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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付秀瑩:地鐵上(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 | 付秀瑩  2021年08月03日08:14

    付秀瑩,女,1976年生,作家,《中國作家》雜志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舊院》等多部。曾獲多種文學獎項。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

    責編稿簽

    《地鐵上》既有濃郁煙火氣的現場感,又彌漫著詩意的抒情性,將一對老同學在地鐵上的偶遇寫得跌宕起伏,細膩而飽滿,是一種隨心所欲的一氣呵成。梧桐和張強的交談時斷時續,往事撲面而來,這是現實中意外的斷章,也是生活中暗自熱烈的詠嘆調,在封閉的有限的空間中產生了更為復雜而廣闊的張力,升騰出具有哲學意味的生活本質——千差萬錯卻來不及修改。小說最后的反轉意味深長,原來張強虛構了自己的人生,或許是對單調而又疲憊生活的反抗和補充,而這種在想象中完成的修改卻具有個體經驗上的普遍意義,呈現出一種難得的輻射力和概括力。

    —— 安 靜

    《地鐵上》賞讀

    付秀瑩

    一大早,梧桐出門趕地鐵上班。他們家離地鐵站挺近。以梧桐的速度,大概不過走上七八分鐘吧。在北京,交通便利頂重要。當初她買房子的時候,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這個季節,馬路兩邊的槐樹都開花了?;被ǖ南銡夂芴貏e,有一種微微的甜腥,絲絲縷縷,直往人的肺腑里鉆。那家老魏羊湯門口,早點攤子早已經擺出來了。油條豆漿,燒餅羊湯,包子小米粥。老板娘有三十多歲吧,胖胖的,戴著白帽子,系著白圍裙,人長得干干凈凈,叫人覺得放心。梧桐買了油條豆漿,裝在袋子里拎著,往地鐵站趕。今天有點晚了,她可不想看頭兒的臉色。

    地鐵口附近,停著一大片共享單車,擠擠挨挨的,幾乎把味多美的門口給堵住了。有的單車倒在地上,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倒了一片,朝著一個方向,好像是被一陣風吹倒的。人們來來往往匆匆走過,看都不看它們一眼。

    地鐵里人很多。據說五號線是北京最擁擠的線路,它貫穿城市南北,最北邊是號稱亞洲最大社區的天通苑,已經屬于昌平了。這一站在北五環邊上,客流量巨大,尤其是早晚高峰時段。剛才的那趟車沒有擠上去,梧桐只好等下一趟。又等了一趟,還是沒有擠上去。

    這一段地鐵在地面以上,從天通苑,一直到惠新西街北口,再往南,就鉆入地下,成了真正的地鐵。巨大的弧形頂棚覆蓋在頭頂,太陽透過穹頂照下來,把偌大的站臺烤得悶熱潮濕,叫人窒息。這種露天站臺不像地下的,有空調制冷,涼爽舒適。不斷有乘客的腦袋從自動扶梯口升上來,升上來,潮水似的,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車廂口的隊伍越排越長,歪歪扭扭,有的還拐了彎,看上去亂哄哄一片。對面的列車轟隆隆開過來,???,門開啟,一批人上去,一批人下來。站臺內回蕩著乘務員高亢的聲音:請自覺排隊,先下后上——一遍又一遍,機械而嫻熟。梧桐感覺汗水順著脊背流下來,雪紡襯衣被濡濕了,貼在身上,癢索索地難受。她疑心自己的妝也花了,借著手機屏幕照一照。還好。

    直到第四趟車過來,梧桐才被強大的人流推動著,稀里糊涂擠上去。車廂里人挨人,她個頭小,被兩個高個子夾峙在中間,動彈不得。她把包緊緊抱在胸前,感覺站立不穩,后悔怎么就穿了高跟鞋呢,找罪受。后頭是一個健壯的中年女人,印花連衣裙上,開滿了藍色粉色的花朵,渾身上下散發著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車廂里的汗味脂粉味大蔥味花露水味,叫人頭疼。前頭是一個男人,牛仔褲白襯衣,背對著人群,看上去像一個大學生。梧桐試圖把身子轉過來,往旁邊挪一挪,卻聽見那印花裙子哎呀一聲尖叫起來。梧桐剛要說對不起,卻發現那裙子旁邊的一個棒球帽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連好幾個不好意思。那印花裙子瞪了棒球帽一眼,沒有說話,自顧打開手機,埋頭刷起來。經過一陣騷亂,人們慢慢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車廂里很安靜,也很涼爽??照{制冷的聲音嗡嗡響著,聽起來一點都不叫人煩躁,倒有幾分悅耳動聽。窗外,夏日的綠蔭大片大片閃過,夾雜著錦繡一般盛開的鮮花。六月陽光下的北京城,顯得明亮耀眼,散發著勃勃生機。

    梧桐喜歡這段地上地鐵。老實說,她喜歡火車,喜歡窗外短暫的一掠而過的世界,世界的片段,像斷章,又像是漫不經心的詠嘆。坐在火車上,可以看風景,也可以發呆,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鐵軌向遠方不斷延展延展,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神秘的遙遠的陰影中。過往的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拋棄,而無限的可能正隱藏在無盡的遠方。她喜歡這種在路上的感覺,一種,怎么說,一種不確定的確定,已知中隱藏著未知。梧桐心里笑了一下。她是在笑自己。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竟然是白襯衣。白襯衣說,怎么,不認識我了?梧桐驚叫一聲,張強!張強笑得眼睛亮亮的,可能是因為興奮,臉頰通紅。旁邊那印花裙子不耐煩地看了他們一眼,嫌他們聲音大。梧桐抿著嘴兒笑,壓低聲音,你也住這邊?怎么咱們以前沒碰上過???張強說,是啊,我還納悶呢。張強說剛畢業的時候我在方莊那邊住,搬過來好幾年了。梧桐說,是嗎?張強說自從那次吃飯以后,就再沒聚過了。梧桐說,都十年了吧?張強說,差不多。

    窗外,夏天的北京綠煙彌漫,好像是哪個莽撞的畫家,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綠油彩,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色塊恣意流淌著渲染著,把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弄得蓬勃而柔軟,濕潤而富有詩的情味。張強看上去變化挺大,人胖了些,臉上學生時代的棱角都不見了,變得圓潤,中年人的圓潤。下巴刮得青青的,一直蔓延到鐵青的兩頰,叫人驚訝怎么會那么一大片。眼鏡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戴了隱形??雌饋?,他的狀態還算不錯。干凈的衣著,隨意卻得體。頭發依然烏黑發亮,夾雜著少許的銀絲,倒平添了一種成熟的穩重的氣質。張強說,老啦。梧桐說,你沒怎么變。張強說,你倒是沒變化,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梧桐說,真快啊,一晃都十年了。張強說,一眨眼的事兒。梧桐說,我還記得上回吃飯,大家都喝高了。你酒量挺不錯。張強說,你也喝多了,哭了好大一場。梧桐說我怎么不記得了。臉上有些發燒。張強說,你忘了?那一回,你一個人喝了一打啤酒,把我們都給鎮了。大勛不讓你喝,你非要喝,誰都攔不住。大勛。梧桐心里跳了一下。張強說,后來,大勛說,干脆他陪你一起喝,你一瓶他一瓶,那陣勢!大勛。梧桐心想,這名字怎么覺得這么陌生呢。張強說,結果,你們倆都喝高了,互相對著臉兒哭。張強說,哭得那個痛哇。把服務生都招來了,以為出了什么事兒。張強說,你不記得了?梧桐卻忽然指著窗外,你看,喜鵲!一只喜鵲好像是受了什么驚嚇,撲棱棱飛起來。窗外的林木漸漸變得茂盛幽深,好像是一個什么莊園。園子挺大,一眼看去,只見草木葳蕤,遮天蔽日,叫人心里頓生涼意。

    又一個站臺到了。車廂里小小地騷亂了一陣子,有人下車,有人上車,更多的人依然留在車上。車門關閉,繼續行駛。車廂里又漸漸安靜下來。梧桐往邊上挪了挪,正好跟張強并肩站著,臉朝著窗外。光線明暗交錯,混雜著亂七八糟的陰影和光斑,在張強臉上變幻不定。窗玻璃上映出他們的影子,一時清晰,一時模糊。頭頂的通風口呼呼呼呼吹出一股股氣流,把梧桐的頭發弄得有點凌亂。張強說,那什么,你還在學校?梧桐說,對,教書。你呢?張強說,我啊,我這故事就長了。A Long Story。梧桐說,是不是?張強說,我都換了好幾個地兒了。驚訝吧?梧桐說,有點兒。張強說,當初能留校,多少人羨慕啊。本來都打算好了,邊工作,邊讀研,再讀博。這年頭兒,在高校,博士是必要條件。梧桐說,要想搞業務,肯定是。張強說,后來,研也考了,可我還是換了工作。梧桐說,不懂。張強說,我考了公務員。當時倒也沒抱著多大希望,沒想到,居然考上了。梧桐說,厲害啊。張強說,公務員,你知道的,按部就班,做一顆螺絲釘,轉啊轉,轉一輩子。梧桐說,穩定啊。張強說,我痛恨這種穩定。梧桐說,所以呢?張強說,我辭了職,到一家國企,干宣傳。梧桐說,國企?張強說,待遇不錯,國企嘛。就是那幾年,我買了房子,按揭。梧桐說,不錯嘛。張強說,天天寫材料,那一套話語體系,剛開始挺新鮮,后來,唉,沒勁。梧桐說,不會吧,難道你又?張強說,最近,我忽然對藝術有了興趣。具體一點,就是畫畫。張強說,你知道,當年讀大學的時候,我參加過他們的藝術社團。梧桐說,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張強笑笑,好像是原諒了她的健忘。你知道嗎,畫畫是需要天分的。不只是畫畫,一切藝術,天分是最關鍵的。有的人就是天分好,悟性高,老天爺賞飯吃,你怎么辦?沒辦法。梧桐說,那么,你現在是,畫家?張強說,準確地說,曾經是。

    惠新西街北口到了。車門打開,一批人下去,另外一批人上來。因為是換乘車站,車廂里的秩序有點混亂。車廂門口有志愿者在維持秩序,耐心引導乘客,這邊走,那邊走。有個盲人,戴著墨鏡,拄著一根拐杖,嗒嗒嗒嗒上車。志愿者小聲提醒他注意腳下,想要攙扶,卻被盲人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車廂里人們霎時間安靜下來。有個女孩子站起來讓座,那盲人卻不肯,點頭說謝謝。那女孩子一時間有點尷尬。又有人站起來,引導著他,在供人??康牡胤秸咀?。那盲人立定,戴著墨鏡的臉入神地對著窗外。梧桐看著他那神秘的墨鏡,心想這上班高峰,乘地鐵夠危險的。張強忽然小聲說,說不定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盲人。梧桐啊了一聲。張強的聲音更低了,他看得見。梧桐說,你怎么知道?張強說,我只是說出了我的猜測,生活的一種可能性。梧桐說,可能性?張強說,比方說,你。梧桐說,我?張強說,對。你。你看起來還不錯,其實——梧桐忽然緊張起來。其實什么?張強說,其實你并不是你看起來的樣子,我是說,也許,你并沒有你看起來那么,那么幸福。梧桐說,你什么意思?張強說,別生氣啊,實話就是不中聽。梧桐說,你從哪里看出我不幸福?你憑什么妄自揣測別人的生活?車廂里忽然變得特別安靜,一點聲響都沒有。人們驚訝地朝這邊看過來。張強小聲說,你看你,那么大嗓門。梧桐尷尬得不行,對不起,我剛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兩個人一時無話。

    窗玻璃上映出車廂里人們的臉,重重疊疊的,顯得有點怪異。有的人臉上長出了樹木,有的人眼睛里忽然冒出一座高樓,有的人下巴頦兒上打上了幾個大字:中國銀行。車里的臉和窗外的城市交錯混雜在一起,有一種魔幻般的不真實。張強松松垮垮站著,一條腿稍息,有點吊兒郎當。三十多歲的人了,身材保持得還不錯。牛仔褲緊繃繃地勾勒出一雙長腿來,襯衣是棉布的,圓角下擺,細細碎碎的褶皺,有一種皺巴巴的高級感。手上沒有戒指。梧桐猜測著他的婚姻狀態。仿佛是聽到了梧桐心里的疑問,張強說,我離婚了。好幾年前的事兒了。梧桐哦了一聲,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張強說,你肯定是在想,這時候是該安慰呢,還是該祝賀呢。梧桐說,那么我是該安慰你呢還是該——祝賀你呢?窗子上映出后面誰的一副眼鏡,卻跟一個女人猩紅的嘴巴重疊在一起,仿佛是電影里的蒙太奇鏡頭。張強笑了一下,露出一口不太整齊的牙齒。都過去了。他說??粗巴獾某鞘胁粩嘞蚝笸巳ネ巳ネ巳?。你認識的。就是小蔡。梧桐想起來了。小蔡是外文系的,瘦瘦高高,有點弱不禁風。有人背后說她挺厲害的,別看那么瘦。身邊男孩子一直不斷,還老有社會上的人過來,為了她打架滋事。張強那時候一點兒都不起眼。鄉下出身,穿衣打扮也土,說話一著急就結巴。成績嘛,倒挺優秀,出了名的學霸??纱髮W里,誰還光看你的學習成績,尤其是姑娘們。張強說,我愛她。張強看著窗外,好像那里就站著他的小蔡。我整整追了她兩年。張強摸了摸衣兜,大概是想抽煙。他把一根煙抽出來,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又放回去。有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命運吧。梧桐看著他。她不知道他曾經遭遇過什么樣的命運。命運這東西,有時候我們相信它。有時候我們反抗它。命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一個小孩子忽然哭起來,肆無忌憚的,是忽然爆發的那種。做媽媽的哄不住他,只好任他哭。張強說,做個孩子真好啊。大人太累了。想哭的時候裝著笑,想笑的時候還得忍住,不能任性。梧桐心想,您還不夠任性?張強忽然問,對了,你有孩子嗎?抱歉,其實我應該先問,你結婚了吧?梧桐被他逗笑了。說,你猜?

    過了惠新西街南口,地鐵由地上轉入地下。車廂里忽然暗下來。幾乎是報站的同時,燈被調亮了。燈光仿佛星光,在幽暗的地下粲然綻放。車廂里亮如白晝。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不時有巨大的廣告招牌閃過,色彩明亮?;瘖y品,汽車,包包,高端別墅,私人訂制服裝,光華照人,充滿了濃郁的奢華的物質的氣息。列車仿佛一頭巨大的野獸,在城市的腹部轟然穿過,呼嘯著,挾帶著凜冽的浩蕩的風聲。車輪碾壓過鐵軌,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從地下傳到地面,傳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寫字樓,商場,游樂園,各種不同檔次的居民區。張強換了一種姿勢,靠著車廂門口那根欄桿。欄桿上面寫著一行字:危險!禁止倚靠。梧桐想提醒他,張了張口,卻說,后來呢。我是說,小蔡。張強說,離了。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但我一點都不后悔。你信嗎?梧桐不說話。張強說,生活的本質是什么呢?生活的本質就是,千差萬錯,來不及修改。梧桐說,是嗎?張強說,這要是在年輕時候,我根本不服。梧桐看著他的臉,心里說,那么,現在呢?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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