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劉大先:長豐的秘密(節選)

劉大先: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著有《從后文學到新人文》《卮言》《文學的共和》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胡繩青年學術獎、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等。
長豐的秘密(節選)
劉大先
早上起來的時候,收到一個快遞,拆開來看,是長豐縣一家草莓園寄來的盆景草莓植株。我找個小瓦盆把草莓移植進去,灑點兒水,毛茸茸的葉莖很快就挺立起來,乳黃色的小花中間已經結出了幾枚青澀的果子,顯出亭亭的模樣,給前幾日尚在風沙中的華北仲春帶來一絲生意。
長豐在安徽中部,居于合肥市的北郊,與我的老家六安市毗鄰相接,地形地貌、風物氣候與語言習俗基本上一樣,讓我有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在我鄉的方言系統中,根據地表的凹凸起伏有著自成一體的表述體系:地勢較高而干爽的土地叫作崗上;低洼之處則叫作灣里,因為它們通常與河水的沖刷關系密切,往往是河灣洄流處淤積下來的潮濕、肥沃而松軟的沙土地;而處于兩者之間的開闊平地則叫作畈上,它們才是最優質的農田。崗上、灣里、畈上構成了丘陵地帶彼此迥然有別而又連綿接續,難以判然劃分的地形。長豐的地理覆蓋淮河湖灘地、丘陵臺地與階地平原,農民既在水田中繁殖水稻,也在旱地上栽種麥子、花生、棉花與油菜,以及少量的芝麻、紅薯與紅麻,還會利用星羅棋布的水庫與池塘散種蓮藕、菱角,放養魚蝦蟹鱔之類水產。
作物上的兼容表明這確實是一塊半干半濕、起伏不定的地方,土地的不平與零碎化也注定此地不會魚米阜盛,必須要農林牧漁兼營,從而帶來了生計與文化上的多樣性。從大的地理區位來說,此地屬于江淮之間分水嶺地帶,反倒旱澇不均,就原初的農業而言并無優勢可言。這可能也是長豐為何曾經一度是國家級貧困縣的原因——傳統的種植與依托于農業的其他副業無法擺脫自然環境的局限,農民盡管竭盡心力,但貧瘠的土地無法產生更多的營養與乳汁。我童年時在外婆家還曾見到過因水災離鄉討生活的長豐人,三十年過去,當我踏上長豐的土地的時候,它早已經是全國百強縣之一了,這在全國范圍內來看都是不多見的。從貧困到富強,這中間一定有秘密。這個秘密潛藏著中國農民由貧轉富的普遍經驗。
傳統的農業嚴格受限于自然條件及最為基礎的技術水平,面朝黃土背朝天,是農民長久以來的基本形象。這個形象中蘊藏綿延不絕的無奈與迫不得已的艱辛。我讀書時曾經在假期回鄉收割稻谷,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累得都麻木了,躺在草垛中飯也不想吃。那個時候,我以切身的體會理解了魯迅筆下中年閏土的那種麻木——僅僅是活著,就讓閏土與閏土們筋疲力盡。這大約是鄉村子弟的普遍感受。沉重的生活過早地讓他們承擔了生存的辛苦,消磨了生命中的幼稚與天真。記憶中,夏日水澇,鄉民們抬著抽水機給秧田排水,頂著如麻的雨腳給河堤加固;逢到旱災,又要連天接夜疏通田間水渠,抬著抽水機拖著長長的水管給玉米地灌澆。土地珍貴,見縫插針地在田邊地頭栽培豌豆、黃豆、荸薺等各種對家中略有裨補的五谷雜糧。但這一切盡心竭力的精耕細作其實并不能在真正意義上改變農民的命運,樂歲終年苦,兇年不免于饑饉,所謂“內卷化”便是此意——當農業技術與生產理念拘囿于其內部,頂多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增加些許量的積累,而無法實現質的飛躍,因而也就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農民的生活形態與文化形象。
斯賓格勒曾經以宏闊的語氣說道,遠古的人類是一種四處奔走的動物,那些采集者與漁獵者在生活的道路上不停地摸索,不受地點或家庭的限制,自身構成了一個小宇宙,感覺敏銳但又充滿不安,與自然之間顯示出緊張而充滿活力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由于農業的緣故而發生了一次深刻的轉變——因為農業是一件人為的事,獵人和牧人同它沒有接觸。挖土和耕地的人不是要去掠奪自然,而是要去改變自然。種植的意思,不是要去獲取什么,而是要去生產某些東西。但是,人自己也因此變成了植物——就是說,變成了農民。他扎根于他所照料的土地,人們在鄉村發現了一種心靈形態,而一種新的束縛于土地的存在,一種新的情感也自行出現了。敵對的自然變成了朋友;土地變成了大地母親。在播種與生育、豐收與死亡、孩子與谷粒之間,確立了一種深厚的關系?!鞭r民與土地之間受限于自然地理與物候的生存關系,在農耕文化中往往被詩意化為一種和諧共生、溫情脈脈的親緣關系,想象的田園牧歌場景成為文人墨客歌詠與緬懷的對象。這里面的農民如同植物一樣,沉默不語。
關于農業與工業的差異,常常帶有二元對立的想象。事實上中國的城鄉情感結構在現代早期也確實呈現出這樣的風貌:離鄉進城的作家在回首自己的鄉土經驗時,總是會構建出農村與都市二元的關系,前者被視為人與土地之間血肉相連的關聯與融洽溫馨的共同體,只是在后者的突飛猛進、摧枯拉朽中逐漸被窒息了活力,成為凋敝而貧血的所在。城市及其所伴隨的工業文明的產生改變了舊有的一切,使得人們重新變成了一種自由流動的游牧民。人們在新的技術條件與經濟形態的變化中,發現了從泥土中拔根而起、行走于廣闊大地上的可能。
但是,這里存在著一種深刻卻又片面的誤解,斯賓格勒一百年前怎么也不會想到,過往的歷史經驗尤其是西方的歷程,已經無法涵蓋當下的全球變革,尤其是中國的現實。農民可能離開土地,奔赴想象的城市愿景之中,但也可能在土地上重新發明創造出新的生計與生活方式。農民的兼業化在古代中國就是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改革開放以來,更是出現了“離鄉不離土”與“離土不離鄉”的新生態,這種生態與商業與技術所帶來的變革密切相關,從而使得農民的形象得以呈現出與他們的祖輩全然不同的面孔。這是我在這幾年中國鄉村振興的過程中,走訪貴州、福建、河南、海南和安徽的一些市縣鄉村后所得出的感受。長豐縣之旅,使得這種感受進一步得到了深化。
如果將眼光放到一個宏闊的長時段之中,我們會發現,中國歷史上大部分的朝代鼎革更迭、現代革命的勝利、改革開放的成功,農民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很多時候甚至是變革的開啟者,比如眾所周知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就是最先由離長豐縣不遠的鳳陽小崗村農民首創的。在生活實踐之中,農民并非文人與知識分子眼中顢頇或被動的存在,而是有著自主的意志和敏感的本能,憑借充盈的血氣與源自大地的原初生命力,沖決凝滯與僵化的教條,謀求更具潛能的道路。這是一種來自人民的本真力量,在歷史的長河中屢次改變國家與民族的走向,使得歷經憂患的中國盡管屢遭顛簸頓挫的命運,而終究能夠英氣凜然、聲息強悍,煥發出熠熠的生機與光輝。
人民的本真力量就在于生活在現實中而不是在話語中,靈活、機動、因時因地制宜。他們順乎天時、適應地利,同時也在能力所及范圍之內進行自然改造與自我改造。我想這可能就是長豐由貧轉富的秘密。作為“草莓之都”的原住民,長豐的農民并沒有像他們的先輩一樣胼手胝足地埋首于壟畝之間,而是引入了新型的大棚種植技術,有土與無土相結合,銷售也借助于網絡與物流的發展,不再被地域所困囿,從而很大程度上規避了無常的自然所帶來的風險。新一代的農民不再是依附于土地的植物性存在,但也并非工業時代漂泊無根的流動者,他們依然立足于鄉村,這個鄉村卻已不再只是鄉土,而是融合了科技與傳媒力量的新的家園。
新的家園無論在生態環境,還是在人的精神風貌上都煥然一新。在義井鄉的車王村,我看到了規劃建造整飭清潔的一幢幢小樓,一問才知道都是農民的住宅。這個地方此前是壽縣與長豐的交界處,交通不便,貧困不堪,如今公路縱橫,蚌合高速與滁淮高速交叉通過,農民外出便捷,本土的果木種植也有了外銷的渠道。村里自辦的養老院,門前有一口池塘,一對戴勝鳥,羽冠如同花蒲扇,在垂柳清風中翻飛,水面吹來丁香的馥郁香氣,讓人心情舒爽。一個村干部告訴我,對于兒女在外務工的空巢老人與留守兒童,采取“五助”的方式,即助餐、助潔、助衣、助急、助學,解決了外出人員的后顧之憂。助餐是個人出八塊,鎮上補貼四塊,村集體經濟再補貼三塊,每天十五塊錢的餐費標準,就當地的物價水平來說,已經很不錯了。留守婦女幫助洗涮衣物,兒童上學問題也有妥善安置,老人也滿意。這一切都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在早年無法想象。
經濟的增長顯然不僅僅是農業,事實上,雙鳳經濟開發區才是長豐真正的實力所在。下塘工業園位于開發區的北部下塘鎮,此地有一種馳名遐邇的特產——燒餅,發酵面加上肉餡,撒上芝麻用土爐烤制而成,噴香酥脆,同行的朋友吃了三塊還意猶未盡。我感興趣的倒是它的“產城融合”的模式,就是鄉鎮轉型中將工業化作為主要發展目標。下塘工業園的特色產業是新材料、智能家居、高端裝備制造和新型顯示技術,這已經超出了此前關于鄉土中國的刻板印象。工業尤其是富含科技創新能力的工業才是大國和平崛起的主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長豐可以說是中國二十一世紀新農村的縮影。
這種新農村既有櫻桃花在春風中的搖曳,也有戴勝鳥在水面的飛舞,還有科技轉化所帶來的最前沿與時尚的生活方式。到榮事達集團參觀的時候,我特別注意到它的產業進化。記得小時候,最常在電視上見到的就是榮事達洗衣機和電冰箱廣告,如今已經升級換代,主打智能全屋系統了。智能全屋包括遠程控制家電、智能光伏與光熱能源、智能馬桶和頂墻集成建材,各種家用機器人,更是讓人親身感受到一個科技時代的到來?;ヂ摼W、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進入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一種新的城市形象在鄉鎮與都市之間興起,依憑科技與工業的力量改變了大地與大地上的人民生活??萍疾粌H賦予工業以極大的生產力,更是融合了農業,讓農民不再是植物一樣無法動彈,而能夠不離根系而貼地飛行,就像那盆草莓,跨越接近一千公里的距離,來到北京,同它在水家湖的泥土里一樣蒼翠欲滴。
前兩天看到一個數據統計,地鐵是一八九〇年英國最早開始修建的,此后一直到一九八一年全球城市地鐵里程的前十名都是美國、英國、俄羅斯、日本、西班牙、法國和德國的城市,一九八二年中國香港才勉強擠進去,一九九九年上海進入。到了二〇二〇年,已經有上海、北京、廣州、成都、深圳、南京、武漢七個城市進入全球前十名,全部是大陸城市,遠遠將世界上其他國家拋在后面。這當然只是基建的一個側面,但是可以看出改革開放以來幾十年間中國綜合國力的飛速提升。在這個宏闊的歷史進程中,才能理解合肥下轄的長豐這樣一個縣的蛻變——整體的國力躍升離不開長豐這樣數不清的縣鄉村鎮的貢獻,而不計其數的縣鄉村鎮的新生也正在改變著中國和中國農民的整體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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