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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1年第8期|馬金蓮:時間花環
    來源:《朔方》2021年第8期 | 馬金蓮  2021年08月05日08:32

    奶奶在搓艾節兒之前,先把燈盞從高處的木橛上取下來,再拿一個小瓷碟,在碟子里撒上一把青鹽。

    青鹽剛買回來的時候像某種動物的眼睛,青烏烏白蒙蒙的,含著一層涼涼的淡光,接著就被我們的娘給搟碎了。她用一個圓肚子的小瓦罐做搟鹽的搟杖,一個手伸進瓦罐肚子里,一個手在外頭固定,瓦罐像碌碡一樣斜躺在案板上滾來滾去,肚子下鋪好的一層青鹽顆粒發出咯吱吱豁朗郎的聲響。

    這動靜讓人感覺有一點痛苦,不忍心盯著看。瓦罐的大肚子在奮力碾軋青鹽顆粒,青鹽顆粒們奮起反抗,滿案板亂飛。娘用系著圍裙的肚子靠住案板邊沿,她一邊搟動,一邊還能飛快地抽出手,一下一下刨著散開的鹽顆子。青鹽顆子最終全部變成了小米粒大小的樣子,她這才心滿意足,把它們掃起來裝進那個瓦罐的肚子里。瓦罐不像滿地打滾耍橫的壞蛋了,它成了一個肚子里裝滿故事的老人,慈眉善目地蹲在了鍋臺上方扣碗的那排架板上頭。

    奶奶從瓦罐肚子里掏了一小把鹽,鹽碎了,已經發白,我們還是叫它青鹽。奶奶剛把青鹽碟子放上炕頭,米蘭風一樣撲過來,喊,我要搓油捻子!

    奶奶從炕席下抽出一片紅紙——奶奶的炕席下總是壓有一些紅紙,紅紙印上了炕席的花紋。是竹篾編織的鏤空花紋,痕跡清晰地落在紅紙上。米蘭一把搶過紅紙,手一碰,花紋就被破壞了。塵土從炕席竹篾縫里篩落下去,拓印出的一點薄痕跡,其實挺脆弱,手一碰就花了,亂了,模糊了。米蘭毫不在意,把紅紙對折,又對折,說,四根對嗎奶奶?可別以為她在征求奶奶的意見,話剛問出口,手里已經絲絲地破裂,她做主把整片紙分裂成了四瓣兒。

    我不要你看。趴在枕頭上的少年好像被這撕裂聲給刺激了,忽然翻過身,右手下意識地護住那兒。

    他一齜嘴,就露出一口褐色的牙。他神情決然,沒有商量的余地。

    你在我就不灸,我疼死算了!

    說完他慢慢滑倒,直直睡著,那樣子無辜又無助,好像他真的不行了,在表達一個將死之人留給世界的最后遺言。

    走就走!米蘭豁地坐了起來。

    手里攥著匆匆搓好的四根紅紙棒兒,她把紙棒兒拍在奶奶面前,跳下炕頭,趿踏上一雙男鞋跑出門去。一串話氣泡一樣甩回來:不看就不看,一個屎尻子,誰稀罕看哩!

    少年抬頭,臉被羞惱所撕扯,確定她已經走了,他才又趴下,慢慢拱起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揭褲子,揭到一半又捂住了,不肯把一個大屁股伸出來讓人看。

    奶奶需要這樣一個過程。她帶著了然的耐心,將一把干艾葉在炕席上揉搓綿軟了,在手心里搓出一個個釘子頭大小的小節兒來。二十幾個艾節兒齊并排躺在炕沿邊,奶奶點上燈,才發現忘了筷子,說,祖代給奶奶蘸個鍋灰筷子吧,奶奶身子重,爬上炕就懶得再下去。祖代很聽話,像個笨笨的大布娃娃,慢吞吞爬下炕,又踩一個大木墩才夠到筷子籠,從一把筷子里抽出一根,把筷子尖兒用舌頭舔濕,又伸進灶眼里,在鍋底上使勁地蘸。等拿出來,變成了一個黑漆漆的筷子頭兒。

    真慢啊。奶奶終于等到了筷子,接過筷子的時候,發現祖代的手糊黑了,五個指頭黑了一把。她還沒顧上說去洗洗,小孫女兒已經將黑手按在衣襟上蹭了。一個娘養的啊,靈的太靈了,憨的也太憨了啊,我的祖代以后可咋辦哩,長大不好尋婆家。奶奶砸吧著嘴,自顧自唏噓著。

    少年終于完全褪下了褲子。露出兩瓣小白山之間幽深的山澗。病灶在山澗之間深處的那道小路上。他尻子門口長了個瘡。他本來藏著捂著瞞著,以為挨些日子就好了,可疼痛日漸加重,他不能伴著祖代去山上放羊了,連路也走不成了,夜里睡覺趴著哼,能從天黑哼到天亮。奶奶說吵得她腦瓜蓋子都翹起來了,疼。

    祖代你不能看!少年伸手護著山澗深處,那里藏著他羞恥的源頭。

    不看。祖代學奶奶的樣子,跪在炕沿邊,她說到做到,還真不看。

    奶奶掰開兩瓣屁股,用舌尖舔舔筷子頭上的鍋灰,再往少年的病痛處點出一個一個灰印。

    祖代目不斜視,只幫奶奶擺順所有的艾節兒。

    奶奶捻一根艾節兒,在燈火上輕輕一伸,火苗跳了一下,小小的艾節兒頭上立即冒出白煙,燃起來了。奶奶的動作是十分熟稔的,將燃燒的艾節兒底座在她的大拇指甲蓋上飛快一按,壓出一個適合在皮膚上落腳的底座,又迅速把這個底座在舌尖上舔一下,說,再往起來撅一點,對就這樣,乖乖地不要動彈。她柔聲哄著,左手按住少年的屁股,右手把艾節兒坐在了一個黑點上。

    奶奶的手藝好,小小的燃燒的艾節兒好像長了耳朵會聽話,一個個乖乖在少年的屁股縫里落了腳。

    祖代還是不看。她把目光抬高,只看艾葉發出的白煙。這煙不太像煙,像一縷霧,是白的,淡的,剛燃燒的時候有些倉促,在微微地顫抖呢,好像艾絨也是有感覺的,感到了疼,在借助這哆嗦來減輕疼痛呢。

    奶奶是個指揮官,有步驟地調兵遣將,很快讓少年的屁股縫里站了一排冒煙的艾兵。

    白煙從容平穩下來了,柔柔地,從下往上升,拉出一條白煙,直直的,毛茸茸的,像古代戰事中燃放的狼煙。別看奶奶老了,一旦進入艾灸狀態,她就變得眼明手快起來,一個艾節兒坐下去,下一個又引燃了,第一個艾節兒才燒到半腰,它身后已經齊刷刷立著一排四個同伴。

    五個艾節兒一口氣坐上去,奶奶才騰出空兒,喘一口氣。別看只是坐在炕頭上干活兒,卻不輕松呢,得操著心呢。尤其小娃娃不好灸,一按住就哭,好像被針扎著一樣。還有就是一些特殊的部位也不好灸,像眼睛、頭發、肚子上等,不是太敏感,就是太松軟,有障礙,不能平穩地坐住艾節兒。像今天少年的這個部位,又深又怕見人,要比額頭、后背等平坦硬實的地方難灸多了。

    奶奶半口氣沒喘勻,少年扯著嗓子喊,疼,燙啊。好像有十八刀扎在了他的屁股上。

    祖代的目光和奶奶的同時到達,盯向最先坐上去的那個艾節兒。

    它確實燃掉了大半兒,但是離燙和疼肯定還有一點早。艾灸最好的效果是,讓再燃一會兒,直到快燃盡貼近皮肉的時候,白煙和白煙里苦苦的艾香味兒,一起穿透皮肉,滲到人的身體里去。據奶奶說,滲進去的越多,人的病痛就好得越快。

    我要死了。少年又喊起來。拉長的叫聲還沒結束,奶奶已經飛快地抓起了那撮快要燒散的艾節兒。祖代端起碟子,早就等在那里。燃燒的艾節兒落在青鹽上,繼續燃燒,奶奶忙著再坐新的艾節兒到剛空缺出來的位置上去。

    每一個鍋灰點出的黑點兒上要艾灸三次。奶奶說只有把功夫用到,灸三遍,才會好得快一點兒。

    碟子里撒下的艾節兒越來越多,它們有的燃盡變成了灰,有的還在冒煙,祖代愛聞艾味兒,她覺得香。其實這香里是有一股苦苦的草味。

    祖代記得六月六跟上奶奶,踩著露水拔艾葉的情景呢。祖孫兩個起個大早,奶奶背一個大背篼,提一把大鏟子,祖代捏著她的小鏟鏟,出門往北,專揀長著野草的地埂走,碰到葉子毛茸茸的白蒿子就鏟下來,奶奶是有要求的,不能拔出根,不能帶桿子,只要長出時間不長,還柔軟的葉和枝。

    那天早上的露水真大,她們走著走著就涮了兩鞋面的水,水吸土,土成了泥,沾了兩鞋底,很快上了鞋面,她們就成了踩著一對泥鞋殼的人。草高的地方,連褲腿也打濕了,腳和腿都變得沉重起來。祖代跟奶奶叫苦,奶奶呀為啥咱不能遲點上山呢,等日頭出來了,露水散了,我們再來鏟艾蒿兒不好么?

    奶奶麻利地扯一把艾葉放進背篼里,再從草叢里尋找新的艾蒿。艾蒿就混在亂草叢里,這兒一撮,那里幾株,要把它們從眾多花草叢里找出并鏟下,還是挺辛苦的。

    奶奶拿一束剛鏟下的嫩艾拍拍祖代的臉,說,那不成啊,就得趁著露水沒散,帶著露水鏟呢,五月五,六月六,曬艾蒿的好日子!五月五的最好,但五月五艾剛長出來么,太小了,鏟不上,咱就得把六月六抓住了,明白了嗎?

    艾葉軟軟的,拍在臉上不疼,癢癢的,祖代咯咯笑,她明白了,就加緊幫奶奶趕在日頭把露水曬化之前,多多地鏟一些艾蒿兒。這些艾蒿背回去后,曬干了,收起來存著。奶奶一年四季要用,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來找奶奶灸一灸,腰疼腿疼的也來找奶奶灸,尤其那些剛生出來的月里娃兒和吃奶的娃娃,最愛鬧個三災八難,不舒服了又不會說話,就是個哭啊鬧啊,奶奶給好好地灸灸,再用油捻子給吹一吹,一般都會好起來的。

    奶奶用艾量大,就得抓緊多曬一些。

    現在用的艾葉就是祖代和奶奶拔回來的。曬干后奶奶將艾葉收藏在崖面下的幾個土窩窩里。

    聞著這熟悉的艾香味兒,祖代好像能聞出六月六那個早晨的露水味兒。那是清涼的芬芳的味道。還能聞到她們用手揉曬時候艾葉飽飽吸收的陽光味兒,熱熱的,很干爽。這味道她聞不夠,只要奶奶在家里灸病人,她就來幫忙,順便聞聞艾香味兒。

    祖代聽話,少年不讓她看他的屁股,她就一直不看。人總是有一些地方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有女人來讓奶奶灸一些不愿被人見到的部位,她們說那是“見不得人處”,灸“見不得人處”的時候,祖代只能隔著門聞艾香。那時候她就忍不住猜想那究竟是啥地方,人走了,她問奶奶,奶奶變得不慈愛了,有些兇,說娃娃家,問那么多做啥?

    女人有“見不得人處”。少年把屁股捂得這么嚴實,是不是這也是他的“見不得人處”?

    祖代試著慢慢挪目光。還好有艾煙,淡白的煙霧牽引著她的目光,讓目光變得有了重量。少年其實脾氣挺好的,她不怕他。米蘭還經常欺負他呢。

    我就偷偷看一眼,祖代聽見一個聲音在心里誘惑她。

    是煙霧吧,煙霧像是活的,柔的,是誰的手,牽住了她的目光不愿意放開。

    疼,他又大喊。

    祖代一慌,倉皇讓她忘記了顧忌,目光完全看了過去。她看到了屁股深處。其實也沒啥看頭,不就是個又白又圓的屁股么。況且這屁股還不如她想象得那么白、那么圓。她縱容自己大膽地看。她有一種被什么欺騙了感覺,被騙了就覺得虧欠,想把這虧欠找回來,她的目光從容下來。

    她看見奶奶把艾節兒坐在一道壕溝里。真是難為奶奶了,這么狹窄險峻的地方,她還能同時坐住四五個艾節兒。沒有多少年的功夫真是做不到的。溝渠向兩頭延伸,向上是脊背;向下,延伸進了暗深處。祖代看到了一個瘡,夾在兩個半山之間,頂尖泛著紅,看樣子還沒到熟膿的時候。

    她幫奶奶搓油捻子,散開米蘭搓下的粗棒子,分成兩半,搓出細細長長的兩個小棒兒。要搓得又細又緊才好,比筷子還細,才能燃得長久一點。搓好了,把最后一點邊兒用舌頭舔濕,粘好,又從當腰掐成兩截,這才是奶奶能用的油捻子。

    艾煙不知不覺就飄滿了屋子。

    碟子里的青鹽上橫橫豎豎躺滿了艾節兒的殘骸。門外傳來篤篤聲,有人在敲玻璃。喊,灸好了嗎,這半天了咋還沒完?我要進來。是米蘭在喊。

    啊,不要她進來!我不要她看,羞死了,羞死了!我不灸了!少年擰著脖子嚷,就要伸手來捂住屁股。

    不敢不敢啊,快好了。奶奶也喊,她嚇壞了,一手按住少年的屁股,一手飛快地把剩余的幾枚才燒了一半的艾節兒全抓進碟子里。

    祖代搶在奶奶前頭擰開燈盞蓋子,把捻子伸進去,看看吸飽了油,遞給奶奶。

    奶奶接過捻子,又皺眉頭又笑,你呀,你看這油把捻子吃透了,太糟蹋油了。她本來想夸祖代勤快,可她讓油捻子吸了太多的油,奶奶心疼極了。

    祖代不怕奶奶抱怨,剛換牙缺出的那個豁口咬著黑黑的小嘴唇,嘿嘿嘿憨笑。

    奶奶把捻子在火上一挨,嘩就亮了,煤油就是這脾氣,見火就著,還發出一股煙味。這味和艾煙味不一樣。祖代覺得跟艾香一樣好聞,她喜歡聞。但米蘭總是罵這味道臭,能把人熏死。她就是那么怪,連艾香也能說成臭?

    奶奶把冒火的捻子對著少年的屁股旋,旋出一個又一個圈兒。油耗盡,火小下去,奶奶撲哧一口,吹滅了,再來蘸一次油,又點燃了旋。

    祖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這個過程,她喜歡看奶奶做這些。別看火亮閃閃的,其實離得遠,一點也燒不著,吹滅火的時候,一口一口地氣,透著清涼呢,舒服極了。她有病的時節奶奶就給她這樣灸,這樣吹。她喜歡躺在枕頭上,被奶奶的手灸,感受著一個又一個艾節兒穩穩地坐在皮肉上,在艾香味兒當中慢慢閉上眼,香甜地睡了。一覺醒來,全身心松快了,感覺病也就好多了。

    少年本來一直忙著保護屁股,終于完全放開了,他哼哼地呻吟著,看來他感到了火的炙熱,氣的清涼。

    像個死狗!

    米蘭推開門縫,從門縫里塞進來這句話。

    我不要她看!少年從淺睡中驚醒,指著米蘭抗議。

    噗,奶奶吹出最后一口氣,油捻子燃盡了,她又給少年蓋上被子。祖代已經把枕頭挪個位子,她知道灸完了奶奶會讓病人挪一下位置的。

    果然,奶奶讓少年睡到窗根下去。

    為啥要挪窩兒哩?祖代問過奶奶。

    把奶奶給問住了,她也說不上原因。好多事奶奶都說不上原因來,但不影響她的認真。

    少年剛睡過去,門就開了,米蘭打開門,一個手掀開門簾,一個手在鼻子前面夸張地扇著,臭死了,臭死了!目光看炕上,用鼻子吃吃笑,黑黑,起來,我們耍走!躺著裝死???她自問,接著又自答,死不了!不就是屁眼上長了個爛瘡么,還兒子娃娃哩,比我們女子娃還嬌氣!

    奶奶氣得拿手拍炕沿,說你這個賊女子呀,尖嘴長牙的,長大了誰家要你?哪個男人敢要你當媳婦?你有我祖代一點穩重就好了。

    米蘭齜牙,又拿鼻子嗤祖代,你祖代,你祖代,一個呆頭笨腦的瓜女子,奶奶你真拿她當寶貝??!就是不知道是誰,又經常為她的蠢笨發愁呢?說她長大了找不著婆家。

    氣得祖代瞪眼,急哭了,她從沒有想著找婆家的事呢,米蘭這個爛了舌頭的盡胡說!

    少年再也躺不住了,溜下炕穿鞋,斜擰著胯子要出去耍。奶奶追著攆,要他好好睡下瞇一會兒。剛灸完,咋著不聽話呀——米蘭已經拉上少年的手,拽著他跑出門去。

    只有祖代沒走,幫奶奶拾掇殘局。碟子里的青鹽和艾灰要倒掉,燈盞掛到木橛上去。地下也得掃掃,搓艾葉濺出的塵土落了一層呢。

    奶奶連著灸了七天,第七天上,少年自己不愿再灸了,因為他明顯好了,走路不用斜擰著胯子了,他能跟上米蘭亂跑了。奶奶將他按在炕上,堅持灸完最后一次。奶奶說七天,灸夠七天才好,才能把病根兒給拔除干凈。這么我才放心么,要萬一復發了哩。

    最后這次灸完,不等奶奶嘮叨,叫黑黑的少年自動挪了個地兒,從炕里睡到窗跟下來。他文靜乖順地躺著,側過臉拿眼睛余光看地下。奶奶把所有艾葉團起來,包好了,嘆一口氣,說,大松活了,再不用灸了,緩上幾天,你就得回去了。你媽來的時節扎咐又扎咐,叫你浪上一個月就回去,你這個瘡啊,愣是叫你多耽擱了一個月。眼看麥子就要收割了,你不回去,娃沒人看,你媽急得兩個腳亂跳哩。

    少年的視線里,一個小身影跟在奶奶身后,倒了艾灰,把碟子洗了,又拿笤帚掃地。她沒有米蘭麻利,干啥都慢悠悠的,但是認真,干不好就不會撂下活兒跑去耍。

    哎,奶奶回頭看,外孫子這幾天確實急壞了,天天念叨說超過了他媽規定的歸期,耽誤了農活兒,他要挨打。但尻子上長了個毒瘡,不是他能決定的。一個瘡把他絆住了,今兒準許他很快回去,他咋反倒不著急了。

    少年翻個身,目光望窗口,玻璃上一張臉笑嘻嘻的,由于她貼得太緊,玻璃把臉壓變形了,鼻子不像鼻子,是個壓扁的大蒜頭;牙慘白慘白,跟死人一樣;眼仁轉出兩團黑亮亮的光,那光里有兩位少年。少年的眼里有了一點點的不舍,就要走了。天天嚷著走走走,把走掛在嘴上,一旦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咋就有一點點的難受呢?

    出發的時間定下來以后,他們照舊去山上放羊。這三個月里,少年幾乎天天跟著兩個小表妹上山。春夏是草豐的季節,他們把十一只羊放成了十五只。爺爺高興,說他的羊哪年都沒有這樣發旺過,今年下的幾個羊羔都成活了,還蹦躥得這么歡實,都是娃娃們的功勞呀,他們把羊放得好。

    其實他們還是那個放法,跟平時沒啥不一樣,把羊吆到山上,讓羊自己吃草,他們就只顧著瘋耍了。黑黑是北山里來的,他帶來了北山孩子的耍法,和這里的玩法不一樣。米蘭是很向往北山的,她說北山的口音好,聽著洋氣,不像我們這邊的人,說話難聽死了,土氣死了。北山人蒸的大饅頭好吃,又白又暄;還有擰的蓮花子花卷,這里的人是學不會的。

    祖代不喜歡姐姐這么說。她瞪大眼,圓溜溜的,看著姐姐。你為啥要這么說哩,為啥我們口音就不如北山的好聽?還有大饅頭,咱娘也會蒸啊,只不過娘是舍不得白面,娘說蒸饅頭最費面了,我們這兒要是能像人家北山那樣產麥子,天天吃得起清油白面,她蒸出的饅頭肯定比他們的還大還要暄白!你忘了葉子姑姑的手藝還不如咱娘呢!

    說嘴的話,祖代哪能是米蘭的對手。米蘭呸呸呸,說咋了,還不服氣對嗎?你個山里棒!土包子!哪曉得人家北山里的好!你就一輩子窩在山溝溝里,哪曉得外頭的世面有多好!

    她的臉上有明顯的向往,她其實也沒去過北山里,姑姑有時來浪娘家,總說要領大家去北山里浪浪,然后她就描述起北山來??傊痪湓?,北山里的人、事、地兒、景物、吃食、穿戴……都是最好的。北山里的人好,男人有本事,還長得攢勁,比這里的男人強多了。女人呢,比這里的水靈得多。穿的都是新料子衣裳,那衣褲才不會在家里由主婦們做呢,去裁縫鋪里量身定做,做出來褲子是褲子,上衣是上衣,有款有樣,穿得人都有了人的模樣兒。

    一家人都喜歡聽葉子姑姑的話。好像在聽古今里的傳說。一個遙遠而有魅力的世界,是值得想象且向往的。

    只有祖代她娘悄悄嗤鼻子,背過姑姑的時候,她冷笑,說,吹吹吹,一天到黑就是個吹牛皮,也不怕給吹破了,誰不曉得那北山里人就愛耍個嘴皮子,能把麻雀兒說下樹來,把冬天的冰也能說開花兒。真要到了他們家,摳搜得牙縫疼,那人情啊,涼水半碗,寡得能照出人影兒來。

    話說多了,就會漏風,吹進葉子姑姑耳朵里去了。姑姑吃在心上,這姑嫂兩個就成了針尖和麥芒。

    祖代的娘生的女兒米蘭,卻不跟她娘一條心,她更喜歡姑姑的北山,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去一趟北山。

    表哥黑黑從北山里來了,帶來了北山的味道。這味道由語言、表情、姿勢、衣著和吃飯的樣子等,方方面面組成。

    但結果讓她挺失望的。失望的結果是,她對北山那個地方更加神往了。她喜歡的是葉子姑姑口中的那個北山,而不是黑黑的氣息里折射出的北山。

    黑黑除了口音明顯是北山那邊的,按米蘭的說法,是洋氣,他就再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優點了。他跟這里的兒子娃一樣,臉曬得又黑又紅,吃飯時端起碗撲騰撲騰就往嘴里刨。吃飽了還放響屁,夜里磨牙,偶爾還尿炕,一嘴牙齒居然不白,好像喝了啥帶顏色的水給染了,永遠灰嘰嘰的。羯羊打頭的時節他不敢拉架,有一回還嚇得尿到了褲襠里。尤其是來了一個月后,他還想家了,想得哭鼻子,一邊哭一邊像本地人一樣擤鼻涕。米蘭說那眼淚像捏菜水,清鼻涕像熱糨子,惡心死人了,還兒子娃哩!

    這些太明顯的缺點,讓米蘭惱火,認為這太丟北山人的臉了。

    米蘭這幾個月鄙視黑黑成為一種習慣。明兒黑黑就要走了,米蘭對他的嫌棄還是一點都沒減少,反倒更強烈了。簡直到了走一步趕一步的程度,步步都踏著黑黑的話點兒擠兌。黑黑也有些怪,好像一直蔫巴巴的脾氣,今兒吸飽了水分,脆起來了。

    米蘭說世上的人名那么多,起個啥不好呢,偏偏叫了個黑黑,像大男人的名字嗎?還帶顏色哩!咋不叫個白白?

    說著彎下腰去拔野花。大多數野花已經開過了,現在輪到一種叫野狐大豆的花兒在開,淺綠的葉子,托起一串嬌嫩的黃花。她手里很快有了一小把,小臉被映出一抹嫩嫩的黃。

    黑黑也彎腰去拔野花,他拔的花兒叫狗娃花,拔到了攢在手里。說叫個黑黑咋了?我們北山里人都這么起名字,還真有叫白白的呢,還有叫藍藍的,叫紅紅的,叫綠綠的。

    米蘭拿鼻孔嗤他,哼,都說北山里人粗得很,我看沒虧說。偏偏地要紅紅綠綠黑黑白白呢!這就是女人的名字,頭上頂著個女人的名字,你不害臊?

    黑黑的眼睛紅紅的,好像要氣哭了。但他不像過去這幾個月受欺負的時候,一受氣就抹眼淚,窩窩囊囊受著,他今兒眼里沒淚,是干紅。他說起啥名字是我爸我媽我爺的事,關你啥事?你聽不順耳,那你給我改了啊,你給我起個好名字!

    米蘭伸手拔野狐大豆的花,把花瓣從花朵上揪下來,扯碎了,丟在風里。笑了,說好啊,你就叫個臟臉吧,哦不,叫老妖吧。

    黑黑也笑了,說,罵我不是人對吧,你家的貓不是叫臟臉嗎?老妖是那只老狗!說著把手中的花兒抽出幾根,頭和頭擰個結,身子和身子往一起交織。

    米蘭大笑起來,笑得鼻子眼睛眉毛全挪了位,她太夸張了。嘴大張著,鼻子斜了,眼淚也出來了。她用手背抹一把眼睛,手上有土,臉也臟了,她不管,她說你要是臟臉、老妖就好了,你就一輩子是我們家的人了?;ò瓿读艘话?,忽然她手一松,一捧嫩黃亂紛紛飛。

    黑黑本來氣得要炸開的臉,忽然被人潑了涼水一樣,把那勁兒給激回去了。他慢慢冷下來,眼里的紅變成了雪青,蒼白。他呆呆地看著面前就要頂到他臉上來的另一張臉。

    祖代在邊上傻看著。黑黑和米蘭的這一出,她看不懂。都是咋了今兒?平時姐也沒這么兇嘛,黑黑更沒這么犟,今兒他倆都加倍了。這是干什么?黑黑是明兒就要走的人,米蘭還揪住欺負,這也太不厚道了。

    她誰也不敢勸,只能忍著。

    但是她委屈。委屈什么呢,她不知道,沒人在意她的心情。但她確實心情不好。好像有一個艾節兒,在心里點燃了,徐徐地冒著輕輕的白煙,艾香讓人陶醉,但艾節兒眼看就要燃盡,炙烤到皮肉。她忍著,默默地承受著疼痛。

    她想伸手把疼痛拔出來,可就是不知道這疼在哪兒?手夠不到,摸不著。是在空氣里,還是在心里?她說不清楚。

    她安靜地看著這兩個人鬧騰,羊跑了他們也看不到一樣。她懂事,她不能眼看著羊吃了別人家的莊稼,她扛上羊鞭去趕羊。她攆著羊群跑,先是她在趕羊,羊群已經離開了莊稼地,她還在趕,甩起鞭子狠狠地打那只愛帶頭惹事的大羯羊。

    大羯羊機靈,一個蹦子就把她給甩下了。她跌倒,爬起來,撲了一身兩手的土。她不拍土,帶著土跑,跑啊跑,把眼淚跑出來了,也把心里的痛給顛出來了。她知道了,她在難過,因為黑黑明兒就要走了,他走了,肯定好幾年都來不了一趟。長了這么大,他還是頭一回來這里浪親戚,北山和南山間的路途實在是太遠了,遠到她沒法用自己的小腦袋去想象。

    她是有點舍不得他走。長了這么大,她只有姐姐這個玩伴,但姐姐總是欺負人,需要跑腿兒的事都派給她去跑,能打的零雜兒總是都命令她去做。還動不動嘲笑她,笨,傻,慢,這些詞兒都被她按在她身上。

    她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黑黑來了,改變了原有的狀態。他分擔了祖代頭上的那一份。米蘭說他比祖代利索,比祖代聽話,但沒祖代笨。

    黑黑成了米蘭的跟班。祖代就自由了大半。祖代站在遠處看著米蘭欺負黑黑,她氣米蘭太過分,她又覺得黑黑確實不爭氣,一個大男娃,比米蘭還大著幾個月呢,真要打起來,米蘭不一定是對手,偏偏他不敢動手,就知道跟著她打嘴仗。打嘴仗也不是他的強項,斗來斗去斗了三個月,他一次都沒有贏過。

    他讓人看著生氣,著急,他這是窩囊又可憐啊。

    世上怎么會有這種兒子娃?長大了會是個咋樣的男人呢?

    米蘭說哭鼻子的男人嘛,除了一天到黑圍著女人的尻子打轉轉,長大能有啥出息!

    祖代也感覺這姑舅哥長大可能不會有啥出息??伤秊樯镀湍敲聪矚g他的這種沒出息呢?他像女子娃一樣圍著她和米蘭轉來轉去的時候,總是笑嘻嘻的,還會講笑話,把大家都逗笑,別人大笑,他始終瞇著眼睛淺笑。他那淺淺一笑的神情,有一種力量,輕輕的,似有若無的,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人的心,讓人的心忽然就撲騰跳一下,把空氣都跳軟了。他的北山口音在南山的方言環境里顯得有種笨拙。米蘭高興的時候夸他北山口音好,洋氣。一不高興就罵他的口音比臟話還難聽,他的大舌頭糟蹋了北山口音,丟盡北山人的臉了。

    受欺負,他也笑;被夸獎,更笑。他總能笑嘻嘻的。他笑的時候,眼皮好像變薄了,拉緊了,眉目間添了一抹秀氣。不聽聲音,只是看臉,你會感覺他就是一個女子娃。而且還是個很秀氣的女子娃。被米蘭氣哭的時候,他慢慢地落眼淚,祖代的眼淚不由得也會跟著往下落,好像他眼里的那些清水就是從她的眼深處長出來的,她管不住,它們就是要跟著黑黑的眼淚一起往出跑。她總怕米蘭看到了罵她,說她沒出息,像黑黑一樣沒出息,落淚也是偷偷摸摸的。這偷摸讓她心里有一點小小的甜蜜,好像自己跟黑黑之間有了什么隱秘的關聯。這關聯米蘭不知道,也參與不進來,屬于她一個人獨有。

    明兒他就要走了。走了也好,以后就看不見他了,那么他受多少欺負,他哭鼻子,他笑,都和她沒有關系了。

    黑黑走的時候祖代和米蘭都沒有看到,她們還在睡夢里。黑黑半夜被奶奶搖醒,跟上爺爺走了。南山離北山太遠,要走一整天才能到達,需要早早地出發才行。

    日頭出來,她們要趕羊去山上放。祖代在窗臺上看到一個花環,狗娃花編織的,一根一根的交織出一個圓圓的圈兒。她看了看,拿起來戴在頭上,祖代又成了唯一挨罵的那個人。當一種待遇失去后又回來,便像一頂昨夜摘下今早又戴起來的舊帽子,她感覺到這帽子實在小,它緊緊卡在她腦袋上,緊得她腦子疼。她就悄悄地遙望北邊的方向,據說翻過那座最高的六盤山,就是北山里了。北山里究竟是個啥樣的地方啊,為啥這么讓人心心念念呢?好像她的心里的什么東西被誰給帶到北山里去了。

    頭上的花環發出幽香,她聞著香味,就不停地望北邊。

    米蘭忽然一巴掌打過來,扇掉了花環。她罵,人都走了,還戴這些破花花做啥?

    祖代不吭聲,撿起來看了看,又戴回到頭上。

    米蘭又一巴掌扇過來。祖代躲開了。

    狗娃花,臭死了!

    祖代聽她的話,把帽子取下來,米蘭搶過去就扯,一把一把扯碎,把碎渣丟給了風。

    風亂糟糟吹著,很快帶走了那些發蔫的花枝。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她們再也不玩野花編花帽子的游戲了,她們長成了大姑娘。米蘭就要出嫁了,她變得穩重,端莊,脾氣也有了變化,不再處處嫌棄祖代了,但祖代還是笨笨的、憨憨的,干啥都快不起來,永遠慢騰騰的。

    米蘭出嫁前夕,帶著祖代去了北山。說了這么多年北山的好,北山究竟咋個好法,都只是在聽葉子姑姑說,現在她們長大了,終于可以親自去看一看了。

    南山去北山的公路也通了,不用像從前一樣全靠步行,還需要花一整天的時間?,F在坐班車花四個小時就到了。她們去參加姑舅哥黑黑的婚禮。

    她們先步行,從家里走到鎮子上,再坐上去市區的班車,然后倒一回車,這才能到達六盤山北邊山腳的一個鄉。葉子姑姑的家就在那里。

    黑黑家很好找,你們下了班車,問街上的人,一問就能找到。葉子姑姑是這么歡迎她們的。姑姑沒說錯,她們從班車里下來以后,在鄉街道上問了兩個人,都指著北邊高處的一戶人家,說那就是黑黑家。她們很快找到了葉子姑姑的家。

    姑姑家一周后娶新媳婦。全家已經在熱火朝天地準備起來了。布置新房子,買東西,宰牛,起面炸油香,蒸饅頭,做燴菜,做九碗席……祖代聽到姑姑掰著指頭數這些就頭大,原來辦喜事這么麻煩。米蘭卻有興趣聽,聽得有滋有味的,下個月她也要出嫁,她已經像個成年婦女一樣,能和姑姑有模有樣地討論婚禮上的那些細節了。

    祖代看見門外一個角落里蹲著一輛自行車,過去摸車把,她不會騎自行車,南山老家的路太陡了,她家里也沒有自行車,她還沒有機會摸過自行車呢。

    姑姑家的自行車其實很破舊了,看得出能交廢鐵了。院里還放著一輛摩托車,剛買回來的,嶄新得不沾染一點塵土。那是黑黑姑舅哥專門買的,新婚必備的家當。祖代繞著摩托車走了一圈,沒敢觸碰它。她去試著摸自行車,它跟她想象中的一樣,就是這輛自行車,黑黑給她們講過。黑黑說他家鄉要修火車路了,火車路很長很長,從天邊邊上來,又伸到天邊邊上去了。姑父去修火車路的地方干活兒,就用自行車捎著黑黑,黑黑是見識過火車路從無到有的生長過程的,像從地里長出來一樣。祖代一直記著黑黑當年的描述。真的就像莊稼從土里長,先向下扎根,咣當咣當地打路基,打好了,再鋪鐵軌。一樣一樣地來,不能亂,這才長出結結實實的鐵路來。這樣才能讓火車安全地在上頭跑?;疖嚹强墒呛苤氐?,路只要有一點點不好,肯定就壓碎花了,車也翻了,麻達就闖大了。

    如今回想起來,黑黑少年時代說過的話在耳畔回旋,句句清晰,字字難忘。

    祖代沒見過火車,也沒見過火車路,她想去看看。她希望能由黑黑姑舅哥帶她去,這是她唯一的愿望,再有幾天他就結婚了。明天他就要去和新媳婦拍婚紗照。想到他和另外一個女子肩并著肩,站在一起,把那一刻永遠留下來,她的心里有一點難受。這個女子是米蘭的話,她也能接受,但偏偏不是米蘭。

    可真要是米蘭呢,自己真的不會難受嗎?一點都不難受嗎?

    車鈴叮鈴鈴響。是米蘭過來捏了一把,她一來,黑黑也就湊過來了。

    帶我去看看你們的火車路嘛。聽你吹過火車路上過火車有多牛氣,倒是領著人家去看看嘛,眼見為實。

    米蘭把祖代沒敢說的話給說出口了。

    黑黑像一團沉默的火。米蘭伸了一根火柴,火就嘩地燒了起來。

    黑黑說好啊,鐵路就在那里,一趟一趟過火車呢,看看又不掏錢,為啥不去哩?說著跨上自行車,使勁地按鈴,按出一長串尖叫。米蘭整個人好像也被這一串鳴叫注入了力量,興奮起來了,腿一跨,坐上了車后座,手拍著黑黑的后背,走啊,去看火車了。

    黑黑用腳撐著,把自行車慢慢抬出大門檻,大門外就是大路,他騎上去蹬起來,車子就向著遠處箭一樣飛竄而去。

    祖代跟出門,用目光追趕他們。她慢慢跑起來,自行車上的兩個人越去越遠,很快重疊成一個身影,再往后就變成了一個點兒。祖代盯著那個點不放,她追著那個點攆,風呼呼擦著耳朵,向腦后沖去,風在身后努力,要扯住她。她不管,她不顧,她很努力很努力??赡莻€點兒還是消失了,和前方的茫茫虛空融合了。她恍惚覺得自己長大了,那些套在她身上的看不見的東西,在這一時段里紛紛地碎裂了,包括那個套在頭上的狗娃花兒編織的花環。它們都碎成了片兒,紛紛地飛著,落著。她使勁地踩著這些碎片,用盡全力地奔跑。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80后,寧夏西吉人。民盟盟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及小說集15部,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魯迅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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