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5期|周潔茹:剩下的盛夏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有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島上薔薇》,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等?,F居香港。
剩下的盛夏
文/周潔茹
一
你在常州嗎?蘇西問我。
在,我說。
一般不在,但我現在在,我又說。
那我過來找你,蘇西說。
出什么事了嗎?我說。
也沒什么事。蘇西停頓了一下,說,就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常州。
我從來沒有去過常州,蘇西又說。
來吧,我說,常州歡迎你。
天都快黑了,我才接到蘇西的電話,說她到城際站了。
打個車,我在電話里說,跟司機說到南大街。
你沒什么行李吧?我補了一句。
就一個包,她答。
你想吃什么?我問。
隨便,她說。
那就干鍋吧,我說。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
或者火鍋?我說。
什么鍋都行,她說,不吃也行。
吃還是要吃的,我說,出什么事都得吃飯是吧。
沒事,她堅持說。
一見到她,我覺得是出事了。上次在北京,大冬天,一間郊區的咖啡店,我給我倆要了兩杯橙汁,橙汁喝完,她就走了。她穿了一件藍襯衫。
聊了什么?她聊了一下她的愛情,我聊了一下我的愛情。二十五歲和三十二歲的愛情很不一樣,沒有人的愛情是一樣的。都有點欲言又止。我后來想想,應該聊點別的,事業什么的,也許能聊出點合作。聊愛情,聊完都很不高興。
牛蛙吧?我說,這家店的牛蛙最好吃。
我從沒吃過牛蛙,蘇西說。但我可以試一次,她又說。
試吧,我說,什么都有第一次。
出軌也是,我又說,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她沉默。
兩杯酒以后,她說,出軌這種東西,只有第一次和無數次,沒有第二次。
我們碰了個杯。
那個女的太丑了,她說。
就是,我說。
我要離婚!她喊。
離!我也喊。
吃完牛蛙,我說下一層是個高檔服裝店,去逛逛?
去,她說。
要有別的就逛別的了,我抱歉地說,這里只有這個店。
蘇西拍了拍我的肩。沒事的,她說。
我買了一條超短裙,蘇西買了一件破洞T恤。都不像是三十三歲和二十六歲會買的那種東西,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或者是因為吃了牛蛙。
天全黑了。
我家旁邊只有一家小旅館,我說,離我近的只有那兒。
實際上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家旅館,我沒有去過常州任何旅館。
我無所謂,她說,哪兒都行。
十五分鐘以后,我接到她的電話。
鬧鬼,她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我趕到那家旅館,走過去也就七八分鐘。大堂,電梯,走廊盡頭的一間房。
你聽到了嗎?蘇西問我。
聽到了,我說,是唱戲嗎?
唱的什么?蘇西說。
好像是昆曲,我說,肯定不是錫劇,要是錫劇我能聽出來。
附近有卡拉OK?她問。
絕對沒有,我說,獨一幢的樓,前后左右都沒建筑物。
而且唱卡拉OK會唱昆曲?我又說。
她尖叫起來。
我說,再聽聽?
我們又一起凝神聽了一下,聲音沒有了。
我就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盡頭的房間以后不能要,我說。
我也是這么跟大堂說的,蘇西說,但他說沒有別的房間了,就這一間。
不可能啊,我說,常州的旅館都住不滿的,我都懷疑你是這家旅館唯一的一個客人。
你上來的時候感覺到什么異常嗎?蘇西問。
沒啊,我說,我就這么進來了,就這么上來了。大堂沒人,我說,一個人都沒有。
出了電梯我還跳了兩下,我說,算打過招呼了。
我進門前也敲了敲門的,蘇西說,就算喝大了這常識我還是有的。
也先去洗手間放了會兒水,她又說,抽水馬桶也按過了。
還放著水?我問。
沒啊,蘇西說,也就放了一下,要不太浪費水了。
那洗手間里那聲音是什么?我問。
蘇西又尖叫起來。
等她叫完,我去洗手間看了一下,真實的情況是,我走過去的時候也是非常緊張的。我打開洗手間的門,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我是幻聽吧?我問蘇西。
不是,蘇西答,我也聽到了。
不是一滴一滴漏水的那種,我說,就是一大桶水都往下倒的那種聲音。
對,蘇西說,要一滴一滴漏水,也沒這么可怕了。
那就是水龍頭沒擰緊,我說,我有一陣子整天得出去開會,我的每一個房間的水龍頭都沒擰緊,到了半夜,就開始往下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個房間?蘇西說,都是水龍頭?
有時候是夢到燈不亮,我說,那比夢到水龍頭可怕多了。
隔了十年我做夢都夢到燈不亮,我說,所以我再也不出去開會了。一定要去,我就把所有的燈都開著過夜,還有電視機,我都開著,開一夜。
睡得著嗎?蘇西說。
有時候睡得著,我說,有時候睡不著,等天亮。
還好現在不用開會了,蘇西說。
以后都不用過那種生活了,我說。
唱戲的聲音又來了。我側耳傾聽了一下,咿咿呀呀,肯定不是錫劇。
是什么?蘇西問。
實在聽不出來,我說,但是夠凄涼的。
我看過一個小說,蘇西說,就是一個女的,去到一個村莊,租住在一個老婆子的房屋,總是半夜聽到女人唱戲。
有印象,我說,十多年前了吧。
那個女的因為捉奸捉到老公和閨密,蘇西說,萬念俱灰,去了一個村莊。
那個村莊叫辛莊,我說。
對,蘇西說,因為老是半夜聽到女人唱戲,她就在房間里亂翻,翻到一個箱子。
箱子里是一件戲服,我說,紅的。
兩姐妹,蘇西說,那個年代,唱戲的女的,低到底了,還愛上男人。
只好去死,我說,一個先死,一個死前還唱了段戲,穿了她們最好的衣服。
穿紅的死會成厲鬼吧?蘇西突然說。
要是怨氣深,穿什么色都厲,我說。
我要換酒店!蘇西說。
換,我說。
我寧愿住遠一點,蘇西說,反正我不住這兒了。
出了房間,關上門,走廊里的燈突然全暗了。
我扶著墻,蘇西扶著我,昏暗月光,我摸到了電梯的按鈕,按了下去。
唱戲的聲音一直在走廊里回旋。大堂里仍然沒有人,我看了一眼蘇西。
押金不要了,她說。
好,我說。
你幾時要有空再來拿,她說,白天再來。
我以后都不來了,我說,白天我也不來,我要上網查一查,這兒以前發生過什么。
查了也不要告訴我,蘇西說。
送蘇西上了出租車,我慢慢地走回了娘家。樓下的燒烤攤還開著,沒有一個客人?;蛘呶覀儜撛俪渣c串串,我就是這么想的,夏天這么漫長。
上網查了一下,也許那個樓以前是個戲校也不一定的。
什么都不是。網上說,就是一條河,后來填上了,蓋了一幢樓。網上就是這么說的。
接到蘇西的電話。我住到新區了,她說,離你家也就半個小時。
那也太遠了吧,我說。
對我來講那可真不算遠,蘇西說。
對啊,我說,要在北京,約人吃個晚飯午飯點就得出發。
蘇西在電話那邊笑了一聲,說,來北京吧,要不。
不去,我說,我就在娘家待幾天,然后我要去哪里?我還在想,也許新加坡?也許香港?
那太熱了,蘇西說。
新加坡還是香港?
都熱,蘇西說,睡吧,我困了。
晚安,我說。
晚安,蘇西說。
恐龍園!我突然想到,都住到新區了,那就去恐龍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可以啊,蘇西電話里的聲音聽來清晰。
你睡好了嗎?我問。
睡好了,蘇西說,我準備去玩了。
一個坐了很多人的大輪子,好多腿伸在外面,從我們的角度,好像一個長了很多腳的蟲。
我和蘇西站在一座橋上看了好一會兒那個輪子。
有人吐吧?蘇西說。
肯定,我說。
會不會吐到我們身上?蘇西說。
那么高,我說,落地也得三秒吧,我們有時間躲避。
也是,她說。
正說著,一只鞋子飛下來了。經過了我們,落到了橋下面的河里。
是個洞洞鞋吧?蘇西說。
是,我說,上面還別了三朵花。
怎么讓它上去的?蘇西說。
誰知道,我說。
我要上去!蘇西說。
你去,我說。
你也來,她說。
我不要來,我說。
你肯定?她說。
我肯定,我說。
我從一堆尖叫的聲音中間分辨出了蘇西的聲音,??!她就是這么叫的。聽起來太不高興了。
我仰起頭,她正經過我的正上方,頭朝下。
飯快要吃完了,蘇西給自己添了一點口紅。
我看著她。我都不化妝了,我說。
她笑了一聲,說,我們去夜店跳舞吧。
常州有夜店嗎?我說。
沒有嗎?
我十九歲的時候有過一個,我說,現在肯定沒有了。
你十九歲的那個沒有了,蘇西說,找一找三十三歲的?
我跳不動了,我說。
你看我還穿了拖鞋來,我又說。
蘇西看了一眼我的鞋。天,她說,還真是拖鞋。
去吃串串吧,我說,我家樓下就有一個。
不要,她說。
穿拖鞋還能干嗎,我說,只能吃串串。
你回去換個鞋,她說,再化個妝。
不要,我說。
這時老寶給我打來了電話。來喝酒,他說。他就是這么說的。
我們就去喝酒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老寶給蘇西講了一百零八個上世紀九十年代常州的故事。
蘇西說我的頭都要炸了。
我說習慣了就好。
回去的出租車上,我倆都有點沉默,實際上我的頭也要炸了。
來到你的常州,是我青春期時的一個夢,蘇西突然說。
我的常州已經不是我的常州了,我說。
下午的車,蘇西說,我還是搭城際列車。
搭城際列車來,搭城際列車走,她說。
我送你,我說。
就送到出租車好了,蘇西說,要下雨了。
好,我說,那再吃頓牛蛙。
好,蘇西說。
我穿了一件白襯衫,配那條超短裙,上次穿超短裙還是十九歲。
蘇西穿著那件破洞T恤,破到衣角都是須須邊兒。
你化妝了?蘇西說。
我的常州就是化過妝的,我說。
你的常州挺好的,蘇西說,有點妖怪、小神經的南方。
我的常州,我重復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重復那一遍。
二
然后就是六年以后了。
三
你在北京嗎?我打電話給蘇西問。
在,蘇西說。
一般不在,但我現在在,她又說。
那我過來找你,我說。
出什么事了嗎?她說。
也沒什么事,我停頓了一下說,就是想來看看你。
來吧,蘇西說,北京歡迎你。
你為什么要住在兆龍飯店?蘇西問我。
我十九歲的時候第一次到北京,我說,跟著我媽。爬完了長城,我去見一個朋友。我倆在一個胡同里的小飯館吃餃子,茴香餡的。
好吃嗎?蘇西問。
還好,我說,就是太咸。我問我的朋友在北京還好嗎,她說挺好的,就是餃子太咸。她就是這么說的。如果能夠坐在兆龍飯店的Friday喝一杯冰可樂,我的朋友說,那可太幸福了。我不知道兆龍飯店是什么,我也不知道Friday是什么、但我記住了她的那句話,坐在兆龍飯店的Friday喝冰可樂就幸福了。
唉,蘇西說。
這都過了二十年了,我說,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幸福。我就住在兆龍飯店了。
我都沒去過兆龍飯店,蘇西說,Friday又是什么?
我猜是一個西餐廳,我說,二十年前的西餐廳,或者酒吧。
肯定不在了,蘇西說。
不在了,我說,而且兆龍飯店老得讓我哭了。
別住那兒了,蘇西說。
都住下了,我說,要不明天吧,明天再換。
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幸福。我補了一句。
你的朋友呢?蘇西說。
什么朋友?
她幸福了嗎?蘇西說。
哦,我說,她發達了。
應該挺幸福的,我說,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后天才能到北京,蘇西說,后天晚上我來找你。
出什么事了?我說,你怎么不在北京了?
見面說,蘇西說。掛了電話。
到了晚上,我覺得太可怕了。電話和燈都開著都讓我怕得要死,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給一個朋友。
你吃飯沒?他說。
吃了,我說。
再吃點,他說,我馬上來找你。
門鈴響的時候我正在房間里來回走,太焦慮了。
開了門,他站在門口。他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樣子。
去吃飯,他說,對面就是一千零一夜餐廳。
我看著他。我說我不餓。
不餓也吃點,他說。
你怎么不吃?我一邊吃一邊說。
我吃過了,他說,你多吃點。
我吃不下了,我說。
好吃嗎?他說。
好吃,我說。
那再吃點,他說。
實在吃不下去了,我說。
那別再吃菜了,他說,吃水果吧。
水果也吃不下了,我說。
他笑了笑。
你怎么不問問我這二十年?我說。
應該過得不錯吧,他說。
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住到了798藝術區,之前我也沒有去過798,我想我得住一次。我從來沒有住過那么可怕的旅館。電梯里全是鏡子,往上看是鏡子里的我,往下看是鏡子里的我,往左往右都是我,一架電梯,無數個我。我寧愿走樓梯。樓梯轉角一排柜子,柜子上面有一排蠟燭,白色的。進入了房間,床頭一幅畫,民國名媛,陰沉著臉。電視機放在一個中式衣柜里,還上了鎖,鎖是中式的。我后來做夢都夢到798,夢里的798都沒有那么可怕。
第三天蘇西來了,我們一起去吃串串。
蘇西你信嗎?我說,我從來沒有吃過炒肝。
我也沒吃過,蘇西說,你要吃嗎?
不要,我說。
我吃過羊蝎子,我說,一次。
好吃嗎?蘇西問。
有點不記得了,我說,十九歲,在牛街,就那一次,后來再沒有吃過。
初戀也就一次,我又說,后面的戀都不是初戀了。
我上個星期離婚了,蘇西說,所以我離開北京了。
我看著蘇西。我說,我說什么好呢?
什么都不要說最好,蘇西說。
你不用再回來的,我說。
確實,蘇西說,若不是你來我不會再回這個北京。
這個北京,我重復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重復那一遍。
四
天還沒有亮我就到了機場,那么著急地想要離開一個城市,好像還是第一次。上不了網,飛機還晚點了。我想不到跟誰再說一句再見,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詩:親愛的一年內都不要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