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周曉波:?絕非如此簡單(節選)
一
趙文雄上班一般準時在八點至八點十五之間。他瞟了瞟墻上的電子掛鐘,八點過五分。簽了到,來到副局長辦公室,開門進入,虛掩內門。用熱水器燒了開水,泡了綠茶。趙文雄坐在椅子上,捧著茶杯,望著裊裊熱氣發呆。每天這個時候,都會發呆,實在想不起有什么事可干。少頃,他放下茶杯,掏出手機看朋友圈,同學余輝發了組和老公趙棟秀恩愛的照片。點了贊,放下手機,仰靠椅背,閉目養神。
十分鐘左右,他睜開眼,站起,推開玻璃窗戶。天藍如洗,客機拖著一線長長的白云,流入蒼茫的天際。白云慢慢擴散,淡入空氣里,融為一色?!叭チ魺o意……云卷云舒……”,越文雄心里陡然冒出這么個句子。記得上初二時,叫雞公發情,賊眼睛放電,盯著一個女生,吃了豹子膽,搜腸刮肚,拼湊了狗屁不通的情書,里面就有這句話。當時不懂什么意思,硬塞里面,顯擺學問而已。結果被告發,班會課上,班主任狠狠訓斥,勒令他到講臺上做檢討。從此,同學們不再叫他的名字,都叫“騷雞公”。曾經滄海難為水,三十八歲了,還單身一人。真希望再來一架客機,再看看云卷云舒??墒强蜋C沒出現,鳥也不見一只。趙文雄皺了皺眉頭,又搔了搔后腦,走出門來。將門口去向牌上的紅色箭頭,撥到“下鄉”的位置。
走出辦公樓,馬路上車來車往,不知往哪走。
一陣風吹來,樟樹搖晃,落葉凋零。趙文雄打了個寒噤,涼意襲人。他看到前面有個人,瘦高個子,站在一座陳舊的小院前,右手提著沉甸甸的紅色尼龍兜,左手掏出鑰匙,開門進去。趙棟!他到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買了那么多東西。趙文雄犯了嘀咕,滿腹狐疑,躡手躡腳走過去。屋子里傳出女子的笑聲,爽朗而尖利。該死的,做出這種事!橫起肩膀,想撞門而入,又停下了。他理了頭緒,想了想,又改變主意,看清門牌,迅速離開。
越文雄來到僻靜處,掏出手機,撥了兩個號碼,又放棄了。趙棟是堂兄,又是發小,捅他的婁子,不仗義!過了好一會,還是撥通了余輝的電話,說十萬火急,叫她馬上趕過來。余輝來了,將是怎樣的一種局面?趙文雄心神不寧,耳畔有個聲音大吼:“卑鄙小人!”“陰暗變態!”他連連搖頭,否認罵的是自己。
“嘎”的一聲,出租車停在面前,車門隨即推開。余輝跳下來,漂亮的瓜子臉紅撲撲的:“文雄,火燒起了房子,還是世界大戰開打,美國人丟了原子彈?”趙文雄看到余輝頓時方寸大亂,大腦一片空白。扭捏半天,把余輝引到小院門前,遲疑良久,舉起手來,“咚咚”兩下,門開了。
看見趙文雄和余輝,趙棟的驚慌一閃而過,立即鎮靜下來,微笑著打招呼,裝著十分棘手的樣子說,到這邊學校檢查,路遇一個迷路的瘋女子,動了惻隱之心,臨時安置在這里。趙棟的沉著舒緩,輕描淡寫,滴水不漏,讓余輝信以為真。趙文雄不便挑明,心里直發急。
一同走進屋,確實是個瘋女子,二十來歲,頭發蓬亂,目光呆滯。余輝和趙棟商量,離家這么遠,不便照顧,決定把瘋女子帶回家,再到電視臺打廣告,聯系她的親人。
二
星期六晚上,趙文雄打麻將到半夜,一個月工資輸得精光。半年多來,碰到了鬼,摸牌就輸。剛入睡,鈴聲響起。他懊惱地摁亮臺燈,拿起手機,立即扔下,雙手交疊腹部,望著昏黃的臺燈出神,任由鈴聲響下去。
趙文雄借口租房,找到小院房東。房東是個矮胖女人,說話像打機關槍。用了好大的勁,才聽明白:兩個月前,有個體面的男士帶了個瘋女子,交了半年租金,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也沒提出退房,說不定還會回來,不便出租。謊言穿幫,趙文雄憤憤不平,內心戰斗好多天,給余輝打電話,東拉西扯,繞了好多圈子,才不經意地問起瘋女子。余輝告訴他,沒有聯系上親屬,也沒到電視臺打廣告。
“非常周到,滴水不漏!”趙文雄一語雙關。
“趙棟說,做點善事,沒必要打廣告,弄得天下皆知。慢慢打聽,會有消息的?!疅o名功德最大’,是古訓?!?/p>
“你太善良了!如果心虛,生怕別人知道呢?那個小院的房東,應該知道真相?!?趙文雄拿腔捏調,意味深長,并且立即掛斷電話,將手機設置了“無法接通”。
第二天上午,剛在辦公室坐下,余輝風風火火撞進來,問他的手機怎么回事?趙文雄裝模作樣檢查一番,抱怨功能越多,越容易出錯。余輝很激動,淚水撲簌簌下來了,哽咽道:蓋爛十床被,不知老公心;不是趙文雄提醒,還蒙在鼓里;做夢也想不到,趙棟不是人,是鬼!趙文雄給她倒了杯熱茶,抽了兩張紙巾塞到她手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操手站在一旁,蹙眉長嘆。余輝抹干淚水,可憐兮兮地討主意。趙文雄雙手一攤,顯得十分為難,沉吟良久,慢條斯理說:清官難判家務事,趙棟是堂兄,你是同學,伸腳踢了娘,縮腳踹了爹,實在不好摻和,一切靠你自己。
余輝回去,逼趙棟把瘋女子送走。素來懼內的趙棟,卻不買賬,吵鬧好幾場。余輝做出重大讓步,只要趙棟把人送去瘋人院,所有醫療費用由她承擔。趙棟以治療進入關鍵時刻,不能半途而廢為由,堅決不答應。余輝醋意大發,賢淑溫柔丟到了爪哇國,變成一個刁鉆、蠻橫、兇惡的潑婦。趙棟一味忍耐、謙讓,不和她沖突。無奈余輝蹬鼻子上眼,聰明才智發揮得淋漓盡致,變換花招折磨人。趙棟撐不下去,搬趙文雄的救兵。趙文雄推三阻四,實在推不過,只得去做工作。
吃飽了,喝足了,這才打開話匣子。貌似公道,不偏不袒,落腳點上,句句譴責、敲打趙棟。性格爽朗的趙棟十分窩火,拍案而起,指著趙文雄罵道:“騷雞公,吃錯了什么藥?胳膊肘向外拐!”二十年沒有人喊,趙文雄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綽號,聽趙棟喊出來,無名孽火“嗤”地點燃,也拍案而起:“兄弟生親不假,公理正義更親!做出這樣的下流事,還要做弟弟的為你長臉?”趙棟脖頸腫脹,青筋爆綻,五官扭曲,怔怔地瞪著眼睛。趙文雄打量瘋女子:銅鑼屁股嗩吶腰,性感媚態,撩人得很。他們之間,沒有秘密,鬼也不信!他用手機拍了瘋女子,四處打探,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一點線索也沒有。
鈴聲斷了,緊接著又響起。趙文雄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機,裝著被吵醒的樣子,咕咕噥噥:“余輝,半夜三更的,讓不讓人睡覺?!?。
“文雄,快來,今晚要死人!”
電話掛斷。趙文雄愣了愣,立即穿好衣服,抓起圍巾,奔出門去。寒風卷著細雨撲面而來,連打幾個寒顫。系好圍脖,扣上風衣,踏著昏黃的路燈,匆匆而行。拐過一條街,出租車來了,立即攔住。一支煙功夫就到了,小區不大,樹木扶疏,潮濕的柏油路閃閃發亮,釋放著陣陣寒意。六棟三樓那間亮著燈的房子,碎裂聲、廝打聲、嚎哭聲,嘈雜爆脆刺耳,周邊房間的燈光次第亮起。
趙文雄沖上樓,推開虛掩的門。余輝和趙棟扭著一團,八歲的燕子,穿著單薄的睡衣,蹲在墻角,瑟瑟發抖,淚流滿面。電視機破裂在地,碎片零亂。他一個箭步跨上去,一手推開趙棟,一手拉住余輝,吼道:“天大的事,也說得清,別嚇壞燕子!”余輝披頭散發,飛珠濺玉,右眼眶青腫。趙棟臉上抓痕累累,殷紅點點,胸脯急劇起伏,語帶哭腔:“做點好事,做點善事,不行嗎?沒有同情心,還是人嗎?”
“做好事,做善事,多么冠冕堂皇。你們如果沒有見不得人的污濁事,把我的腦殼砍下來!”
“你有病,疑心??!一個瘋女子,有什么污濁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君子!滿嘴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呸!”余輝歇斯底里,“文雄,你問他,要瘋女子,還是要我和女兒!”
趙文雄扶余輝在沙發上坐下,尋了棉衣給燕子穿上,拉趙棟進了臥室。
“文雄,余輝她——”趙棟欲言又止。
“為了個不相干的瘋女子,置骨肉親情于不顧,把家弄成一團亂麻,良心給狗吃了!”趙文雄板起面孔,螞蟻也爬不上去。
趙棟沒有辯解,晶瑩的淚珠滾落臉頰,很委屈的樣子。淚水是奇怪的東西,趙文雄的心軟了,十分同情地說:“哥,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做好事善事,也要有底線,講策略。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
“騷雞公,瞎說什么!不是你胡說八道,火上澆油,余輝會這么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趙棟擼起袖子,指著趙文雄的鼻子罵。
“你別兇神惡煞,我是吃不了撐的,半夜三更來管這個閑事!” 趙文雄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奔出來,苦笑著雙手一攤,一副不可挽回的無奈相。余輝咬緊下唇,霍地站起,拉著燕子,沖門而出。趙文雄緊追著,在小區大門口攔住她們。余輝嗚咽著:“文雄,這個家無法安身,我母女另找生路?!?/p>
“先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想辦法?!壁w文雄招手叫住出租車,打開后車門,攙扶余輝母女上了車,自己上了副駕駛,從反光鏡里,瞧見趙棟氣喘吁吁追了過來……
三
安排燕子在臥室里睡下,趙文雄與余輝并排坐在客廳沙發上,空調開到極限,還是寒意絲絲。趙文雄拿件羽絨服,給余輝披上,燒了開水,用臉盆端過來,浸濕毛巾,擰干,攤開,左手托著熱騰騰的毛巾,右手攬住余輝瘦削的肩膀,準備給她青腫的眼眶熱敷。余輝觸電一般,身體顫栗,花容變色,慌忙掙脫,站在一旁,眼神怪怪的。毛巾“啪”地掉到臉盆里,水花四濺。趙文雄搔搔頭,深深地喘口氣,悵然無趣。余輝癡癡的,自言自語著:“是真瘋,不是裝的……和瘋子有一腿,說不通啊……”
趙文雄沒接話茬,搬出茶具,煮水泡茶,介紹茶道茶藝,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余輝在對面椅子上坐下,充耳不聞,望著地板發呆。趙文雄瞟了一眼,微微一笑,說起趙棟的童年趣事。偷蠶豆,采蘑菇,光著屁股下河洗澡。本想逗趣解悶,卻如對牛彈琴,余輝一點興趣也沒有。趙文雄釃了茶,端起杯子,邀請余輝喝茶。兩人碰了杯,飲了。趙文雄說,有年冬天,趙棟拿根竹竿,戳進黃牸牛生殖器,還用力攪了幾下。牸牛痛得四肢猛蹬,把趙棟蹬到水田里。趙棟凍病了,牸牛痛死了。余輝“哇”的一聲,茶水噴出來,灑在茶幾上。趙文雄視而不見,繼續笑道:“趙棟小時候,許多嗜好,稀奇古怪,不可思議,活生生的泥鰍,放到口里,一溜就進去了?!?/p>
“惡心!太惡心了!”余輝胃翻波濤,差點嘔出來。她一直不相信,趙棟會同骯臟的瘋子同床共枕,云雨巫山。童年趣事,卻把趙棟的陰暗變態的心理抖出來。這是一種病,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舉動和嗜好,同瘋女子的曖昧,也就順理成章,不足為奇了。余輝殘存在心中最柔軟的一絲溫情,被殘酷的事實砸得粉碎,嗚咽聲聲,淚珠滾滾。趙文雄搓著雙手,踱來踱去,焦躁而又束手無策的樣子。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燕子起來,默立一旁,陪著母親掉淚。趙文雄煮了面條,余輝一口也沒吃,提出租房,和趙棟分居。
“富麗城,我有套新房子?!?/p>
“你準備結婚用的,我怎么能???”
“你怎么不能???現成的房子,家具、炊具都齊全,何必去租?”
趙文雄找了許多理由,始終無法說服余輝,很是無奈,只得幫她在小區里尋了房子。一室一廳,床和幾件舊家具也能將就,有電梯,進出方便。買了被褥、炊具、油鹽米面、雜七雜八,簡單地安頓下來。燕子要回去拿書包,做作業。余輝不許,看著趙文雄,意思很明顯,請他幫忙。趙文雄心里為難,不想去,又無法推脫,只得答應?;丶覔Q下雨水打濕的外衣,趙棟提著個書包,蔫頭耷腦走進來。趙文雄沒好氣地說:“你來干什么?”
“文雄,看兄弟的情分,幫幫我?!壁w棟形容憔悴,喉嚨發硬。
“你家的事,我敢管嗎?我能管嗎?豈不又安什么心!”趙文雄咆哮著。趙棟打了自己一嘴巴,又是道歉又是說好話,請求原諒。
“要我幫忙,你得實話實說,和瘋女子到底怎么回事?”
趙棟指天指地,發誓賭愿說:“問心無愧?!壁w文雄皺眉成鎖,啟動電視,專心看節目。趙棟打聽余輝母女的去向。趙文雄裝聾作啞,不理不睬。趙棟在沙發上坐下,書包擱在膝蓋上,淚流滿面:“文雄,有些事暫時不能說,等段時間,我會解釋清楚。余輝最聽你的話,請你做做工作。在這節骨眼上,她搬出去,豈不壞了我的大事?”
趙文雄心里冷笑,不置一詞。
“我作了孽,良心不安,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她治好……”
作孽?良心不安?難道是強奸,把人逼瘋了?趙文雄跳起來:“你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趙棟欲言又止,嗚嗚啜泣。下午一點多了,趙文雄腸子打疙瘩,叫趙棟一起去吃飯。趙棟不去,他自個兒去了,帶了盒飯回來。趙棟心里煲著事,毛焦火躁,哪有胃口,一口飯也沒動。把書包放在沙發上,抹了把淚水站起來,一聲不響出去了。
趙文雄靠著窗,盯著樓下好一會,冷哼著背起書包走出來。在水果店買了只大榴蓮,坐電梯來到出租屋,敲了兩下,門開了。燕子接過書包,說聲“謝謝叔叔”,急忙去了臥室。余輝坐著沒有動,像尊菩薩。趙文雄剝開榴蓮,一瓣瓣取在碟子里,捧到余輝面前。
“你體質寒涼,榴蓮性熱,活血散寒,特別是冬季,是最理想的補品?!?/p>
“哪是什么寒涼,早成了紅火炭,要瀉火!”
趙文雄笑了笑,放下碟子,捻一瓣吃起來。他從前不吃榴蓮,聞著就惡心,因余輝愛吃,強迫自己吃了幾次,漸漸吃出了味道。余輝郁氣沉沉的,心事很重。趙文雄抽紙揩干凈手,把趙棟剛才求他的情形,簡要陳述一遍,最后加重語氣說:“作孽,良心不安,什么意思?難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余輝切齒磨牙,咯咯聲響:“趙棟無情,我也無義。把丑事掀開,想提拔教育局長,做夢!”
趙文雄暗自一驚,詫異地打量余輝:人的愛恨情仇,其實只隔一層紙,一捅就破。女人更脆弱,一旦妒火燒紅了眼睛,往往由大愛到大恨,不顧一切,瘋狂報復。女人生得人出,也害得人死。他給余輝倒了杯熱茶,柔聲相勸:“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把事做絕,弄得不可收拾。燈紅酒綠的繁華世界,男人出軌有外遇,司空見慣,睜只眼閉只眼,什么事也沒有,何必鉆進死胡洞,折磨自己?”
余輝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聽了趙文雄的話,仇恨的火焰,迅速燎原,放下茶杯站起,開門就走。趙文雄一把拉?。骸澳睦锶??”
“去紀委!”
“冷靜!星期天,往哪里去告?”
四
雪粒子蹦得歡,老北風緊如刀。余輝撐著雨傘,拉著燕子,走出學校大門。燕子背著書包,紅色羽絨帽蒙著頭。一輛尚未上牌的新本田緩緩開過來停住,車窗隨即落下,趙文雄探頭招呼。余輝收起雨傘,拉開車門,和燕子爬上車。
“開了誰的車?”余輝把雨傘扎好,問道。
“燕子上學,需要車?!壁w文雄笑了笑,一腳油門,車子箭似的,余輝和燕子,不約而同往后仰。
“慢點開?!庇噍x道,“天天叫囂抵制日貨,自己卻買日本車??谑切姆?!”
“只能怪日本鬼子,省油,質量好?!壁w文雄嘿嘿地笑著,“余輝,車給你開著,我有時不得空來接?!?/p>
“拿駕照沒幾天,不敢開?!?/p>
“全自動的,很容易操作。你來開,我給你當教練?!壁w文雄減速,開右轉向燈,準備靠邊停車。
“落雪路滑,天晴再開吧?!?/p>
趙文雄不好勉強,熄了右轉向,加速而行。到了小區,送上樓來。余輝打開門,燕子進屋去了,趙文雄拉余輝到樓道拐彎處,壓低嗓門問:“余輝,你把趙棟告了?”
“沒有啊?!?/p>
“你那天不是說——”
“那天氣頭上,說說而已?!?/p>
“奇怪?誰把趙棟告到紀檢會?肯定是那個想當局長的對手。不擇手段,卑鄙!”
“文雄,不要緊吧?”余輝急得全身發抖。
“情況不清楚,舉報信直接寄給縣紀委書記了?!?/p>
“文雄,幫幫趙棟,你紀委有熟人?!?/p>
“趙棟是我堂哥,打斷骨頭連著筋。放心好了,我盡力而為?!?/p>
第二天,趙文雄打電話匯報,已經擺平,請余輝放心。僅僅過了一天,又打電話說,出了意外,前功盡棄。接著幾天,音訊全無。余輝熬不住,打電話問他。趙文雄興奮地告訴她,峰回路轉,找到了過硬的關系,沒問題了。余輝高興,覺得趙文雄有本事,還有古道熱腸。
趙文雄又來了,提著個大榴蓮。余輝接過榴蓮,掂了掂:“文雄有眼光,挑的榴蓮好吃。不像趙棟,全靠碰運氣,十次有八次上當?!?/p>
“紀委已經對趙棟立案調查?!壁w文雄垂頭喪氣。
“啪”的一聲,榴蓮掉在地上,裂開一道大口子。余輝臉色慘白,訥訥道:“怎么會這樣?”
“你別急,我去想辦法,不會有事的?!壁w文雄拾起榴蓮,放在茶幾上,雙手搭在余輝肩膀上,用力捏了兩下,匆匆走了。
紀委調查發現,教育局在瑤鄉石窩村扶貧,瘋女子是趙棟結對幫扶對象,為了讓瘋女子一家盡快脫貧,趙棟帶她到縣城治病。組織上高度肯定了趙棟的善行義舉,縣委書記在全縣脫貧攻堅大會上表揚趙棟。媒體紛紛報道,趙棟成為脫貧攻堅先進典型,事跡家喻戶曉。
趙文雄不相信,直覺告訴他,絕非如此簡單,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到報社電視臺,找那些認識的領導,委婉地警告:報道必須慎重,不要盲目貼道德標簽,一旦真相大白,吐出的唾沫吃不回去,不但害了趙棟,媒體的公信力也會受到傷害。然而,沒有人聽。余輝來畜牧局辦公室找他,說冤枉了趙棟,要回家賠禮道歉,請求原諒,重歸于好。趙文雄反對,口氣不容置辯:“趙棟自己說‘造孽’‘良心不安’。我敢肯定,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迷魂陣,水深得很,你無法想象。別著急,遲早會云開日出,真相大白?!?/p>
余輝方寸已亂,沒了主意。趙文雄把余輝送下樓,返回時經過局辦公室,聽同事議論,趙棟是全省道德模范候選人,報紙正在公示。他吃了一驚,虛假的道德典范對社會公德的危害,是顛覆性的,必須阻止這幕滑稽可笑的戲劇演下去!他跑到宣傳部,找到負責這項工作的副部長。兩人曾經是同事,關系也好。他直截了當,請求副部長取消趙棟候選人資格。副部長吃驚地說:“趙棟的善行是假的?”他想說“是”,結果搖頭說“不是”。因為“有隱情”只是他的推測,沒有證據。沒證據胡說八道,就是誣陷,要負法律責任的。副部長又問:“這樣的善行不是正能量,不值得大力弘揚?”他又搖搖頭:“也不是?!备辈块L一頭霧水:“那——為什么——”他搔搔耳朵:“我也說不清。反正沒那么簡單,有秘密,要慎重……”副部長一臉復雜,專心修改電腦里的文稿,不再理睬他。
……
(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
周曉波,湖南省作協會員,湖南省小說學會理事,湖南省教師作家協會理事。發表作品六十余萬字。獲邵陽市委、市人民政府首屆文學藝術獎。長篇小說《老夫子》獲湖南省作協重點作品扶持,獲邵陽市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鳳凰網首屆原創文學大賽三等獎、第四屆葉圣陶文學獎,并在《邵陽晚報》全文連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