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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陳璽:珠江潮(節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 | 陳璽  2021年08月10日08:01

    導讀

    珠江潮,潮起潮落,河東河西。不止是一個人從貧窮到富有的奮斗史,也是一片土地從古典到現代的蛻變史。

     

    珠江潮

    文|陳璽

    1. 懷思

    六月午后的港島,泛著淡淡海腥的風和山林間蒸騰的熱氣,像久違的戀人,緊緊擁著,呢喃纏綿。雨后的太平山,一襲翠綠。茂密的森林好似雄獅的毛發,敷在逶迤翹立的軀體上,窺視著翠碧的港灣。繩子般的山徑,纏繞著山體,將密林中稀落的別墅串起。輪船鳴著悶笛,拖著漫溯的海浪,在海面上飄曳。艷陽下,蜻蜓一樣的直升機在林冠上盤旋,眨眼工夫,一頭扎進密林,沒了聲息。

    崖頭古樹掩映的石材砌成的老式別墅窗前,錦堂坐在輪椅上,耷拉在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顫抖著。稀疏的白發,整齊地拱衛著銹著幾坨黑斑的禿頂,兩道濃密翹立的白眉,蟬翼般縮在眉骨上,間或挑動著。腫脹的眼皮搭在稀落的睫毛上,挺直的鼻梁下,松弛的右嘴角歪斜著。他腿上鋪了塊布,放著幾張紙,左手握著的放大鏡,垂在紙上,他眺望著窗外,不時輕嘆著。

    花梨格擋的門滑開,系著白色圍裙的阿姨,輕手輕腳進來,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茶幾上。錦堂嘴角抽著,將垂落拉絲的口水,吸了回去。她掏出毛巾,欠身擦著他的嘴角,附在他耳邊,瞥著門外,輕聲說:先生,阿昌來了。

    錦堂眼眉顫了下,瞥著腿上的紙,哼哼幾下。猶豫一會兒,輕輕抖了下手里的紙,他操起放大鏡,垂目瞄著。

    阿昌悄然進屋,屁股搭在覆著黃色坐墊的紅木椅上,側欠著身,肘撐在大腿上,搓揉著手掌,遞上柔和混著淡淡歉疚的笑容。阿昌表情倦了,仍不見父親發話,他調整著坐姿。垂下放大鏡,錦堂閉目靠著椅背。阿昌伸長脖子,噓問父親的身體。錦堂抬起手,指著那幾張紙,手里的放大鏡顫著。阿昌晃頭嘆氣,自解著說:老豆,如今揾食艱難!內地的商業中心,韭菜般冒出來,我們的專賣店就得跟進,裝修檔次堪比香港,鋪租翻倍上漲,加上人工費用,公司這幾年都在咬牙撐著。

    錦堂眉毛挑了下,眼珠在松垂的眼縫間游離著,手抬在空中。阿昌站起來,遞上咖啡。侍立著說:老豆,這幾年內地的網上購物,成了時尚。萊莉雅幾千家門店的銷售,一年不如一年,好在咱們還有自己的工業區,業內好幾家品牌,已經舉步維艱了。錦堂舉起杯子,對著椅子晃了下。阿昌落座。他放下杯子,說:阿昌,老豆知道你不易,世道變化,誰也擋不住。瞥著墻上鏡框的照片,錦堂眨巴著眼睛說:萊莉雅是咱佘家幾代人的心血,看著它就像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是心有不甘呀!看著你們送來的財務報告,這些天,七八年我只身回去辦廠的情形,一幕一幕地直在眼前飄。商潮如虎,要機巧善變,善變之本,需立于萊莉雅本業。

    臨走的時候,阿昌笑著說:老豆,老家的荔枝熟了。我將祖屋后坡上的桂味和糯米糍,摘了兩箱,交給了阿姨。她冰一下,您趁著新鮮,嘗嘗味道。錦堂的身子挺了挺,松垂的嘴唇抽了幾下,顫抖的手指痙攣地彈著。阿姨送上果盤,揀起兩顆荔枝,剝掉赤紅起皺的皮,遞給錦堂。他接過來,捻入嘴中,松弛的嘴巴瞬間有了勁,噗喋嚼著,半瞇著眼睛,追尋著兒時的味道。

    屋角老式鐘表的單擺,均勻嘀嗒著。錦堂閉眼,靠著椅背,這熟悉的聲音,曾經陪著老豆,現在又伴著自己,他常常凝望著鏡框中老豆的照片,揣摩著那些年老豆的心思。他揉著沒有知覺的腿,感到時間于自己,不再是通過四季昭示它的存在,也不是浸在下垂的皺紋中,更不是演義在光禿的天頂上,它以秒針不緊不慢,卻又快馬加鞭地催促著,讓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如跑道一般,已經快到終點了。擺鐘響了。他睜開眼,拿起放大鏡。貼身秘書阿青抱著沓文件,坐在他的邊上。抽出燙金的信封,她遞過來,說是香港同鄉總會的宴請函,邀請錦堂參加共敘鄉情的荔枝茶會。聽到是內地過來的人,他搓膝搖頭,讓她以身體為由告假。

    落日像燈籠,飄在海面上。翻涌的海浪,閃著橙黃的光。繁忙的海灣和清幽的山林,鍍了層橙色的膜??吭趧e墅平臺的躺椅上,眺望著暮色中燈帶串起的璀璨霓虹,他舉起手,指著對面燈影余光下的那塊地方,轉頭對著阿姨,嘴巴噗喋著。阿姨低下頭,知道他想起了香港的工廠。她俯身點頭,吟吟應著。錦堂噘著嘴,露出孩童般自豪而又倔強的笑容。

    用完晚餐,阿姨點了根沉香,摁開書房的音響?!兜叟ā返穆暻?,托著凄婉的尾音,從窗戶飄動的帷幔間,一頓一挫地飄出來。循著裊裊的音韻,錦堂偏頭瞥著書房。阿姨將他推進書房。拿起泛黃的相冊,放在腿上,他顫抖的手撩著封皮,眨著眼睛,嘴巴抽搐了幾下??吭谝伪成?,瞟著窗外的夜色,他想象著當年回老家辦廠,后來時興卡拉OK,他邀映芬去感受,她不好意思再三推辭,硬著頭皮,羞怯地和他對唱的情形。

    《禪院鐘聲》的曲牌奏起。錦堂瞇眼,擠么幾下,眉毛挑抖著。他抹著下巴,一聲輕嘆。水晶球光斑旋轉的空間中,他和映芬舉著話筒,對望應和著。她的眼眶閃著晶瑩的淚珠。一曲終了。映芬放下話筒,彎腰捂臉跑進洗手間。他默然坐在沙發上,盯著洗手間透出的光,聽著嘩嘩的水聲,他猛咂著香煙。

    阿姨進來,關掉音響,伺候錦堂吃藥洗漱。錦堂擺著手。她輕手躡腳走到門口,帶上門。一輪圓月掛在夜空,月光灑在床上。靜息了一會兒,錦堂睜眼,瞄見墻上母親的遺像,恍惚中,她在對著他,含笑絮叨。母親三月走了。按照父親遺囑,埋在了他的身邊。母親在的時候,錦堂坐在輪椅上,看著母親打坐在佛龕前,閉眼合掌,對著香燭,跪拜誦經。他覺得娘在,自己就不老。躺在床上難以安睡的時候,母親房間混著木魚的音韻,讓他回到了兒時,好似躺在媽媽的肘間,木魚的噠噠聲,就像媽媽拍著他的肩。錦堂舉起放大鏡,抖動著瞄著母親,她模糊的笑顏,瞬間復活了。這些年,母親得閑的時候,習慣獨自坐在棉榻上,對著父親的遺像發呆,絮叨著想早年的事情。母親安葬在青松翠柏中,搭在父親的墳冢旁,他能夠感受到母親的安然。

    窗簾噗啦了幾下。拿起枕邊的相冊,操起放大鏡,錦堂對著照片晃著。父親挺著腰板,手搭在膝蓋上,威嚴地坐在椅子上。母親穿著綢衫,嬌羞地坐在邊上,抱著錦堂。母親說那是錦堂滿月,父親從香港回來,擺了彌月宴,在獅門的照相鋪照的。錦堂翻著,盯著那張泛黃的標著一九五九年完小畢業留念的照片,他嘆氣搖頭,呆望沉思。二十多個孩子,脖子上系著紅領巾,站在后排的他,脖頸上沒有這樣的標志。邊上的高中畢業照,映芬盤腿坐在前排正中,臉上洋溢著青澀的朝氣。他晃著放大鏡,對著照片映著。沉寂的往事,動畫般倏然復活了,一幕接著一幕,在他瞇著的眼前,疊合晃動。

    2. 佘家

    錦堂本姓佘,祖上是獅門的名門大戶。

    獅門居珠江口東岸,南眺香港,北望廣州,乃南粵名埠。佘家有水田幾百畝,成片的山林果園,祖輩經營貨運,有自家的船隊,在粵港間做著買賣。民國興盛時,佘家擁有獅門半街商鋪。佘家老爺子穿行于粵港兩地,他娶了兩房姨太太,家室居于港島,年節時回來,訪親拜祖。

    獅門河涌的北頭,住著安義家。安義的父親和佘家老爺,算是發小。父母在世時,安義家還算殷實。安義生下來是個轉眼,眼珠似蒙了一層陰翳,見了光,不受控制地轉動。父親不顧親朋好友的勸說,還是將安義送入學堂。安義眼珠難以自控地睇溜著。眼珠對上了,就是個清朗多彩的獅門,眼珠錯開了,便是個黑色的廊洞。同學們敬畏先生的戒尺,搖頭晃腦地誦讀著經文典籍。安義蹲在樹下,拿著樹枝,齜牙在地上劃著。先生站在屋檐下,攥著教桿,撩著鼻梁上的石頭鏡,將他喚過來。先生摸著山羊胡須,沒等他出聲,安義將課文倒背如流。先生笑著走進廳堂,半瞇著眼睛,問了幾個問題,安義撓著脖子,嘻嘻應答。先生回家,遇到安義爸,將安義夸贊了一番,臨別時搖著頭說:可惜孩子的眼睛不好,不然將來定有出息。

    對于算術,安義提不起興趣,他獨愛國文。他從先生那里索來《麻衣神相》和《滴天髓》等命相雜書,睇溜著眼珠,瞥上一眼,骨碌著眼睛,嘀咕一陣,他好像穿透了世間俗事,時常前言不搭后語地絮叨著。同學們放學,隨父母下地,他游蕩在街上,瞄見榕樹頭聚著堆人。他蹲在邊上,聽評書藝人講古,聞風水先生解命。父母亡故后,安義輟學了。安義不事農活,整日游蕩,大佬埋怨了幾句。安義心性清高,受不得兄嫂的白眼,他提著鋪蓋,將佘家靠近魚塘蕉林的柴棚,收拾一番,搬了進去。

    回到獅門,佘家老爺去自家油坊,見到榕樹下聚著人,他掏出香煙,派給鄉鄰。安義蹲在街角,細長的脖子舉著干癟的腦袋,眼珠對著日頭睇溜著。老爺指著他,聽了街坊的說道,知道安義能識文斷字,念及和安義爸的交情,便將他收留在自家的油坊,讓他幫著記賬。街坊有啥糾結的事,常在油坊的檐下絮叨,安義蹲在邊上,嘴搭在竹筒上,抽著水煙,眼睛睇溜著。街坊散去的時候,安義站起來,嘿嘿笑著。大家轉過身,呆愣地望著他,正要離去,安義嬉笑著點說幾句,驚得街坊們瞪眼愕然。后來的幾件事,都從了安義的判斷。街坊們都說安義會算命,遇到鬧心的事,就會備上酒菜,請他過來,點撥幾句。

    街坊的尊重和不時的恭維,讓安義暢快起來。他尋來命理八卦的線裝舊書,坐在天井下,聽著圓木擠壓出油的咯吱聲,瞭著赤背冒汗的工友,琢磨著書中的玄妙。落日時分,忙活了一天的獅門人,揮著蒲扇,拎著水煙筒,圍聚在江邊的大榕樹下,捕魚歸來的漁民和香港回來的商客,敘聊著外面的新鮮事。安義坐在石凳上,不時插上幾句話。說書人轉身,晃著水煙筒,瞥著安義,嘿嘿笑著。安義對著夜空,眼睛睇溜著。說書人挪著屁股,趔著身子,順著他的視線,瞄見圓月和漫天的繁星。他拍著大腿,驚呼道:我算明白了!

    人群一驚,脖頸展縮,成堆的腦袋轉了過來。說書人指著夜空,笑著說:安義和常人不同,他總是用眼珠祈求著日月星辰。這命理風水,陰陽八卦,都是從天相演義而來的。眾人愣住了,齊刷刷盯著安義依舊轉動的眼珠,露出虔誠敬慕的神情。說書人撿起一根細枝,搗著煙灰,猛地吹了幾口,仰起頭說:安義眼不好!為啥?我揣摩著,老天就是派他到獅門,幫大家算命解難來了。

    學生放假了,佘家大太太帶著子女,回到獅門。她吃齋禮佛,和信眾做完法事,品著主持遞上的香茗,聽著安義的神奇。香港光復的那年仲夏,佘家老爺從香港坐船歸來。大太太帶著兒女,到渡口靜候。船靠岸了,老爺撩著絲質袍子的下擺,在船夫的攙扶下,踮腳晃身上岸,拉著兒女的手,摸著他們的頭,關切地噓問著。晚飯后,老爺和管家合計著生意,月光灑到窗戶時,他攥著水煙壺,捶著腰眼,拎起袍子,跨過門檻,進了大太太的院子。

    瞟見老爺的影子,大太太碎步迎上來,她揮著手帕,讓下人準備沖涼的熱水。她拎起掛在墻上的雞毛撣子,邁著小腳,圍著老爺,給他撩身上的塵。沖完涼,坐在太師椅上,月光映著老爺的絲綢白衫。他捻上煙絲,攥著銀質的水煙筒,哧嗒哧嗒抽著。大太太絮叨著鎮上的事,說著安義的神奇。老爺想起,香港光復后,他隨著一幫生意上的朋友,到黃大仙廟上香,順便抽了個簽。主持拿著簽牌,說他未來有場災禍。他有些心悸,問主持破解之法。主持輕嘆不語,雙掌豎起,放在胸前,閉目說了串阿彌陀佛。

    老爺來到油坊,巡看一番,來到賬房。安義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翻著賬簿,說著油坊的情況。老爺掏出香煙,遞給安義,自己也抽出一根,在煙盒上彈了幾下,對著管家遞上的火苗,深吸一口,盯著安義轉溜的眼睛,彈著煙灰,側身偏頭,笑著問:安義,獅門的人都說你會算命測字,你幫叔測測命理運程。安義搖頭,拱手晃了幾下,擺手應道:老爺金貴之身,我等乃鄉野之技,怎敢擾了老爺的八字命理。老爺擺著手,笑著說:生靈熙熙,上天總會憫懷一些人,拙中藏巧,你就當我是個油坊工匠。

    老爺報上八字。安義扳著手指,齜著牙,嘴角抽了幾下,眼珠朝著窗戶滾溜著,輕輕絮叨著,他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老爺抽著煙,欠身盯著他,捂著嘴巴,將咳嗽憋了回去。安義緩緩顫開眼睛,挺起身子,搖著頭說:老爺,從八字看,您可能有一劫。老爺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低頭說:但說無妨。安義站起來,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家財會破,人沒有血光之災。老爺挺起身子,一串噴嚏,回身探問:可有化解的良方?

    安義坐下來,閉上眼睛,沉思良久,他扶著椅子,欠身偏頭,對著貼上來的老爺的耳朵說:八字是天意,人變不了。人的姓名是父母給的,藏納著玄機。老爺姓佘,佘字的頂是個人字,中間是個二字,下面是個小字。暗含著老爺做人要完美,就得有兩個小來支撐。老爺眨巴著眼睛,撓著脖子,低頭問:請明示!安義笑了,偏著頭說:您的原配是大,小就是須得納兩房妾。您現在尚須納多一房妾,得在老家。您運程之脈的根在老家。老爺皺著眉頭,疑惑地點著頭,噢噢地應下,抱拳撩起袍子,便匆匆走了。

    過了一年,佘家老爺納了房妾,就是錦堂媽。又過了一年,生下錦堂。老來得子,老爺甚是高興,獅門彌月宴客,他將安義請過來,坐在上席,私下酬謝。得到獅門大戶的器重,安義依舊睇溜著眼睛,對于鄉里的索問,他笑嘻嘻絮叨著,未有半點的自傲。

    佘家總管穿行于粵港,用報紙包扎東西。安義讓佘家伙計將這些皺巴巴的報紙拿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靠在床上,調亮床頭的汽燈,慢讀靜悟,他知道了好多外面的事。

    解放大軍像江口的潮水,漫到了南嶺。香港的報紙和電臺,憑著臆想和偏見,恣意抹黑共產黨,弄得人心惶惶。老爺連忙從香港回來,掂著銀質水煙壺,對著夜空,在天井下踱步沉思。大老婆邁著小腳,跨出門檻,扶著門框,問他啥事?老爺抹著眼睛,瞅著月光中裊裊青煙,他跺腳嘆氣,擺著手說:你不知道,就要變天了!共產黨把委員長趕到臺灣去了,解放軍從韶關打過來,國軍潰不成軍,真是丟人呀!咱這塊地方,眼看就是共產黨的天下。

    想起安義,大太太讓他不妨問問安義,聽聽他對世事的掐算。

    回港前的那天下午,佘家老爺帶著管家,來到油坊。安義睇溜著眼睛,對著賬本,撥弄著算盤。管家彎腰跨過門檻,站在天井下,喊道:老爺看大伙來了!油坊的人用油漬漬的手,抹著臉上的汗,赤著冒汗的上身,手緊著腰間的褲帶,喘著氣出來。老爺在油坊看著,揚手讓管家派煙。管家扯開煙盒的錫紙,彈著幾根,遞給大家,笑著說:這是雙喜,香港帶過來的。安義兩只手指搓著香煙,舉在眼前,借著天井的光,眼睛盯著煙上的字,睇溜著。

    老爺進了賬房。管家將安義喚來,從門縫瞥了幾眼,咯吱帶上門,從腰間抽出幾張報紙,遞給安義,指著上面的圖,老爺讓他看看。安義吃力地看完了,眼睛對著窗戶透過來的光,滾溜眨巴著。沉默片刻,老爺站起來,探頭低聲問:阿義,阿叔問你,我的家財會不會有啥閃失?安義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嘴上叼著香煙,又像睡著了,鼻孔冒出的煙,標示著他的呼吸??粗蠣斀辜钡纳袂?,管家舉起手,想拍一下。老爺瞪眼擺手。管家退了兩步。主仆兩人就像下人,站在安義兩邊,盯著他冒著白色灰燼不時閃爍的煙蒂。紅點到了唇邊,口水漫出,浸著煙蒂,香煙成了黑色的灰柱。緩緩睜開眼,安義拱手說:老爺乃尊貴之身,能屈就下臨油坊,閉門探問安義世事,安義安居僻壤,蒙老爺抬愛,有口飯吃,內心感念。世事變遷,乃生之常態。安義乃鄉居廢人,未有點化迷津之能,讓老爺失望了。

    老爺搓著臉,心想阿義也算是個讀書人,不像那些江湖術士,口若懸河。他掏出懷表,瞥了眼,站起身來,一只腳跨過了門檻。安義咳了幾下,嘴巴抽著,好像有話要說。老爺回身坐下,單手敲著桌子說:阿義,阿叔也是見過風浪的人,有啥話,但說無妨。安義的鼻子呼哧了幾下,淡然道:老爺,我是聽著評書長大的?!稐罴覍ⅰ肺易钕矚g,能從前講到尾。北宋年間的楊老太公,一生英明,他致命的錯,就是娶了佘氏為妻。老爺一頭霧水,敲桌探問:此話怎講?安義凄然一笑,搖著頭說:為保大宋江山,令公一溜兒郎,命殞疆場。我反復琢磨,就是因為這個命硬的女人姓佘。人的姓名是父母所賜,包含著天命,暗示著命理運程,不可小視呀!

    佘家老爺約莫明白了安義的說道。他側身偏頭,矜持了半晌。安義擺著手說:老爺,您老自己琢磨吧!話不好說得太明白。老爺靠在椅子上,瞅著屋頂,瞥著金絲楠木的家具,挺直腰說:阿義,既然是命,你想逃也逃不掉,咱總該有點籌劃吧!管家看著老爺,眨巴著眼睛,低頭貼著安義的耳畔,讓他說下去。管家抽出煙,遞上點著。安義猛吸了幾口,訕笑著說:損兵佘將這句老話,你們都聽過,那不是隨便說的,我尋思著那是后來的名士對于令公一生的總結。

    老爺偏過頭,瞄了眼窗外,低聲問:我是生意人,帶兵打仗跟我沒有關系。我這邊的事,未來怎解?安義抿嘴笑了,伸出手指,輕點茶水,在八仙桌的大理石面上,寫了個“佘”字,又在邊上寫了個“貝”,畫了個圈,手指點著桌面說:老爺,您姓“佘”,又是獅門數一數二的大戶。姓佘的有錢了,就是個“賒”字?!百d”字兩解,一是“貝”本該不歸您,您是賒過來的,到時還得還給人家;二解就是將“貝”佘出去。解來解去,老爺,我估計您可能要家財散盡呀!

    老爺臉似豬肝,呼地站起身,在屋子飛快地踱著步,突然仰天長嘆,拍了下安義的肩,嘿嘿笑著,風一樣地跨出門。安義給佘家老爺測字算命的事傳開了。佘氏戶族的人,不解本家老爺的寬厚,見到安義,常怒目叱問,認為那是對佘姓的侮辱。佘家的染坊開張,生意紅火,獅門人恥笑安義的妄測誤判。安義沒了往昔的光彩,躲在油坊,坐在天井下,依舊翻著古舊的書。

    兩個月后,解放軍橫掃南粵。老爺從香港趕回來,愁思數日,看著自家成排的鋪面和大片綠油油的水田,祠堂祭拜了祖宗,和大太太合計一番,他忍痛將錦堂母子留下,坐等時局變化,夢想有朝一日,回到故里,旺祖興業。

    獅門來了土改工作組。佘家成了地主,田產被分掉了。記起安義測字的事,獅門人覺得他就是個半仙。錦堂媽抱著仔,從佘家祖輩留下來的幾進幾出,有水榭亭閣、假山流水、雕著嶺南園林韻味的宅子,搬了出來,住進了染坊邊上的堂屋。佘家作坊和成排的鋪面,保留下來。來往香港的管制尚且松弛,佘家老爺不敢回去,不時托人回來,打探情況,給錦堂媽帶來口信,讓她守著留下的家業。

    牽著兒子,錦堂媽常到油坊串門。安義覺得老爺待他不薄,看著錦堂媽過來,他時常琢磨著,是不是自己的烏鴉嘴,將佘家這么大的家業給說沒了。見到阿堂,知道那是老爺的血脈,便將他抱在懷中,用滿是胡須的嘴巴,搓著他的小臉。阿堂揮著手,趔著頭,看著他睇溜亂滾的眼睛,沒有害怕,咯咯笑著。

    兩年后,佘家的油坊和染坊沒了,成了區公署下屬的集體企業,安義成了集體企業的職工。

    老家的祖業大勢已去,佘家老爺生了場大病??粗愀蹐蠹?,聽著廣播對內地的各種報道,想到貌美如花的小妾和幼子,他忍不住嘆氣跺腳。他托了幾班人,想將阿堂母子接到香港,最終都杳無音訊。他吩咐賬房,找“水客”帶些錢過去。賬房先生低頭應著,彎腰退了出去。佘家老爺的心安妥了些。

    ……

    (全文請見《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4期)

    陳璽,1966年生,1989年武漢大學畢業,經濟學碩士。出版長篇小說《暮陽解套》《一抹滄?!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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