍子的存在了,或者說,它變成了你的一只手掌。拍子的角色轉換,在綿密而連續的拍打中,它以抽身而去的假象,激發著藝人的擊拍熱情,然后在藝人的亢奮中它卻始終保持著冷靜。
【竹拍子】
又來了一位伙計,它叫竹拍子。
木拍子跟竹拍子,是一對兄弟嗎?
木拍子是用來打身筒的,竹拍子是用來鑲身筒的。為了讓一個身筒立起來,它們各司其職,從來不會越位。竹拍子看上去有點亭亭玉立,但它從來不是一個花架子。它不一定非得是臘竹,但是必須有十足的韌勁。有經驗的藝人,通常會取那種五年以上的竹子,它的皮殼青中泛黃,這表明它經歷了風霜雨雪。竹節比較長的,韌勁自然就足。竹拍子的形狀,有點像古時軍帳里的令牌,它的兩頭都是圓圓的,中間手柄的地方略凹下去,是手柄。竹拍子的厚薄,是一頭厚,一頭薄,都是手工削出來的。手柄的部分略厚些,用力時候,靠它支撐;另一頭圓而薄,是靈巧的。它可以拍身筒,也可以鑲身筒。拍與鑲,都是讓一個身筒立起來的必要手段。說到這里,即使你不會做壺,也該明白了。制壺工具,都是藝人順著壺體的脾性,順著泥性的特點,想出來的招數。最好的工具,從來都不招搖。直到用它的時候,它才突然變得容光煥發。竹拍子從大到小好幾種,都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該在哪里。鑲身筒的時候,竹拍子在忙乎。它像一個和事佬,這邊求協調、那邊幫對稱,說白了就是補臺。它拍打的聲音比木拍子要小很多,它習慣了和風細雨,它習慣了修修補補。最小的竹拍子,如一柄尖利小刀。它如一支伏兵,不到做壺嘴的時候,需要掠脂泥等活計,它不會輕易出手。
【虛砣】
虛砣是什么?好比是寫文章的草稿。
說草稿也不盡然。作家的第一稿和最后的定稿,有時相差會很大。但是虛砣,基本就是壺型的母坯。
全手工制作紫砂壺,是不用模子的。但是,壺手心里有一個既定的壺樣。他必須先把它做出來,當然是實心的。就像飛機和艦船,也會有一個相似的母模。壺手的母模是自己做的。壺手們在制作不同的壺型時,就會先做出一個母模來,壺手們稱其為虛砣。這里的虛與實被倒過來了。本來是一個實心的東西反而被稱作虛的;而真正的壺里是空的,人們卻把它稱為實壺。
虛砣的質地是紫砂的。
做虛砣的時候,壺手心里明白,他要做的壺,正在他心里走出來。它有點矜持,步履也有點緩慢。一個實心的虛砣,對于壺手制作真正的茶壺是有引領的。他可以從虛砣上發現問題,也可以對虛砣進行修改,內心里,虛砣已經成為他們制壺時一個牢靠的伴侶。所以,虛砣并不虛,它是實實在在的。細心的壺手制壺,講究步步為營,于是虛砣也被分解成很多個局部。一個成熟的壺手,手邊會有各種類型的、大大小小的虛砣。是的,那些被做出來的壺,一個一個都走了,有的富貴,有的風光,有的落寞,也有的孤寂。只有虛砣,和其他工具一樣,年年歲歲,待在主人身邊。它實實在在地頂著虛砣的名字,如果它能開口,也許會嘟嚕一句:天地良心,我可沒有一秒鐘是虛的!
【挖嘴刀】
前面說壺嘴,主要還是從精氣神的角度。一個人的指頭長得好,要跟手掌連起來看,和諧、協調,那是最重要的。
不過,壺嘴并不是光用來看的。沏茶的時候,壺嘴的出水能不能成一條線,力度夠不夠,水柱沖進水里,能不能不泛花,對于一把壺的名聲很要緊?!叭卟环夯ā?,是壺界衡量壺嘴出水爽利與否的標準。舊時的茶館里,一把新壺當眾開壺,幾十雙眼睛盯著。那壺嘴一動,水流飛快地出來了,是聚是散,有力無力,端的是一目了然。
壺嘴做得好,全憑挖嘴刀。
于是挖嘴刀登場了。它的脖子很細很長,像鸕鶿棲息在岸邊。刀頭子很尖,兩面都很鋒利。當用手工搓出來的壺嘴里還有什么不干凈時,挖嘴刀上場了。它可以從容地深入到壺嘴的任何地域,清除那些贅生的碎泥。壺嘴里的通道,不能太窄,也不能太寬,如何保持壺嘴的出水爽利,就靠挖嘴刀了。
比如一個人的牙齒,雖然像鮮貝一樣漂亮,但牙縫里嵌進了一些大快朵頤時剩下的殘渣余孽,那太煞風景,嘴里的不舒服,還會影響情緒。如果你注意觀察,你會發現,在一些高雅的場合,不乏優雅的人士背地里急得團團直轉地找一樣東西:牙簽。
沒有它還真的不行。
不過,說挖嘴刀是壺嘴里的一根牙簽,那是輕慢它了。說到底,它畢竟還是一把刀。
壺嘴里的贅泥,無論藏得多深,總是要挖掉的,只有鋒利的挖嘴刀,才能挖掉影響壺嘴出水的任何一點障礙。
優裕自如地使用挖嘴刀,對于一個熟練的藝人來說,并不是個什么事兒,因為他懂得出水爽利的秘訣。水道不能太窄,否則像人得了前列腺??;也不能太寬,野野豁豁的,水柱散了,壺的精氣神就沒了。
【滋泥 鳑鲏刀】
看官問,紫砂壺有幾多絕招?壺手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全手工泥片圍接、打身筒成球體,此其一;用篾子、線梗等工具,使壺身規范,此其二;還有就是,復滋泥在制壺過程中的運用,亦是一絕。
滋泥,也是紫砂泥。因為需要,它就被分出來,做成滋泥了。能把紫砂壺各個部位的零件黏合起來的,就是它。然后還有一個術語,叫復滋泥,怎么講呢?那就是,一把紫砂壺的里里外外,轉彎抹角的部位太多,有的地方,手指是夠不到的;復滋泥,就是二梯隊了,把那些手工延伸不到的死角填補起來,抹平,抹到一點痕跡都看不出,那就叫復滋泥。
此時有一位鐵將軍——鳑鲏刀出場了。這是滋泥的請求。因為它是靠一把鳑鲏刀調勻出來的。鳑鲏刀也是做壺的工具,它很鋒利,也很苗條,說它是鳑鲏刀,乃是它的身段很像蠡河里的一種鳑鲏魚,扁而闊的體形,肉質鮮嫩,但刺比較多。其實它的身段并不像鳑鲏魚那樣闊,用它將制壺時多余的邊角泥頭切成薄片,灑上水,泥質就軟了,鳑鲏刀這個時候靈活得真像一條歡蹦亂跳的鳑鲏魚一樣,反復地來回攪拌調勻,滋泥就變得有張力了。這一點并不容易,你得懂壺,否則你不知道滋泥的濕度。太硬了,不起作用;太爛了,它自己都趴下、崩潰了,還黏合別人呢!你不用它的時候,它就慢慢風干了,但那不是它消極怠工,它睡個懶覺,等你再來。然后你想起它,要用它了,就給一點點水吧,攪和一下,再調勻一下,它要求不高,就那么一口水,渾身就都來勁。然后,它就活起來,并且很聽話,你讓它粘在哪里,它就粘在哪里,無論什么縫,什么接口,要么不粘,要粘一口就上去了,絕不松懈。自然它沒有自己的身段,就是一攤泥。但是,粘在哪個部位,那就是它的身段了,因為沒它不成,所有的部位與身段都認它,沒有一處接縫的地方不留下它的血肉滋養。
【矩車】
老藝人愛說一句話: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師父說這話的時候,手里總拿著一把矩車。
所有的方與圓,都是這矩車擺弄出來的。
回想起來,每個人的學生時代,上數學課的時候,都會用到一件工具:圓規。
矩車應該是圓規的升級版。它是規矩的制定者。如果我們來分解一把壺,最早的時候,它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尺寸,是一堆阿拉伯數字。如何來分解并把這些神秘的數字落實到一把壺上,都是矩車在操作。
做一把壺,需要不止一把矩車。
比如,做茄段壺,大大小小,要用七把矩車,分別是:底矩車,滿矩車,墻矩車,壺頸矩車(內外兩把),蓋板矩車,蓋虛矩車。
把這些寫出來有什么用?我們又不懂。這且慢慢來。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做一把壺,矩車很重要。而矩車的制作,是考量一個紫砂學徒起碼的動手能力。想當年,徐漢棠欲跟顧景舟學徒做壺,顧景舟只說了一句話:做把矩車給我看看。結果徐漢棠一口氣做了十把。顧景舟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心里是高興的。從一把小小的矩車里,他看到的是一個人的手感和造型能力。
這么說吧,一把壺從何做起,就像一個故事從何說起一樣,矩車是第一個講述故事并且規范故事走向的那個角色。它在平整的泥片上畫了一個圓,好比是被新開墾的處女地上的一道靈光,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然后,在故事的發展中,它不斷地出來畫圓,又像是在制造一個又一個包袱。它喜歡掌控并演繹著所有既定的尺寸,畫完圓圈它就走到一旁,所有的冷眼相向只傳遞著四個字:一絲不茍。使用矩車的那只手,對它是有敬畏的,一分一厘都不能馬虎。壺手之間的競爭,往往是無言的。這一行的權威就是這樣,他只需比你高明一點點,就把你的飯碗搶過去了。有時的輸贏,就在矩車上。所以,矩車是個毒咒,它畫圈的時候,就是在決定一把壺的生死。你想想,做一把壺要用七把矩車,那豈不是連鎖的責任嗎?任何一把矩車出了問題,都能導致一把壺出現紕漏。所以,一個壺手在使用和保管矩車的時候,都會格外地小心。
【頂柱 小木槌】
這兩個伙計在制壺工具里,堪稱“相公”。為何?因為它們出場的時候,壺已經做好,它倆出來打完底印,就完結了。
就像文章里的最后一個句號。
多么風光且輕巧的活兒啊。小槌敲敲,小印打打,都是場面上快活的事。
那柄小木槌,黃楊木質,說重不重,說輕不輕。
那個叫頂柱的物件,乍看像一個圓形的印章。它的身價不高,并不需要沉實的木料。但它的兩頭都很圓潤。一頭伸進壺體,直接頂住壺底,間接地接受著小木槌的敲打;另一頭,是直接敲打印章的頂部的。此時小木槌與頂柱默契很好,它們之間是老搭檔了,小木槌用力的時候,頂柱就屏住了呼吸。小木槌敲一下,頂柱就頂一下。那種頂,需要一把撐力,卻又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
此等用力,波瀾不驚,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如果小木槌和頂柱能夠開口,它們一定會這樣為自己分辯:什么相公啊,每一口飯吃起來都不容易。你打身筒需要功力,我打印章還得有定力呢。
【篦只】
外人說壺體,業內稱身筒。
一個身筒立起來了,它還需要經過打理。壺界的人,把身筒分為三截,打理它們的工具,叫篦只。它們各自的名字,其實就是壺手對它們的分工,分別是:上脫、中脫、下脫。再往細里分,還有直脫、蓋板、肩脫。這些名字,只包含最簡單的意思,但內中卻也別有意味。壺手對它們的熟悉,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如果把張三和李四的篦只放在一起比較,你會發現,它們之間的差距很大,大小不一,形狀亦有異。這是因為,張三和李四的出手不一樣,他們的手勢、手感也不一樣。
篦只,這個“篦”如何解釋?從字面上講,它是一種可以榨油的植物,跟制壺八竿子打不著。另一種說法是,離宜興不遠的常州,出產一種用來梳篦頭發的器物,用牛骨和竹子做成,中間有根梁,兩邊是密齒。此物稱篦子,古時還是情人之間的信物。古人的一頭長發容易打結,男人女人俱是如此。經常用篦子來梳理,是生活里的日常。篦子還能疏通頭部的血管,這就上升到了理療的范疇。做壺的人,就是取它的梳篦之意。在壺手看來,這個身筒立是立起來了,不過,毛病還挺多,需要一點點來梳理它。
所以就有了一個詞:篦身筒。
既然與篦子相關,篦只的式樣,便保留了篦子的諸多成分。方方的竹片,自然的凹度,所有的邊角都變得溫文爾雅,但細細一看,棱角還在,只是鋒芒已然消隱。
只有壺手自己知道,在篦身筒的時候,哪個部位需要多大的篦子,哪里需要圓一點,哪里需要闊一點,都是干活的手在悄悄告訴你。你把篦只做到剛剛好,手感就把酣暢的密碼發到篦只上了。你于是知道,為激發自己的手感做一款特別好用的工具,是對干活的手的最好饋贈。手就是這樣,你待它好,它就待你更好。你做的篦只又靈巧又好用,手干起活來,會頻生靈感,且格外賣命。
【泥扦只】
打好的紫砂泥片或泥條,躺在泥凳上的姿態,貌似安妥。
肌理深處,卻還有隱約的瑕疵。
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服帖。
不服帖怎么做壺?不擺平它們,壺就會出紕漏。
壺手不急。他拿過一根細竹扦。扦,是一種針狀的器具。但泥扦只可不是針。它瘦長的身姿,像極了鷺鷥的腿的投影。反正它已經瘦身到了極點,那么窄窄的一長條,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斷。不過,它的厲害,就在它肌肉收緊的瘦。打好的泥片,有的地方看上去泥門不那么緊,這不行。泥扦只來了,壺手拿著它,看似輕輕,實則緊密地刮過去,還有細微的不夠平整的地方,被它這么輕輕地、力量均勻地一刮,行,平復如初,明鏡般的熨帖。
用刀子削一根泥扦只,并不容易。你要讓它有足夠的韌勁,有彈性的張力。它瘦,但它不弱,它是四兩撥千斤。此話怎講?略爛的泥片會粘連在泥凳上,拎又拎不得,卷也卷不起。泥扦只瞄一眼,哼也不哼,忽地從泥片的一隅出擊,它扁下身子,兜底般地插到泥片的底部,放心,它半點也傷不到泥片本身,它只是專門對付那面積不大的粘連部分,把它們鏟起,并且在鏟起中修復,半點也不傷筋動骨,甚至,所有的面子都統統顧及。
它有不太鋒利的刃口。鋒利不是它的職責,但刃鋒的恰到好處,可以讓它對付所有的問題。至于那些深藏在肌理里的瑕疵,以及那些老資格的粘連在泥凳上不肯起底的游兵散勇,唯有它身手敏捷、手到病除。
它如何運作?不急,本文的后半部分,它還會出場。
【水磨布 皮磨布】
一塊普通的布,居然也是一件工具。
水磨布,是壺手們的隨口俗稱。其質地是白細布,折疊而成。柔軟中有一點點挺括,是布質的經緯,被弄成剛剛好。這塊布,最好是不新不舊。新布有漿水,太硬;太舊的布,沒有骨力,起了毛頭,也不合用。
在壺口、壺底、壺嘴和壺把的安裝過程中,有的接口處,會有一些毛糙的痕跡。此時,明針正準備上手,但還缺少一個鋪墊,水磨布默契地上手了??瓷先ニ菫槊麽樐ㄗ罀叩氐?,有點像個店小二。把那些明顯的瑕疵擺平,它便知趣地離去。但你真以為它就是個掃地的角色嗎?它的所到之處,奠定著最初的定型、不走樣。被它抹過的部位,不安生的安生了,毛糙的部位有了光潔的初樣。
布的走了,皮的來了。
皮磨布是干啥的?如果水磨布是初稿,皮磨布就是定稿。
它是輕而薄的羊皮,很柔軟。它出場的時候,壺手會用一個很牛的詞:了坯。
這里的“了”,是了結,是終結。它走過的地方,別人不能再動了。自然,它的厲害處,就是在一個“了”字上。
就像我們寫文章的潤色。你會一邊默讀,一邊把每一個不順意的字、詞、標點改掉。
然后,你再也不改了,也不會讓別人動一個字。因為,這關乎氣息、節奏、韻味、腔調,等等。
做一把壺,少則幾十件、多則百余件工具,最后,工具們集體立正、稍息、解散,讓位給一塊“了坯布”。
夠有意思的。
【尺寸】
按理它不是工具的一部分。
但是,它是一些工具制作的依據。
制壺的“尺寸”,實際就是一種秘不宣人的“秘籍”。一把壺的各個部位,是否呼應、協調、和諧,都是由一個個最合理的“尺寸”構成的。尺寸,往簡單里說,只是一組數字、線條、符號;往高深里講,好比魔法,人人眼里有,人人心中無。你看到一把非常好的成壺,覺得它的整體是那么和諧,且有著迷人的手感。但是,它在制作狀態時,各個部位的具體尺寸,卻是無法知曉的。
早先,老藝人們制壺,尺寸也講究的;所有的尺寸都在他們肚子里。也有記性不好的藝人,尺寸就記在泥凳背后的墻頭上。那不是暴露給別人了嗎?不用急,別人看不懂的,比如一個黑點上用矩車劃幾道印,天書一樣,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啊。
顧景舟當然也有尺寸簿。對諸多壺品的制作,摸索出了一整套的“尺寸”。包括泥料的收縮率是多少、泥料干濕度的掌控,以及壺體各部位的搭配、線條的走向,成型的角度,在他給出的“尺寸”里,都有權威的詮釋。其準確性,一絲不茍,不容置疑,因為,“尺寸”里的每一個數字、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角度,都經歷了無數次實踐,包括千度窯火的冶煉。
最后,濃縮在一張圖紙上。
這個就厲害了。當時的紫砂藝人,不用說畫圖紙,就是看懂圖紙,也很費勁。有些草根藝人的“尺寸”,帶有極大的隨心所欲的成分。你向他要尺寸,他掐根稻草,用手比畫一下,用牙齒一咬,成了,拿去吧。至于工具,有的藝人連指甲也用來代替工具使用。
顧景舟的尺寸,全是用幾何三角原理制成的。簡潔、精準,沒有一定的實踐經驗、文化基礎,看懂也難。
會得到顧氏“尺寸”的徒弟,能有多少呢?
葛陶中說,想要顧輔導給你尺寸啊,那是有前提的,你要學到他的手法,讓他認可;否則,尺寸給了你,也沒有用。因為,一步不到位,步步不到位。
這個說法,難免讓人聯想到武林江湖。想到那些空前絕后的招式背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苦功修煉。
后來的藝人都有一本尺寸簿了。每一種壺的圍片、滿片、底片、假底、蓋片、線片,等等,都有具體的尺寸要求。
但是,支撐這個尺寸的,是功力,是修行。很多老藝人走了,他們留下一些壺、一些尺寸。那是供養子孫的庇蔭,也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交代。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