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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祁建青:青稞肖像畫(選讀)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 | 祁建青  2021年07月21日07:40

    冰奇葩

    你說這里有個小秘密,一般都不太知道。你壓低的語氣里透著清冷,猶如來自腳下雪野初春的地層。你說:“我們的青稞種在冰上?!?/p>

    這哪是什么小秘密???分明就是當代農業耕作的一則奇聞。統統在冰層上播種,然后,無須匪夷所思,在冰層上出芽生須。像上演一出冰上大型芭蕾,在冰上扭動腰肢伸展造型。與冰嫁接結緣,冰山一角,玄妙莫測而生機無限。知情的人,回頭你我還是得守口如瓶。

    節氣雖過了春分接近清明,也不見一絲春天的影子。一組冰巴巴的數據顯示:三月二十五日、三十日,兩天中,凍土層厚度的上下限,分別是零至七十五、零至七十二厘米。內行一眼能看出,這就是“冰凍二尺”還綽綽有余。而且融凍緩慢,五天僅三厘米。非一日之寒上凍,更非一日之勞可以解凍。青稞籽種就是在這些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粒不剩全部播進。

    青稞與冰,冤家路窄。一個大麥家族的傳奇生涯就此開始。一反常規種在冰層之上,而非回暖通融的土壤懷抱里,主人此刻心里是酸是甜還是苦?我一時無法知道。

    首先,主人一家是完全知情,但也為此捏一把汗。莊戶人從開種至收獲,都捏一把汗。但主人會告訴你,“怕沒有”(方言:不要緊),他們無所不知。其次是主人完全確定,因此,接著“怕沒有”,還有一句并沒有多少力量的口語:“你甭害怕”(甭,方言發音báo)。隆冬般的早春夜,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凍;屋里爐火彤紅,暖暖融融,一家子慢條斯理喧著話兒,瞌睡襲來打著盹兒。地里稞芽咋樣了,有什么動靜?這就是第三,完全不用管,你該睡睡、該吃吃。

    當然,氣溫總體在回暖中??赡鞘俏伵J降?,爬行徘徊僅有幾度,晚間凌晨,又要驟降。清明那幾日,猛跌至零下七攝氏度。零度與冰點,各類綠植的生路被活活阻斷了,就連強勁生猛的野草,也蜷縮著不得動彈。沉睡與死寂,唯青稞孤軍一支,下面臥著冰,上面頂著霜雪,深深陷入重圍。

    晚些播種可以嗎?當然不行。若待土壤基本解凍,播種就生生延誤了時機。分三步走的下種、出苗、分蘗,直至吐穗,鎖定七月初,必須吐穗。播種晚步步晚,還能再遲嗎?高低使不得。

    “你甭害怕”,是因為害怕就在那里。用甭害怕提醒一下害怕,誠實的正話反說,因為再怎么害怕,也沒有用。

    難道說這都是真的?我和大伙兒將信將疑,手持鐵鍬,嗨一聲挖去,果然哪,淺表層下,土壤冰凍硬實如鐵!這等硬實與堅厚,即使大馬力機械帶動犁鏵作業,亦隨意奈何不得。霎時間我徹底明白了,再沒有比這更擔心害怕的了。把一件十分擔心害怕的事情壓給了幼弱籽種,不啻是一場破釜沉舟、豁將出去的豪賭。不是人們太膽大冒險,而是青稞太膽大冒險。

    種在冰上,是青海北部青稞的一大怪。怪就怪在,地處高原高緯寒帶,冷凍程度自南向北遞增,而春暖亦照此遲歸遞減,本就是不待見莊稼的所在。

    然而有一條,說啥也難以割舍,那就是被喚作“黑土”、“黑油土”的肥得流油的土壤土質。人們如獲至寶,一組激動人心的算式目測即得:平展加上開闊,然后,因地制宜加上因時制宜,大豐收幾乎唾手可得。如此埋頭專注,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轉眼間,成就了堪稱杰作的高原凍土農業,也許還是世界之最。

    是向冰說了不,還是義無反顧擁抱了冰?青稞的破冰之旅,一個充滿生命哲學與美學光環的誘人課題,直接挑戰情商智商。農業學者和文人們一樣興致濃厚,角度有所不同,心思目標相像,此處應有一篇文筆暖人的精彩專業論文。莫道英雄不問出處,小秘密包含著一個大秘密,業界和世人高看一眼的祁連山青稞,展示了卓爾不群的氣質。

    鬼使神差,說話間,不知何時我已經跪在地里了。手捏一把田土,鏟刨來的和著冰碴的田土,再握會兒它就會變軟,濕漉漉地顯露出土壤的質性。

    有些受不了這種直滲手心的凍感,只有曾被凍哭過的人才能體會到。想那冰寒至深處,此時凍傷的籽種會不會比比皆是,疼痛是不是連日滲透了大地?各位眼見為實,土壤和籽種,抗著寒,經著凍,牙關緊咬一起挺住。剛才,我撥扒開土層,想能窺探得一點點芽期的模樣。俯身側耳,屏住呼吸,什么也沒看見聽見。據說,籽種一入土,立刻就遁形。播入的籽種何止千千萬,隨之一粒都不見。

    但我已觸摸到了凍層。毫無疑問,蟄伏的稞種就快出頭。土地,整體如布下讖語。種子蘇醒,或淺睡,根芽窸窸窣窣伸入探出,都是秘而不宣的造化運作了。那里面,有一片片低低的光亮,在冰體上蠕動游移或沉浸;還有一陣陣弱弱的炸裂爆響,精微連續、波次震蕩而驚心動魄?;腥羲瘔衾?,新生降臨,渾然不知——稞麥出苗,撕扯于土地加冰層,正吃勁角力于絕地并掙脫。一如娘生娃兒,娘痛苦萬狀、聲嘶力竭,爹捶胸頓足干著急,一線生機指望都懸于母子身上。實話呀,這一陣子,人心人力已經夠不上、管不著了,統統交給種子也交給土地了。

    我由蹲跪轉而匍匐下趴的身體,已五體投地。五體投地,我很愿意。天地垂愛,攬我入懷。和青稞一起土生土長,我是謙恭的青稞種植者后裔,我不跪拜誰跪拜。愿與青稞三生三世交情不斷,今生之約意味著來生還要做兄弟至親,來生必不能錯失。

    播種后的原野,物象純凈,能見度通透。雪白的云團繾綣在空中,天空是柔情蜜意的藍。冬去了,春來了,寒冷、痛楚逐漸消弭四散,溫暖、舒服悄悄萌生滋長。這一跪,正是時候。親切的達坂山,親切的冷龍嶺,我的雙臂能夠一攬入懷。這一跪討巧又討喜,跪了地,跪了天,跪了祖先,心意滿滿盡至膝下。是的,有很久沒這樣跪了。這捧心捧肺的禮儀輕易哪兒有?僅為慈悲的大地之母、青春永駐的土地、孕育復蘇的祥瑞時節,我神清氣爽,跪姿莊重。請不要管我,我就想這樣多跪一會兒。這一跪,跪了小小稞苗,跪了親親的種青稞的人。這一跪拜,勝過所有感謝、感激、感恩的語言。

    種在冰上便是開春免去深耕翻地,意即不必大張旗鼓破冰。讓冰層繼續安睡,還是打破原有的寧靜?既要三思量力而行,又要考慮土地的感受。堅厚凍層一時啃不動,就叫青稞慢慢去啃吧。最了解土地且有把握的還數自家青稞。拿冰一點兒辦法沒有的時候,轉身培育青稞,也是有意無意讓土地再睡會兒,多睡會兒,何樂而不為。

    智慧與情感一旦加入,對農田勞作便會聚精會神甚至流連忘返。懷揣一團火,寒冷得以整合折疊,寒冰和青稞結盟,是優勝資源的強強聯合。無異于手捧聚寶盆,拿到金鑰匙。莊戶人腦子活絡氣力多多,不用排除法或反向思維法,而是用提前法:今年緊隨秋收,盡快實施機耕作業。這個秋翻,也是替代來年一場的春耕。要快點兒抓緊呀,因為秋凍亦即冬天很快會到來。說來道去,青稞耕種面臨的是一個左右前后雙兩難。

    強調一下,這就預留了數寸有余的疏松表層。田野觀察一目了然:農田里的溝溝坎坎狀地表,一個冬天光熱吸收可達最大值,極有利于在開春保持松軟。屆時,只需耙平整理,將稞種播入即好。

    勞動者秘籍在手,青稞化險為夷。雖然頗費周章,卻也輕松。老老實實的笨辦法,不露聲色的大智慧,典型的空間換時間,就那么七八日、十來天,青稞的奪命時速,足矣足矣。

    結果就是這樣,巨型冰床冰體之上,稞種們裹蓋著薄厚合適、冷暖相宜的棉被子。雖說,要命的依然在下面,然而,緊挨冰層,奇跡還是會千呼萬喚始出來!天地有著響亮的掌聲喝彩,一粒都沒有凍著嗎?沒有。也沒丁點兒凍傷,抑或有,都一一扛過去了。幼芽銀光閃閃,亟待單葉破土,個個楚楚動人,滿眼的驚艷。一時安撫心疼唏噓不已,嘖嘖稱奇。

    凍土就是凍土,常達零下十幾、二十幾度。再看幼芽嫩苗,愈發好得不能再好。必是那幽幽寒氣之功,要么就是種子自帶熱度,或者是種子比冰還硬、比冰更冷,就這樣切實扎入。自小本事就比天大,所以一生備受喜愛。

    “種在冰上”這事兒,確是大地作業一篇,雪州神話孤本。

    除了季節性凍結,地層內部還有個永凍層,乃是多少萬年的極寒化成。而眾多冰蓋冰川,才是一方地理氣象的主宰。深遠的毗鄰覆蓋,密切的水乳交融,遺傳基因里有無一個稀貴的“冰雪基因”廣布?我有些說對了,無論植物、動物還是人類,身體靈魂里都有一副喜冰愛雪的“冰雪內核”,既干干凈凈、透透亮亮,又舒舒服服、美美滋滋。

    喜冰愛雪,高天極域,飛翔奔跑,生命無不喜樂歡情。耐寒宜涼,冰雪神殿,舞蹈歌唱,凡萬物莫不為神祇而有靈,是故,凡不接近、無神性的生靈,無法降生生長,不能開花結果。

    疑懼炎熱,溫暖耐受性敏銳,肌理訴求與對當下全球變暖之怵惕,迫切深刻不謀而合。

    作家羅曼·羅蘭曾感言:“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辈诲e,唯有占比極其微小的這群人,能將神話打破。與高原群山眾水并肩存活,靈性骨性當如何孕育培養?認識需要加深,原理需要吃準??纯匆吧参?,在冰碴里熟透。在冰碴里采收的蕨麻果,顆顆香甜,名副其實乃“人參果”。拜大自然所賜,冬蟲夏草根植冬天,離開冬天是何物?還是個蟲。雪蓮花,認定了一個雪。前者熟好冰里,后者吐芳雪中,在雪中的歷練和在冰中的修為,越近乎極端環境地界,越有驚世駭俗的終成正果。

    孕育青稞的土壤子宮,至為潔白晶瑩的冰雪產床——有道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借用一下:“青稞是冰雪做的骨肉”。這就十分厲害了。曹雪芹先生若有知,定然甚為欣喜。為青稞大發詩意,先賢才子少不了,可惜文本卷帙流傳甚少。那就讓我們一起來多為青稞說點兒話吧,念叨念叨青稞的功德,感知感知種植者那一份情懷。請不要老說青稞是出身貧寒的孩子,是讓人倍感交集、鬧心又放心的孩子,是頑劣皮實冷熱不知的孩子。不要再說這個:青稞還未出世,就贏在了起跑線。

    天空又有雪花飄落。高原上的雪總比雨多。日照翻倍總是熾烈。自是循環流暢的雨水,冰鎮凈化的潔水,體恤敬惜的圣水。極端值下,寒冷亦是一種溫度。青稞的出生問世,如一場冰雪童話劇。它們有沒有啼哭?大概全都是笑著來到這世界的。笑代替哭,終歸也是一個意思。這一片,那一片,時間有先后,情形一個樣,孩子們陸續在冰上出生入世了。怎么搞的,一念及青稞種在冰上,我便不由自主淚涌而出?放心吧,都好好的。只是,淚水很充盈,情愿為青稞流。

    “奇葩”本作美好褒義,不知何時何人因何審美作審丑,貶損化“被奇葩”。須知,奇葩一語所含之唯美,并不僅為不同尋常、非常出眾,更是指人間罕有、獨一無二。

    奇葩奇葩,花上之花。它們這樣親密抱團取暖,一面抗凍免疫,一面蓄溫加熱。青稞首要的糧食特性,正是其遙遙領先的熱能量值。這首先是籽種,像火苗,每一粒籽種勝似火種。在長成真正的青稞之前,淬一次火,經歷了冰火兩重天?;蛟旎m說強大,一切歸零從頭開始。決定一生的第一堂功課,交給了好學生。這朵奇葩,愈凍愈冷愈歡,愈歡愈神愈美。冰里投胎發育,冰上完成幼年,一個命“苦”又命“硬”的勵志故事,以前少有人問津,以前總是司空見慣沒當回事兒。對不起青稞,人不是什么時候都那么知情。

    剛才誰說的?冰體如此堅硬,又如此滑溜,一株株稞苗,會不留神滑倒。

    完全意料中,會滑倒很多次。幼小的苗芽兒們,此刻有沒有凍得齜牙咧嘴?或恰恰相反,有沒有自得其樂、樂不可支?誰能知道啊——倘若,寒冷跌破極限,或陰天過久,日照不足,凍層硬結出現逆轉,怎么辦?好了,再不啰嗦了,痛楚與歡欣,喚醒與復活,它們只需要安靜,再安靜。田野四下靜謐如斯,我們的聲音太大。

    青稞軍團之劍葉旗葉

    青稞作物“劍葉”、“旗葉”的字面含義,使得習以為常的莊稼與農事活動,平添幾分軍事意味。滿目的“劍”與“旗”,茂盛靜謐的廣闊田野,仿佛立時兵馬涌動殺聲四起。

    尤以“劍”字表征是鋒利,寒光爍目,“殺傷力”無比。依字典,唯一釋義鎖定“古代兵器”,直指青銅或鐵;“旗”字更一展快意張揚,凝聚眾團隊意愿的圖騰標志,一呼百應。此二字與“葉”組合,口念目讀,毫不牽強突兀,反覺精當,朗朗上口,天衣無縫。不免心生佩服,將兵家術語安頓到普普通通的莊稼頭上,這業內高人,是一位標準軍迷,或老行伍出身?均有點兒像。

    如此,農田里的枝枝葉葉搖身變換,既犀利鋒銳,又飄揚飄逸,古今成敗的勞動付出和軍旅征戰意義疊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旗,以及劍,缺一不可。

    關乎盛衰存亡,綠綠的薄薄的葉兒,柔中有剛、身手利落,亮出兵刃家伙,豎起領軍之旗。一片莊稼,有刀有旗,奮力拼殺,高舉前沖。一片、一大片莊稼,兵將陣仗,氣勢蔚為壯觀??芍郧?,我們都小瞧小看它們了,全然不知曉,作物們在干什么、怎么干的。只曉得它們始終在原地站著,從成活到成長,在等人伺候,靠天吃飯。真是“靠天吃飯”嗎?作物們情何以堪。原來,事實全然不是這個樣子。事物作用往往已充分發揮,且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面。是誰在第一線保衛我們的糧食?誰在第一時間里和最要緊處,替我們扛著頂著?一目了然,每一株稻麥都是勇士,整體上才會有這樣驚人地一致,從成長到成熟,執劍者是它們,扛旗手是它們。它們的陣容氣派,已然超過各種有限的想象力,儀仗嚴整、步伐堅勁、歌聲嘹亮。

    無疑,青稞險象叢生的境遇,須以渾身解數奮擊一搏。向上,向下,向左右前后,躲閃,招架,作物們以靜制動,從未靜止不動。廝殺拼搶是常態,危機險情伴隨左右。晝夜奮戰,人類肉眼不見者,當有十之八九。防衛與還擊,最好最有效的,就是擁有一把劍。莊稼有這把劍,隨時亮出來,給自己一個交代,給身邊伙伴一個交代,多么踏實,多么自在。

    我心目中的糧食崇拜金字塔——吃飽果腹,活命養命的物質生存依賴,為基本層級;愛糧惜糧保糧護糧的情感層面,構筑塔腰;積攢深刻的民族家國和歷史人文精神價值認同,凝聚塔尖。塔尖閃耀奪目,折射出被稱為藝術抽象的豐富神態與個性審美。

    “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著百兵”。謎面子掩飾閃爍,另一版本的老謎底兒,田郭城池,青禾葳蕤。方才是,劍葉叢叢,旗葉叢叢,情愫妙哉,聲勢壯哉。一隊隊人馬,會師抵達,安營扎寨,鼓角相聞。放眼望去,步卒步卒、車兵車兵,都是披甲武士;刀斧手、盾牌手、弓弩手,都是俠義勇士;掌旗官、擊鼓軍士、執戟郎,都是敢死猛士……軍旅情結的片段移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皆是戰將記憶,腦海夢幻,戰至正酣。戰將戰將,胸有精兵百萬,已得韓信要領,不讓高祖劉邦。足見,生產活計里的平凡瑣碎,微微然兵法韜謀以至興亡之道大焉。一歲莊稼里有一支軍隊、一場戰爭和一個國家,劍葉旗葉,何止四兩撥千斤。

    也挺納悶,這兩個熠熠生輝的名詞,《漢語字典》《現代漢語詞典》均無收錄?!捌烊~”沒有,“劍葉”也沒有。幸而翻找《辭?!酚??!皠Α弊衷~目有“劍葉:亦稱旗葉、止葉”。所以又遺憾,《辭?!贰捌臁弊衷~目里,“旗葉”一詞亦無。不該有的忽略,今后修訂中可否考慮補上?

    劍葉,小麥、大麥分蘗到最后那片葉子,長于頂端如立劍一般,故謂之。不過,這只是表象表意。實質是,劍葉包裹涵養著母穗穗朵,像胞衣胎盤護衛推舉胎兒,這片葉子功能責任實在大了去了。致命環節處,倍加提防、呵護為上。它應當像劍,而且就是劍,一把鋒利、意念頑強、颼颼作響、指向精確的劍。

    劍起劍落,過命的交情,不容怠慢,而必將被正式命名歸入人類文化寶典。文字自有奇效,只有文字能幫我們形成表達,一錘定音。當吐穗完成,劍葉使命結束,想一想,還能一成不變喚它作劍葉嗎?依然必須借助字詞,這幾乎是字海里撈針,又像是信手拈來——

    以“旗”接“劍”,意義形態轉折,實非“旗”一字莫屬。吐穗,如嬰兒臨盆,全體作物都生養啦!葉子們華麗轉身,集結號又吹響。旗,不能不領異標新、嘩嘩招展。需要一起來仰望與祭拜,需要更加緊密地跟隨和領引。植物界不存在不值得敬畏的生命,一草一木皆為先鋒。莊稼也開一種花,“穗狀花序”其貌不揚,已褪去那種花團錦簇。莊稼一生,原先也可以花團錦簇?嗯,它們是告別鮮花,由劍葉變旗葉的莊稼,它們只需要旗幟,只需要從勝利走向勝利。

    “劍葉”、“旗葉”,值得拿來炫耀。有名分的莊稼,仍需響亮的標榜。這屬于人類的德行還報?!懊褚允碁樘臁?,“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命脈”,古今主張,堅定不移。相比,“飯食既是營養又是良藥”,經驗厘清,左右服人;一句“食不言寢不語”關切日常,偏重儀表、吃相與教養養成,實則體現了對于飯食的尊重和激賞。

    今天的語式漸進,已由“要好好吃飯”轉換作“要吃好飯”。表明,挑剔與選擇到了又一層級,靶向再度校準,絲毫沒有偏移。其背后靠山,無外是農業產能的承諾與擔當。說句公道話,有關食物品種及份額的配比,實際早已精確至每一張嘴。一如空氣、陽光、水分之生命必需,莊稼、糧食、食物三位一體,須得充沛裕如、源源不斷。方才是,一日三餐而不是一日一餐、三日一餐,須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今中國,衣食無憂的日子,食文化一路盛行,你想吃什么?回答是“隨便”。脫口二字,承載問答新義。與碗中的貨食同構,挑剔又變作了無,好似“不擇食”美德成習?!熬拖裉焯煸谶^年”,餐桌上的流行語,若干年后,可能就是這個時代的光榮標簽。

    萬事妥帖有靠,盡可放手索取?!笆巢粎捑?、膾不厭細”地百般占有享受算個甚?再而三的任性才是真。滿大街放開吃,各時節爭搶彩頭吃,跨距離追蹤尋覓吃,吃的是環境,吃的是氛圍,吃的是情調,好像也不過爾爾,什么都沒發生。

    弱弱問一句:“你會惦記老家地里的莊稼嗎?”咱們的莊稼,敵與友歷來不少,一樣多。敵人不可低估,不能動不動忘乎所以。有時,莊稼分明正面臨一場完敗。一些年份里往往是慘勝險勝,也就很不錯了。素日里的劍拔弩張,陽光下的刀光劍影,夏天的主題主場,各地莊稼大軍排山倒海所向披靡,沒有功虧一簣,沒有全軍覆沒。一片葉子帶來的學問,不乏得失盤點和情感總結:為生存大計,一道門檻設置,“劍葉”、“旗葉”,立意醒目躍然紙上。

    同一片葉子的兩張金名片,遞過來古今糧食的安全理念,依然忐忑再三。先知先覺的先天之名,作物們模范帶頭、以身作則,天天掛在身上,處處落實行動。一件憂心忡忡,似乎本不屬于莊稼的事。它們付諸行動,無論人有沒有、在不在。人要是忘了就忘了,不過,有一部分人打死不敢忘。也并不打緊,歸根到底,唯莊稼行,一切才算行。

    時序階段,性狀更迭,見微知著良知一貫。旗葉,哪怕有些殘破,它也是一面旗,真正的旗。一語中的,你看青稞的旗葉,到最后臨了,大多已顯殘破。

    青稞彎翹的劍葉,更如彎刀。高原大氣象,雪線風透骨,烈日濺火星,青稞豪橫拔劍出刀。寶刀刀刃,寶劍劍鋒,時常磨礪且擦拭一新。唯見青稞,比小麥寬的葉子,比水稻墨綠的葉子,一天到晚明光锃亮,百日千里,纖塵灰土,不落不染。

    高原草原,青稞軍團,勁旅一支,兵貴神速。山地行軍路上,馬兒蕭蕭、旗兒飄飄。它們在冬春之季擂鼓布陣。用整個夏天展開攻防和沖鋒。發起沖刺在秋天。很早就有人精準定位,這是一場戰爭。災荒、劫掠、瘟疫,不見硝煙的戰爭;病痛、創傷、死亡,流血不止的戰爭。這場戰爭打了很久很久。戰術招式,保持古典,以及古典才有的不敗經典。那是一種古金屬冶煉工藝鍛造、錘煉的兵器與武藝,符合現代人審美,一向魂牽夢繞,屢屢切中下懷——好一個今非昔比的陸戰野戰,年年必有一戰。好一個“只有軍令狀,沒有免戰牌”。好一個“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偃旗息鼓,是入冬以后的事兒?,F在,理論上說,一株株青稞最后傷痕累累,是一個個倒下又爬起的兵;實際看來,所謂曠日持久的戰役戰斗,常態之下,卻是一片風和日麗。每次硝煙散盡,謙謙君子兮歸來,化干戈為玉帛,還是那一身老軍裝,一身褪綠洗白泛黃的老軍裝。收獲完成時,忽而反應過來:面前的它們,個個已是身經百戰,且分不清誰是士兵、誰是將軍。

    生命生殖,一向精準,遍布季節的繁育緊鑼密鼓,稞麥個個好樣的。結穗的籽實,持續的滋養注入,粒粒飽滿。籽實,活性的胚胎,非一般糧食,物質精血之交互結晶,是受精卵。一枚枚受精卵,是它們唯一的賜贈,是它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奉還,作物無隱私可言。瞅瞅,受精卵,個頭足夠大、足夠養精蓄銳、足夠迷人炫耀了。勞作者的含辛茹苦巨大付出,似乎到此就可以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了。

    一個本該守住的秘密可以說破:青稞為家傳自留種。耕種管理全程既為產糧消費,也為育種繁殖。收獲新糧,好中見優,選種留種頭等大事。全部稞麥都是鄉親們的最愛,都可以成為種子。但是不,那長成出落上佳的,才是心頭之肉,才有幸被留作種子。高原上的孤本,百病不侵刀槍不入,越活越蓬勃,越生越標致、出眾,皆因始終有一個自己的劍葉,有一個自己的旗葉。

    由根須到枝節到頂端,那才是美妙的巔峰落腳開花處。早先的智慧思維對于事物的涉獵覆蓋,幾乎沒有盲點,遙遙領先。已有的認知還要不斷深入闡釋。要潛心復讀復習,知識是常新的,“你可以躺在知識上睡大覺”。知識的恩賜只給予渴求的靈魂,你可以篤定一心,不停重復這一項勞作??傊?,已有知識足夠用,你可能會畢其一生撲在青稞一件事上,這就很夠意思,這就會很有很有意思。

    麥田里勞動生產的詩意范例,拔劍披荊斬棘,舉旗高歌猛進。成長和成熟的過程與意義,約略也是劍為始而旗為終。沒有劍、沒有旗的生命生存,不可思議,無足掛齒。

    …… ……

    (本文為節選,完整內容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7期) 

    祁建青:土族,當代軍旅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副主席、青海省散文報告文學學會會長、省作家協會顧問。出版有散文隨筆集《玉樹臨風》《瓦藍青稞》,主編《青海美文選》《青海美文雙年選》。作品榮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駿馬獎、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中國散文學會突出貢獻獎,兩次獲得蘭州軍區昆侖文藝一等獎、青海省政府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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