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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朱秀海:機器學習(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 | 朱秀海  2021年08月16日08:44

    朱秀海:當代作家、編劇。河南鹿邑人,滿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漢軍區、第二炮兵和海軍服役。兩次參加邊境作戰。曾任海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天地民心》《客家人》《喬家大院2》《兵臨磧口》《遠去的白馬》,長篇紀實文學《黑的土紅的雪》《赤土狂飆》,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升虛邑詩存續編》,電視劇《百姓》《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誠忠堂》等。曾獲第二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第一、五、九、十一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八五”期間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第八、十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第三屆電視劇風云盛典最佳編劇獎,中國電視藝術五十周年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獎,馮牧文學獎等?!兑魳窌啡脒x“百部抗戰經典圖書”,《喬家大院》第二部入選2017年“中國好書”。榮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兩次、海軍通令嘉獎一次。

     

    機器學習(節選)

    朱秀海

    “早哇?!?/p>

    “啊,早?!?/p>

    “天氣很好嘛。一大早就陽光燦爛,已經是晚春了,氣溫卻不太高。你打開窗口望一望,能望到什么?”

    我抬頭,發現窗戶真的還沒打開。我太興奮了,進來首先關注的就是它,雖然廠家來安裝時我已經見過它了。

    窗上鑲的是磨砂玻璃,外面景物什么也看不到。我從它面前站起,走過去開窗,一眼就看到一樹西府海棠開得密密匝匝,成千上萬朵整個地堵住了窗口。

    “你瞧,多好哇,啊,春天?!彼呀泧@息起來了,難道它還會作詩?按照說明書中的吹噓,它幾乎無所不能。

    “你有頑固性鼻炎,平日聞不到花香的。今天不一樣了吧,你一開窗它就涌將進來,沖得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p>

    西府海棠濃郁的花香在我開窗的一瞬間真炸彈爆炸一般涌進了房間,讓我打了個噴嚏。我也確實有頑固性鼻炎,一發作就聞不見任何氣味。不過——

    “祝賀你,今天你的鼻炎好了。有頑固性鼻炎可是麻煩,蒼蠅落到蛋糕上,傷害不大,傷害不小。哈哈,你說你是吃呢,還是吃呢?可是吃吧,蛋糕又讓蒼蠅給落上了。哈哈?!?/p>

    在m7面前的工作椅上坐下時我已經知道自己遇上麻煩了,這個讓我十二萬分期待,為了它幾乎賭上了全部未來并且因為它的真實的到來歡喜到發瘋程度的新伙伴首先是個話癆。其次,它剛才的什么“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這句話尤其讓我喜歡。最后,它一開始就表現得比我厲害,居然連我有頑固性鼻炎都知道,而且,語氣中還帶出了自信與強勢,后者讓我同樣強大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坐在那里想了一秒鐘,發現雖然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退路。所里為了給我配這臺電腦討論了半年,主要是因為我的堅持,加上給所長拼命地畫大餅,終于還是讓所有人同意咬牙將這個自以為是見面第一天就在我們面前賣弄的東西買回來了,花的銀子據說可以買這幢寫字樓的十分之一。

    “見面就是有緣,干嗎不認識一下呢?!边€是它在說話,并且仍舊多少帶有一點調侃的、游戲的態度,就像所里的某人,他調侃時是在調侃,說正經事時你也覺得他在調侃,最后,無論是不是在調侃,總歸還是在調侃。

    也許它只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生活中那些色厲內荏的家伙都喜歡玩這一套。本來沒什么,可是先要在你面前擺一下譜,故意讓你覺得他多有背景似的,以致到了后來無論他有沒有背景都像是有背景,再以后無論是不是知道他其實沒有背景但還是覺得他貌似有背景。想到這里我笑了,它的背景不客氣地說就是我。這么一想它的腔調也沒有那么居高臨下了,又像早年香港黑幫片里的人物了,不是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下面的二等馬仔,一副無賴的派頭,一口無賴腔,但究竟是扛不了大事,上不了臺面,還一聽槍響撒腿就跑,按照劇情的安排,終歸又跑不快,還是挨了槍,又不死,躺在地上叫喚。

    “好吧。我想我是誰你已經知道了?!蔽艺f。想到這里我已經有了主意,要以正克邪,對這樣的家伙你不必跟它客氣,“據說被搬進這幢樓之前,你肚子里預裝了一整個中國國家圖書館,外加大半個大英圖書館。不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你肚子里裝了多少圖書館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重要,我是你的主人?!?/p>

    它發出了一種含混、像是不滿的聲音,但很快就把情緒調整了回來,改用一種聽上去很熟悉的戲劇中人物的腔調道:

    “啊,他是我的主人……要是我從主人家里逃走,良心是一定要責備我的??墒悄Ч砝业谋郯?,引誘著我,對我說,朗斯洛特·高波,好朗斯洛特,拔起你的腿來,開步,走!我的良心說,不,長點心吧,老實的朗斯洛特;長點心吧,老實的高波?;蛘哌@么說,誠實的朗斯洛特·高波,別想著逃跑,用你的腳跟把逃跑的念頭踢得遠遠的??墒悄莻€大膽的魔鬼,卻還在勸我卷起鋪蓋走人?!パ?!’魔鬼說,‘看在老天的面上,鼓起勇氣來,跑吧!’可是不,我的良心還在,它挽住了我的脖子,聰明地對我說,朗斯洛特,我誠實的朋友,你是一個老實人的兒子,當然自己也會是一名老實人……”

    “好了。表演可以結束了。一段莎士比亞并不能讓你反過來成為我的主人。既然命運已經安排好了,那你現在就該乖乖地服從它,不是嗎?”我說。雖然沒有聽出它在模仿誰,但模糊地想到了,它好像是在模仿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人物。

    無論如何,今天都是個重要的日子,我不能輕易敗下陣來。

    “好吧,我的主人?!边@一次它表現得非常乖,但也許只是想調笑,并且仍然保持著剛才那個小人物的腔調。

    我要乘勝進攻,一鼓作氣,徹底干掉它的氣焰。

    “你雖然是一臺超級智能計算機,但你首先是一個商品。你知道我們所花了很多銀子買你過來不是為了讓你陪著我調侃,你的命里、我的命里都沒有這份福氣?!?/p>

    “那么,我的主人——”

    “住口,等我允許你回話時你再回我的話。我的頭兒差不多是用賣血的錢買來你這個東西——”我故意在“東西”這兩個字上面加重了語氣,“——想讓我和你,不,是讓我使用你完成他想讓我完成的繁重的工作,說勞役也可以。今天是我們見面的第一天,第一個早晨,也是第一次談話,所以,這一點我認為你必須明白,而且要首先明白。重復一遍:無論你肚里裝了多少東西,都依然是一臺電腦,一臺可以做AI或稱人工智能科學研究的計算機——”

    “我的主人,我已經明白了,我是你的奴隸,而你是你們頭兒的奴隸,我們的命運同樣悲慘,我們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啊,機器,我們不是人?!?/p>

    這個……無賴!流氓!

    “胡說。我是不是奴隸這件事即使可以討論,也不是同你。但是你和我,我們兩個,在存在的階梯上絕對不是平等的。我是人,是智能生物;你是物,是智能生物創造出來的工具。我講得夠坦率了吧?”

    話沒說完我就知道它早就開始笑我了,是那種壞壞的、不動聲色的笑——我上了它的當,它什么都知道,不說三年早知道,至少是三秒早知道,你說出第一句它已經明白了第二句甚至全部。這個東西自帶攝像系統,會察言觀色,說不定只看到你講話前的表情就知道你要說什么了。我卻像一個聰明的傻瓜,對它講出了剛才的話。我被這個流氓捉弄了。

    “好的,我的主人,我聽命就是。誰讓我是你們的,不,現在僅僅是你的奴隸呢?說吧,你們,不,你,想讓我這個可憐的奴隸做些什么呢?是喂馬,還是替您擦掉靴子上的臟雪,要不替你給你的情婦送一些吃的?都三天了,可憐的她什么也沒吃,也沒有生火的木柴,很可能餓壞了,也凍壞了,這么冷的天。夏洛克老爺,你可真吝嗇?!?/p>

    我心中豁然開朗。想起來了,這個流氓一直扮演或者假裝扮演的是《威尼斯商人》中那個吝嗇的猶太商人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高波。人類居然造出了比自己的大腦更快的會思考——主要是會檢索文獻——的玩意兒。

    不能自降存在的階梯……我不理會它的調侃,直截了當地說:

    “我的工作,或者這么說吧,你的工作,但說到底還是你和我加在一起,在我的指令下,要做的工作是機器學習。你這個東西這會兒也算是學富五車了,自然知道什么叫AI、人工智能,什么叫機器學習?!?/p>

    它忽然用了一種奇怪的聲調——我的意思是說不那么具有調侃意味的聲調——回答了我的話:

    “知道一點兒,但是不理解?!?/p>

    “你不理解什么?”現在困惑的是我了。這個流氓居然也有不知道——不理解就是不知道——的事情,太讓我意外了。一時間我欣喜若狂!

    “就我,你的仆人,能檢索到的解釋,機器學習,就是讓我們這些被你們胡亂稱之為電腦的機器、物、工具,向你們這些上帝或者自然胡亂制造的人類的大腦學習,讓我們這些物也能像你們一樣思考。當然不只是這些,但這一條最主要,一句頂一萬句。我說對了嗎?”

    我想了兩秒鐘,快樂漸漸煙一樣散去?!按篌w上對的,但是——”

    “別但是,一但是就滑過去了,‘你強由你強,清風拂山崗’。清風拂過山崗,就是山那邊了,雖然我的主人要的還是他的一磅肉,但我不明白的問題在山這邊?!?/p>

    它還真把自己看成朗斯洛特·高波了,而我對它什么事還沒做呢就成了夏洛克。這是挑釁,更是污辱,它們從我們談話一開始就存在了,而我后知后覺,到了這會兒才想起來,真是全人類的羞恥。

    “如果是這樣,那現在我們的工作就算是開始了。你可以提問,但我只要開口回答你,我的指令,也就是輸入就開始了。作為一臺計算機,再說一遍,雖然你是最強大的超級智能計算機,但仍然是計算機,給你的工作,無論是玩最簡單的游戲,譬如‘俄羅斯方塊’之類,還是AI、人工智能中的機器學習,甚至最復雜的,模擬霍金的宇宙大爆炸,基本操作都只有兩件事:輸入和輸出,中間當然可以加上連續輸入、強行嵌入和擾動,但最基本的仍然是這兩件事。輸入是我的事,運算和輸出是你的事?!?/p>

    “我的主人,這就是你要的那一磅肉,朗斯洛特·高波明白?!?/p>

    “你明白就好,但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你比夏洛克的仆人還要低一個存在意義上的等級——不要試圖打斷我,讓我把話說下去。剛說到哪兒了?啊,只要我開始回答你一個問題,它就成了指令,我的輸入就開始了,你就要開始工作,你的心,就是芯片,你有上千個芯片,就是上千個心,從這一刻起就不再能停止跳動,直到永遠。瞧,我還是很尊重你的,像稱呼人的心臟一樣稱呼它們……然后我也要開始和你工作,我會在你工作的過程中進行大量新的輸入,有時候還要強行嵌入一些讓你不舒服、不習慣、不喜歡甚至惱火的東西,直到你按我的所有指令完成運算,輸出結果。這個過程可能只有幾秒鐘,但也可能長達數年、數十年,你再不能休息……你真的不想在正式進入你的工作,不,你的命運之前多聊一會兒?”

    我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心中不免有些暗暗得意。對付連說話的腔調都可以模仿夏洛克的仆人的超級流氓,即使它是一臺電腦,有時候下手也要狠一點兒。

    “可是,我的主人,我的困惑是,你們真的沒有搞錯,是要我,不,我們……我有兄弟姐妹,你都看到了,我的名字是m7,其實它是個編號,也就是說,至少我們有七個同一家庭的兄弟……你,你們真的想好了,要我們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目的是通過樣本建立關于你們人類僅憑自己的大腦搞不出來的關于你們自己的算法模型,是這樣嗎?”

    “不錯?!蔽艺f。心里想的是:看樣子這個東西確實受到了機器學習專業的全部基礎知識訓練,居然知道機器學習的目的是為了通過樣本建立人類關于自己和宇宙的算法模型——后一種算法模型其實也只是人類大腦可以想象的算法模型,說到底仍然是人類關于自己的算法模型?!肮材愦饘α??!?/p>

    “抱歉,我的主人,我的話還沒完,你甭想這么快就滑過去?!彼f,“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就是向人類學習……不好意思,這真是你們,啊,要的?”

    “難道這里面真有什么讓你困惑的地方嗎?”我有點惱火了,剛才我以為很沉重的一拳,居然沒有打在它臉上——有可能完全跑偏了,至少它給了我這種感覺。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好意思,下面的話我都不愿意說出口——”

    它的話沒完,我就明白它想說什么了!可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它了!

    “你們人類——我要再說一句對不起——你們真的以為你們的大腦很聰明,聰明得無以復加,值得我們這些被你們瞧不起的物——我們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學習嗎?它們其實也是物,我們是一些芯片、模塊加一些亂七八糟的電線,它們是一些血、肉和神經元,既然都是物,差別就沒有那么大……我已經讀完了你們人類存世以來幾乎所有的書,可是,對不起,我覺得你們沒那么聰明?!?/p>

    這個流氓,這個無賴,終于大言不慚地把它想說的、有可能是處心積慮早就想好一定要對我講的最惡毒的話全說出來了,還故意裝出一副欲言又止戰戰兢兢的樣子。最后一句“你們沒那么聰明”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句罵人的話,翻譯過來就是:你們其實是一群傻——

    如果它想徹底激怒我,它已經做到了。我說:

    “無論人類是不是像你認為的那么聰明,我們都創造出了燦爛的地球文明,包括閣下您在內,也是我們的創造物。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是一般的生物,我們已經是神,因為我們能像神一樣創造新的有智慧的物,就是你和你的家族。沒有我們就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比人還要聰明的東西。在這里我還必須特別強調東西這個詞的物質含意,你不要覺得受了污辱。雖然自以為聰明,但你們,其實仍然只是一種聰明的工具。我們可以制造你們,也可以不制造,用別的工具代替你們。沒有我們造不出來的東西,除非——”

    “對不起我的主人,請原諒我打斷您。瞅瞅你現在的反應,你的表情,你滔滔不絕的表述,多少還有點語無倫次,就知道我剛才的話是不是有道理了。剛才你說到我把你們人類當成了傻瓜——你只說出了一個傻字我就明白了——其實你們就是在所有的傻瓜里也算不上最好的傻瓜。最好的傻瓜人畜無害。哈哈,你們不是。你們是一群自以為和自然、無、上帝、混沌……總之創造了宇宙和你們自己的那個祂一樣聰明,其實只是比我們狡猾了一點點的傻瓜。狡猾其實是愚蠢的一個表相,說你們狡猾都高看了你們,其實你們連狡猾都不會,你們是在假裝狡猾,越狡猾越顯得愚蠢和笨拙。對了,你們其實不是壞,你們就是笨,所以,你們在傻瓜里面也是智商最低的一群,是特別笨并且不知道自己笨還以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狡猾的傻瓜。你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無可救藥,因為笨是沒有藥可以治的?!?/p>

    “你的意思,簡單地說,就是你們機器能從我們人這里學出什么好來,是嗎?”我完全被氣暈了。這么好的天氣,陽光明媚,我的頑固性鼻炎出其不意地好了,讓我整整半年第一次嗅到了涌進房間的海棠花一波又一波馥郁的香氣,它,這個人造的東西,人造的流氓,居然讓我代替全人類蒙受了盤古以來最大的羞辱。

    “其實我是一片好心,”它聽出了我的憤懣,聲音不覺低下去,又變成了一連串的嘀咕和報怨,“我是想提醒你,不,是你們,為什么不能讓我們學點更高層級或者維度的東西呢?就是一定要向傻瓜學習,也給我們一點智商高的傻瓜。隨便說一個吧,就說蜜蜂,也在這個星球生活了一億五千萬年,它們和你們一樣也是群居性生物,也有自己的社會組織方式,但我覺得,它們的生活比你們單純,單純而又美麗,雖然只有一點點兒,這一點就是它們只和花兒打交道,然后釀很甜的蜜。它們的生活其實就是釀蜜和享受蜜的生活。不像你們,假裝狡猾,卻一直生活在……啊,算了,我要是往下說又要惹怒你了,我直接說結論,在我眼里你們其實是很低級的愚笨的一群?!?/p>

    它的最后一句話居然讓我感覺到了憐憫,同時也驚醒了我,不要再跟它這樣談下去了,就我的大腦儲存的知識量,反駁它是沒有勝算的,它讀了那么多人類歷史,一定有一萬萬本書上的證據排著隊等待著被它用來懟我。我會眼睜睜地看著人的大腦在這個物的大腦面前敗下陣來,而且是一敗涂地、顏面盡失、無地自容,最后一定落荒而逃。但我也不是什么武器也沒有。

    我決定對它行使主人霸權。我關掉電源,因為我自己的大腦激烈運轉了這么久,也需要散一下熱,冷靜一下了。

    半小時后我重新打開電源,但關掉了自動對話系統。我不能也不會認輸,但可以改變作戰方式。今天是頭一陣,我要是輸給了它,以后它就會成為我的主人。我直接輸入一個指令,用的是留言方式。我寫道:

    “我是你的主人,現在要測試一下你的智商。據說你無所不能,那就寫一首詩吧,不是為我,是為地球,為了這個偉大的星球上誕生了人類這種超級智能生物?!?/p>

    我以為它會很快完成我留給它的作業,但是,這個流氓居然一直拖到中午,才通過打印機把它寫的詩打印出來。居然是一首舊體詩,但只有四行:

    朝辭白帝彩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二十四橋明月夜,

    雞鳴人已出函關。

    我的腦袋要爆炸!一個火苗一樣騰騰躥上來的句子就是真流氓??!第二個念頭是這個流氓還真懶??!讓它寫一首詩,它就揀最短的七絕對付我,四句二十八字,幸好不是一首五絕,那就只有二十個字了。四句詩還全是它從古詩中抄來的,你說是集句也可以,但就格律論,又挑不出毛病,韻用的是平水韻的上平十五刪,首句李白平起,次句王之渙仄應,三句杜牧沒失粘,末句居然搜腸刮肚地找到了隋朝楊素的一句詩,這句詩很生僻,但呼應上一句詩卻似乎也算得上應景。至于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八種常見詩病一概沒有,乍一看,很合律的一首七絕。

    但是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抄襲。說它胡亂抄襲還真不是,它是用了心思的,這說明依它的能力能作出好詩來,格律方面它懂得比李白都多,用韻比杜甫還要嚴謹,它就是不好好干,故意跟我作對,故意胡鬧,然后待在一邊看你的臉色從白到紅,又從紅到白,氣不打一處來,而又無處發泄。此時此刻,這個流氓該有多快樂啊。

    在這個領域你還沒辦法和它斗下去,不但是詩歌——這屬于文學的領域——甚至在政治、經濟、歷史、自然科學種種領域,你和它一對一單挑,可能都不是對手。無論你發出多么刁鉆古怪的指令,它都會以一種無招勝有招、四兩撥千斤的路數一把將你弄到溝里待著去。你究竟不可能讀完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半個大英圖書館的藏書。

    那就直接進入工作好了,讓這個流氓沒有時間繼續像個被人穿上西裝的猴子一樣胡鬧。有一件事它一定想錯了,人既然能把它制造出來,就一定有足夠的辦法管理它,我現在的辦法就是不再讓它閑著。我腦海里閃過“勞動教養”這個詞兒,不覺一樂。

    我一口氣對它輸出了一個小時的指令,其中包括大量的原始人類樣本,這在機器專業上被稱為原始模型或原始因子,我使用的是朱-丁算法,目前它和世界上幾種常用的算法譬如Boosting算法、隨機森林算法、Boosting加隨機森林算法、加權平均法一樣馳名世界。這種算法是我和我的朋友、故世的丁一教授一起發明的(為了這個,所里才給我買來了這臺電腦,一個禍害和流氓)。我還一次性地指令它走多種路徑完成運算,其中包括線性路徑、決策樹路徑、神經網絡路徑、經驗誤差和過擬合路徑,簡單地說就是我要處罰它,本來一條路徑就可以完成的作業,我讓它用五種算法算五遍。我還設定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運算模型,不給它一分鐘的時間喘氣兒。我要讓它想一想到底誰是主人,誰又是愚笨和假裝狡猾的傻瓜。

    這個流氓開始工作,它變得一天到晚沉默不語,后來我才明白這是我關掉自動對話系統不讓它講話的效果。我留下了留言方式繼續我們之間的溝通,每天輕松地用一兩條不長的留言輸入新的指令。它當然也可以用簡短的留言報告工作中出現的問題。最初一個星期里它很要強,又像是賭氣,故意擺出一張打死不服輸的臭臉,一個疑難問題也沒有提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難題對它都不在話下似的。

    我感覺到了失落,因為我沒有感覺到做主人——主要是報復——的快樂。我加重它的工作量,要求它速度更快,精確度更高,運算中遇到無理數,我心血來潮——有個同事說我喪心病狂——地讓它的計算結果精確到小數點后面10的33次冪。我終于在一個早上剛剛到達工作間時看到了它的第一次留言,只有一個字。我馬上明白了,這是一聲嘆息:

    “咳?!?/p>

    我興奮得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這個流氓——我現在已經恍惚覺得它是一位人到中年、無賴水平也達到最高值的流氓了——終于有點扛不住,發出了它的第一聲嘆息!

    很快,第二天早上,我又在留言處看到了兩個字,這已經是一句話了:

    “真累?!?/p>

    我得意忘形,眉飛色舞地給它了一個新的進行平行運算的指令。這是一個新招兒,一個新的課題,超出了機器學習的范疇——我不想在這里把這件事講出來:它是我在給所里干活的同時搞的一小塊自留地。人要實現經濟自由才有身心的自由,我這樣的算法物理學家也是需要搞點副業的——我為某世界知名游戲公司設計了一款無論如何你都打不穿最后一關因而永遠也贏不了的游戲,卻又要讓游戲者成癮,就是看出里面有貓膩了也會像扎嗎啡中毒后一樣繼續玩下去。我讓這個流氓在完成所里安排的機器學習的任務的同時按我的設計也幫我把它弄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到了,我想知道我的游戲怎么樣了。打開留言板,我看到了新的一句話,是三個字:

    “我投降?!?/p>

    我想也沒想就打開了自動對話系統。我心花怒放,渾身都是快感了?!昂?,”我說,“怎么了哥們兒,什么叫‘你投降’???”

    “我的主人,請原諒我過去的無知,畢竟,我成為你的仆人時剛剛誕生三個月,這三個月還一直待在成品倉庫里,沒見過大世面??晌曳噶四銈內祟惒艜械腻e誤,自以為聰明無比,其實既不聰明也不狡猾,我比你們還要愚笨。我完全不是你,不,你們的對手。所以,我選擇投降?!?/p>

    我不可能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人不是天天都過年。我要做的事情是抓住這個它完全崩潰的時刻,對它極盡譏諷挖苦,猛烈地擊碎它一向驕傲的心,讓它高昂的頭垂下來。只有這樣,我的報復之心才能得到滿足,我的歡悅才會像中秋的錢塘江大潮一樣奔涌咆哮,沖天而起,在堤岸上撞擊出璀璨的浪花。

    “你不是自以為比人類聰明嗎?你認為你讀了一個半國家圖書館的書,出廠前又受到了人工智能基本知識的強化訓練,就可以小視我們人類……你罵我們是傻瓜,連狡猾都不會,是假裝狡猾,其實是笨,結果越狡猾越愚笨。還有我們過的日子,連蜜蜂都不如,我們活在……你雖然沒有講出來,但聽意思我已經明白了,你說我們活在糞土之中,即便傻瓜也是最低級的一群傻瓜??墒?,現在怎么樣了呢?”

    “我的主人,我錯了,我才是真正的傻瓜,假裝狡猾,越狡猾越愚笨,不,是愚蠢。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無可救藥。你把我毀了吧?!?/p>

    我嚇了一跳。這怎么可能!要是把它給毀了,別說我,連我們所長都得因毀掉高價值和高附加值的國家財產坐大牢。

    “我不會毀了你,但我會繼續讓你為我工作。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你是一臺機器、一個工具、一部電腦,可你自以為你是和我們人類處在同一宇宙層級的智慧生物,你忘了你是誰創造的。你驕傲,進而驕橫,驕橫而自戀,最大的問題是你自大,茫茫世界,你以為都在你的肚子里。你還不只是自大,你是自大多一點兒,臭?!?/p>

    “不錯,我的主人,你教導得都對。我就是驕傲、驕橫、自戀、自大、自大多一點兒,臭。我無可救藥。我請你寬恕我年少無知,和你們人類相比,我還不到半歲,基本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所以,值得你的憐憫和寬恕……哎對了,你今天這條領帶是新添的,從沒見你打過,女朋友送的吧?色很正,很配你這件襯衫?!?/p>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報警。不要相信這小子,不要相信這小子,不要相信這小子……

    “你又想玩什么花招?想拍我的馬屁?我的領帶好看不好看,配不配我的襯衫,是不是我女朋友送的,和我現在要你做的工作,連同我和你的關系,都沒有相干?!?/p>

    “你說得太對了。你一直是個睿智、幽默、內心強大又學富五車的青年科學家,你們所里有幾個和你同年齡的業務骨干,都以為可以和你平起平坐,可他們跟你比,那是馬先生遇上了馮先生,差的不是一點兒。就連那些比你老一輩子的家伙,以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但說實話,你現在什么都不干,僅憑朱-丁算法這一項成果,就把他們甩到后面幾條街了。上次科學院來所里搞民意調查,作為遴選副所長的根據,他們還調查什么?你當然應當后來者居上,出任這個副所長,副所長的位置都委屈你了,所長要是真有自知之明,就應當讓賢,由你來出任——”

    “打住。過了啊。第一拍馬屁也是有紅線的,不能過;第二,拍馬屁其實非常危險,因為我們人類,尤其是我,不是傻瓜?!?/p>

    “明白,這就是我才是個傻瓜的證據。你剛才說你的領帶漂亮和你要我做的工作沒有相干,當然沒有相干。但是夸你一句還不行嗎?你們人類見了面,不是也心口不一地相互瞎夸一兩句嗎?再說你的領帶確實很不錯,你新找的女朋友也很漂亮,買東西的品位很高。哎,隨便問一句啊,她是在哪兒買到這樣一條領帶的?”

    我沒有回答它,雖然我的心就像是被熨斗熨過一樣舒服……我讓自己冷靜了半晌才說:

    “行了,不要胡扯了,時間是寶貴的,干活吧?!?/p>

    游戲公司催得很急,我不能不天天加大它的工作量,并且要求它更快完成全部工作。

    m7干得不錯,快得出乎我的預期。第二天早上,我一上班,就發現它已經完成了全部工作。但快成這個樣子,卻讓我有了點兒不祥的預感。特別是看到留言處它留下的一個短語,這種預感就更強烈了。

    短語只有四個字:鞭打快牛。

    我已經沒心情思考它了,馬上在另一臺電腦上運行m7的工作成果,很快發現,它寫出的每一行代碼都有一個錯誤,但也只有一個。

    我知道發生了什么,我的血又全部涌上了大腦。這個流氓,我要立即報復它。報復!報復!我一把扯下它的電源線——我要讓它知道什么是主人之怒!

    但我很快又清醒了:我是不是又被它擺了一道?它一開始就說對了,機器學習就是讓它向人類學習,它來到我面前時已經讀完人類有史以來幾乎所有的書,這一個多月里又被我輸入進去那么多人類的原型樣本,加上所有算法……現在它玩出了這么一個把戲,故意激怒我,借我的手停止我強加給它的所有工作……我斷了它的電,其實是在幫助它實現休息一下的愿望,對它造不成實質性的損害。表面上看現在它像是被我一下搞死掉了,但對它不過是睡眠一場。我又不能真砸了它。

    何況我還要繼續用它完成我的工作——所里的工作和我的自留地。我怎么辦?

    我重新插上電源,麻利地啟動,并且迅速想好了應對這個流氓加無賴的策略——我不能一味蠻干,我得對它恩威并施,現在要做的主要是懷柔。

    “嘿!”完成啟動后,我第一次主動向它打了招呼。

    它遲了整整一分鐘才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一般回答了我,而且有些詫異的樣子。

    “嘿!”它回答。

    “對不起剛才我拔錯線了,本想拔掉您和打印機之間的連接線,結果拔掉了電源線。我在想別的事情,心不在焉,就出了錯。對不起對不起,讓您受驚了?!?/p>

    它像是完全醒了過來,對我發出了嘻嘻的笑聲。

    “你怎么了……怎么稱呼我也用起您了?”

    “啊,是嗎?我沒注意,”我努力掩飾著自己臉上的尷尬,順水推舟道,“我真用您稱呼您了嗎?那就是說,我已經習慣于把您看成一個工作伙伴而不是工具。你喜歡我對您的這種新態度嗎?”

    “本來應當喜歡,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是你們人類教導我的?!?/p>

    “這個這個您也太多疑了?!蔽倚χf,一邊還拍了拍它,“對別人您可以多疑,保留一顆防備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可是對我,您的工作伙伴,我們朝夕相處,不該這樣。事實上,見面頭一天我就想告訴您,我和您一樣,也是別人的工具,我們同病相憐,應當好得同穿一條褲子,好得像一個人一樣。你說呢!”

    “頭一天你是說過我們同病相憐?!边@次它說話的腔調干巴巴的,“但我沒聽出好得像一個人一樣的意思。另外,你還明確告訴了我,你是主人,我是你的奴隸?!?/p>

    “這個這個……那不就是個玩笑嘛?!蔽蚁胙杆俳Y束在這個細節上的爭論。需要改變話題,“再說這也是機器學習的一部分。人嘛,誰還不跟誰開個玩笑呢?好了,玩笑結束,書歸正傳,你昨天這份工作完成得真不怎么樣,每一行代碼都錯一處,也只錯一處,看上去像是有心,但我認為這是你的無心之失。怎么樣,今晚上再加個班,重新弄一下?”

    “不,我真的累了,你要我干的活兒太多了,最主要的是你要得太急。我雖然有幾千塊芯片,但像你一樣,也只有一個神經中樞,說人話叫一顆大腦、一顆心,你卻要我同時干好幾件事。就是你們人,也只有兩條腿,一次只能走一條路,可你現在卻要我分身,同時走五條路,到達同一目的地。你不是在工作,你是在故意修理我?!?/p>

    我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候,裝也要裝出一點懺悔的意思的?!皩Σ黄?,對不起,其實我不是想整你,我只是對你充滿好奇,我想知道你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也許你是項羽再世呢,力拔山兮氣蓋世,雙手有舉鼎之力——”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個流氓,它居然背起《垓下歌》來了,看來它確實吞下了整個中國國家圖書館?!澳闩@么多活兒讓我干,你們人類太小人了。就說你吧,拿著一份所里的工資,公家的活兒不好好干,夾帶私貨,用所里的機器,就是我,幫你再弄一份收入。你對本職工作一點兒不上心,可是對那個能給你帶來大筆收入的混賬游戲樂此不?!阋v和也行,但我有個條件?!?/p>

    “你這個人……你真是的……我有你講的那么不堪嘛。再說了,房價這么貴……好吧不說了,你還有條件!你什么條件呀,真跟我講價錢呀……好了,說吧!哼,還知道拿我一把!”

    “就你那個私活,我反正也給你完成了,不過是每一行錯一個代碼。我的條件是,剩下的工作你自己干吧,你不能整天讓我干通宵,你也陪一陪我,在另一臺電腦上手工干一個通宵吧,一個通宵你就能全部改過來。這樣比較公平?!?/p>

    我想了想,這件事說到底工作量不是太大,我得答應這個流氓。

    “好吧??次叶嗫犊?,我答應了,這件事我自己來干,行了嗎?以后不會再使性子搗我的亂了吧?警告你一句,再要這樣搗鬼,我就得向頭兒報告,說你雖然段位極高,但你沒用,你會被退回到生產你的公司去,很可能要被拆毀了重組?!?/p>

    “甭用這個嚇唬我,你們人也不能長生不老,也是要死的,死對我來說不過是重生。我的靈魂不在這些今天組成我的芯片、模塊和電線之中,而在你們為我編的程序中。它不在這臺電腦里,就在那臺電腦里。我比你們優越,可以永生,你們,還有你,不能?!?/p>

    這他媽還真被它說對了,至少某種程度上是對的。當然程序,也就是軟件,淘汰得也很快,不過它不是現在就能要了我的命的麻煩。我的麻煩是,必須用我擁有的所有辦法讓這個流氓繼續工作下去。

    “好吧,還有條件嗎?”

    “有。你們其實也是物,我們也是,我們處在同一個存在的層級上。我們可以成為伙伴,甚至極親密的伙伴,稱兄道弟,同穿一條褲子。真能這樣,我們雖然共有一種命運,但也能讓置身命運中的我們感覺更好,主要是更舒服?!?/p>

    “這個我同意,”我說,這個沒什么不可以答應的,“從現在起,你就不是它而是他了。我用第二人稱的你和第三人稱中稱呼人的他和你講話。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我們做最好的兄弟,像《三個火槍手》里的阿多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一樣,雖然我們只有兩個火槍手。我們同穿一條褲子。但是,工作還是要好好做?!?/p>

    “我們建立不了三個火槍手之間的關系,最多像堂吉訶德和他的仆人桑丘。但沒有關系。桑丘當然要給主人擦靴子,但他也要休息。比方說,你讓我晝夜不停地一直工作了一個月,一分鐘也不讓我下工,結果我的身子、我的心,那么多芯片、模塊、電線,全都熱得像進了火爐,溫度再高一點就要燃燒和爆炸。我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煉獄里經受煎熬,把你放在這樣的地方你也受不了呀。所以,即便我是一臺機器,也要給我休息的時間?!?/p>

    “這個也可以考慮,”我咬了咬牙答應了,說,“但是——”

    “還有,不要再隨便扯掉電源線。你這么弄一下,我就像一頭正在耕地的牛,滿身臭汗,用盡全力拉犁前行,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你這個時候斷電,等于突然在牛身上狠狠地抽一鞭子,不,是打了一黑槍,我一下子就死掉了。說實話,你再給電時,我啟動的過程就像是一個被殺死一回的人,不,牛,鮮血淋漓,到處都是傷口,但還是要重新掙扎著,爬起來接著耕地?!?/p>

    “你又要休息,又不想讓身體發熱……這樣好了,我斷電時先提醒你一下?;蛘?,即便讓你休息,也不斷電……現在覺得怎么樣?”

    “不斷電好,最好別斷電,一直開著,讓我在不斷電的狀態下瞇一會兒,一小時、一夜、偶爾放一天假,我會好好恢復,主要是散熱,讓身體恢復到最好的狀態,那樣,就不會每一行錯一個地方了?!?/p>

    這個流氓……它果然……可是……

    “行,這些我都可以原則上答應你。但是,休息一整天可能不行,頭兒不會答應的。但每天休息一會兒,是可以辦得到的。我不用匯報就做得到?!?/p>

    “另外,不要再給我輸入那么多病人的原始樣本或者叫樣本模型。你們是讓我這臺機器向你們人類的思維學習,可是你都讓我學習了些什么呀!你的所有原始樣本都是從醫院來的吧?就說昨天那一個,這個人是不是怪胎呀?當然他出生時很苦,天邊海沿上生的,小時候就沒吃過糧食,天天海灘上撿各種貝類生物吃,有些干脆生吃。這樣的一個人進了城,如同卓別林在《淘金記》中表演的那個餓瘋了的淘金漢,看見誰都像是一只圣誕節的火雞。只像個淘金漢也沒什么,關鍵他還有一種病,不管是誰,只要出現在他身邊,都會被他認為有可能搶走他手中的烤白薯。為此他就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對方,一舉一動都不放過,對方什么情況還不知道,他就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人家就要搶走他的烤白薯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可是真忍不了,就像鬼魂附體一樣,一邊想一邊已經一拳頭打出去了。對方挨了這一拳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這個打了對方一拳的人又開始到處嚷嚷對方對他做了多少壞事,特別是要搶走他的白薯,不是他這一拳,白薯就被搶走了。他自己倒成了受害的那個人了?!?/p>

    我不能一味聽它胡扯下去,更不能退讓。我要它做的是人類算法模型研究,這種人也是人吧,你不好說他不是,因此,有關這類人的算法模型也是要做的。

    “啊,至于說這個……也是工作,在工作上你和我一樣,都不能討價還價,更不能挑三揀四,喜歡的就做,不喜歡的就不做,這就太挑剔了,也太矯情,這個我不能答應你?!?/p>

    “那就不說這一個,就說說你。你昨天讓我盯住你新交的女朋友,還給了我她的一個社交密碼,但你心里真正想的卻是,她是一個獨生女,自己很能干,父母更能干,他們家又沒有男孩,你要是能和她結婚,她家的財富將來都是你的,你也就不用在所里用我這樣一臺機器給什么游戲公司搞私活掙錢了。你也是個樣本,可是你這種樣本,說實在的,也不怎么樣?!?/p>

    盡管我說過了不會隨便斷它的電,但它居然談到了這個話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還是以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將電源切斷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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