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7期|海飛:猜謎語(節選)
導讀
作家海飛關注“人在城市里的狀態”,有感于城市“蘊藏著無窮的秘密”,創作了以“懸疑”“兇殺案”“精神疾病”“時空轉換”等為關鍵詞的“迷霧?!毕盗行≌f,本篇《猜謎語》是其中之一。
地鐵里的小偷于淺,于淺的植物人女友景深,調查景深案件的警察華良,小說《猜謎語》的故事在這樣的人物關系中展開,被一起行兇案件串起。然而小說的懸疑色彩不止于此,不同的時空和情境中,景深、華良、于淺三個反復出現的名字有不同的身份,他們的故事被層層覆蓋,他們的關系也漸漸撲朔迷離,作者以巧妙的方式設置了情節的反轉,傳達“我們其實都生活在巨大的謎團中”這一主題。
猜謎語(節選)
文/海?飛
一
二〇二〇年的黑格比臺風天,真是令人厭煩的日子。這一年景深三十歲。
二
于淺喜歡躲進地鐵站里。每次他穿著深灰色風衣從地鐵站入口進入的時候,總覺得有一股力量把他給吸了進去。他樂意被這樣吸收,每次被吸入地下那一大片亮著燈光的空間,都讓他覺得特別安全。所以他總是長久地站在地下通道里,心里幻想著,這地鐵站如果突然與地上隔絕,是不是就會成為另外一個世界。于淺喜歡在動蕩的地鐵車廂里看書,這種心靈上的熨帖讓他覺得地鐵車廂簡直就是他的天堂。而事實上,他是一個活躍在車廂里的小偷。他偷各種各樣的東西,也能窺見各種各樣的秘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地鐵的關系,簡直像一塊墻上的青苔和一堵墻的關系。
一個女人臉上泛著潮紅,眉眼間有笑意,面容里有一種疲憊而滿足的神情,她手里還拎著雙溪賓館的袋子,袋子里裝著一小束鮮花??瓷先ニ且粋€已婚婦女,臉上細小的雀斑因為愉悅的心情而熠熠生輝。她背著的包是廉價的,雙溪賓館也是一個不起眼的賓館。于淺的目光從書上移到女人身上,迅速地判定這是一個剛剛結束偷情的少婦。然后于淺的目光慢慢地掃向人群,像掃描儀一樣掃過去,他掃見了一個絕望的病人,手里拎著一只裝著醫院X光片的袋子,雙目失神,甚至能看出不久前有過一小段默默流淚的時光;也掃見了一個猥瑣老頭,正用眼睛解開前面一位少女的衣裳……于淺像一個偵探一樣,在車廂里推理著各種各樣的人生。
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站在了于淺的面前,盯著于淺看。她穿著灰格子毛呢連衣裙,安靜得像一尊蠟像。于淺的目光停留在手里的那本詩集上,他頭也不抬地說,你想干嗎?
女孩說,叔叔,能不能請你猜一個謎語?
于淺說,不能。
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七夕一相逢,打一個字。
于淺說,我說了不能。
于淺特別喜歡坐著地鐵去武陵門站,因為他要去B出口附近的中醫院看他的女朋友。剛剛交往不久的女朋友景深已經成了植物人。景深喜歡拉小提琴,她所在的衛生系統文藝匯演的時候,穿著演出制服的她站在舞臺的追光燈下,像一堆明亮而憂傷的往事那樣動人。她拉的曲子叫作《夜鶯》,那是她最喜歡的。景深家住在鏡湖園,建于二〇〇六年。那房子不是小區房,也就是說,沒有圍墻、保安和門衛,但是離這座城市一片著名的湖特別近。這讓犯罪分子有機可乘,犯罪分子在客廳的沙發上把她掐昏了,因為昏迷時間過長,導致部分臟器衰竭,她成了植物人。區分局刑警隊一個叫華良的警察來找于淺了解過情況,因為于淺是景深的男朋友。于淺說,人民警察為人民,你得把那個罪犯找出來。
華良就笑了,點著一支煙說,找出來了,你又想怎么樣?
于淺想了想就說,我也讓他變成植物人。
華良又笑了,說,那你也就犯罪了,值嗎?
于淺沒有再說話。于淺看到華良帶著刑警隊的人,走訪了樓上樓下的鄰居。鄰居們的說法綜合起來有三點:一是這個小姑娘長得蠻漂亮的,像那個叫倪妮的明星;二是這個小姑娘喜歡拉小提琴,有時候夜深人靜還拉,稍微還是有點兒吵到了別人的;三是她從來不跟鄰居講話,那鄰居憑什么要低三下四跟她講話。一位退休的中學女老師一把拉過了華良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人是平等的呀,難道又漂亮又會拉小提琴,就可以不跟鄰居講話嗎?
華良想了想說,對!
這讓退休教師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最后她只好說,你剛才只回答了一個字。
華良想了想說,一個字都嫌多。
三
華良的偵查結果幾乎為零。因為不是小區房,只有出口處有攝像頭,但是那也只是一個擺設。屋內沒有留下任何打斗痕跡,如果不是因為景深脖子上的掐痕,會讓人以為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兇案。門沒有被破壞,顯然是用鑰匙開的。窗是開著的,但窗臺上并沒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跡……
于淺經常去找華良。他想要找華良了解案情,他們不僅互加了微信,還一同去一家素菜館吃了一次飯。事實上,華良是喜歡剝小龍蝦的,他總是把盱眙小龍蝦念成“于臺”小龍蝦。他喜歡一邊一言不發地剝小龍蝦,一邊想他的案情。他是學刑事偵查的,從警察學校畢業后的十年時間里,卻一直在當社區民警。后來終于調到派出所的刑偵科,但是每次有案件,都是分局刑偵隊里來人。再后來終于調到區分局刑偵隊,運氣不錯連破了幾次兇殺案,比如百向公園的搶劫殺人案、蕭縣的一起碎尸案……
于淺卻不喜歡小龍蝦。他不喜歡一切葷菜,他說,那些明明會動的東西,被煮熟了吃,想想都惡心的。他一直吃素菜,所以他和華良吃素菜的時候,華良有些不太高興。華良說,你以為素菜都不會動嗎?它們也會迎風招展。我告訴你,用刀子割青菜的時候,青菜會痛苦地喊叫。
于淺斜了華良一眼說,騙鬼。
當于淺聽說華良喜歡吃小龍蝦的時候,真誠地說,小龍蝦太臟了,小龍蝦頭部含鉛多。你要多吃素。
華良就盯著于淺的眼睛說,我可不是吃素的。
于淺有些不高興了,說,你們這些喜歡吃動物尸體的人,沒有理想,沒有情懷,庸俗。你知道景深嗎?景深就很素,她就是一棵樸素的青菜。她為什么那么美,她美就是因為她是一株植物。
四
于淺和華良那天在孫蕩橋站偶然相遇。那時候他們剛好同時下了同一趟車,隨著人流一起向D出口走去。于淺十分熱愛地鐵,他覺得流動的人群,像春天水溝中的蝌蚪,熱鬧而且充滿生的氣息??斓剿⒖c的時候,他們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相遇了。兩個身材都還算不錯的男人,微笑著對視了一眼,有了短暫的交流以后,他們一致決定去于淺家坐坐。于淺家在藍石板新村,離地鐵口不遠。一走進于淺家,華良就覺得這屋子里,最臟的就是他自己。于淺的家里纖塵不染,明亮得像一道光。華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不停地用手掌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好像要把自己的腿從身體上拍下來。在茶幾上,華良發現了一本打開的書,《暴風雨使我安睡》,顧城寫的。于淺就說,你看,顧城看上去就很干凈,也很安靜。
華良就說,他是殺人犯。
于淺說,殺人犯怎么了?殺人犯就不是人嗎?
華良就說,準確地說,被殺的那個才是人。
那天華良抬起頭,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一把小提琴,像一個來自唐朝的美人。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著了,隔著升騰的煙霧看那把小提琴。于淺說,你最好不要抽煙,我的屋里很干凈。
華良說,可是我想抽。
于淺就無奈地笑了一下,他像電影中的人物一樣,還聳了一下肩。華良抽完了煙,抬頭看著墻上的那把小提琴,終于說,走吧。
華良想,這把小提琴,應該是景深的。
華良曾經仔細檢查過景深的手機,他讓網警給手機解了鎖,但卻沒在微信朋友里發現于淺。
于淺并不是景深的男朋友,一直以來,于淺只是跟蹤和暗戀著景深。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他像生活在夢中一樣,以為自己就是景深的男朋友。他就是那個入室行兇者,同樣他并不知道自己入過室,行過兇。他是一個憂傷的年輕人。
在他的內心里,一直有這樣一個聲音。這么美的景深,她是我的。
于淺的姐姐于歡,就是在十六年前的一起兇案中被害的。所以他一直想要保護一個像他姐姐于歡一樣的人。但是景深并不認識他,對于一個跟蹤者,景深怎么會覺得他是一個會保護自己的好人呢。那天景深發出了尖細的聲音,她的臉漲得通紅,驚恐而巨大的聲音在屋子里沖撞著。這把于淺嚇了一跳,于淺想,景深這是怎么了。于是他一把就環住了景深的脖子說,不要叫,你不要叫。
于淺的力量很大,一會兒,景深就沒有了動靜。像一件扔在沙發上的毛衣。
華良又重復了一句,走吧。
于淺說,你要帶我去哪兒。
華良就說,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
五
那天華良帶著于淺離開藍石板新村,他們在孫蕩橋站坐上了一趟開往良渚方向的地鐵。華良其實是要帶他去分局。他沒有叫同事來,沒有叫警車來。因為華良知道于淺特別想再坐地鐵,他也想坐地鐵。于淺照樣穿了深灰色風衣,隨手帶上那本叫作《暴風雨使我安睡》的詩集。從于淺走路的姿勢來看,他很像一名駐校作家,或者是中文系的一名學生。于淺并不知道華良帶他出去是想干什么。他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再吃一次素菜館。
那天在地鐵上,那個背著小提琴的小女孩又出現了,就站在于淺的座位面前。她又想讓于淺猜謎語,她說,七夕一相逢,打一個字。于淺依然不猜,他抖了抖手中的詩集說,我要看書。華良坐在于淺的身邊,他望向了小女孩說,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說,我叫景深。
華良說,你多大。
女孩說,十四歲。
女孩又指了指不遠處,一個中年女人背著小提琴盒,靠在車廂中間的不銹鋼桿子上??瓷先ハ癖灰粓F秋風吹癟的青椒,顯得有些木訥和疲累。景深說,那是我媽媽,她送我去湖畔花園學琴。我最喜歡一首叫《夜鶯》的曲子了。
華良說,那你說說,你喜歡這首曲子的什么?
女孩就笑了,說,我不是喜歡鶯,我是喜歡夜。
六
二〇二〇年,那場代號為黑格比的臺風剛從杭州經過,城市有了肅殺的涼意。大胡從遙遠的古巴回來,戴了一頂帽子,很有切格瓦拉的味道。他最煩那個小國家了,什么都不方便??墒躯湺瓜矚g,麥豆說,人活著不是為了方便的。麥豆又說,這兒多么安靜,在哈瓦那還有海明威的故居。老胡終于在狠狠地抽完了一整支他從來沒有抽過的雪茄后說,我要同你分開,你是瘋了,海明威跟咱們的婚姻有關系嗎?麥豆就顯得很驚訝的樣子說,你瘋了,你連安靜都不需要嗎?
大胡就說,安靜得跟死一樣,那還叫活著嗎?
大胡結束了和麥豆的婚姻。麥豆在異國他鄉,流下了一些眼淚,她覺得愛情破滅了,所以她一邊流淚一邊喝一杯朗姆酒。大胡在麥豆淚眼迷蒙的目光中回國。當初出國的時候,他把鏡湖園的房子留給了前妻,但沒有把鑰匙交出。當他回到“親切得像金子”一樣的杭州,用鑰匙試探著打開房門的時候,房門打開了。屋子里很安靜,大胡就站在客廳的中間,長久地沉默著。他看到了前妻的遺像,掛在墻上的臉容平靜。這讓他心頭一酸,突然覺得墻上這個人,從陌生人變成了親人,又變回了陌生人,看上去卻又像個親人。所以他流下了熱淚,并且長久地流著淚,他覺得他應該是可以把眼淚流干的。前妻姓景,女兒也跟著前妻姓了景。大胡看到了柜子上相框里女兒十四歲時候的照片。那是二〇〇四年的時候拍的,而現在已經二〇二〇年了。大胡就想,人生怎么就會過得這么快,快得你連后悔的時間都沒有。
他當然不會知道。女兒長得跟地鐵中讓人猜謎語的小女孩一模一樣。
大胡在結束了和麥豆的婚姻,剛想回國的時候,接到公安局一個叫華良的警察的電話,說是他女兒遇害,在市中醫院里,現在是植物人狀態。大胡就想,老天爺就愛跟他過不去?,F在,他什么都沒有了,他就只有像一?;覊m一樣的自己。
七
從地鐵聞星站下車的時候,華良一直看著景深背著小提琴,和媽媽一起離去的背影。走出站臺,四面八方的風就吹了過來,華良突然看到了街對面一排破敗的房子,一家藥店的燈光微弱而頑強地亮著。藥店旁邊開著一家教育培訓機構,大門外的一張標語上分明寫著:二〇〇四年奧數速成提高班招生。這讓華良有些不知所措,遠處,仍然是景深和媽媽頭也不回的背影。而他一回頭,看到地鐵站成了一座郵政售賣亭。華良猛然間仿佛明白了,他從聞星地鐵站下車以后,竟然不可思議地到達了二〇〇四年。剛才那個小女孩景深,將會在十六年后被于淺害成植物人。華良又轉過頭去,遠遠看到一個男人接走了景深和她媽媽。他那時候還叫小胡,其實就是二〇二〇年和麥豆離了婚并從古巴回來的大胡。在二〇〇四年,顯然他還不認識一個叫麥豆的女人。
2004,2004,2004……一串2004的數字,排列成一條通往遠方的路。這讓華良有些不知所措,他回頭四顧的時候,發現他從藍石板新村帶走的嫌疑人于淺并不在自己的身邊。街上的行人稀少,他們集體生活在二〇〇四云淡風輕的杭州城里。春天的晚上,溫軟得讓人昏昏欲睡,華良就在這樣的溫軟中叫住了一名匆匆而過的中年人。他很像一名公務員,他有著公務員的笑容和一只屬于公務員的手提包。他說,什么事?
華良說,今天是幾號?
公務員說,三月五號。今天是驚蟄。
公務員話音剛落,天邊就傳來了隱隱的雷聲。華良不知道公務員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只記得自己像一只木雞一樣,久久地站在郵政售賣亭的門口。又一陣雷聲滾了過來,華良的腦子疾速地旋轉著,他猛然之間想起了,二〇〇四年自己是一名入行不久的警察。而驚蟄那一天,杭州城的桑木場,發生過一起命案。華良看了一下手表,夜里九點三十五分,離案發時間還有兩個鐘頭。
華良開始了春天里的一場飛奔。他突然想起地鐵上小女孩景深出的那個謎面,七夕一相逢,是個“死”字。很快,華良覺得春天的風被他撞碎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八
華良阻止了桑木場的那場兇案,他邊奔跑邊揮手攔出租車。他攔下了出租車,又迅速地打通了110。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他就是于淺。他把一個穿著薄毛衣的文藝女青年勒死了,文藝女青年就叫于歡,她熱愛詩歌,并且還剛認識一名多愁善感的雜志社的詩歌編輯。于歡的心頭,洋溢著一千個小歡喜,她認為她和編輯之間將會有一場發生在杭州的愛情。就在就時候,于淺突然用手臂勒住了她的脖子。很快,警車的蜂鳴器響著巨大的聲音,向這邊過來了。沖在最前面的是穿著便衣的華良,他踹開了于歡宿舍的門,對著于淺就是一拳。于淺松開了于歡,他沖向了陽臺。他就站在陽臺上說,你不要過來。
華良并沒有過去,華良說,你下來,你往里跳。你站在陽臺上很危險。
于歡也輕聲喊著,于淺,于淺,于淺你不能傻的。你一向聰明。
于淺說,那你們都走開,讓警車也趕緊走。我要離開這兒,我要去上海,我要去黃浦江邊上走一走,我真是太厭倦杭州這座城市了。于淺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腳底滑了一下,整個人倒栽蔥跌了下去。華良和于歡對視了一眼,然后華良看到于歡閉上眼睛,整個人像面條一樣癱軟地倒在了地上。
于淺死了。華良后來看到第二天的《都市新報》上報道了這個新聞。華良知道,其實自己回到二〇〇四年之前就收集了這一日期的報紙,但是現在他看到的報紙,和他收集的報紙,新聞標題是不一樣的。他收藏的《都市新報》上的標題是,“桑木場一公寓發生命案,兇犯逃之夭夭,警方正全力偵破”。而現在這張《都市新報》上的標題是,“桑木場一公寓發生入室行兇案,歹徒殺人未遂,逃走時不慎失足墜亡”。
于淺死了。那么后面的于淺就沒了,而那個本應死去的姐姐于歡,必須要活下去了。華良突然想,如果這樣回到二〇二〇年,多少人的命運都被自己穿越時光隧道的一次旅行而打亂了。警察在現場維持著秩序,夜光燈猛烈地照射著,此起彼伏的對講機輕微的嘯叫聲不時地傳來。華良離開了現場,離開之前,他回頭望了楚楚動人的于歡一眼,她完全陷于一大片驚惶中,像風中一株剛發芽的嫩草。令華良想不通的是,于淺為什么對姐姐下了手。
并沒有人注意到華良離開現場。就像沒有人會注意這個小說。華良的背影顯得十分悠長,悠長得像是一個被光線拉長的晃動著的影子,瘦削而孤獨。他知道警察會處理這個案件的善后工作,也會帶走于歡進行問詢。他現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盡快回到二〇二〇年,所以他必須找到地鐵的入口。
華良始終進入不了地鐵。他長久地站在郵政售賣亭前,對著售賣亭發呆。他再次看到了景深,景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她孤身一人,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她朝著華良笑了一下,笑得純樸而無邪。她說,我不能讓爸爸認識麥豆。我爸爸是我的。
景深的爸爸就是大胡。而那個叫麥豆的女人,是個畫家,這一天按既定模式,麥豆會燒炭自殺。有一部分女人自殺,是因為失戀。麥豆失戀了。她在畫室里燒炭,被警察救了,送到了醫院。他是被醫生大胡救活的,按既定模式,大胡成了她的主治醫生。大胡比較溫柔,說話隨和。其實有許多女病人,對主治醫生是有好感的。麥豆也是,麥豆把愛轉移到了安靜的大胡身上,麥豆說,大胡你救的不是我的命。
大胡說,救的是什么?
麥豆說,救的是靈魂。
大胡說,有什么兩樣嗎?
麥豆說,靈魂更重要,更高貴。就像藝術比生命重要。
大胡不假思索地說,還是生命重要!
總之是麥豆離不開大胡,而大胡突然被這個年輕的、長相過得去的,氣質也算出眾的女人俘虜了。在他繳槍投降的時候,景深的媽媽一次次把景深送往各個地方,學習寫作、奧數、小提琴。媽媽不修邊幅,打著哈欠,一次次帶著景深四處奔走。她有一個夢想,景深以后必須要有閃閃發光的日子。她對大胡是這樣說的,我不希望她將來像我這樣,輸得一敗涂地。
大胡說,你怎么了?你跟人打仗一敗涂地了?
景深媽媽說,我要有閃閃發光的日子,但是我沒有,所以我得讓景深有。
現在,十四歲的景深對華良說,我要阻止我爸爸認識麥豆。我爸爸是我的。就在剛才,我爸爸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讓他處理一個急診。那個急診病人就是麥豆。我爸爸剛吃完飯,要離開家,我讓他陪我,但是他讓我別胡鬧,他堅持要出門。我用一根搟面棒砸暈了他。他倒在地上,把我媽媽看呆了。但是,他最后沒有去成醫院,也就沒有成為麥豆的主治醫生?,F在我的爸爸還沒有醒過來,現在麥豆還沒有主治醫生……
華良望著臉容平靜的小女孩。他覺得自己進入了“盜夢空間”,一切變得不可思議。這時候他聽到嘈雜的人聲響了起來,一片白光中,那個郵政售賣亭漸漸淡去,變成了地鐵聞星站的D出口。華良望向景深,景深微笑著點了點頭。華良轉身進入了地鐵的入口,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很快華良就踏上了電梯。就在這時候,景深的聲音再一次傳來,華警官,謝謝你在桑木場那場案件中,讓兇手摔死了。
華良的腦袋就嗡了一下。原來景深什么都明白,如果兇手于淺在桑木場案件中摔死了,那么也不會再有鏡湖園公寓樓中于淺對二〇二〇年的景深的行兇案件了。景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力量。她是來改命的。
華良很快進入地鐵。在地鐵晃蕩的車廂里,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生活在一局電子游戲中,不過是扮演了一個刑警的角色而已。
……
(原載本刊2021年第7期“城市”)
海飛:小說家,編劇。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一千余萬字,曾獲“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驚蟄如此美好》,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等多部。曾任《諜戰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等多部影視作品編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