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1年第4期|儲勁松:?弦歌
姐家門前吶一棵桑呃,來來往往呃好乘涼哦。
姐問親哥喂做么事呃,旁人閑話嘞我難當哦。
旁人閑話嘞不應當呃,看牛娃兒吶有主張哦。
叫木匠,砍倒桑,拆成板,坐大香。
燒上天,見玉帝,燒下地,見閻王。
阿彌陀佛是冤枉。
——吳頭楚尾古歌謠《姐家門前一棵?!?/p>
天堂之上
二胡幽咽,人間月白。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一個深冬之夜,荒山野嶺中的天堂鄉余安村,如同一只蜷縮熟睡的貓。屋外滴水即凍,西北風時不時吹起,引發松濤的轟嘯、零星的犬吠和三兩聲野狼的哀嚎。村子里有一座建于清末的古民居,是我外婆家。屋子東頭,一盞煤油燈高高地擱在三腳架上,玻璃燈罩用布擦得可以清晰照見人的睫毛。冷峭的風像人世流言,從窗子縫隙滲透進來,在屋子里回旋,鉆進燈罩里,毛筆頭一樣的燈火像正在跳舞的女子被人戳了一下腰,黃亮的火苗微微搖擺跳動,照著寫字臺、妝奩、五斗櫥和四壁上貼的大紅雙喜。墻角放著四只竹簍,上面也貼著紅紙剪的雙喜,以及“瓜瓞綿綿、子孫其昌”“琴瑟和鳴、龍鳳呈祥”一類紅底黑字的吉語。那些字我只認識幾個,其他是父親教我的。墻上變幻的人影,那么黑,那么古怪,那么憨胖。
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東廂房里一對紅燭高燒。
那天黃昏,在村口的大楓樹下,我和村里十幾個穿開襠褲的以及剛剛換上滿襠褲的小孩子,跟在迎親的隊伍后邊賣力奔跑,確切地說,是跟在一隊挑著竹簍的青年壯漢后邊奔跑。就像說書人在《薛仁貴征西》里唱的:“跑得噔噔噔,兩只小腳甩流星?!币贿吪?,一邊望著扁擔頭上忽閃忽閃的方形竹簍,吞咽著洶涌的口水。我們知道,那些蓋著紅綢布的竹簍子里,裝著結婚用的“果子”:葵花子、南瓜子、熟花生、熟雞蛋、染成紫紅色的生花生和生雞蛋、云片糕、水果糖、凍米糖、爆米花、山芋干、芝麻餅、紅棗、紙煙。
猛然,我被一個大孩子用手肘子狠狠撞擊了一下,滾到路邊的麥地里。我啃了一嘴雪泥,燈芯絨棉襖的袖口也擦破一道口子。雪花紛紛揚揚,我坐在地溝里,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弱肉強食的道理。
這個時候,一只素白溫軟的手牽住了我皴裂得像松樹殼的手,拉我起來,另一只手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紅衣的嬌小俏麗的女子,楚楚然站在我身邊。她的笑容像三月里的桃花,在她后面三五步遠,尾隨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著碎青花布襖,手里拎著一只雙提梁紅漆火爐,里面的栗炭在紅泥瓦缽里熊熊燃燒。
待到紅衣女子和青花女子領著我,穿過鑼鼓、爆竹和笑鬧聲,邁過老屋一尺多高的木門檻,被人群簇擁著進入東廂房,紅衣女子大大方方又斯文道學地坐到撒滿了棗子和花生的大床上,我這才明白,她就是我三舅的新娘子,青花女子則是她的妹妹,也是她的伴娘,那爐栗炭火是伴娘從路邊生育過五個兒子的人家討來的火種。
母親扯著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新娘子面前,熱切地鼓勵我:“快,快叫三舅娘,叫??!”我怕丑,往人群里躲,她又把我扯出來。我只好蚊子一樣叫了一聲:“三舅娘?!毙履镒哟嗌貞艘宦暎骸鞍?!”
這個時候,一幫半大小子圍著新娘子,野里野氣地唱起了在鄉間傳唱了很久的歌謠:
新娘子野,
花大姐,
梳頭毛,
兩邊扯。
新娘子新,
坐床廳,
一對奶,
十八斤。
一屋子人頓時嘻哈哄笑,快要把屋瓦給沖破了。坐在床廳上端莊婉順的三舅娘局促不安起來。她忸怩地絞著一方花手帕,臉腮上飛起了兩朵云霞。
外婆此時來解圍了。這個梳著巴巴髻、點著尖尖小腳的老太太,端著一只藍邊老海碗,顫巍巍地走進門來,碗里盛著紅棗、蓮子和芝麻包心的湯圓。她把碗遞到新兒媳婦手中,三舅娘起身雙手接過碗,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糖水,把碗放在了床頭柜上。老太太直勾勾地盯著新娘子,左端詳右打量,九重皺紋下的一雙老眼笑瞇成了一條縫。
一身藍卡其中山裝的新郎,我的三舅,一反往常矜持、威嚴、總是聳皺著眉毛的鄉村教書先生形象,眉飛色舞如同放紙鳶的孩童,一面與同輩的年輕后生嬉笑推搡,一面忙著給大家發紙煙和喜糖。我清楚地記得那種平頭香煙的牌子,叫豐收,安徽蕪湖卷煙廠出品,上面印著一臺履帶拖拉機、一道水庫大壩和一根大煙囪。我對之印象頗深,是因為我曾經偷出來抽過幾根,被父親發覺,按在竹林里一頓死捶。
據說,那天晚上,我死乞白賴地要與三舅和三舅娘睡一張床,甚至在地上打滾、叫嚎、撒潑,最后被母親連哄帶嚇,帶到外婆住的那間黑咕隆咚的偏房里,扔在了散發著甜酸味道的床上。直到如今,我對外婆所住屋子的印象,除了幾個腌菜壇子、一個冰糖罐子、幾只黑漆木柜子、一架上閣樓的木梯,就是一團麻烏漆黑,和一股混合的酸甜氣息。
不過無論如何,我也不肯承認那天躺在地上撒潑的事,那必然是舅舅們的編排。就像《紅樓夢》里,賈寶玉編排五鼠偷香芋的“典故”來蒙林黛玉;就像村里的小伙伴嘲笑我“下石牌”,必是杜撰。下石牌,是尿床的隱喻。石牌是安徽懷寧的一個小鎮子,著名的戲曲之鄉,所謂“梨園佳弟子,無石不成戲”。其中的石即石牌,那里是清代同光年間三慶班班主、京劇鼻祖程長庚的祖籍。鄉人之所以把尿床戲稱作“下石牌”,是因為石牌鎮在吾鄉岳西的下游,水流經那里。我不承認是有理由的,哪一個小伙伴不曾打滾撒潑、不曾下石牌呢,哪一個之后又肯承認呢?
一個月后就是新年。大年初二,父母領著我和妹妹,穿戴一新,拎著糖糕到外婆家去拜年。
那天晚上,吃過三舅娘熬的噴香的五谷米燉豬腳,母親和外婆把妹妹哄睡之后,坐在灶門口竊竊私語,說她們娘兒倆永遠也說不完的體己話。我洗了頭臉手腳,如愿以償地睡在三舅和三舅娘的婚床上。外婆生養了五兒一女,我是她唯一的外孫,也是五個舅舅唯一的外甥,從小時候起,我在蕪灣王家就享有特殊禮遇。
父親和三舅吃過夜飯,也各自拎著一爐火進了東廂房,先是坐著談閑,后來開始吹拉彈唱。
煤油燈下,三舅閉著眼睛坐在床尾,蹺著二郎腿拉二胡,搖頭晃腦如同持誦孔夫子經天緯地的文章。父親靠在床頭,雙手抱在胸前,雙肩左搖右擺和琴而歌,濃黑的眉毛下雙目炯炯如星辰。他們高山流水,如癡如醉,仿佛春秋時期的俞伯牙與鐘子期。
鄉間老古話說:“除了栗炭無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币膊蝗蝗绱?,鄉間是多有郎舅為雞毛蒜皮鬧別扭的,甚至有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但我的五個舅舅與我父親無疑是好郎舅,數十年間客客氣氣,從未紅過臉。
父親是天堂鄉木瓜沖村的農民,終年在幾畝瘦田薄地里刨挖興作,下苦力討生活。三舅其時是余安村學堂包小學的民辦教師,走出課堂回到家,就脫掉那一身粘著粉筆灰的藍卡其中山裝,換上粗樸的老土布衣服,腰間捆上葛藤和鐮匣,上山砍柴、看牛割草或者下田扶犁而耕,事實上也是農民。這兩個青年農民與其他莊稼人不同的是,他們愛好拉胡琴、吹笛子、唱流行歌曲、看書包括讀所有寫著字的紙片,甚至還有一點與身份不太相稱的孤高。雖然年齡相差七八歲,但因為有著相同的愛好和相似的孤高,他們的關系不僅是親戚,更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稼穡艱難,日子清苦,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身上的黃汗還沒有被風吹干,黑汗接著從頭毛絲上往下滴,鄉人的脖子和手臂上總是結著一層白白的鹽霜。除非逢年過節,或者紅白喜事,他們平常也很少有機會坐在一起,操琴奏曲,竹肉相發。后來我閑翻《禮記·樂記》,讀到“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忽然想起1979年那個郎舅歡然相和的夜晚。
也想起新婚不久年方二九的三舅娘,聞琴聲婷婷而來,嬌嬌倚在老舊的木門框上,杏目顧兮,倩笑燦兮,靜靜地望著這一郎一舅。她的面容宛如門前的清溪,她的頭發像春夏的山林,她的眼睛里有四月的雨水、六月的稻禾、十二月的飛雪,又溫潤又蔥綠又潔凈。私以為李易安詞《點絳唇》里,那個蕩罷秋千,猛然看見陌生客人進門,立即和羞而走,卻又倚門回首裝作嗅青梅的少女,就近似那一年的三舅娘。
粉連紙糊的木格子窗外,月亮如新鐮,冷而白。據說,如果有人偷偷說月亮的壞話,它就會在睡夢中割掉那個人的一只耳朵。一群豺狼在對面的山岡上對著月亮嗷嗷嚎叫,它們嘯聚成群,也許在密謀對山下村莊的又一輪偷襲。
聽外婆和舅舅們說,頭年臘月二十八的晚上,豺狗(余安人稱豺狼為豺狗)偷偷進了村,叼走了幾只雞和羊,咬傷了兩條狗,還啃掉了鄰居胡家即將產仔的黑母豬的半個屁股。待村里人從酣睡中被狗吠豬嚎驚醒,悽惶集結在杏子樹下,點燃葵骨火把,扛著鋤頭、羊角叉和扁擔去追打,豺狗群早就逃遁得無影無蹤。
外婆還說,豺狗會咬住小豬崽的一只耳朵,把它一把甩到背上,一直背進狼窩。她告誡我晚上千萬不能出大門。有些夜晚,我貼著大門的縫隙或者躲在紙窗下偷偷往外看,好幾次看見狼群提著綠瑩瑩的燈籠,在山岡上徘徊,像葬禮上的走馬燈,也像墳堆上此起彼伏的磷火。每看見一次,我就要連續做幾晚上噩夢,卻又禁不住邪惡的誘惑。余安村背后有一座海拔九百多米的山,名曰高茅屋山,據說是豺狗的老巢。
三舅娘給我的大白兔奶糖真好吃,圓柱形的糖塊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米紙糖衣,又甜又軟又香,含一顆在嘴里入睡,可以整夜安眠,可以抵御對豺狗的恐懼,游蕩野外的厲鬼半夜也不來壓身。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對美好女子的想象,就是一顆香軟的大白兔奶糖。夢鄉黑且甜,春草生階沿。大紅棉被覆蓋著的婚床真暖和,被面上用金線繡的鴛鴦鳥圖案肥碩敦厚,牡丹花大朵大朵地開放。
三舅的胡琴唧唧啊啊,咿咿呀呀,父親的歌聲很深情,帶著些微的女聲。一直到子夜,他們輪番彈唱,弦歌不輟。
余安,我安,我們都安。從前那些清貧寒素的日子,很多年以后念想起來,就像吾鄉的名字:天堂。
天堂素樸,干凈,純藍,只有云卷云飛,沒有車來車往。
天堂之上,還有一個村子叫木瓜沖。
木瓜沖小詞典
地名:木瓜沖,也叫木沖。在大集體時代,我父親曾經當過幾年生產隊會計,他記賬的賬本子封面上,偶爾也寫作:“目沖村車灣生產隊工分簿”,或“目沖村車灣生產隊田地山場登記簿”。有人說,地名來自于木瓜。也有人說,村莊的地形類似漢字“木”,那一橫是山脈,那一豎是河流,那一撇和一捺是兩個山彎子,因而號為“木沖”。目沖,則是父親的創造。無論是耕田耘地、燒飯做菜還是與鄰里言笑,他都會別出心裁,從不肯與人茍同。
地理方位:大別山中,先秦時期的勾吳之頭、荊楚之尾,皖西南岳西縣天堂鄉(后撤鄉設鎮)境內。村大隊部所在地經緯度為東經一百一十五度三十五分,北緯三十度八十四分。這些年流行炒作“神奇的北緯三十度”,木瓜沖人訥訥如不聞。
海拔:三百五十六米至六百八十七米。
面積:約十平方公里。
風土風貌:山連山,谷連谷,溪連溪,梯田疊床架屋,地無八尺平。山水叮咚響若琴瑟,入深潭如擊鼓撞鐘,過高崖似天女散花,向東南匯入皖河奔赴長江。其中多有魚蝦、泥鰍、河蟹、湖殼(白而小的河蚌)、烏龜、團魚(河肫)、水蛇、水蛭、水蜘蛛、水馬、蜉蝣,它們無所事事東游西蕩。山呈東西向縱橫馳騁,由東向西經荊楚大地,巍巍復疊,一直綿延至河南桐柏山。
氣候:屬北亞熱帶濕潤性季風氣候區,年平均氣溫十六攝氏度。
人口:七百戶兩千四百余人,系2019年初的數字。三四十年前,我估計人口為2019年人口數量的三分之一有奇。
主要物產:盛產黑松、水竹、箬竹、巴茅草、青石、野楊桃、茯苓、天麻、水稻、紅豆、綠豆、黃豆、玉米、小麥、山芋、芋艿、板栗、高山蔬菜、翠蘭茶、金櫻子、麻黃色觀音土(軟糯如好米,孩童時做游戲,我以瓦片盛著觀音土,假模假式地吃得舔嘴咂面),以及鬼故事、笑話、葷話、民謠、山歌、黃梅戲、純棉系笑容。木瓜沖人笑必開懷,前仰后合東倒西歪,露出滿嘴白牙、黃牙、黑牙、四環素牙、結石牙,干凈而溫暖,無心也無肺。
村莊史:迄今為止,無正式形成文字的村莊史。自從古代先民(有人說是新石器時代的土著,有人說是朱元璋坐上金鑾殿后著手屠殺胡惟庸、藍玉兩黨時被迫搬來的移民,也有人說是元末明初戰亂中從江蘇南通、江西瓦屑壩輾轉遷徙來的先民),逐木沖河的豐茂水草而居,所有的過去都寫在傳說里,寫在先人殘泐的青石墓碑上,寫在旱天易板結、雨天易發泥石流的沙質土壤中,寫在木沖河的清淺流水間,寫在鷂鷹、黃鸝鳥和檐老鼠(蝙蝠)的翅膀上。
建置沿革:不詳。
非著名景點:雞冠石、巖口瀑布、程家花屋、車灣老屋,以及北坡松風和南崖竹雨。
主要人物:上世紀八十年代,有掰土巴(務農)者若干,公辦教師、民辦教師、赤腳醫生、獸醫、獵人、算命先生、殺豬佬、木匠、砌匠、剃頭匠、建筑公司食堂燒鍋佬、貨郎、做豆腐的、三線廠工人、趕腳豬者各一二人。
人物性情:溫順與暴躁共存。要么好到割得頭換得頸,結兒女親家。要么老拳頭相向,鄉人謂之“捋皮錘子”。若是生死對頭,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愛情:經常有夫妻鬧離婚但從未有拆散家庭的,從未聽說過有人爬墻頭做隔壁老王,從未有人越禮桑間濮上,也從未聽說過“愛”“愛人”“愛情”這一類讓人難為情的字眼。夫向外人稱妻為“我奶奶”或者“我家燒鍋的”,妻則稱夫“我家老的”或者“我家男的”。距離我家三十米開外,有一座江西派風格的大老屋,鄉人稱之為程家花屋,建于民國初年,三進三出,有六個天井三對石鼓,雕磚畫梁,瓦當上刻著芝草,屋脊上站著螭吻,高聳的馬頭墻飛翹如雄鷹亮翅。里面曾經住著十幾戶人家,都姓程。其南頭有夫妻二人,是我的叔嬸子輩,我喊作表爺表娘的,都好酒。酒是山芋干釀造,名曰八角燒,因八角錢沽酒一斤而得名。某年月日燈初上,夫妻倆對分一瓶子八角燒,然后學妖精打架,從床頭打到床尾,從床尾打到床頭,最后滾到了地下。
文化水平:原先平均小學三年級,今天平均高一以上,出過一些南大、北大、浙大、安大的學生。
經濟狀況:從前缺衣少食,鄉人自嘲家境,說:“家里窮得卵子打板凳?!比缃衿匠H思叶嗍侨龑右陨先蚣茕摻罨炷磷》?。
政治:過去,大隊部是中心,支書一言九鼎,可以任性安排生產隊隊長、民兵營長、代課教師、拖拉機手、婦女主任和救災救濟款物。
交通:曾經只有一條兩邊長滿野草的機耕路,通往二點五公里外并不遙遠的縣城。路本來就坎坷不平,大雨天必沖出一道道螞蟥似的水溝。若是騎自行車,有時候人騎車,有時候車騎人;若是拉板車,空車也不輕松,輪子總是卡到石頭縫里。十三年前,濟廣高速和環城路穿村而過,整日整夜車輛拉風呼嘯,聲如海潮。
禮記:遇老者讓路,遇貧者施舍,遇弱者出手相助,遇達官貴人和腰纏十萬貫者,草草睥睨,揚長而去。
樂記之一:木瓜沖的沖頭上,有一個程姓老師,在縣城的最高等學府岳西中學教語文,常持一管湘妃竹長笛,臨風瀟灑吹起,白衣飄飄如古畫中人。笛中有百鳥朝鳳,有百川灌河,有聊齋志異,有虎倀、神馬、河妖、山鬼出沒,有三國周郎赤壁。幾十年來,其人雖已化作荒冢一丘,但其技藝方圓百里之內仍然無人可以超越。
樂記之二:木瓜沖的中段,有一個姓儲名誠富的農民,也喜歡吹笛子,但對沖頭上的程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承認遙不可及。他也拉胡琴、吹口琴、彈電子琴,也愛唱流行歌曲,直到六十六歲,門牙和板牙幾乎落盡,仍然捧著手機在“全民K歌”網上平臺里與人一較高低,求點贊,爭升級。唱的還都是情歌,《我在紅塵中遇見你》《今生有你》《哥哥不來花不開》《我在等風也等你》,等等。他的歌總是在凌晨左右發布到微信朋友圈里,在所有農活家務活完成之后,在連門前的彼岸花和綠梅都打著瞌睡的冥昧時分。
樂記之三:木瓜沖臨近縣城建設路的沖口,一戶人家有一個叫王蓮的女兒。上世紀九十年代,有大約兩三年時間,她鎮日唱著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和尹相杰的《妹妹你坐船頭》,從木瓜沖的沖口出發,一路上拍著手,邁著箭步,咧著大嘴,從小縣城的建設西路唱到建設東路,又從建設東路唱到建設西路,從上街頭奔走到下街頭,又從下街頭奔走到上街頭。她首如飛蓬,身姿矯健。據說,她被一個收雞毛、鴨毛、鵝毛的外鄉佬弄了,懷孕,打胎,被人嗤笑。后來她不知所蹤。
樂記之四: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外來流浪漢,有幾年混跡于木瓜沖及其附近,東討一碗米西要一碗粥糊口,南僦屋檐北借豬圈胡亂居住。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穿著一件灰布袍,站在縣城汽車站門前的三岔路口上,代替警察指揮交通,遇見貌美女子,必上前攀扯人家衣袖,學黃梅戲里的小生,拿腔拿調地唱:“娘子啊娘子,還不快快隨我回家去,喝交杯酒,入洞房?!?/p>
樂記之五:天地合唱,萬類霜天競自由。
自然宮商
在古吳楚的襟連地帶,大別山的腹地,一個曾經盛產木瓜但是后來連村子里的白胡子老頭都不知木瓜為何物的村莊,我最初的律呂啟蒙,并非來自“木瓜沖詞典”中的幾位人物,而是來自于飛鳥、走獸、鳴蟲,來自于山風流水,來自于牛、羊、貓、狗、雞、鴨、鵝、鼠。
它們都是天然的金、石、絲、竹、匏、土、革、木,胎生的鐘、磬、琴、簫、笙、塤、鼓,是無師自通的樂器演奏大師和金嗓子歌唱家。我后來聽古琴曲,聽美國鄉村音樂、英國滾石樂隊、印度民族音樂,聽貝多芬、巴赫、郎朗,聽民謠、校園歌曲,聽鄧麗君、山口百惠、凱莉·安德伍德和碧昂絲,總能在音樂和歌聲里聽見木瓜沖鳥獸昆蟲的嘶鳴,家禽家畜的哼叫,以及草木滋長、溪流石上、雪落竹枝、雨滴屋檐、光陰過臂、四季的風走過草葉樹杪的聲音。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木瓜沖,就是一冊現代版的《詩經》,天地之間紛紅駭綠,也有自然宮商?!秶L》和《大雅》《小雅》里面,先秦祖先的說話聲、求愛聲、晤歌聲、打情罵俏聲、稼穡聲、漚麻聲、伐木丁丁聲、采藍采綠聲、擊鼓其鏜聲、靜女于歸聲、“我送舅氏”殷殷叮嚀聲,以及自然界的螽斯聲、湛露滴落聲、鳥鳴嚶嚶聲、雨雪霏霏聲、蒹葭搖搖聲、燕燕于飛聲、交交黃鳥聲、隕籜聲、揚之水聲,都在木瓜沖原汁原味地保留傳承下來。當然也有《楚辭》里的雨冥冥、山鬼睇笑、禮魂娛神曲、巫語和青詞。
野蠻生長于山野之中,耳朵里盡是自然之聲,但是我一直不會唱歌。后來仔細一想,并非是不會唱,而是過分“黑耳朵”。黑耳朵是吾鄉土語,意思是羞澀、怕人。但類似黑耳朵這樣土生土長的語言,除了上了年紀的人,已經很少有人會說了。況且,今天的木瓜沖,孩子們都是自由生長也是見多識廣的,有誰還會黑耳朵呢?
髫稚之年,家人教我唱過一些童謠。較起真來,其實那算不上唱歌,只是念歌。三四歲的時候,叔叔坐在弄道里的涼床上,把我抱上膝頭,大手拉著小手,作推磨拉磨狀,教我《磨粑歌》:
唧磨,牽磨,磨粉,做粑。
大粑家里吃,小粑送隔壁。
隔壁不要,端著往大河里一倒。
夏夜坐在稻場上乘涼,螢火蟲飛來飛去明明滅滅,有時會落到衣服上。祖父吧吧嗒嗒吃著黃煙,搖著芭蕉扇趕蚊子,教我《亮火蟲》:
亮火蟲,夜夜飛,爹爹叫我捉烏龜。
烏龜沒長毛,爹爹叫我摘葡萄。
葡萄沒開花,爹爹叫我摘黃瓜。
黃瓜沒打蒂,爹爹叫我去看戲。
戲沒有搭臺,爹爹叫我去耙柴。
柴沒有耙到,爹爹叫我去困告。
告沒有困好,把爹爹捉來用嘴咬。
六七歲換牙的時候,村里人笑我大門倒了,耳門也倒了,然后他們就唱《缺牙歌》來譏笑:
缺牙齒,扒狗屎。
扒一擔,給家婆做田畈。
扒一斗,給家婆做甜酒。
母親說,換下來的牙齒,要扔到屋瓦上,并且扔的時候要雙腳并攏,不然新出的牙齒就會凌亂不齊。我一直謹遵教誨。
鄉里的童謠遠遠不止這些,還有《手籮歌》《胖子胖》《七月半》《蕎麥歌》《賣狗車》《小綠鳥》《和尚頭》《紅公雞》之類,總數不下五十首。童謠就像土得掉渣的方言,百千年一代代流傳下來,傳到我們這一代,忽然就生生斷裂,傳承不下去了。
那時候,也有一些成年人調情的歌,葷素搭配,過來人一聽就懂。譬如《畫眉籠》:
遠望大姐一點紅,
釵里夾個畫眉籠。
閨姐有籠又無鳥,
小和尚有鳥又無籠。
但懵懵懂懂的孩子們,在玩埋鍋造飯、躲貓、槍戰、跳房子的游戲時,也會學著唱。上了年紀的人,譬如我的姑奶奶聽了,笑得兩手拍大腿。我記得,她曾經悄悄對十八歲剛剛參加工作的我說:“伢喂,還不快點找個老婆。找了老婆,晚上享福?!蔽耶敃r懵懂得很,男女之事,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然,由明清小說和地攤雜志曉得大概而已。姑奶奶后來仙去了,化作了清煙一縷。但她講過的鬼故事,仍然活在她住了大半輩子的車灣老屋里,活在后輩的心中。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在月黑風高的晚上,偶爾在鄉間小路上獨自行走,還是會覺得山林中魑魅魍魎來來往往,陰風四面襲擊,頭發噌噌蓬起如刺猬。姑奶奶不會唱歌,喜歡聽人唱歌,尤其是土生土長的黃梅戲。她在縣城黃梅戲劇團聽過嚴鳳英、王少舫演的《女駙馬》和《天仙配》,這是她一生中最榮耀的事情之一。
或許是民風太過拘謹使然,木瓜沖其實并沒有幾個人會唱歌,也沒有幾個人會吹奏樂器。
在我家里,祖父、叔叔和嬸子,干活走路時偶爾會哼哼幾句,不成調子,內容也含混,聽不清哼什么,估計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意識到是在哼歌。我母親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搜索我全部的記憶,她連像蚊子那樣哼哼都不曾有過。我妹妹在少女時代喜歡到縣城歌舞廳里跳交誼舞,但是也從不開口唱歌。那個時候,小學沒有音樂課,教書先生只教語文和算術,歌是從來不教的,他們自己也不會。直到十三四歲,我還未真正地唱過一首歌,也一直認為自己沒有音樂細胞。只有我的父親,一生曲不離口,無論是割麥、插田還是抬石頭、拉板車,時刻在唱流行歌曲,唱黃梅戲《打豬草》《王小六打豆腐》和《天仙配》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有時候也唱一兩句從收音機里學來的京劇和越劇。在落雨落雪天,或者農閑時節的夜晚,他就在房里吹竹笛,拉二胡。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吹電影《少林寺》插曲《牧羊曲》的情景:斜斜站在窗前橫笛而吹,左腳穩穩站著,右腳一上一下打著拍子,一笛牛羊一笛晨鐘,一笛青青草一笛林下風??峥岬?,像故事片里的那些西部牛仔。
從理論上說,只要不是啞巴,長了一張嘴就會說話,也會唱歌,不管是唱得余音繞梁還是豬嫌狗棄。十三四歲那一天,大約是仲夏,門前的白楊樹葉子在晚風中嘩嘩作響如翻書,一輪滿月才剛升上對面的小山,我站在家門前草色萋萋、小蟲叫喚的小路上,忽然有了歌唱的強烈沖動。我記得我先是回過頭,看了看身后的家,西頭的祖父在洗澡,叔叔嬸嬸在廚房做飯,東頭的母親在豬圈里喂豬,妹妹在燈下愁眉苦臉地寫作業,父親還在帶月荷鋤歸的路上,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試著開口,唱其時正流行大江南北的《十五的月亮》。開始聲細如蚊蚋,漸漸膽肥,越唱越自信,聲音也越洪亮,自以為唱得與父親不相上下。我足足唱了十八遍,直到月亮翻過雞冠山,飄到半天云上,我才意興闌珊地停了下來,當時四野寂靜,蟲噤聲,鳥不叫,小溪也似乎停止了流淌。后來每每讀李白的詩《月下獨酌四首》,讀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就想起那晚玉盤一樣的月亮、穆穆清風、蕭蕭白楊和月光下唱歌的鄉村少年。
后來,在許多公眾場合,比如初中以后班級和學校的聯歡晚會,比如這些年的一些筆會、酒會、同學會,在才藝表演環節,我仍然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傾聽者和觀眾??傆幸恍┤烁韬硗褶D如夜鶯,讓我自慚形穢。但私下里,或者人少的時候,我也會不經意地唱幾句從路邊音響里拾來的歌。甚至,剛剛工作時,我還曾自告奮勇地代表公司參加過一次安慶同行八縣的歌唱比賽,唱的是自以為拿手的兩首歌,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和騰格爾的《小河淌水》。
我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吹口琴,彈吉他和電子琴,粗略識得簡譜以及簡單的五線譜,跟朋友學會了在大眾舞廳里跳國標。一二十歲的時候,背得出四百首以上的曲子。
生在黃梅戲的故鄉,我怎么能不會唱戲呢?戲曲起源于原始歌舞,戲也是樂。我也是愛看戲聽曲兒的。
2019年12月7日,在合肥市的安徽大劇院,黃梅戲《徽州女人》二十周年紀念演出現場,我的眼睛一直是濕的。舞臺上的主角韓再芬和其他配角是入戲的,觀眾席上的我也是入戲的。舞臺上的人,三五步走完一個徽州女人的三十五年,七八個人演盡人世冷暖悲涼;舞臺下的人,摘下眼鏡把眼角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今世何世。
好幾年前的一個子夜時分,我在電腦上看《菜刀記》里的《小辭店》,聽韓再芬飾柳鳳英,趴在蔡鳴鳳的墳上哭唱:
一見墳臺珠淚灑,
哭得我肝腸斷心如刀挖。
實指望春三月哥回店轉,
又誰知我的哥命染黃沙。
我的哥死得冤,我罪大孽大。
我不該與我的哥私配結發,
我不該回桑河獨自留下,
我不該放我的哥一人回家……
當其時,我肝碎腸斷,心中也似有一把尖刀在挖,溫熱咸澀的淚也如珍珠灑。戲非戲,我亦非我。好戲里有悲歡,更有悲憫,好的文學作品也是。
看戲,我是肯入戲的??幢本┤怂嚨脑拕 恫桊^》,看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看昆曲《牡丹亭》,看意大利歌劇《波佩雅的加冕》,我總是有著很真實的代入感,會笑,也會哭。當戲臺的大幕徐徐拉開,我端坐在座位上,魂靈已經走到了舞臺中央。
張愛玲在《華麗緣》里寫看戲:“下午一兩點鐘起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舞臺上有真的太陽,奇異地覺得非常感動。繡著一行行湖色仙鶴的大紅平金帳幔,那上面斜照著的陽光,的確是另一個年代的陽光?!睆垚哿嵋彩且粋€有強烈代入感的人,不然她不會感動。在人生的舞臺上,她也是很認真很悲情地演著一個奇女子的角色。
看戲會哭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不會哭的,要么不曾入戲,要么心冷如鐵,要么已經修得一顆秋水之心。我做不了冷鐵和秋水。我是一根蠶絲質地的琴弦,你若素手輕撥,我就宮商清發。
弦歌不絕
“諸神并不寫作,他們跳舞,他們唱歌?!?/p>
這是美國搖滾和民謠藝術家、作曲家鮑勃·迪倫,于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評委給質疑者的一句回應。說得真是絕妙,有繁復豐贍的意味。單從字面而言,在諸神分掌天下的洪荒時代,世間并無文字,但諸神和眾生已經學會跳舞唱歌。
音樂和舞蹈,也就是樂。樂者,樂也。關于音樂的起源,從來眾說紛紜,有一點我想是肯定的,那就是,音樂的產生時間遠遠早于文字。早在天地混沌之世,蒙昧初開之時,人間就有了歌舞:諸如勞動的號子,模仿自然界眾生靈的嚶鳴嘯歌,敲擊竹木土石、吹響竹管麥管欣賞其節奏聲音,祭拜天地鬼神日月山川的吟唱和舞蹈。
在中國,音樂的功用絕不僅僅是自娛自樂和眾樂樂,而是被賦予政治教育、道德教化、情感教導的重要功能。至少從夏周商三代時起,它就一直緊跟在禮,也即紀綱、禮儀規范的后面。二者并駕齊驅,謂之禮樂文明,成為古老而燦爛的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抖Y記》里有《樂記》,《史記》里有《樂書》,《呂氏春秋》里有《古樂》,《風俗通義》里有《聲音》,《白虎通》里有《禮樂》,這些著作,無一不把樂與禮相提并論。所謂: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
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
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時熟,然后賞之以樂。
樂,從來不是小事,而是關乎國運民生的事,是天大的事?!稘h書·藝文志》有言:“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p>
據說,帝堯治理天下五十載,不確定天下是治還是亂。他就問左右侍從人等,問外朝的大臣,又問在野的致仕者,他們都回答說:“不清楚?!庇谑撬矫耖g微服私訪,聽到康衢(一說指堯都附近的一個村莊,一說指平坦寬闊的大道)小兒在唱民謠: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這首流傳至今的先秦古歌《康衢謠》,大意是:讓我們百姓得以生存,莫不是你政策英明。百姓不投機不取巧,順乎上天的法則。
堯聽罷,繼續前行,途中又遇到一個嘴里含著食物,肚子因為吃得過飽而鼓起來的老人。老人用耒耜的木柄敲擊土堆,唱《擊壤歌》: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力何有于我哉!
其大概意思是:太陽出來我就出去勞作,太陽下山我就回家歇息。鑿井水來飲用,耕田地獲得食物。上天的功德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古籍所載上古帝王的這一次采風,也即搜集民間歌謠活動,總是被后世津津樂道,在亂世憧憬向往之,在盛世則思與之齊?!犊滇橹{》和《擊壤歌》,既是獻給上古圣人、英明帝王的誦歌,也是對堯時代雍熙盛世的由衷歡唱。它們描繪的,是君圣、臣賢、民安、萬物大有的理想國和逍遙園,是君王垂衣拱手而治,百姓自食其力、衣食無憂、精神自在無拘的治世典范?!暗哿斡杏谖以铡币痪?,最顯天道:人民安居樂業,不知有天,不知有王。
帝堯除了到坊間采歌,也自作詩歌,譬如《大章之歌》和《南風歌》。其中的《南風歌》流傳下來:
南風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南風清涼陣陣吹啊,可以解除萬民的愁苦。南風時時緩緩吹啊,可以豐富萬民的財物?!赌巷L歌》只有四句,辭簡意富,表達的是圣人對民瘼的殷殷關切。司馬遷在《史記·樂書》里說:“《南風》之詩,生長之音也?!比龂泴W家王肅也說:“《南風》,育養民之詩也?!彼且皇诪槿f民祈福的恩澤之歌。
堯作《南風歌》之后,黃帝作《咸池》之樂,少昊作《大淵》之樂,顓頊作《承云》之樂,帝嚳作《九招》之樂,舜作《大招》之樂,禹作《大夏》之樂,湯作《大濩》之樂,周武王作《大武》之樂。再后來,漢高祖作《大風歌》,魏武帝作《短歌行》,唐太宗作《帝京篇》,宋太祖作《詠初日》……《史記》說:“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于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边€說:“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制樂,以賞諸侯?!薄秴问洗呵铩酚终f:“黃帝命伶倫和榮將二人,鑄大鐘十二口,以和五音?!?/p>
他們豈止是為娛樂而作歌、造琴、制樂,乃因“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樂關乎國之興亡、世之治亂也。而《二十四史》多記載,封建帝王犒賞有大功碩德之臣,除了賜予其位號、弓矢、車馬、厚祿、美女、僮仆、珍寶、豪宅之外,也常加賜鼓吹,臣子以為無上榮耀。朱熹《詩集傳》里說:“成王以周公有大勛勞于天下,故賜伯禽以天子之禮樂,魯于是乎有頌,以為廟樂。其后又自作詩以美其君,亦謂之頌?!边@是歷史上最早的君王賜樂。頒賜鼓吹豈止是賜樂本身這么簡單呢?
在周代,官學要求學子掌握六種基本才能,包括禮、樂、射、御、書、數?!吨芏Y·保氏》所謂:“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绷囶愃平裉斓牡?、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懂音樂,能舞蹈,是當時貴族子弟必須掌握的技能,以備成才后協助君主治理國家。禮是規矩,樂是調和。
春秋末期的孔子,自然也深受影響,既是樂教的受益者,也是樂教的傳承者。他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開創者,同時還是一個偉大的音樂家,深諳音律,擅長擊磬、彈琴、鼓瑟、作曲,并且把音樂教育融匯到他的教育思想之中。他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庇终f:人的修養,“興于詩,成于禮,成于樂”。他以詩、書、禮、樂教授弟子三千人,弟子中通曉六藝的七十有二人,也就是七十二賢人。
關于孔子與音樂,最著名的莫過于在齊聞《韶》?!墩撜Z·述而》記:“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边€有就是向萇叔學樂,向師襄學琴,感傷生不逢時作琴曲《猗蘭操》,厄于陳蔡絕糧七日而弦歌不絕,以及刪定《詩經》。
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這幾百年間,民間采來的詩歌有三千首。到了春秋末年,孔子去掉重復的、淫靡的、低俗的、桑間濮上的、與其學說不符的,只留下三百○五篇,并且一一弦歌之,也就是依琴瑟而校正、詠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他編次的《詩經》,上采契和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之間,如后人所說:“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笨鬃觿h《詩》,有萬世大功,也有千秋罪過,三百○五篇傳之于今是其功,其他兩千多首古歌從此尸骨無存是其過,以一個人的眼光對古歌謠生殺予奪,焉知有多少絕妙好詞毀滅于其手?
那一年夏天,我去古陳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淮陽縣,拜訪太昊伏羲氏之都,也專門去憑吊了孔子絕糧處,以及后人為紀念他所建的弦歌臺?;搓柲蠅械南腋枧_,淼淼綠波蕩,蒼蒼翠薇橫,舟行紅蓮白水之間,想起《史記·孔子世家》中“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的記載,以及其臨終前的絕命筆《曳杖歌》,心間滋味難以言說。
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據說,孔子臨終前夜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夢見自己正坐在兩個廊柱之間受人香火祭奠,自知不久于人世。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了床,背著手,拖曳著手杖,逍遙踱步于門前,作了這首《曳杖歌》。然后他就病倒了,寢疾七日之后,一代偉哲溘然長逝。
弦歌臺上,再也不聞夫子弦歌聲。
但是,鐘鼓锽锽,磐管鏘鏘,降福穰穰,自洪荒之世以來,人間從來弦歌不絕。
儲勁松,作家,現居安徽岳西。主要著作有隨筆集《黑夜筆記》《雪夜閑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