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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孫正連:江水燉江魚的日子(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 | 孫正連  2021年08月12日08:14

    孫正連:男,一九五七年生于吉林省乾安縣。一九八九年入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學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憑吊大布蘇》《走進千古大布蘇》,中短篇小說集《洪荒》《大布蘇草原》《大布蘇淖爾》,長篇小說《大布蘇湖的秘密》《一九四五年大布蘇考》。

     

    江水燉江魚的日子(節選)

    孫正連

    一九八三年,我高中畢業。說是畢業,實際上,過了年就沒怎么上學。班里幾個學習好的、家里有錢的都到縣里去復習,準備高考。剩下我們這些不愛學習的,或者說高考無望的,就都回家里,各自想著自己的出路。就在這年的春天,老爹在查干湖漁場退休了。平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忙著我和老弟上學、爹上班的一日三餐。這一下子多了兩個閑人出來,娘也不忙了,娘說:“這回都在家好好待幾天吧?!?/p>

    爹說:“說得好聽,待得起嗎!”

    娘說:“不是你說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這咋又待不起了?”娘這話是說給爹聽的,因為一說到家里事兒,爹都是這句話??墒茄巯?,老弟上學要錢。如今的學校,不知道咋了,總是要錢,今天卷子錢,明天校服錢,后天補課錢……雖然都是小錢,可小錢多了,也就成了大錢了。老弟先是在鎮里上學,后來老師說,不上縣里,就瞎了好苗子了。結果老弟去了縣上中學,縣上的中學比鎮中學要的錢還多。另外,就是我畢業了,用不上幾年,也該結婚了??傊?,還是得用錢。

    爹說:“待不上幾天,你就煩了。排條船吧?!?/p>

    娘說:“那得多少錢?”

    爹說:“打聽了,得六百。加上買掛子啥的,得一千五到兩千吧?!钡f完這句話,就把煙袋放進了嘴里。從我記事兒,爹除了吃飯睡覺,煙袋總是叼在嘴上。那煙袋是爹從部隊帶回來的唯一物品,黃銅的煙袋鍋,黃銅的煙袋嘴,配上黃銅的煙袋桿,整個一黃銅的物件。煙口袋是娘給做的,巴掌大小,就掛在煙袋上。

    家里的錢都是娘管著,我的三個哥哥都結婚分家單過了,一個姐姐也出嫁了。家里雖然辦了四宗大事兒,卻沒向外面借一分錢。除了父親的工資,就是母親喂豬、養雞賣出的錢。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四,算上姐姐排行老五,但爹娘總是叫我四兒,女孩子在家里排不上名分的。加上讀初中的弟弟,總計兄妹六個。過了一會兒,娘說:“把那幾個喊回來,開會?!?/p>

    爹沒說什么。家里的事兒,都是娘說了算。

    哥哥姐姐雖然分家單過,可都在一個鎮子里。我吃完晚飯,跑一圈,就全都喊來了。一聽說是開會,幾個嫂子都跟來了。三間房的屋子,爹娘住東屋,大伙就都進了東屋,炕上地下的,自個兒找地方。

    人齊了。娘說:“你爹有個想法,跟你們說說?!蹦镆贿呎f話,一邊納著鞋底子。娘總是這樣,手里離不開活兒,很少見她手里沒活兒閑嘮的時候。

    爹看看娘,本不想說,可是娘把話說了,他只得說上兩句:“我退休了,想排條船,到江里給你們倆弟弟撈媳婦去?!闭f到這兒,爹指了一下我娘,“剩下的事兒,你娘說?!闭f完,爹便低頭抽煙,不看我們幾個了。

    娘看看爹,說:“你就把話說完不就得了。還得我說?!蹦镎f話的時候,誰也沒看,活兒也沒停?!芭糯?,得用錢。你們哥幾個看看,誰手里有的,先借給我。不是管你們要。你爹還有退休工資,不怕還不上你們?!蹦锇呀枳终f得很重,但讓人聽了,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娘的話音一落,大嫂說:“娘,借多少?”

    娘說:“你爹說排船得六百,再買掛子、卡、鉤啥的,得兩千塊錢。借錢,可多可少。你們也別太為難了,借得了有,借不得無。他們哥三個都有工作、有工資,看著辦。娘不是逼著你們借?!蹦锏脑捒偸擒浿袔в?,說是不逼,可是卻提到了他們都有工資。有工資就有活錢。不像農村,不到秋后誰也拿不出錢來。

    娘這么一說,屋子里沒動靜了。過了一會兒,大嫂說:“娘,我這兒就二百元現錢。要不待下個月放工資再湊點兒?”大嫂說的是實情,誰家有那么多閑錢放在那兒。另外,大嫂也算計好了,排船六百,一家二百,正是六百。

    “有二百就二百。不夠了再說。你爹不是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嗎?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蹦镎f話直,不拐彎,從不說廢話。三個嫂子都有些怕,但娘心眼好,別說是對兒女,就是鄰居,誰家有個大事兒小情的,娘都會幫上一把。還有,娘當家,這是都知道的。

    有大嫂這兒起頭,二嫂、三嫂也都說有二百。大姐說就一百。就這樣,一共湊了七百元錢。自始至終,我的三個哥哥誰也沒說什么。

    排船,是爹在老家請的匠人。老家是白洋淀,爹從小就在那兒打魚,十幾歲參加了八路軍,后來又抗美援朝。仗打完了,爹就復員回到了地方。爹從老家到東北,原想是去哈爾濱的一家漁場,那兒有他的一位老戰友。來的路上,爹到查干湖漁場看一個老鄉,一塊兒長大的老朋友,結果,朋友跟漁場一說,硬是把爹留在這兒當了把頭。把頭,是漁民干活的頭兒,后來覺得這是舊社會帶來的名,就改成了業務員,可是人們還是習慣叫老把頭。行話。

    老家來了三個木匠,除了老爹買的幾棵老楊樹外,所用的東西,都是木匠從老家帶來的。特別是那船釘,老爹說,這兒的鐵匠除給馬掛掌外,哪見過這個呀。船釘,都是鐵匠手工打制的,前面不是個尖,而是齊頭。后面也是齊頭,在后齊頭中,還有個溝。釘時,不是用錘子直接打,而是用工具對在釘頭的溝里,頂著往里釘。那釘只釘到一半,留一半,上面的木板對上釘,敲打木板,反釘。這樣,釘子便上下連接兩塊木板,外面又看不見釘子。如此,船幫就成了一塊板,抗泡、抗撞,結實。除了船釘,還有扒鋦子,用的角度、釘的位置,都有講究。排船的手藝,大多都是在這些釘子、鋦子上。絕活兒。

    知道要排船,娘把準備過年的魚、肉、粉條啥的都攢了起來,這回全拿給木匠師傅吃了。為了排船,爹還自制了黃酒,這樣就不用再去買酒了。黃酒的原料就是大黃米,十斤米就能做一小缸。黃酒分淋,頭一淋,是最好的酒。有勁,醉人,比白酒還有勁。接下來是二、三、四淋。像我們只能嘗嘗四淋了。上酒,也有講究。先不能上頭淋酒。而是從三淋、二淋上,最后才是頭淋。頭淋只要喝上,保管都坐不穩。

    一日三餐中,只有晚上才上酒。木匠師傅也知道,老家都是這個規矩。一到喝酒的時候,爹張羅得歡,但碗里的酒總是不見少。端起來,剛要到嘴邊又放下了。娘調著樣兒做菜,雖然是大鍋飯、大鍋菜,但娘做得仔細,舍得用油,那菜便飄著香,引得鄰居都說:“過年也沒見老孫家炒得這么香?!?/p>

    伙食好,船應排得快??墒潜驹撊炫磐甑拇?,卻用了四天。到了第四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木匠頭說話了:“老哥,我知道,這船三天能排完,可我們排了四天。我說,這可不是貪你這口吃的。嫂子天天調著樣兒做,我們心里有數。一般的楊木船,保你五年沒事兒??蛇@條船,我保你八年。要是出了毛病,我們哥幾個再來,白給你老哥排條船?!?/p>

    爹只是笑,說:“喝酒,喝酒?!?/p>

    娘說:“都是家里人,別說排船,就是來串門的,還能端空飯碗?這么大老遠的,能來就是個情分。嫂子知道你們是用心了?!?/p>

    木匠頭說:“嫂子,話是這么說,可是咱手藝人得講個良心。我們哥三個排的這條船,別的不敢保,就是艨頭和后柜,進去一滴水,你把我手指頭剁下來堵上。我保大哥上了這條船,多大的風浪,保得了命?!?/p>

    后來我才懂木匠頭說的話,艨頭,就是船頭,我們當地叫前柜;后柜,是船尾。排船的時候,這兩個地方,都是全封閉的。這就相當于把船的前后各安了一個救生圈,船艙里進滿了水,船也不會沉。

    聽了木匠頭的話,從來不喝酒的娘,拿來一個大碗,敬了木匠頭一大碗酒。那天,娘和木匠師傅們都喝醉了,是我和爹收拾的桌子。

    我們住的鎮子,大多是漁場職工,雖然都是工人了,可是生活習俗還是離不開大布蘇草原的習俗。這兒是大布蘇草原的東邊,再往東,就要過江了。過了江,那就又是一種習俗了。大布蘇草原的習俗,就是客人吃菜,不能露盤子底。那是件丟人的事兒,會讓人講究得一無是處?!罢l誰家,讓客人舔盤子了?!蹦鞘亲盍R人的一句話。為了不露盤子底,就得多做菜,邊吃邊添。也叫管吃管添。這添菜也有講究,要是菜做得多,那就另外用碗舀了菜往桌上的菜碗里倒。要是這個菜少,就把桌上的菜碗端下去,到廚房里添。關里老家來的人哪兒見過這個呀,便都從心里感到我娘的大方、舍得。那活兒干起來也就不用說啥了,自然是用上十二分的力氣。

    船排完了,要刷桐油。桐油刷到木材上,轉眼便浸了進去。如果那木材里面含了水,便眼見著那水從木板的橫頭木絲中往出流。老爹說:“鹵水點豆腐,船就得用桐油?!庇瓦^的船,摸上去,滑潤。特別是船幫,光滑得如小孩子的手。爹說,只有這樣,才能在摘掛子的時候不傷掛子,不誤事兒。

    有了船,爹去縣上水產局,辦了執照??h上水產局的人都認識老爹,查干湖的孫把頭,打了幾十年的魚,在這一行里是有名的。老爹辦的是掛子、鉤。一年交一百八十元錢。執照上規定,網眼二寸五。老爹說:“官面上,總是有官面上的說法。沒規矩不行,可都按規矩辦,那還立規矩干啥?”爹的話我半懂不懂的,但有了執照,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打魚了。

    掛子買回來了,為了省點兒錢,爹要自己做漂子和礁子。一說到做漂子,娘來了精神,說:“水邊長大的,要是誰家的姑娘不會做漂子,婆家都難找?!?/p>

    漂子是用高粱稈最上面那節,扒了皮,把里面的瓤切成一寸多長,用線繩在兩頭勒住。勒好后,把兩頭沾上桐油。放在水里便可永遠地漂著了??墒亲鼋缸?,就不那么省事了。要找好的白土泥,和好之后,放在那兒醒上幾天。這樣就去了土性,做出的礁子不裂。然后,像漂子一樣,做成一寸多長,勒出兩頭的印。再放在通風的地方,陰干。等干透了,爹在院子里支起小紅爐,架上風箱,點著煤火,像是鐵匠爐燒鐵一樣,把泥礁子燒紅、燒透,再用涼水一澆,一個青色的礁子就做好了。道理和做青磚一樣,只不過是更加仔細。

    做好了漂子和礁子之后,就是往掛子上面綁了。掛子分底層掛子和頂層掛子。底層掛子,是一漂兩礁。這樣放進水里,礁子落水底了,漂在中間浮著,專掛底層魚。頂層掛子,是兩漂一礁。漂在水面浮著,礁在水中懸著,專掛上層魚。我和娘就是跟著爹做,至于怎么用,那是爹的事兒?,F在說了,也記不住。

    執照上規定是二寸五的掛子,但爹買的時候,二寸的、一寸五的、一寸的都買了。爹說:“人巧不如家什妙,干啥有干啥的用,趕上啥用啥。國家的規定,是怕好吃不留籽,把魚苗子給打了。打了一輩子魚,這個還不懂?

    我和爹新船下水,是在農歷三月初九,陽歷的四月。娘說:“三六九是出行的日子?!币粧齑篑R車,把船拉到張家亮子大箔口外,那是一坡,去江里打魚的船都在那兒下水。下水后,沿老實王溝子再走上二三里水路,就到了北江。北江,就是嫩江。沿北江往東,三五里路,就和南江匯在一起。南江,就是第二松花江,從長白山下來,一路到這里,兩岸都是吉林省的地界。北南兩江匯合后,再往東流,那就是松花江。松花江我們叫東江,東江水經哈爾濱,后來流進了黑龍江。說到這兒,太遠了,我和爹打魚的范圍,就在這三江匯合之處,主要是在北江和東江吉林的這一側百十里的江邊上。過了北江和東江的主航道,就是黑龍江省管了,我們的執照就不管用了。

    張家亮子里的冰大多化了,江上的冰也開化了。北江從北山里流下來,那兒冷,要比三江口這兒晚化上幾天,但江水一串,沒化的冰也給沖了下來。浮冰小的叫冰塊,大的就叫冰排。冰排大的有幾十平方米,慢慢悠悠地從上游流下來,又流過去。

    張家亮子,是周邊最大的亮子。爹說,這張家亮子是后來人們叫白了,順著章京的音叫出來的。章京,清朝的小官,就如部隊里的參謀。這個章京,是吉林打牲衙門的章京。吉林打牲衙門,是皇宮內務府的派出機構,專為皇家采買生活用品的。就是說,這個章京,是皇帝家的章京。那就了不得了,他的亮子,自然是這江邊一帶最好的亮子。還有老實王溝子,后人都這么叫,但咋來的名,少有人知道。爹說,那是當年胡子給起的名。一山東老頭,姓王,在張家亮子至北江之間的河溝子上打魚,網窩棚就蓋在溝子邊上。東北的土匪叫胡子,胡子來了,進屋要吃飯,老王頭也不說啥,有啥就給做啥。過后也不說啥。后來胡子都認為這是一個老實人,每當去他那網窩棚,都說去老實王那兒,慢慢地,這條溝子也就叫成了老實王溝子。爹說,人這一輩子,能留下個地名,也值了。

    我和爹雖然是第一天下水行船,但爹對這一帶水面,比在家里還熟。在家里找不到東西,得問娘。在江上,哪兒的水深,哪兒的水淺,都在他心里。在江邊,有許多的亮子。那亮子,就像是掛在人腰上的一串葫蘆。江水大的時候,水漫過亮子的箔口,流進了亮子,有水就有魚。等水要往下退的時候,箔口那兒用竹簾子閘上了,水流出去,魚留在亮子里。沿江的亮子,凡是圍上坎的,都是國家和集體的???,就是壩,標準的叫法是國堤、民堤。進那里去打魚,叫偷。只有水漫過坎的時候,一片汪洋,這時就沒界了,哪都行打魚了。這就是行規。沒有水漫過坎的時候,像我和爹這樣個體打魚的,就得在江邊自己找能打魚的地方了。

    江上除了貨船,每天還有一班的客船。那是從大安老坎碼頭到哈爾濱的,今天去,明天回來,兩天一往返。大船上的客人大多穿著時興的衣服,有說有笑、指指點點的。最時髦的是一些男人,去了哈爾濱,學著俄羅斯人的樣子,燙了一頭的花卷;又學廣東人,錄音機扛在肩上、蛤蟆鏡別在衣服上。我想,啥時候我也能坐一回,看看哈爾濱人是不是都那樣。幾年之后,客船停航了,最終我也沒坐成。

    從早上下水,一個上午,爹在前面坐著,我在后面劃著船,沿江邊軟流往上走。江中不時有小塊冰順流下來,船怕撞上冰,不時躲著。有幾次,是爹用蹬桿支開的。我幾次問爹,啥時下掛子,爹都說不急,先看看。船行到一處江汊與亮子相接的地方,從岸上往江里有一條小道,那里有一處幾塊板搭起來的小碼頭。岸上埋了木樁子,再往上看,能看到窩棚的房蓋,小三間的干打壘房子。我正在看,岸上有人喊:“快當,老把頭,有魚嗎?”聽喊聲,粗聲粗氣,少說也得四五十歲的男人。

    爹說:“還沒下掛子呢。你這兒收魚呀?”

    “天天早上有販子來。要是現在有,我就給他們先收著?!?/p>

    “啥行?”

    “不一樣。行還行。鯉子兩毛,拐子一毛五。鯽魚兩毛五,瓜子兩毛。牙魚角八分的。跟雜魚差不多。開江魚,價好?!?/p>

    “知道了?!?/p>

    “快當?!?/p>

    這是給魚行的價,到了市場上,還要高得多??删褪沁@個價,平常百姓家也少有吃得起的。三十多元的月工資,一家都是四五口人,一天一元多錢的生活費,吃上三斤魚,不用吃別的了。再說了,除了吃,還有穿,還有人情往來,更別說是頭疼腦熱的了。所以,魚窩棚喊了聲好價。除了開江魚,還真的沒有這么高的價。

    船又行了幾百米,爹說:“靠岸。上去看看,我記得這有個龍王廟?!?/p>

    船靠了岸,我和爹一同上去,果然在岸上的荒坡地有一小廟。小廟一米多高、一米多寬,紅磚紅瓦,一看就是有香火的地兒。走近了看,供桌、供品、香爐、牌位一樣不少。爹帶著香,點上,插在香爐里,然后站在那兒鞠了三個躬。我在后面學著爹的樣子做。爹也沒說什么,鞠完躬,從嘴上拿下煙袋,指了一下船,和我下到船上。

    爹說:“按理兒,下水前就該去燒炷香??墒窃勰莾旱凝埻鯊R,前些年鬧的,給拆了。到現在也沒人牽頭修上。喝江水這一行,得拜龍王,知道有個敬畏?!?/p>

    “那咱還用總來這兒拜嗎?”我問。

    “按說,年年的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那一天打魚的都來拜拜,可前些年,鬧四舊,沒人敢拜了。我看這幾年又興了起來,見到廟就拜一下,心到佛知的事兒。要拜,就誠心地拜,講究的就是個心誠。咱們喝江水的這一行,許多事兒,可以心里想,但不可說。說啥有啥。有的是為了積點兒口德,有的,可就犯戒了?!?/p>

    “爹,是不是就像過年似的,不能亂說?餃子破了,不能說是破了,得說是掙了?!?/p>

    “就是那么個事兒。就說這船篷,有人叫帆,船翻了能好嗎?咱這兒就都叫篷,船篷。還有,第一條魚,要送給龍王。冬底收船的最后一條魚,也要送給龍王。凡事兒不能做絕了。不能好吃不留籽,得留點兒種子?!?/p>

    “知道了?!?/p>

    那天我和爹是中午下的掛子。爹選在了一處小江灣。下掛子不同下待獲網,那得在硬流上,水裹著魚往里進。下掛子,要選在水穩的地方,掛子扛不住水沖。魚在水里雖說是自由地游動,但也是有規律的。找到了規律,就能確定掛子的方向了。這一切都是爹的事兒,我只是一個干活的小力巴,聽招呼就是了。

    下完了掛子,爹說做飯吧。這是我第一次做飯。從船上搬下來在家做好的爐子,那是娘用黃泥和上豬毛,抹出來的。像火盆一樣的爐子,上面正好放上一口小鐵鍋,底下燒火。在江邊,燒柴不愁,都是順水沖下來的硬柴火。一切收拾好了,爹說:“等會兒再點火,我去看看掛子,有沒有咱爺兒倆吃的?!?/p>

    沒漲水的嫩江,像在槽子里。兩岸都是黑黑的土崖,只有在亮子口的地方,才會有平灘。土崖分梯次往上排,那是一次次大水沖刷出來的,最高水位線的位置要仰視,水位到了那里,三江口也就成了一片汪洋。我們泊船的灣子里,水邊長著水稗草和一些蒿草;還有的地方,長著柳條,都叫柳條通。柳條通密的地方,有時大魚進去了,退不出來,遠遠地就能聽到魚在水里撲騰。江邊由于土地濕潤,小草都是先從江邊的陽坡上鉆出來,遠遠地就看著綠了,但江風還是有些冷冷的。

    爹去了掛子那兒,一會兒,船回來了。爹從水艙里拿出了幾條魴魚說:“還真有口福,春魴夏島秋霜草,冬月還是胖頭好。魴魚也是法羅,三花五羅之一。上講的好魚。夠咱爺兒倆吃的了?!?/p>

    我問爹:“那島是不是噘嘴島子和草根?”

    爹說:“是,都是上講的好魚,只是分個季節?!?/p>

    鍋放在爐子上,看看干鍋,我才想起來水。出來時水桶也沒帶,再說這江邊也沒有井。就問:“爹,沒有水?!?/p>

    “一江的水不夠你用的?”

    我拿起葫蘆瓢,去江里舀水。爹說:“去上流舀水?!钡次毅读艘幌?,說,“以船為界,江水來的方向就是上游。不論哪兒,上游是吃的水,下游是用的水?!?/p>

    江水,深些的地方,看不著江底,看著就清,越靠邊,能看清江底了,卻顯得有些黃。我盡量把瓢往江里面伸,看著有些渾的水,舀到瓢里再看,清清的,不比家里的井水差。我喝了一小口,涼涼的,什么味也沒有。鍋里放上水,點上火,一會兒便聽到水燒開的響聲了。爹從水艙里撈出魚,在船尾把魚在水里蕩了兩下,回過身就把魚放進了鍋里。我剛想說魚還沒刮鱗開膛呢,已經進鍋了,說了也沒用。爹接著抓了點兒鹽,還有兩個辣椒放進了鍋里。等鍋再次開起來的時候,爹拿過盆,抓了兩把苞米面,用魚湯和了面,貼在鍋邊上,把盆扣在鍋上。盆成了鍋蓋了。我們隨船帶的,就是一鍋一盆,兩個碗兩雙筷子。爹說行船在外,東西越少越好,好經管。如此一來,船上的生活用品壓縮到了最精簡的程度,除了被褥,枕頭都不帶,睡覺時把衣服疊了枕上。只有捕魚的工具,一樣也不能少,一點兒也不將就。

    鍋一燒開,魚香味就飄了出來了。誘人。

    江水可以做飯,自然可以喝了。從那時起,我開始喝江水了。在江邊,還有一句歇后語:“喝江水長大——管得寬?!钡@水一定要喝上游的。有時在船上,想小便,即使站在上游船頭,也要走到下游船尾去尿。只是一船的距離,分出了上下游。爹說,這就是規矩。

    在船上行走,沒有特殊的情況,是不能走船艙里的,都沿著船趕走。船趕,就是船幫上邊的過道,標準應叫甲板,左甲板、右甲板。但查干湖周邊的漁民都叫船趕。我們的船小,船趕也就十幾厘米,腳掌那么寬。船大一點兒的,也不過二十厘米。這要是在陸路上,也沒什么,可是這是在江里,船晃動,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江里??墒堑f,喝江水的,走不了船趕,那就別喝江水。

    鍋燒開了約有半個小時,爹把鍋上的盆拿開,把鍋邊上貼的苞米面餅子推到魚湯里。接著把魚湯和餅子舀到碗里,守著鍋就要開始吃飯了。爹只在吃飯的時候,才舍得把煙袋從嘴上拿下來。就在拿下煙袋的時候,爹突然指了一下江面,說:“有大冰排下來,快點兒上船,下掛子去?!闭f完,又把煙袋放進了嘴里。

    江上漂來的大冰排有十幾米寬,沿江邊緩緩地下來了。爹站在船頭上,看了看說:“往這邊蹬,頂著冰排下一趟?!?/p>

    我和爹緊忙把船連劃帶蹬地趕到了冰排的正前面。我有些擔心,問爹:“冰排能不能把掛子拉跑了?”

    爹在船頭放下蹬桿說:“不能。冰排四邊都讓水泡圓了,啥也刮不上。下底層掛子,到時冰排從掛子上就過去了?!钡呎f著邊開始下掛子,我在后面劃著船。

    一趟掛子下完,爹看看那大冰排,說:“到下面再下一趟?!闭f著沿著船趕來到船尾。六十歲的老爹,走一腳寬的船趕,就像是走平地一樣利索。爹來到船尾,說:“你去前面,用蹬桿?!蔽覀儬攤z很快就把船蹬到了位置,爹指了一下水面,比畫了一下子,說:“下底層掛子?!毕聮熳游視?,但這有大冰排追著,我便有點兒手忙腳亂。爹說:“別急,冰排還得一會兒。把粘在一起的都摘開了,穩當點兒,別急?!钡推綍r說話一樣,一點兒沒有急的樣子,我這才穩了下來,把掛子順當地下到水里了。

    下完這一趟掛子,還沒等喘口氣,爹說:“走?;厝タ纯??!?/p>

    就在我們回去看的時候,大冰排已從第一趟掛子上過來了,遠遠地看去,掛子兩邊的浮漂還在。爹說:“跑冰排這個月要是干好了,頂上一年打的魚了。這大冰排下面,是魚最喜歡待的地方?!?/p>

    爹正說著話,那大冰排就過來了,但沒有正對著我們的掛子去。爹說:“靠上去?!贝可先?,我用蹬桿把冰排的方向調整了一下??粗艑蕭熳悠^去,爹說:“回去吃飯,吃完飯好摘魚?!?/p>

    我們回到岸上,鍋里的飯菜還沒涼透。爹用筷子把魚從尾往前一刮,魚鱗全都脫落了。吃了魚肉,魚的內臟縮成一團,爹把它夾出來,扔到了草叢中。同樣的魚,在江邊上吃,就有了不同的味道。實際上,那天我根本就沒吃出來魚的味道,只是想著一會兒去摘掛子,如按爹說的,肯定得有上百斤魚。算一下,那就是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越想越興奮,那飯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沒吃出味道。

    吃完飯,爹讓我把鍋盆碗拿到下游去洗了,放回到船上。又把撿到的燒柴選好的,放進了艙里。我們的船雖然不大,但分成了四個艙。艙與艙之間,都是隔水的。前艙放漁具、網、掛子、鉤什么的??拷芭摰?,叫水艙,用來裝魚的。這個艙兩邊各有兩個眼,拔下塞子,水就進來了,剛打上來的魚放在里面,到賣的時候,活魚價錢會高點兒。第三個艙是大艙,那是晚上我和爹睡覺的地方。后艙,放雜亂的生活用品。

    我和爹先來到冰排漂過的第一趟掛子。我是左撇子,站在前艙的左面,這樣右手往上拉掛子,左手摘魚往水艙里放,順手。當我右手拉起漂子,就感覺到了有魚,量還不少,沉。爹在后面使船,一切都是順著我的快慢。如果這時兩人配合不好,便出現互相埋怨。常言說的“吵吵網,噪噪局”,就是這個意思。如一條魚剛出水面從掛子上跑了,后面的人就會說:“干啥了,就不能麻利點兒,繡花呢?”前面的人便回了句:“你就不能快點兒劃一下,我長多長的手能夠著?看戲呢?你要是快點兒,那大魚能跑嗎!”

    掛子上大大小小一層的魚。我按爹說的,把一條大鯉魚和一條大鯽魚摘下來,扔回到江里。就這一片掛子,二百多斤魚上了船。爹把水艙的塞子拔了下來,雖然魚在水里不能游,但都正著身子,頭朝上喘著氣。

    就在我和爹摘完第二片掛子時,水面開始往上漲了。江里正流上的冰排多了起來,一塊大冰排在江槽處下落的時候,立在了兩岸之間,卡在那兒,接下來的冰排到了那兒都立了起來,轉眼之間,就把江給堵住了。原本平平的冰塊,豎起來形成了一道冰墻。這里是北江最窄的一段,也是江水最急的一段,過了這里,就和南江匯到了一起,進了東江。

    水漲船高,我坐在船上看著熱鬧。爹說:“離坎遠點兒,往上面去,找塊國堤靠上去就行。水來得太快了,小坎子怕是擋不住?!?/p>

    這幾年改革開放,江邊多了些民堤。過了民堤才是國堤。江水像底下氣吹似的往上漲,轉眼之間,漫過了民堤。水頭一過民堤,往下扎了一頭,冒了一股煙,便立起來行走了。一丈多高的水頭,像奔跑的巨獸,吼叫著朝里面的國堤撲來。在國堤里面,就是村莊和鄉鎮。江水在撲向國堤的時候,夾帶著大量的冰塊,一些民堤轉眼之間就讓這些冰塊削平了。一些大的冰塊在水的運作下,沖上了國堤,斜豎在了國堤上。殘陽血紅血紅的,照在冰塊上,映出了血紅的一片透亮的國堤。

    只一個多小時,江水漲了兩米多,國堤外全淹在了水里。突然,遠處傳來了拖拉機一樣的發動機聲。漸漸地近了,我和爹都看到了,遠處的國堤上出現了坦克車,出現了軍隊,像演電影一樣。接著是一陣炮聲,但那炮聲和江面冰排的撞擊聲混在了一起,讓人有些聽不清。但江中炸出的水柱卻是遠遠地就看見了,看到水柱沖天而起,炮聲才傳過來。炮聲過后,江水一下子停止了上漲,接著一齊朝民堤的缺口涌去,一來一往,冰排將民堤削去了一大半,水又回歸到了大江之中。

    爹說:“剛才咱要靠近了民堤,一下子給涌進了民堤里,這會兒就該往出抬船了?!?/p>

    眼見得民堤里的水退了出去,大江又恢復了平靜。再看國堤上,軍隊和坦克都不見了。來去之快,像是幻覺一樣。

    我問爹:“哪來的軍隊,還有坦克?”

    “不知道,沒見過哪兒有坦克部隊呀。咋能這么快呢,咋知道的信兒呢?說來就來了。這一晃,三十多年了,又見了一回坦克?!钡f著嘆了口氣。我想,爹是在想他抗美援朝時的事了。但這些年,爹從不說他當兵的事兒。

    我問爹:“冰排下面咋有那么多的魚呢?”

    “魚在冰下一冬了,一下子冰開了,陽光直接照下來,魚就有點兒不適應了。所以,冰排一走,它就躲在冰排的下面,追著冰排走。要是趕好了,這一個四月的開江魚,夠上咱們一年的收入了。就是一樣,得看好冰排,別裹在冰排里。就像剛才看到的,冰排茬在了一起,非出大事兒不可?!?/p>

    太陽落山了。最后一抹晚霞映在江面上,像一條金帶,有無數的金葉在水中跳動。溫度也漸漸降了下來,江風有些涼意。爹說:“睡覺吧。明天起早,摘完魚,趕上午的行市?!?/p>

    兩米來寬的船,正好雙人床大小。艙的周邊,都留好了眼,插上竹竿,蓋上篷布,鋪上被褥,就可以睡覺了。

    早晨的江面,一層霧氣,像是細紗在空中飄蕩。天藍、水藍,朝陽還在天際線下孕育著,但那橘紅色的光已先鉆了出來。我見過圖片上的煙雨漓江,朦朦朧朧的,不過如此。

    摘掛子,既要細心,別把掛子線摘斷了,又要快。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和爹已把掛子上的魚摘完了。加上昨天摘的,小半艙的魚,足有三百多斤。

    水艙里裝了魚,又灌上水,船就有些重。但為了賣個好價,我用棹劃,老爹用蹬桿蹬。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到了魚販子的窩棚。

    窩棚從江上看著不大,可是上了岸,看清了,是三間半地下的干打壘房子。我們剛走到窩棚的后面,就聽見一陣大鵝在叫,接著,一位姑娘出來看到我們,朝屋里喊:“爹,老把頭送魚來了?!?/p>

    “哎!”隨著一聲粗聲粗氣的答應,走出來位四五十歲的漢子。見了我和爹,那漢子說:“快當,老把頭?!?/p>

    “快當?!钡鸬?。

    我和爹抬著魚,那漢子伸手把爹的那一頭接了過去。那姑娘也想上來幫我,可是看看,有點兒不好意思,回屋把秤拿了出來。

    爹說:“不急,船上還有。得抬幾趟?!?/p>

    那姑娘麻利地拿上魚筐,說:“老把頭,你在這兒歇著吧,我和小哥去?!?/p>

    往下走的時候,我在前,那姑娘在后,一直走到船上,誰也沒說話。往筐里裝魚的時候,水艙不大,我站在前艙,那姑娘站在岸上??墒窃谕鹄飹~的時候,頭快碰到一起了。就在這起伏之間,我突然聞到了一股獨特的香味。我說不出來是什么香,像是在哪兒聞過,可又一時想不起來了。那香味一陣陣飄過來,淡淡的,我不敢使勁去聞,怕姑娘說我輕薄,只有在彎腰的時候,才能在魚腥中聞一下淡淡的清香。

    抬了四趟,才把魚全都抬到了窩棚。清一色的活魚,水靈。

    漢子看看我爹,問:“老把頭,貴姓?”

    爹說:“免貴姓孫,趙錢孫李的孫。兄弟,貴姓?”

    “高攀了,孫大哥。免貴姓張,張王李趙遍地劉的張?!?/p>

    在爹和張大叔說話的工夫,我才看一眼那姑娘。中等個,上身穿的是白花旗的布衫,但洗得干凈,穿得合身,那衣服也就顯得好看了許多。我是從側后面細看的,那姑娘的耳后白白的,一根辮子黑亮黑亮的,垂到后腰。就這一眼,我敢肯定,我們學校沒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

    “孫大哥,你這魚賣多少錢?”張大叔問。

    “隨行就市。鯽魚、拐子都有,也沒往出分?!钡f。

    張大叔又看了一眼網里的魚,說:“兩毛?孫大哥看看行不行。我兩毛二開出去?!?/p>

    “行?!钡卮鸬猛纯?。

    接下來,是過秤。稱是鉤子秤,我和張大叔抬著秤,張大叔說:“孫大哥,你看秤?!?/p>

    爹說:“我看不明白。還是讓閨女來看吧?!?/p>

    張大叔說:“秀兒,你看看秤?!?/p>

    秀兒過來了,把住秤桿,定平了秤,說:“一百一十一斤半兩?!闭f這話的時候,她把秤砣的繩掐住,固定在秤桿上,轉給爹看。

    大秤的秤桿星大,掃一眼就能看清。爹像是不經意似的看了一眼,說:“這網兜有二斤。去了?!?/p>

    秀兒說:“一百一十斤吧?!闭f著放下秤,拿出小本記上了。

    爹說:“這孩子,咋能占你們便宜呢。一百零九斤吧?!?/p>

    秀兒說:“大伯(爺),去零趕整好算賬?!?/p>

    接下來又過了兩秤,總計是三百五十斤魚。放下秤,秀兒回屋取錢去了。

    爹朝張大叔說:“你有個好閨女呀?!?/p>

    張大叔笑笑說:“早晚是人家人。還是兒子好?!闭f著問我,“小子,多大了?”

    “十八?!蔽艺f。

    “小子十八牤牛漢,正是干活的好時候?!睆埓笫逭f著話,黑黑的大手拍在我肩上,有力、溫馨?!拔疫@輩子,就喜歡小子??上?,沒這個命?!睆埓笫逭f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些失落和無奈。

    我看看張大叔,笑了一下。我笑的是,黑黑的張大叔,咋有秀兒這么白的女兒呢?這時,我才細看窩棚的前面,是一小塊菜地,青菜長得綠油油的。爹說過,這河灘地,肥。不用下糞,種上十年地勁不減。在東面,是一排的鴨架、雞窩。剛才鳴叫的大鵝,就在院里散養著。

    爹說:“喜歡小子,趕明兒個,讓他給你當兒子?!?/p>

    張大叔說:“那敢情好了,哪輩子修來的福哇?!?/p>

    這時秀兒拿錢出來了,爹收了錢,說了聲回見,就急急地領著我往江邊走。我也知道,掛子在水里,早飯還沒做呢,可是總想在這兒多待上一會兒。

    回到船上,我扳棹駕船,朝岸上看,沒了秀兒的身影了。爹把水艙里的水淘干凈,船一下子輕快了許多。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到,咋沒看秀兒穿的啥色褲子呢?

    冰排過后,天漸漸暖和,日出早了,五六點鐘天就亮了。我和爹都是天沒亮就起來,收拾好行李,就開始摘掛子。我在前面摘,爹在后面蹬船。第一片掛子上摘了幾條馬口魚,到了第二片掛子,馬口魚多了起來。長的馬口魚,白白的鱗,干凈得像銀片一樣反著光。爹說每年的四五月份,是馬口魚從上游下來產卵的時候。在江上打魚,不是你想打什么魚,而是趕上什么魚就打什么魚。馬口魚養不活,出了水就死。特別是那肚子,薄薄的,一層紙似的,要是放上十幾斤,用不了一個小時,底下的肚子就壓破了。肚子一破,刺就出來了。露刺的魚,就是白給也沒人要。爹說:“快點兒摘,差不多就送一趟。這馬口魚,放不住?!?/p>

    爹說了,我加緊往下摘,可是越摘越多,都是馬口魚。水艙里本可以放上一些,養上一會兒??墒沁@馬口魚一多,在水里待不了多大一會兒,就開始死了。

    終于摘完了,我和爹急著往秀兒的窩棚送。到了窩棚那兒的時候,爹開始往盆里撿那些肚子破的魚。水艙里雖然有水養著,可是大部分也都死了。我和爹把魚抬到窩棚,張大叔看了,說:“老哥,我就怕這馬口魚。那些馱魚的要是來晚點兒,就全都砸手里?!?/p>

    秀兒說:“沒事兒,不行就曬魚干,一點不少賣錢?!?/p>

    爹說:“大兄弟,價錢你看著給?!钡f這話的時候,不是怪貨到地頭死,而是魚實在拿不出手。

    張大叔說:“還是老價,咱哥倆還能差這個嗎!”

    爹說:“我這多少都是掙,你這兒別賠上。算一半,那一半你就和閨女吃了吧?!?/p>

    張大叔說:“那不行。情分是情分,買賣就是買賣。沒聽秀兒說嗎,賠不上?!?/p>

    后來,爹還是少要了十斤的錢。

    往回走的路上,我蹬船,爹開始收拾那些撿出來的馬口魚。爹說:“這些魚,回去就燉上。別看馬口魚和鯉子是一樣的,味道可是比鯉子好多了,特別是這個嫩,啥魚都比不了?!?/p>

    馬口魚魚頭沒有啥肉,爹收拾的時候,把魚頭直接揪下來,放在盆里。等到了岸邊,爹就把這些魚頭倒在岸上的草叢里,而不是直接扔到江里。

    回到岸上,爹把魚放到鍋里,在鍋上放了蒸簾,那是娘用高粱稈串的,正好放在鍋里,上面蒸東西。爹做的窩頭有拳頭大小,滿滿地蒸了一簾。爹說:“多蒸點兒,中午餓了,就墊巴墊巴?!痹诖?,一日兩餐,只是兩餐的間隔有長短。要是趕上活兒緊,那就間隔長一點兒。也有時候,早飯到晌午才能吃上。掛子是早晚各起一次。晚上起的魚,要等第二天早上和新起的一起去賣。

    吃完早飯,是有點兒閑空的時候。船靠在岸邊。水邊長著一些梢條,粗細和筷子差不多,有一米多高,中間空心,是編筐簍的材料。在梢條下面,有一些蒿草,我看到一只長尾耗子,把尾放到江水中晃動。一會兒,一條牙魚游了過去,照著耗子尾巴咬上去。就在這時,耗子猛地往上一跑,一條牙魚被拉上了岸。接著耗子回過身,叼著牙魚鉆進了蒿草叢中。我告訴爹,我看到耗子吃牙魚了。爹說,你再看一會兒,就不一樣了。我接著再看,這時又來了一只耗子,也是把尾巴放進了水中晃動著?;蝿右粫?,沒魚。耗子把尾巴又住水里多伸了一點兒。就在這時,一條大牙魚過來了。大牙魚到了水邊,靠慣性,不聲不響地掉轉了身子。當身子全橫在水邊的時候,魚尾突然掃向岸去。那只尾在水中的耗子一下被打進了水中。耗子進了水,頭剛露出水面,就被牙魚拉進了水里。接著,岸邊恢復了平靜。

    “爹,牙魚吃耗子!”我驚奇地發現,大聲地告訴爹。

    “牙魚吃耗子、蛤蟆,還吃死尸呢。要不咱們家從來不吃牙魚呢?!钡呍诤竺媸帐靶W邊說。

    吃耗子就夠讓人惡心的了,還吃死尸,更讓人惡心了。從那以后,我也不吃牙魚了。

    爹把旋網收拾好了,說:“過來試試?!?/p>

    爹的旋網,是四十八兜的大旋網。平時我看過撒網,但沒親手操作過。爹說:“撒網,先是站好步,腳下有根,腰才能用上勁。腰給上勁,胳膊才能順勢把網撒出去??淳W撒得好不好,就兩條:一是圓,二是一齊落水,讓魚沒地方跑?!?/p>

    同樣是撒網,站在陸地上和站在船上大不一樣。在船上,腳下總有不給力的感覺??梢窃诖狭晳T了,站到地上反而不給力了。

    這些鉤、卡、掛子之類的小工具,是小利落,與那些大網大箔比,自然顯得有點兒小家子氣??墒且搾赍X,一年算下來,小利落自有自己的滿足。

    江水過了桃花汛,便瘦了下來。特別是江南,這兒的灣子小,水也淺。于是爹領著我去了江北。先前說過,江北是黑龍江省的地界。

    我們是中午過去的,過了江,從一處江汊子進去,里面有一片開闊的水面。在江汊子左邊的高地上,有一處網房子,岸邊停了幾只小船。我和爹把船停在那兒,上了岸。四五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坐在網房子門口。爹見面說了聲:“快當?!蹦切┤艘不亓寺暱飚?。接著一位說:“哪兒來的?”

    “查干泡?!蹦菚r周邊的亮子和水面,都叫泡子。

    “查干泡的,江里可比不得泡子。軟硬流可不好玩,江水不好喝?!?/p>

    “好玩不好玩,為了這口食兒,也得玩啊。問一聲把頭,這兒有個姓趙的老把頭嗎?”爹說。

    “有?!边€是剛才說話的那位。接著他看看我爹說,“咋的,認識?”

    “磕頭大哥還能不認識?只是多年沒走動了?!钡f。

    “你是孫叔?”那人問。

    “姓孫。你是哪位?”

    “趙把頭是我爹。他說過,查干泡有一磕頭的老兄弟姓孫,也是大小利落通吃的大把頭?!?/p>

    “可別聽你爹說了,還通吃?眼下沒吃的了,到江北來找口食。家里你四弟畢業了,沒事兒干,出來喝江水來了。江南水太瘦,過這面看看?!钡f。

    “孫叔,這片兒你隨便。有找事兒的,提我趙三就行?!?/p>

    旁邊幾位坐在那兒,一位說:“孫叔,三哥是我們的把頭。江北水面上好使?!?/p>

    這時來了一位三十多歲壯漢,走起路來兩肩左右晃動著,有點兒蒙古摔跤手進場時的樣子??吹轿液偷谶@兒,問:“哪兒來的?”

    “查干泡來的?!钡?。

    “查干泡的,也敢到江上混。這可比不得查干泡,澡盆似的,沒風沒浪的?!蹦菈褲h子說。

    趙三聽這話,站起身子朝那壯漢子說:“老五,咋說話呢?這是孫叔,爹的磕頭兄弟。沒你時就開始喝江水了?!闭f著轉過身子對爹說,“孫叔,別怪他。我家老五。沒念過幾天書,就愛打魚?!?/p>

    趙老五聽他三哥一說,忙賠上笑臉說:“孫叔,哈哈,哈哈,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哈哈,哈哈,我爹常說起你了?!?/p>

    趙三接過話來說:“孫叔,我們一家都在漁民社上班??墒茄巯?,社里真的不行了,我們兄弟就都單干了??晌业€抱著老皇歷,罵我們呢!我回去跟他說,孫叔你這不也出來單干了嗎!”

    爹說:“我退休了,為了你老弟,沒法子。只有到江里給他們撈媳婦了?!?/p>

    趙三過來拍拍我說:“老弟,憑孫叔的本事兒,在這江里,我保你一年撈個媳婦上來?!?/p>

    我笑笑,沒說啥。

    爹說:“三侄,江南水瘦了,我想在這邊找個地方下個掛子啥的?!?/p>

    “孫叔,往上到老坎,往下到三汊河,你隨便。就是往南,這南江不是咱的地面?!壁w三說。

    趙五說:“孫叔,我三哥好使。水產的那些人,都是我三哥的朋友。有誰問,你就說趙三。說你是趙三的二叔?!?/p>

    爹說:“那就借幾個侄兒的光了?!?/p>

    “沒說的,我爹要是聽說你來了,肯定樂壞了。晚上去家里喝酒?!壁w三說。

    “行?!钡饝?。

    江北的江汊子多,江灣子也多,爹選了一塊水流平穩的地兒,我們把掛子下上了。后面的掛子還沒下完,前面的掛子就上魚了。要是平時,下午摘下來的魚都要明天早上一起賣,但今天午后摘得多,我說:“我先把這些送到網窩棚賣了吧?!?/p>

    爹說:“過來時,我看到汊口那兒就有一個網窩棚?!?/p>

    我說:“爹,我想去張大叔那兒賣,遠不了多少?!?/p>

    爹說:“行。晚上沒啥事兒,早點兒晚點兒都行?!?/p>

    往張大叔那兒去,是逆水,迎著江流,船上活魚艙里又裝了水。我用力劃著棹,船還是慢慢的。爹拿起桿子,要幫我蹬船。我說:“爹,你歇會兒吧。我能行?!?/p>

    爹說:“流急?!闭f著,開始蹬船。

    兩人駛一條小船,立馬就快了許多。就在船要靠岸的時候,秀兒從窩棚那兒拿盆來到了江邊??粗銉簭钠律舷聛?,像是飄過來一樣地輕盈。在這里,只有輕盈這兩個字最為貼切。這回她穿的是白底藍點的上衣,遠看,就是白色。她從坡上下來,有點兒像一塊云在藍天上飄下來。青布褲子,肥瘦合體,把體形顯得更加的苗條?;蛟S是我仰視,覺得她的個子一下子高了許多,秀氣了許多。

    秀兒人到聲也到了:“大伯快當?!?/p>

    爹說:“快當?!?/p>

    船一靠上岸,秀兒便上來幫著撿魚。我說:“別伸手了,腥?!?/p>

    秀兒笑笑說:“守在江邊,風都是腥的。還在乎這個?”

    秀兒的手細長,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但干起活兒來,麻利。艙里的活魚,她一抓一個準,一點兒也不顯得嬌氣。我站在前艙里,江風一吹,秀兒身上的那種香味便飄過來了。我偷看了一眼秀兒,她正忙著裝魚,沒有發現我正偷看她。

    裝完魚,秀兒拿起了長桿,要幫著抬魚。爹說:“這可使不得。還是我來吧?!?/p>

    秀兒說:“大伯,還是我來吧。在我們家,出力的活兒都是我來做?!闭f著她把桿穿進網兜,轉過身,把桿放在肩上。她在前,我在后,為了能讓她輕點兒,我把網兜往我這邊拉了一下。秀兒回頭朝我笑了一下,沒說什么,起身往坡上抬魚了。

    現在來這兒賣魚,誰都不說價了。爹總是收到錢往兜里一放,也不數。雖然張大叔每回都是把賬說上一遍,可爹總是說:“差不了。差不了?!?/p>

    出了窩棚,往江邊走的時候,秀兒總是從后面追上來,把青菜塞給我,回身就走。爹到這時就說:“給了,就拿著吧。等有好魚了,拿上幾條?!?/p>

    就在我和爹在江北打魚的第三天,江邊上兩伙船突然打了起來。雙方都是在各自的船上罵,接著便要往一起打。這時候,一條小船飛一樣地過來了。到了我們這兒,船上的一個小伙子說:“孫叔,趙三哥讓你老過去。那邊要打起來了,都是一個村的,他不好說,讓你老去說句公道話?!?/p>

    我和爹急忙上了那條小船,朝吵架那兒劃去。吵架的一方是趙三姑姑的兒子,叫張鋒,帶著自家弟弟。另一方,是趙三姨姨的兒子,叫杜平,帶著叔伯兄弟。

    張鋒早上沿江下了兩千鉤,下了之后,兩人就回去吃飯了。杜平和兄弟上午拉三層網,把張鋒的鉤全給拉走了。按理,張鋒先下的鉤,杜平后拉的網,這事兒是明擺著的,有先來后到。張鋒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杜平的理是他一春天都在這兒拉三層網,張鋒雖然早上下的網,可還是后來的,而且占了他拉三層網的地兒。

    趙三兩頭都是親戚,這話咋說都讓一方不滿意。再說了,這里面真要有個一手托兩家的人,那就是外人。誰也不認識,只說理,不講情。這個人最好是說話有分量、有輩分的人。按理兒,趙三他爹夠格,可沾著親,話就說不清了。最后,趙三想到了我爹。

    我和爹來的時候,趙三的船在吵架的兩船之間,為了不讓兩船打到一起,他拿著蹬桿,把兩邊的船蹬開。我們的小船一來,橫在了頭上。江邊包括看熱鬧的都擠過來,聽爹說話。

    爹坐在船頭,聽兩家講完各自的理。爹說:“都是喝江水的,可是到了江里,可不是肩膀頭一邊齊就叫哥們。這大利落、小利落你們聽說過嗎?”說著爹拿煙袋指了一下張杜二位。

    三十多歲的張鋒說:“聽過,不明白?!?/p>

    三十來歲的杜平說:“聽過,沒整懂?!?/p>

    爹說:“那我就給你們細掰扯一下。這大利落,是待獲網、三層網、大網、插箔。凡大小通吃的,一般都叫大利落。那些鉤、卡、掛子、旋網,是小利落。但下滾鉤的,是大利落,除外?!?/p>

    張鋒說:“大利落、小利落不都是打魚嗎,咋的?都是打魚的,誰還得管誰叫爹呀!”

    杜平說:“大叔,你往下說,大利落和小利落能咋的?”

    爹說:“都是打魚不假,我說過,雖是喝江水,但不是肩膀頭一邊齊就是哥們。大利落,那就是爹。小利落,那就是兒子。這是幾百年前定下的規矩,老理兒。祖輩傳下來的。咱先說這三層網,凡是能下三層網的地方,那江底一定要平,不能有大石頭、樹根什么的。就是說,不刮壞兩趟網,就別想找到一塊能拉三層網的地方。下鉤就不一樣了,隨便哪兒都能下。就是刮到樹根上了,大不了壞兩個鉤。按規矩,拉網的地兒,就是歸了網了。爹占上了的地方,哪有兒子去跟著搶的?別看我退休了,六十多歲了,可是我干的是小利落,那就是兒子輩的。這是規矩,理兒?!钡f到這兒,拿煙袋點著周邊的人。

    隨著煙袋的節奏,大伙兒都點頭。爹又接著說:“同在這一條江里,那捅江底的,就比咱們喝江水的大上一輩?!?/p>

    趙老五在邊上問:“孫叔,啥是捅江底的?”

    爹說:“就是那些客貨船。雖然現在都用機器了,但過去都是用蹬桿子。一邊三五個人,在船趕上走著八字步,把船蹬上去。在江上,只要是一個捅江底的,不論大小船,都比咱們大一輩。不信,你敢把待獲網、三層網、滾鉤下到硬流走船的地方嗎?要是碰上好開船的,或許躲一下,要是沒看見,或是不想躲,你也沒啥招。那叫航道。這世上,啥也大不過一個理兒?!?/p>

    杜平說:“你聽聽,這是老把頭說的,啥也大不過一個理兒?!?/p>

    張鋒說:“老爺子,從我三哥那兒論,我也叫您老一聲叔,那我的兩千鉤就算白扔了?”

    爹說:“船破有幫,幫破有底,底爛了還有三千六百個釘呢。鉤都在三層網上,不就是費點事兒,摘下來不就完了嗎?要是怕把網摘爛了,那就杜家哥倆勞累點兒,把鉤給摘下來。要是信得過大家,咱們看熱鬧的,大伙一塊兒動手,幫著把鉤摘下來?!?/p>

    張鋒沒話了,杜平也不再爭了。這時趙三指著大伙說:“都他媽看啥,伸手,把鉤摘下來?!?/p>

    爹朝身后使船的小伙一揮手,“送我回去?!?/p>

    就在那天晚上,趙三來找爹和我過去,說是他爹來了,要喝上一口。

    爹和趙大伯一見面,手抓在一起,各自說了一聲:“快當?!北愣佳蹨I汪汪的了。都老了。整得我和趙三都不知道說啥好了。這時,還是趙三說:“爹,喝成瓶的還是散裝的?”

    “散的。有勁。瓶酒喝不得了,這兩天聽收音機,說是往里灌敵敵畏。他媽的,掙錢都掙瘋了。這瓶酒不能喝了?!壁w大伯說。

    爹和趙大伯坐下了,趙三拿過來飯碗,給兩人倒上酒。爹說:“不用倆碗。我們哥倆一個碗。多少年了,都是這個喝法?!?/p>

    聽爹的,我們這些小字輩的,也是一個碗。一碗酒,大伙輪著喝,一人一口,喝多喝少全憑自己的酒量。

    趙大伯先端起酒碗說:“酒越喝越厚,錢越耍越薄。我們哥幾個那時候,都是一個碗喝酒?!闭f著,趙大伯喝了一口,遞給了爹,爹喝了一口,放下了。

    趙大伯說:“老兄弟,你知道這是誰的兒子嗎?”說著指指杜平。

    爹說:“真不知道?!?/p>

    “杜老三的二兒子?!?/p>

    “杜老兄弟的二兒子?”爹說著端起酒碗,“來,小子。我要是知道你是杜老兄弟的兒子,早一腳把你踢江里去了。干咱們喝江水這行的,得知道讓。得理得讓人,至于打起來嗎?”

    趙大伯說:“聽說吵吵兩句,也是趙三不懂事兒。這事兒掰開了說說不就得了,都在一江水里,哪有不磕磕碰碰的?!?/p>

    杜平不好意思地說:“別說了,大伯,怪我不懂事兒,讓過他的鉤不就沒事了嗎?!?/p>

    爹說:“都過去的事了,不說了。大哥,你給他們講講咱們哥三個喝酒的事兒?!?/p>

    趙大伯沒等說先樂了,他喝了一口酒說:“那回我們哥三個在江邊,就是和你爹,”趙大伯說著指了一下杜平,“那時候誰都沒錢,那天就老兄弟帶幾角錢,正好夠一斤酒的,他去了供銷社。供銷社主任是你大姑夫,要是別人去,有錢也買不來酒。酒買回來了,老三把酒先遞給了我,我給你遞了個眼色,”趙大伯看看爹,接著說,“你就明白了。我一口悶了半斤,你接過來,一口全悶了。老兄弟氣得回頭就走,好幾天沒跟咱倆說話??稍蹅儌z見著老兄弟就想樂,咱們這一樂,老兄弟就更來氣?!?/p>

    爹說:“還是我買了三斤原漿,你整了幾根黃瓜,烤了幾條白魚,請老兄弟喝了一頓,這才晴了天?!?/p>

    趙大伯說:“你說,那時候的酒,也不知道供銷社兌了多少水,一斤酒下去沒夠著底。有幾回我空肚子喝進一瓶酒,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白喝了?!?/p>

    爹說:“你說,那會兒打冬網時候,咋那么冷。有幾回真的想回關里老家了,凍得受不了哇。有一年多虧了你給我拿的烏拉草,比我那苞米葉子強多了?!?/p>

    趙大伯說:“那是我們家老爺子割回來的,用木槌子砸出來的?,F今,誰還用那個了。這門手藝也沒人往下傳了。都說關東三件寶,現在就丟了一件了。還不知今后能咋樣呢!不知道改革開放能放成個啥樣子,但能吃飽飯是真的了?!?/p>

    爹說:“我這輩子,沒啥大的想法,就想有一天,貼上一盆苞米面大餅子,放在那兒。啥時候餓了,拿起來就吃。這我就知足了。今天看,餓不著了。地還是那些地,從哪兒冒出這么些糧食來呢?有錢就能買到糧了?!?/p>

    我們幾個小輩只是在邊上聽著,第一次幾個人用一個碗喝酒,真的不知道是該大口還是小口了。東北人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著稱,可是到了我們這輩,仿佛這一切都成了歷史,都離我們那么遙遠了。而那些豪氣、那些江湖,已是昨天的故事?;蛟S是身在此山中,竟找不到身上北方漢子基因了。找不到感覺的時候,我就看著爹他們倆喝,看他們做,看他們是如何表現江湖兄弟情意的。爹他們喝到第二碗的時候,幾輪過后,還剩下小半碗酒,眼見趙大伯有點兒多了。趙大伯一多,硬硬的舌頭就不聽使喚,手就一個勁地晃動,表示贊同還是反對都用手勢。爹端起了碗說:“大哥,過幾天,我再來喝。今兒個,就到這兒吧?!闭f著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凈了。趙大伯一個勁地擺著手,樣子有些急,但又說不出來。我想,他是怕我爹喝多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理會了什么叫“酒越喝越厚”和江湖情意。

    江邊的春天來得晚,過得快,轉眼間各種山野菜就鉆了出來。江岸一片蔥綠。

    到了夏天,魚價一掉再掉,一斤多沉的鯽魚才一毛多錢。那些小魚崽子就更不值錢了??墒敲刻煳液偷琅f是天不亮摘掛子,天亮往網窩棚送魚。爹說:“有事兒沒事兒常在行。咱喝江水的,雖然有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說道,那是外行人說的。錢少也得掙,不掙更沒有了?!?/p>

    每次賣完魚,爹都是把剩下的、拿不出手的魚留著自己吃。爹說:“這樣的魚,寧可扔了,也不能讓網窩棚為難。咱們多一條少一條,就當沒打上來了??墒堑剿麄兪至?,賣不出去,就賠在手里了?!钡f的為難,就是那些露刺的魚,按理兒,網窩棚都是挑出來扔了??墒堑J為,那是在打臉。與其讓網窩棚扔了,還不如自己扔了。所以,從船上往出揀魚的時候,爹都是把這些魚留在艙里。

    好魚都讓爹賣了,留下來的魚,爹讓我燉成湯。做魚湯,魚是涼水下鍋,慢慢熬,熬好的魚湯是奶白色,喝在嘴里,有點稠稠的感覺。爹說,這樣的魚湯,頂飯。在江邊,有一口熱飯吃就知足了,哪兒來的時間去慢慢熬,點上就是大火,越快越好。雖然如此,熬出來的魚湯還是比在家里做出來的鮮。江水江魚,郎才女貌。江水風平浪靜的時候,清清的,下起大雨,來了山洪,雖然看上去渾了一點兒,可舀到盆里澄清一會兒,沉下去沙土,水便又清清的了。雖然如此,我喝水的時候,總是用瓢在水面上蕩一下,然后再舀水上來。爹說:“這都是毛病。喝江水的,哪兒來那么些怪毛病?!钡沁@樣說的,我看了,他也是這樣做的。瓢在他手里,總是一下就把水舀了上來,喝剩下的,又倒回到江里。咽下水之后,爹總像是喝酒一樣地回味一口。感覺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品酒。那種滿足感,是從心里發出來的。

    我做飯的時候,爹都會出去轉轉,回來時帶回來一把野菜。苣麻菜、婆婆丁、車轱轆菜、莧菜、小根蒜、豬毛菜、螞蚱菜啥的,碰上啥就薅上一把。但爹從不多薅,正夠我們倆吃的。

    爹第一次薅回野菜,我問:“爹,這些菜咋做?”

    爹說:“洗干凈了,放到邊上,一會兒魚湯燉好了,用魚湯一燙,就是一個鮮。多有名的大師傅,也炒不出這么鮮的菜來?!?/p>

    魚燉好了,爹把這些青菜一把一把地撕開,放在鍋里,一翻,讓菜都沾上湯。原本有些灰綠的菜葉,一下子變得翠綠透亮。吃慣了小蔥蘸大醬的我,第一次發現野菜還有這種吃法。后來,查干泡一帶的飯店都有了這道菜衍生出來的菜名:魚湯泡白菜、魚湯泡小蔥。而魚湯泡山野菜,那是比肉還貴的名菜了。

    一天,我和爹送完魚回來,爹看到在離岸不遠的淺水處,有一棵扎木棵。爹說:“看到水里那棵扎木棵了嗎?”

    “看到了。不就是從小綠、長大黃,滿山跑、不怕狼的扎木棵嘛?!?/p>

    爹說:“靠過去,那底下全是蝦。這個時候,它最招蝦了。拿抄撈子?!?/p>

    我按爹說的,悄悄地把船靠過去,把抄撈子橫過去一掃,出水時,險些揣不上來。大半抄撈子蝦,足有十幾斤。我把蝦扣在水艙里,又接著撈了幾下。就這么一棵扎木棵下面,我撈出了三十幾斤蝦。

    “爹,這扎木棵下面咋能有這么些蝦呢?”

    爹說:“你知道這扎木棵咋滿山跑嗎?”

    我說:“風吹的?!?/p>

    爹說:“聽說古時候,后羿射日頭。天上有十個日頭,讓他射下來九個。剩下的那個,就躲到扎木棵后面去了。后羿沒找到就回去了。后來,天老爺論功行賞,就問誰掩護了太陽?螞蚱菜嘴快,就說是它。天老爺就封了螞蚱菜一個太陽曬不死的賞,直到今天,不管螞蚱菜曬得有多蔫,遇上水就活。扎木棵氣得不行了,就滿山亂跑,最后跑到了水里。這蝦聽說了扎木棵的事兒,就想,太陽躲在身后都沒被找到,我們這些小蝦躲在它身后就更沒事了。于是,就都躲在扎木棵的身后,跟著扎木棵在江里漂著?!?/p>

    聽爹講完,半真半假的,就是一個童話故事。但這故事里有三個事是真的,扎木棵滿山跑,螞蚱菜曬不死,扎木棵底下藏著蝦。

    進入夏天,雨多了,蚊子也多了起來。晚上都要在篷布里再掛上蚊帳,要是鉆進來一只蚊子,就會咬得身上凈是大包。我每天都是天不黑的時候,就把蚊帳掛好。在江邊,除了蚊子煩人外,還真的是個好地方,江風吹來,不冷不熱的,一覺睡到天亮。

    那天午后下了一陣雨,山坡上的水流下來,在江邊沖了一道一尺多寬的小溝。我們的船剛靠在那兒,想上岸做飯,突然從水中躥出一條半尺多長的魚,落在草地上,頂著水流往上面沖。我趕緊跳上岸,追了上去,把魚抓了回來。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身上帶著白點的魚,嘴有點兒像泥鰍,身上滑滑的。

    爹看了說:“七星魚。這東西,放到旱地上,半天也死不了。一般白天不動,只有到晚上才出來找食?!?/p>

    我說:“它在草地上還能跑呢?!?/p>

    爹說:“這東西,就靠擺動,跟蛇一樣,在草地上跟在水里一樣快。這可是好東西呀,肉嫩,味道也正?!?/p>

    我說:“爹,燉上它?!?/p>

    爹說:“別燉了,留著它吧?!?/p>

    我說:“咋留?”

    爹說:“曬上吧。吊在篷桿上。這東西不好找,是治紅傷的好藥,還能清熱解毒、拔毒生肌。長了疥、生了瘡啥的,把它研成粉,貼上,立馬就管用。都有多少年沒整到這東西了?!?/p>

    按照爹說的,我用繩把七星魚從嘴到鰓穿過來,掛在了篷桿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看看七星魚,眼睛還在動。直到中午,我去動動它,身子硬了,眼珠子也不動了。后來我查了資料,說七星魚可以用鰓呼吸空氣中的氧氣,要是讓它身子保持濕潤,可以活上幾天??勺罱K,它還是魚,不是兩棲動物。

    夏秋之間,爹去大賚鎮買了兩趟卡鉤。摘完掛子,賣完魚,爹便讓我下卡鉤??ㄣ^是用竹子做的,四指多長,比黃香粗一點兒。下的時候,把兩頭煨到一起,夾上苞米粒,用葦管套頭。當魚吃苞米粒的時候,葦管就會開了,竹子便一下子伸直,從魚的兩鰓鉆出去。魚就被卡牢了。

    卡鉤只能鉤小嘴魚,如鯉魚、鯽魚、武昌魚之類的。對那些胖頭魚、鲇魚這些大嘴魚,不太好使。下卡鉤得往深水里下,不讓那些表層魚吃。

    卡鉤好下,葦管難割。刀要快,不能把葦管割裂了,那就只能在葦管沒扁的時候就切斷。兩千卡鉤,一個一個地套上葦管,用上兩個多小時,我和爹便把鉤也下到水里。之后,再有點兒工夫才是打旋網。

    過了中午,爹說先看看卡鉤。起鉤,我在前面,右手在前往船上拉鉤線,左手在后把鉤上的魚放進水艙。雖然鉤上的魚不多,但都是些鯉魚、鯽魚一類的可以賣上好價的魚。起到一半的時候,上來一條二斤來沉的魚,我一時叫不出名字,就朝后面說:“爹,看看,這是啥魚?”

    “鰲花?!钡诤竺骜R上答道,“好魚,好魚?!ㄎ辶_’數它最貴?!?/p>

    “爹,又上來一條?!蔽以谇懊婧暗?。

    “好。留著。該咱爺倆有這口福。在這條江上,再沒比它好吃的魚了。也有叫它鱖魚的。四大淡水魚,它排第一?!钡f。

    爹一說到鱖魚,我想起了唐朝詩人張志和寫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蔽覍诺湓娫~一向不感興趣,能背下來的很少。因老爹是打魚的,所以這首用心了,記得特別牢。只是沒有學到鱖魚就是鰲花,總感覺那些古詩寫的都是南方的山水情懷,離東北很遠,特別是那么好吃的魚,沒想到在家門口就有。

    爹說:“鰲花是底層魚,要不是下卡鉤,真整不住它。好東西。治老年病,加上黃芪、黨參、淮山藥、當歸頭什么的,煮了吃,管用。只是沒記住藥下多少量,一直沒敢用。還有就是治腸風瀉血,管用。就是到用的時候,又整不著了。別看這東西嘴小,張開了,能吃比嘴還大的魚?!?/p>

    摘完了鉤,我和爹到了岸邊,爹說:“燉鰲花,吃點兒飯吧?!?/p>

    船上有來的時候娘給帶來的小米??墒沁@船上沒有笊籬,沒法撈飯。再說就一個鍋、一個盆。爹看看我站在那兒沒動,說:“沒轍了?”

    我說:“我想咋把飯撈出來?”

    爹說:“點火。我去淘米?!闭f著,爹拿起盆,舀上米,到江邊,往上游走兩步,開始淘米。淘好之后,舀了半盆水回來了。爹把盆直接坐在了火爐上,水開了之后,爹一邊拿勺子攪動著,一邊把兩只飯碗擺在了邊上。米爛了,爹把盆端起來,把米湯倒進了碗里。爹把盆給我看說:“看到沒有,跟咱們那兒放亮子一樣。把水放出去了,剩下的不就是飯了嗎?都是一個理兒,打魚不一定要網,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钡f著把盆又坐在了火上,只是把火調得小小的。爹把高粱稈鍋簾蓋在盆上面,側著耳朵聽鍋里的動靜。我是第一次見到用耳朵聽聲做飯的。一會兒,爹把盆端下來,放到邊上。把鍋拿過來,開始燉魚了。

    燉鰲花,爹第一次用蔥花爆了鍋,炸出了蔥香,放上水,開始燒火了。直到這時,爹才開始收拾魚。爹說:“脊鰭和臀鰭有尖刺,毒最大,千萬別扎著?!闭f著就都剁掉了。然后在腹后近尾部處有小眼兒的地方,切上一刀,邊切邊說:“這樣就把腸子和身子分開了?!闭f著,拿過來筷子,從嘴中插入到肚子里,夾住了,旋轉兩圈后,將內臟連帶魚鰓一同拉了出來。拉出來后,爹在內臟中找到了魚膽說:“鰲花膽,要是有魚骨卡在嗓子里,把米酒里放點兒膽汁,喝進去,就能吐出來?!闭f著,爹把魚膽拿下來,粘在船桅上。

    魚收拾完了,鍋里的水也開了,爹把魚放進了鍋里,說:“燒。燒他半個鐘點,不燉到時候,味道出不來?!?/p>

    爹做的小米飯,金黃,既有嚼頭,又有米香。我問爹,用耳朵聽,咋能知道飯好不好呢?

    爹說:“聽聲。鍋里有湯,一聽就能知道,咕嘟咕嘟的。當聽到盆里有嘎嘎的聲響,那就是湯沒了。這時候,拿下來就行了。要不就要煳了?!?/p>

    小米飯,大多是家里來了客人時才吃。算是細糧和粗糧之間??墒俏颐看纬粤酥?,不到兩個小時便餓了,不頂時候。晚上吃還好些,沒等到餓,就睡著了。好在有魚,多吃魚,少吃飯,這樣就可以省下點兒糧食到冬天里吃。好在那時有了議價糧店,多花點兒錢,就可以買到糧食了。

    魚燉好了,用筷子夾開魚身上的肉,肉質細嫩,刺少而肉多,肉呈瓣狀。吃上一口,鮮味一下子就沖上了頭。一邊吃魚,我一邊想,難怪張志和的詩里說“斜風細雨不須歸”,這么好吃的魚,誰不想吃呀。有這么好的魚,回去干啥呢?

    和爹在一起吃魚,爹總是把刺少的地方留給我,他吃刺多的。那魚刺在他嘴里,一邊吃一邊就吐了出來,就像吃瓜子一樣。我總是邊吃邊用舌頭找著刺。但這鰲花實在肉多刺少,而且味道越嚼越香,不像白鰱,不蘸湯就吃不出味道來。

    魚快吃完的時候,爹說:“咱爺倆這一頓,得吃出去好幾塊錢。一斤鰲花,就是二斤半鯽魚的價?!?/p>

    “咱今天吃的鰲花是‘三花五羅’里的,那還有啥?”對江中的魚,我除了常見的幾種,還真不知道都有啥。

    “三花是鰲花、鳊花、鯽花;五羅是哲羅、法羅、雅羅、胡羅、銅羅。這也是編的人嘴巧,就說這法羅,水產局的技術員說叫三角魴。咱們這兒都叫法羅。還有十八子、七十二雜魚,就是一個多的意思,不是個準數?!?/p>

    “爹,那十八子都有啥?咋就叫個子?”

    “‘十八子’就是多的意思,后面帶‘子’的,都是這樣。就如:船釘子、柳根子、葫蘆子、麥穗子、白漂子、黃姑子、紅眼瞪子啥的,都有個子字,還有細鱗子、翹嘴島子、七粒浮子、鯉拐子、草根棒子、青根棒子、黑魚棒子、鰱子、鯽瓜子、鲇魚球子、嘎牙子、牛尾巴子、斑鱒子、紅尾巴梢子、花里羔子、山鯉子、七星子、刁子、沙姑鱸子、紫泥肚子、扁擔鉤子、沙丘子啥的,這是咱們知道的,往下的黑龍江、烏蘇里江還有咱不知道的,這么說,十八就表示多?!?/p>

    爹說完,我數了一下,有近三十種。我問:“爹,那七十二雜魚呢?”

    “那也是多的意思,我知道的魚總共也就五六十種左右,這七十二雜魚,怕是沒見哪個能叫全的?!?/p>

    “爹,你能知道幾種?”

    “也沒有幾種,鰉魚、狗魚、刺魚、雅里紅、黃瓜香、沙葫蘆、大馬哈、重唇魚、山鲇魚、兔子魚、江兔、板黃魚、馬口魚、花老婆魚、懷頭、胖頭、鳡條、花里棒、大眼魚、爬地虎,還有幾種見過不知名字的魚。不過這些魚,大多是多少年沒見著了。還有的是聽老把頭講過,可沒見著魚的。照這么說,沒準還真有七十二種雜魚?!钡f到這兒,指了一下艙里,“那里還有兩條鰲花,明早上送給秀兒爺倆吃,別放在一起?!?/p>

    我點點頭,說:“記住了?!?/p>

    天要入秋,晚上便有了涼意。一天早上,我和爹去賣魚,秀兒幫我們把魚抬上窩棚后,又跑到了船上,把我和爹的行李拆了。當我和爹看到的時候,被面、被里什么的都泡在了江里。

    爹說:“秀兒,不用洗。過些日子就回家了,到時拿回去一塊兒洗,哪能麻煩你呢。你看看,這孩子?!?/p>

    秀兒說:“被子總在船上,早就腥了,沾上水的都起鹽漬了。再說了,天要冷了,洗洗也軟和些?!?/p>

    我說:“晚上我和爹還要蓋呢?!?/p>

    秀兒說:“誤不了你和大伯蓋的。我下午就做好了,給你們送過去。離這兒也不遠,我借自行車,一會兒就到你們那兒?!北蛔佣疾鹆?,泡在了江里,也只好這樣了。

    上了船,我看見一捆小白菜,還有一條子豬肉放在艙里。我知道這是秀兒給買的,看看爹,爹假裝沒看見,拿起蹬桿,把船蹬離了岸邊。

    這幾個月里,我知道賣了不少錢,可是爹一回豬肉也沒舍得買??粗i肉,我就想盡快靠岸,架起火,燉肉吃。

    八月節前,天悶熱,空氣中都含著水,身上的衣服都能擰出水來。早上起來,我和爹看了一下掛子,一條魚也沒掛上來,但掛上來一只龜。爹摘下來看看,龜頭是歪的,在脖子處長了個包,像是有過外傷一樣。爹說:“這是只老龜,放了吧?!闭f完沿著船幫放進了江里。

    沒有魚,我和爹起了掛子,又往前蹬了幾里路,把掛子下上了。等到半過晌的時候,我和爹摘掛子,還是沒魚,又掛上一只老龜。爹摘下來看看,正是上午放掉的那只歪頭龜。爹看看,沒說什么,又把老龜從船舷放進了江里。這時天陰得像一汪水一樣,爹說靠大堤吧,看樣子要下大雨。當我和爹把船蹬到大堤的時候,往大堤上一看,坡上爬了一層龜。每回有龜爬上大堤,人一來,這龜便立起來,然后身子一側,便滾進了水里。但這回,看我們的船過來,龜都沒有動,兩顆綠豆似的眼睛盯著我們,隨我們的船轉動著。爹朝我說:“走,不能在這兒靠了?!?/p>

    我問:“上哪兒?”

    爹說:“回江南,往北上臺子那兒靠。今天感覺不對勁,要有洪水下來。這么大的江,兩回都碰到歪腦袋老龜,按理說,老龜,掛子是掛不住的。莫不是告訴信兒來了??熳??!钡f完,站起了身子,朝我比畫了一下,示意我快掉轉船頭。

    我和爹離開大堤,爹用蹬桿,我用棹,往北上臺子的山坡那兒靠。北上臺子是江南的高地,之所以不叫山,因為那兒是一塊臺地,這么些年來,沒聽說過大水能淹了北上臺子。雖然北上臺子離我們這兒也就幾里的水路,但現在已經看不見了。雨下來,黑云像是要掉進江里一樣,蓋在我們的頭上。接著一道閃電,像是要把天撕裂了,雨點砸在篷布上,像石頭砸下來一樣響。就在我們靠上山坡的時候,江水中涌起大浪,山洪來了。

    江水眼見著漲,像是要把船抬進云里。除了船下拍打船幫的水浪,什么也看不清了。

    爹說:“水上來了,還是家門口知根知底?!钡矝]想到的是,水能上得這么快。幾乎就是我們靠上山坡的工夫,水漫過了那些小坎子。我這里說的小坎子,就是那些民堤。這兒的江邊有許多民堤,有圍田的,有圍亮子的,有圍小魚塘的。有了堤,這些地面就是有主的??僧斔^堤,這大水面就屬公共的地兒了。水漫過小坎子,不再往上漲了。但雨一直在下。爹說:“亮子灌滿了,這水還得往上漲。過去,這片都是泄洪區,水泄到這兒,再慢慢地往東江流。如今這小坎子一多,水沒地兒泄,漲得就快。精神點兒,還得漲?!惫坏搅税胍?,水又往上漲了??斓教炝恋臅r候,雨停了,水也不往上漲了。爹說:“睡會兒吧,沒事兒了?!?/p>

    一覺醒來,朝四下里看去,除了我們身后的北上臺子這塊地兒外,周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水漲船高,魚也多了起來。我和爹在臺子下面下了掛子和卡鉤。這時遠遠地看去,我們這兒和秀兒的網窩棚在一個水平線了,可以看見她那兒煙囪冒煙、人影晃動。

    一日兩餐,雖然吃飯沒個準點,但兩餐飯是必保的。自從到了小島,每天做飯的時候,爹都要多下幾條魚。每餐吃不完的飯菜,爹都讓我倒在臺上高一點兒的地方。先前我沒有注意,過了幾天,我感覺到了,每天去倒飯菜的時候,上次倒的東西,都一點兒不剩地沒了。我回去跟爹說,爹說:“都是些困在島上的山物。你是沒上心,天天咱們做飯的時候,都有幾雙眼睛在草窠里看著呢?!?/p>

    爹說完后,我每天做飯的時候,便向草窠里尋找,果然,幾雙眼睛在草窠中盯著飯鍋。鍋底下的火,有時正好映在動物的眼睛上,一閃一閃的,但從沒見它們從草叢中出來。

    江水漲了,水也渾了些。主流的地方渾的較重些,江灣子里水清。每次做飯,我們都把船靠近江邊,水雖然渾些,舀回來,放上一會兒,又清清的了。

    吃完飯,爹會把水艙里的一些小魚,還有那些摘下來時間長的或者是露刺的魚揀出來,讓我一起倒到山坡上去。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爹平時吃飯的時候,也常常往坡地上倒點兒吃的。原來爹是知道有這些小動物跟著我們等著要吃的。

    水漲了,蚊子也多了起來。秋天的蚊子,不像夏天的蚊子,飛過來,要在身邊飛上幾圈,找好地方才下嘴??赡苁侵罌]幾天好日子了,這時的蚊子,像是從遠方射過來一樣,一下就叮在身上。有時是肉里,有時是衣服上。每天晚上,支起篷子后,都要在里面再掛上蚊帳。還要把蚊帳周邊都掖好。哪怕是進來一只蚊子,也能讓人一夜睡不好。

    晚上我問爹:“島上咋有這些動物呢?它們咋不跑呢?”

    爹說:“戀家。準是有些不好帶走的小崽子。這些動物,比人鬼?,F在還好,咋的都能吃上一口??墒堑搅硕?,那就難了。特別是咱們打冬網的時候,大雪再一封地,找吃的就更難了。年年到打冬網的時候,都把一些拉上來的死魚放到大網邊上。有人起名叫狼臺子。那些打不著食的,就來到狼臺子上,把這些東西吃了。吃完,就回去了。要不,它們餓急了,就去咬大網上粘著的小魚小蝦。有時就把大網給咬壞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都不容易,都為了一口食。一個理兒。咱河北老家要是好過一點兒,誰愿意出關,來到這冰天雪地的關外。還不是為了一口飽飯?!?/p>

    “爹,咱們剩下的那點兒東西,它們能吃飽嗎?”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拯救生靈的沖動。那一刻,仿佛我有了拯救它們的能力。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有了可以主宰腳下生命的權力,隨之便是一種應盡的義務,或者說是一種使命感在召喚。然而爹的一句話,我又回到了船上的蚊帳里。

    “盡份心就是了。這世上,誰也救不了誰。供得了一饑,供不了百飽,只有自己救自己。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道。睡覺吧?!?/p>

    水大,周邊的堤壩都淹在了水里,打魚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一些人也趁機到水里偷魚、偷漁具。為了防止掛子讓誰給偷了,我和爹每天晚上都把船泊在能看到掛子的地方。

    第一天晚上,爹說:“把燈掛上?!?/p>

    我問:“掛燈干啥?招蚊子?!?/p>

    爹說:“掛上。那些小偷小摸看見亮著燈就不敢來了?!?/p>

    我說:“他敢!來一個我抓一個?!?/p>

    爹說:“抓了能咋樣?一個偷魚的,犯不了啥大罪。點上燈,他不敢來也就是了。老人常說,抓不沒的虱子拿不凈的賊。咱就是一個打魚的,犯不著和這些人較勁。點燈費點兒油,可能頂一個更倌。值?!?/p>

    聽爹的話,每晚都點上燈掛在船頭的桅桿上。果然,沒有人到我們這兒偷魚。

    魚多了,魚價自然也就降了下來。算起來,收入差不多。賣魚的時候,船直接開到秀兒家的網窩棚后邊,省了許多上坡的力氣。

    經過一個夏秋,秀兒的臉曬黑了許多??墒亲呓?,她把兩鬢的長發往后一捋,便露出了一條細白的皮膚。賣了魚,秀兒笑著對爹說:“大伯,秋涼了,別太起早貪黑了?!?/p>

    爹說:“沒事兒,船上沒啥出大力的活兒。鮮貨,就是圖個鮮,不起點兒早不行啊?!?/p>

    秀兒說:“那也別太早了,我這兒做了件夾襖,大伯試試?!?/p>

    爹說:“這咋說的呢,咋給我做上衣裳了呢?按理兒,我得給閨女做件衣裳?!彼焐险f著,還是把衣服穿上試了一下。合身。

    船往回走的時候,穿著新衣服的爹,坐在船頭說:“我看秀兒的事兒,就這么定了。這閨女行,有老有少的?!?/p>

    我劃著船,沒有答話,任由爹在那兒說。顯然,爹是同意這門親事了。我也暗自佩服秀兒的聰明,先讓爹這頭認可,就成了一半了。

    回到下掛子的北上臺子邊,第一件事兒就是做飯。如今這活兒都是我的事了。我將昨晚上的窩頭蒸上,熱一下。把今早掛的一條黑魚肉片下來,和小白菜拌在一起。生吃。吃生魚,最好的就是黑魚了。刺少,味好,口感也好。做起來也省事兒,一把鹽就行了。凡是打魚的,都喜歡生吃這黑魚。我想,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是野味。黑魚哪兒都有,泡子里、湖里、江里。在水里,這是最兇猛的魚。只要它能吞得下,通吃。爹常說:“鯽魚背、鯉魚頭,鲇魚尾巴一兜油,生吃黑魚排前頭?!?/p>

    就在我和爹剛要吃早飯的時候,遠處一條小船朝我們劃過來,我第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船頭上的是秀兒。

    爹站起來說:“肯定是有啥事了?!?/p>

    秀兒還沒等船靠穩,就跳上了岸。站在我和爹之間,對著我爹說:“大伯,我家一個親戚,昨晚上下水打魚,到現在也沒回來。還不到三十歲,孩子才四歲?!?/p>

    “在哪兒下的水?”爹問。

    “在楊家亮子外邊,離江邊不遠?!毙銉赫f。

    “啥時開找的?”爹問。

    “今天早上,人沒回來,就開始找了?,F在十幾條船在那兒找呢。我爹說讓我來求大伯幫忙想個法子?!毙銉赫f。

    爹朝我說:“上船。去看看?!?/p>

    上了船,我問爹:“好找嗎?”

    爹說:“不好找,那兒有的水下有菱角秧。纏住了,沒兩下子,別想上來。還有,就是那兒有筑坎子的時候挖土挖出來的大坑,不會水的人,掉進去就沒影。到那兒看看再說吧?!?/p>

    我們到了出事的地兒,爹說:“我就怕這個地方。早些年,這兒叫菱角泡。要不是漲水,這個地方打魚的沒幾個人敢進來?!?/p>

    見爹來了,一些人都圍了過來。幾個女人跑到爹的前面就跪下了,喊爹救命。秀兒告訴說,這都是家里人。爹看看這些人,說:“知不知道他在哪兒打魚,哪片地兒?”

    有人朝水里指了一下說,就在那面。爹朝那面看看說:“那面坑多,都是挖土筑坎時挖的。誰家有滾鉤?這個地方,只有用滾鉤往出撈了?!?/p>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說:“我家有一趟?!?/p>

    “那就取來吧。沒啥好法子?!钡f。

    我沒見過滾鉤是啥樣的,便問爹:“滾鉤啥樣的?”

    爹說:“一會兒你就看見了?,F在沒誰用了,傷魚。滾鉤下水里,不管大小魚,全靠碰、刮。只要有一個鉤刮上了,魚一亂動,就會有另外一個鉤再鉤上。越動刮上的鉤越多。一尺長就有長短三四個鉤?!?/p>

    滾鉤來了。幾百米長的繩子盤在一起,中間穿上桿子,兩個人抬著。到了水邊,爹看看,說上船吧。便把滾鉤放到船上,又朝大伙說:“來一條船,把鉤往里拉。剩下的跟著吧?!?/p>

    船離開了岸,那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拼命地往船上上,也要跟著我們去,是大伙把她給拉住了。秀兒一邊哭,一邊拉著喊著:“嫂子!嫂子!咱就在這岸上等著吧?!?/p>

    兩條船,把滾鉤拉開了,平行著往前走。水底下的雜物太多,鉤一會兒給刮住了,便有船提著鉤綱往出拉。大伙都聽著爹的指揮,仔細地搜尋著。突然水中一陣翻動,一條十幾斤的鯉子被鉤住了。大伙只是看一眼,沒人去摘??斓街形绲臅r候,爹見前面的水面一個勁地翻動,讓我把船朝那兒蹬。到了那兒,一群牙魚正在往那兒聚呢。我用蹬桿子在水上打了兩下,可牙魚還是沒散。爹朝身后的幾條船喊:“有帶砍鉤的嗎?”砍鉤,是一種長桿的大鉤子,是從網里往出撈五六十斤以上大魚用的。我們船上也有,可是不知道爹為啥還喊,但爹既然喊了,我也不好往出拿了。

    “有?!焙竺娴膸讞l船上的人答道。

    “過來,在這兒撈撈?!钡f。

    幾只大砍鉤下去一撈,一位先喊了一聲:“有東西?!?/p>

    接著,水中涌起渾水污泥。再拉,衣服先浮了出來。接著人露了出來。

    大伙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誰也沒說什么,都愣在了那兒。幾只鉤拉著尸體,也都停在了那兒。幾條船在那兒,但沒有誰說話,沒有誰主動地往自己船上拉。爹常說:“人死賽猛虎,虎死賽綿羊?!惫蝗绱???粗装椎氖w,誰都不言語了。平日里都說水里有吊死鬼,今日真的見了死人,就都愣在那兒,不敢動作了。更重要的是誰也不想把死人往自己的船上拉。

    爹說了:“拖到岸上去?!?/p>

    一個拖字,大伙馬上明白,醒過腔來了。船都轉過頭,往岸上去。死尸在水中漂浮著,被拖上了岸。

    船一靠岸,哭喊聲響成一片,死者家里人立馬就圍了上去。爹朝我擺動了一下手,我明白了,爹是讓我快把船蹬回去,快點兒離開這里??藓奥暆u漸遠了,爹只是坐在船頭上抽煙,什么也沒說。一袋煙抽完了,爹又裝上一袋。

    船回到了北上臺子,我說:“爹,我再把飯熱一下?”

    “不用,將就一口得啦?!?/p>

    “爹,你撈過多少人?”

    “有個三五十吧?!?/p>

    “都是打魚的?”

    “啥樣的都有。打魚的少,過路的多,還有是自己找死的。都說‘人吃土歡天喜地,土吃人叫苦連天’。這水也是一樣,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口吃食,下到水里就出不來了。這能找到的,算是不錯了。有的順流進了東江,一直到黑龍江的都有。都說遠怕水、近怕鬼,這話一點兒不假。近水,知道深淺。遠了聽不到鬼故事,也就沒啥怕的了。一定記住,咱那兒菱角泡,讓菱角秧給纏住了,千萬別慌、別動,讓菱角秧自己松下來。越動越緊,纏成死扣子,誰也沒招了?!钡f著看看我,又叮囑了一句,“記住了,別慌?!?/p>

    就在那事兒幾天之后,爹和我送魚回來,做早飯的時候,爹說:“多燉幾條魚,一會兒去上個供?!?/p>

    吃飯的時候,我在鍋里留了三條魚。吃完飯,我把飯碗洗了,裝上三條魚,和爹去了龍王廟。

    水就要淹到龍王廟了,只剩下十幾步了。爹說:“還真成了大水淹了龍王廟?!?/p>

    我把碗擺在廟前的桌上,又按照爹的樣子,上了三炷香。接下來,我在爹的后面,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我問爹:“碗咋辦?”

    爹說:“把魚擺在桌上就行了,把碗拿回來?!?/p>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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