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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溫亞軍:閑心(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 | 溫亞軍  2021年08月06日08:18

    責編稿簽

    餐廳中陌生女人延綿不斷的哭號聲,“我”與高老師關于養老和續弦問題略顯尷尬的對話交流……嘈雜失控的外部環境和人物的持續打擾,富有技巧地外化了主人公復雜局促的心理狀態?!堕e心》在餐館這樣一個日常場所中,營造出了如荒誕派戲劇一般夸張、無序的小說情境,通過兩位主人公的情感和人生經歷,直抵當今中國社會代際關系的一大痛點——子女在外獨居老人的養老問題。是痛點,亦是現實的無奈。小說篇幅不長,但意味雋永,溫亞軍以游刃有余的小說寫作技巧,用飽蘸現實的筆墨,書寫了兩代人的精神和生存境遇。

    —— 尚 書

    閑心(賞讀)

    溫亞軍

    進來的是個輔警,沒有警銜,從肩章上分辨出來的。他看上去年齡不大,三十出頭吧,卻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不直奔大聲哭泣的那個女人,而是環顧一下餐廳四周,倒背著手仰起頭大聲問道:“這里誰管事?”哭泣的女人占據著靠窗的餐桌,那邊也靠近飯店門廳,女人突然失控的哭聲,對這個飯店的影響不言而喻。此時正是傍晚的飯點,已有幾位食客一進門便被女人嘹亮的哭聲嚇退。那個光頭男人,一臉愁苦相,沉浸在女人哭聲給他飯店生意帶來的負面影響之中,他背對著門肯定沒看見進來的輔警。旁邊的女服務員扯了下光頭男人的袖子,他轉過身來,將臉上堆積的愁苦立馬移到頭頂,閃亮的禿頂頓時不再刺眼,倒是他迅速替換的笑容使臉上皺紋密布,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襯。

    “警官好,您辛苦了。弊人是餐廳經理,免貴姓李……”

    輔警始終望著天花板,沒看李經理一眼,打斷道:“不要啰唆。是你報的警?”

    “不是!是我手下……”李經理摸了下光頭上愁苦的皺紋,自動放棄啰唆,“是我們?!彼钢莻€還在放聲大哭的女人,痛苦不堪地搖搖頭。

    幾個還堅持留下來吃飯的顧客放下筷子,起身前去圍觀。高老師欲站起來,見我無動于衷,便把已經欠起的身子放下來,往旁邊側了側身瞅瞅,端起了酒杯。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事不關己地說:“高老師,您晚上失眠嗎?”

    高老師不滿地掃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才說:“別看我七十五歲了,睡眠卻一直很好。不到萬不得已,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p>

    我差點問他什么才是萬不得已,還是控制住了。這次回國,我除過看望父母,最重要的是見高老師,按他兒子高濤的話說,幫他拿個主意,解決目前最要緊的個人問題——續弦。所以,我與高老師見面還不到一個小時,不能剛開始就把氣氛搞得緊張無比。我裝作無奈地搖搖頭,用筷子撥拉幾乎完整的江團。這條江團是餐廳經理——那個光頭強烈推薦的,什么無骨、沒刺,今天下午才捕撈的,從青島空運過來,魚肉里還有股新鮮的海風味……

    在高老師面前,我不能顯示出粗野,更不能讓他看出我小氣,便揮手打斷光頭經理,讓他上一條江團好了。結果,江團色澤鮮艷地端上來,高老師只吃了一小口,差點吐掉,說太腥咽不下去。我挑了一筷頭塞進嘴里,眼睛余光掃到高老師望著我,便強忍著咽下,說了句,還行吧。心里恨死了光頭經理。

    窗口那邊的哭聲反而更大了,看來輔警也沒法調小那個女人的音量。她大概是把自己當成餐廳的音箱了,哭聲無休止地環繞著。光頭經理愁得滿頭是汗,他的手在光頭上狠狠蹭了幾下,好像這幾下能蹭出更多解決現實問題的辦法??磥硭前撞淞?,尷尬的表情已經確證了他的無緒。他想不出什么招來解決問題,只能繼續給輔警賠著笑,以讓報警的期望值延續下去。真夠難為他的。我為剛才對他的恨,心里有點過意不去,隨口責備起自己:“無理取鬧!”

    高老師說:“我不這么看?!彼耆饬宋业囊馑?,指著哭鬧成一團的門廳那邊說,“這個女人不像胡攪蠻纏的人,你看她長相、穿著、打扮都很體面的,是不是她遇到非常悲傷的事兒了,不然不會在這種場合失態到如此地步?!?/p>

    我端起酒杯,與高老師碰杯,沒接他的話茬兒。我坐在柱子跟前,如果不探起身,根本看不到窗戶那邊的情景,我只能聽到漫延過來的哭聲,始終是一副事不關己、沒一點想了解詳情的樣子。

    “會不會是這個女人的男友出了問題?”高老師偏著身子,盯著門廳那邊又看了好久,回過頭與我商討的語氣,“是不是她的男友答應來赴飯局,臨時變卦,這個女人下不了臺……你看她那桌,六七個人呢,全是年輕人,也沒人勸她,都埋頭各顧玩手機。唉!”

    的確,那邊除過光頭經理,偶爾說幾句影響他生意的話,沒人多說一句,任憑女人自由自在地哭泣。那個輔警在光頭經理的注目和期待下,開始還勸說了幾句,大意有什么事這么傷心,說出來看能不能幫忙出個主意,這樣哭下去總不見得能哭出結果來吧。輔警的話起不了任何效果,便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倒背著手望著天花板發呆。

    我是來陪高老師的,總得與他說點什么,不能冷場不是?便接了高老師的話頭:“或許是這樣吧,但沒必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哭得如此較勁,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啊?!?/p>

    高老師說:“話不能這么說,刀子插在誰身上,誰知道疼?!?/p>

    壞了,我跳到自己挖的坑里了。

    果然,高老師繼續說道:“你回國之前,高濤肯定給你都說了,我清楚你擔負的重任,你不光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用不著繞彎子。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不會去養老院的!說什么怕我孤單?是高濤為他自己考慮吧,把我塞到那幫老頭老太太中間,他就輕松了,再沒有我這個負擔,了無牽掛。這樣說吧,你師母走了已七個年頭,我不是一天一天地挨過來了,他們誰陪伴過我?眼下我身子骨硬朗,一個人自由自在,我過什么樣的生活,怎么過,那是我自己的事兒,礙他們啥了?”

    我撓著頭,幾根白發落在了桌子上,是否也落進了眼前的江團里,我拿不準。我尷尬地將桌上的白發拂到地上,呵呵兩聲:“看我,就剩這幾根白發了,動不動還棄我而去,再這樣下去,很快會像他一樣?!蔽抑噶酥改沁叺墓忸^經理。

    高老師教了一輩子書,對如何掌控話語權絕對有一套,有本事不被我岔開話題,他瞪著眼說:“不知道你們這代人咋想的,老覺得父母是拖累。我拖你們啥了?自己能買菜做飯、能去醫院排隊看病,我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而去要求過你們什么。為什么你們非要逼我去做不愿做的事呢?”

    我啞口無言。

    靠門廳窗戶那邊,那個女人的哭聲持久而有力道,始終保持在高亢激越的水平線上,沒往下降一個分貝。她對輔警的勸說置若罔聞,把他的存在也視若空氣,倒弄得年輕的輔警不知所措,他已經放下剛才看天花板的姿態,站在了餐桌邊,像個忠實的觀眾,瞪圓雙眼,認真地看著哭泣的女人,似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光頭經理對輔警的無能為力和角色的轉換非常不滿,但他又不敢對輔警表示出不恭,焦躁地走來走去,不斷對僅剩的幾桌顧客投以無奈的苦笑。當然,也有感激的成分。在這樣的聲源中還能堅持繼續用餐,在他的眼里那一定都是真愛。當他走到我們桌邊時,撓著锃亮的光頭,輕聲說道:“沒辦法!連警察都沒辦法。我能怎么辦呢?偏讓我給攤上了,這大周末的,生意全給攪黃了。就這地段,全憑周末做生意呢,太倒霉了。本以為警察來了立馬解決,可看這陣勢……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我相信光頭經理這樣的話大概說了好多遍,跟祥林嫂一般,他只是期待得到堅守的食客們諒解。高老師卻忍受不了,揮揮手,打斷了光頭的叨叨。我欠身往門廳那邊看了看,說:“老師,要不咱換個地方得了?”

    “不換!”高老師堅定有力地說,“這魚沒怎么動筷子,不能浪費!”

    想想也是,浪費對我來說比犯了罪還難受,何況高老師這個年齡的人,更容忍不了浪費??粗菞l保持的還比較完整的魚,我還是說:“要不這樣,我去給那個經理說說,讓他給咱打個折,哪怕咱出門再去吃碗面條呢?”

    高老師擺擺手:“算了,別去煩他——那個光頭經理了,這種情況也不是他造成的,憑什么讓人家打折,沒道理。忍忍吧,就當音樂聽了。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聽到這種效果的?!备呃蠋熞材苡哪话蚜?。

    還別說,那個女人的哭聲立馬顯得不再刺耳,聽著有了理查德·克萊德曼《命運交響曲》的意味,只是更激越了一些。

    我撲哧一聲笑了。

    高老師曲解了我的笑,嚴肅地說:“難道,你也認為我的做法非??尚??”

    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神經繃緊了,這誤解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高老師還沒等兜出去,又折回身子回到了他的話題。我輕嘆了口氣,算了,也不想做任何解釋,我與他不在一個頻道,解釋反而顯得多余。

    高老師說:“我知道,你與高濤是一伙的。你也覺得我這個年齡,就應該去養老院,不見得是為頤養天年,而是為除去你們年輕人的后顧之憂。你們認為我不愿去養老院,另有想法。哼,實話告訴你吧,不管我有沒有想法,還真有女人愿嫁我這個老頭!”

    “高老師,我……”

    高老師喝了口酒,舉著酒杯攔住我的話頭:“你先聽我說。想必你也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高濤肯定告訴了你。我剛告訴他,他就會說給你的,不然,他也不會讓你來勸我了。你倆是什么貨色,我還能不知道!”

    光頭經理不失時機地來到我們桌前,堆起一臉皺紋,誠懇地說:“兩位上帝,打擾打擾。今天真是不幸,千載難逢的倒霉事讓二位碰上了??吹經]有,警察都沒招,我只能通過關系,借到了樓上茶苑的幾個座位,麻煩兩位起身上樓,服務員會將您的菜品原封不動地移到樓上。請吧!樓上請!”

    我站起身,以積極響應光頭經理的提議。高老師卻紋絲不動,用眼神止住我的行動,對光頭經理說:“樓上不會讓我倆單獨坐了吧?”

    光頭經理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道:“您哪,真是明白人,樓上地方小,又是借的,只能拼……”

    “桌”字還沒出口,被高老師硬生生塞回光頭的肚子里,他像交警攔截違章的車,手勢堅定而有力:“停!”沒一點商量的余地。光頭經理往后看了一眼,說:“這……吵到了您……”

    高老師不無幽默地說:“她的哭聲像極了交響樂,我愿意聽。只是你不斷地來打斷我們的談話,真的吵到了我?!?/p>

    光頭經理很識趣,再一個字沒說,點頭哈腰地退走了。

    高老師看上去很解氣,主動給自己滿上酒杯,與我碰了一下,呵呵笑道:“說什么好呢?我都不知道你與高濤是怎么想的,非要把我趕進養老院才算完事?!?/p>

    繞了一圈,還是沒繞開。我把酒一口干掉,硬著頭皮說:“高老師,您誤會了,冤枉了高濤,當然也冤枉了我。我們沒這個意思,只是擔心您一個人生活孤單,萬一有什么閃失,他心里不安。高濤確實給我說過……這個女人,其實他完全同意您找個老伴,兩人一起過日子,少了孤單,彼此有個照應?!?/p>

    哭泣的那個女人似乎一點都不知道累,快一個小時了,她的哭聲從激越、昂揚,向悠揚、纏綿轉移,這會兒似到了過門階段,缺少一定的樂曲主題,所以,她的哭聲顯得越來越虛假。我擔心她會哭得索然無味,突然間停頓下來。我們——主要是高老師已習慣了她的哭聲作為一種非凡的背景音樂,驟然間停下會給這個空曠的餐廳帶來聽覺上的斷裂感,這種突兀顯現出來的寂靜使人的情緒也進入暫時的斷層。更重要的是失去這個背景音樂,可能會直接影響到我和高老師的談話質量。顯然,我的擔心純屬多余,那個女人并沒有停歇的意思,她只在過門這兒放緩了節奏,一旦再次進入主題曲,她依然哭得抑揚頓挫,氣勢不凡。

    這下,高老師的情緒顯然受到了影響,他低下頭沉默不語。話題剛進入關鍵部分,也是我最想避開的主題,高老師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這么配合。他夾了一筷頭江團塞進嘴里,痛苦地咀嚼著。他并不知道其實我更痛苦。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

    溫亞軍,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至今,現供職于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七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二十余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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