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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海飛:蘇州河(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 | 海 飛  2021年07月20日07:17

    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發表小說一千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集轉載、選用。曾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菊花刀》《私奔》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驚蟄如此美好》等,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贰缎褋怼贰讹L塵里》《戰春秋》等,影視作品《諜戰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等多部。

    蘇州河(節選)

    海 飛

    寶山在蘇州河邊他家的屋頂平臺上專心地喂鴿子時,赫德路五十五弄的一間出租房里,有個女人被割開喉嚨倒在了血泊中。那天下午兩點四十分光景,接警的徒弟炳坤開車來接他,順便在路上給他捎了一只他喜歡吃的蔥油餅。炳坤把車停在寶山家門口的烏鎮路上,沒有熄火,他站在隨著發動機的運動而不停發抖的車門邊,舉著一柄黃色雨傘,對平臺上的寶山聲音嘶啞地喊,處長問你,能不能過去一趟?

    雨就是在這時候降臨的,寶山的目光從鴿子身上收回,轉頭就看見整條蘇州河都被秋雨淋濕了。他發了一會兒呆,想著這秋雨怎么落成了黃梅雨的模樣。后來他一步步地走下樓,從家門口一躍一躍地躥出,一步跨進炳坤撐起的傘底。當他鉆進電線桿下的黑色福特轎車時,心里罵了一句,冊那,殺人還挑落雨天。

    案發現場拉起警戒線,嘰嘰喳喳圍了好多人。他們就像一群新鮮的蘑菇一樣頑固地站在雨中,許多潮濕的目光都看到北邊的安南路交叉口,下車的寶山穿一件寬大的黑色風衣,手捧一只似乎沒有了熱氣的蔥油餅向這邊走來。他走得從容而縹緲,像一幅被風刮起的油畫一樣。炳坤依舊撐著那把傘,讓它盡量蓋到寶山的頭上。在到達壽器店門口時炳坤跳過地上的一團污水,換了一只手打傘,然后甩開手臂盛氣凌人地喊,讓開!

    人群即刻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寶山走進塞滿呼吸聲的人墻,看見腳下留給他的街面漸漸變得寬廣。他低頭專注地吃著蔥油餅,吃得熱烈而且仔細,最后一腳邁進牙科診所的客堂間,又踩上那截吱呀作響的木板樓梯時,蔥油餅才在他嘴底慢慢消失。

    吃完了蔥油餅,寶山來到二樓臥室門口。他跨過兩片手掌那么寬的血流,腳上那雙濕溻溻的牛皮鞋,正好囂張地踩到了尸體面前。寶山把沾了油的手在炳坤遞來的一張報紙上胡亂地擦了擦,同時盯著尸體抽了抽鼻子。

    周正龍記得,那天的雨下得很細密,像眼下很多上海人纏來繞去的心思。他后來把窗子稍微打開,在窗玻璃有點兒傾斜的反光里,看見闖進來的寶山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好像把他當成了一團潮濕的空氣。周正龍覺得心里多少有點兒憋屈,作為上海警察局的刑偵處處長,此刻他在寶山眼里似乎還不如一具受害人的尸體。但他還是努力地擠出笑容,摘下被雨霧沾濕的眼鏡,瞇著一雙眼說,你終于來了。

    寶山并不吭聲,只是蹲下身子盯著女尸看了一陣,說,死了兩個鐘頭了,兇手殺人后抽了一根煙。然后又想了想,說,窗是誰打開的?過去給我關了!

    炳坤一直在記錄,寫到“窗是誰”的時候才在驚醒中停下。他把那三個字認真地劃掉,走去關窗的時候,發現周正龍看著他狡猾地笑了。周正龍擦好鏡片,重新把眼鏡戴到鼻梁上,說,血漿上那團煙灰,怎么就肯定是兇手留下的?

    此時寶山收緊風衣下擺,讓它不至于拖到地上。然后他繞著尸體移動了兩步,說,死者不抽煙,房間里沒有煙缸。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五日下午三點十五分,到達案發現場的寶山正式接手了靜安分局轄區的一起人命案。許多年后,就職于上海市公安局的炳坤經常會回想起赫德路上寶山辦案的這一幕。炳坤有一種錯覺,覺得那時候的上海一年到頭都飄飛著纏綿的雨。而他師父寶山,則行走在這一片風聲鶴唳的雨里,背影永遠是一件黑色的風衣。

    那天赫德路黑壓壓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個四十三弄過來的劉裁縫。劉裁縫六十多歲,頭發花白,他那碗底一樣圓的老花鏡拴了一圈很長的橡皮筋,耷拉在脖子后面。

    劉裁縫記得這天中午差不多十二點光景,自己過來給租住在五十五弄二號門二樓的張小姐送新做的月牙領子旗袍。路上他停下來跟一個熟人談了幾句天,這期間曾經遠遠地看見,在二號門客堂間開牙科診所的丁醫生從樓上的住處下來。等丁醫生走到跟前,迎面的劉裁縫跟他打了個招呼說,丁大夫儂去啥地方?丁醫生說我去菜場買點兒小菜。劉裁縫也就是在這時候發現,丁醫生卷起袖口并且隨意敞開的白大褂下面,皮鞋鞋尖上有一團很醒目的紅色。他于是說,丁大夫在屋里廂刷油漆???只是租來的房子,你還這么舍得花鈔票?

    丁醫生就很茫然地停下,把那只被劉裁縫盯著的腳提起。他看了一眼鞋尖,可能心想這根本不是油漆,而是血。接著丁醫生又慌兮兮地回頭看了一下來時的路,整個人似乎很惶恐,并且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真是要死了。

    死者名叫張靜秋,躺在地板上十分安詳。她穿了件石榴色的旗袍,優雅的身子躺成類似于側臥的嬰兒的形狀。有那么一刻,寶山恍惚覺得,張靜秋只是停留在一段綿長的午睡中,她看上去就是一場靜美的秋天??上儆谒那锾飕F在戛然而止了。

    房間里有一幅油畫,畫的好像就是張靜秋幾年前的自己。油畫下一臺鋼琴,旁邊擺了一只皮箱,擦得很干凈,仿佛主人要出遠門的意思。寶山想,如果可以忽略地板上的血,眼前的房間算得上非常整潔。他之前出過很多兇殺案的現場,可是像這樣的場景,的確還是頭一回。

    張靜秋的嘴唇涂了一層口紅,不是嬌艷的那種,而是有一些濕潤的光澤。她的眉毛也是畫過的,讓人想起《良友畫報》封面上的明星。

    炳坤給尸體翻身,于是能夠更加清晰地看見,刀口就在張靜秋的脖子上,一直深入到喉管。切口從右下角往左上角拉開,像打開一條手指那么長的拉鏈。寶山望著傷口,仿佛望見一扇虛掩的門,里頭藏了無盡的秘密。

    風把炳坤掩上的窗再次吹開,于是張靜秋打開的衣櫥里,一排高低不等的旗袍蕭瑟著飄了飄,紛紛靠得更緊。它們似乎和躺在地上的主人一起,忽然感受到了無盡的涼意。

    寶山后來坐到沙發上,他的身子深深地陷了進去,仿佛陷進的是一種無聲的悲涼。在很長的時間里,他一直望向窗外遙遠的雨陣。他想象著被兇手一把割開喉管時,張靜秋的脖子一定痛得發熱。而她在臨死之前,因為流光了所有的血,肯定也感覺特別冷。張靜秋空洞的目光,曲折地望向房間里一個高腳的炭爐,里頭的爐火剛剛熄滅。這樣的熄滅,讓張靜秋的心中一定充滿了悲涼。

    慌慌張張的劉裁縫被帶了進來,他是第一個發現兇案現場的。幾個鐘頭前,劉裁縫登上二樓要給張靜秋送旗袍時,卻突然看見了門口的一團血,而且透過窗簾縫隙,見到了躺在血泊里的張靜秋。劉裁縫一把扔出紙包的旗袍,像是驚惶地丟出掉進懷里的一條蛇。他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腳底板下升起,很長時間無法聚攏到一塊兒,最后才傳出讓人心驚肉跳的聲音,殺人了!

    寶山對炳坤說,去把丁醫生給我找來。

    但是丁醫生消失了,誰也沒有尋到他。

    那天離開現場,寶山豎起風衣領子直接鉆進了雨里。周正龍跟上去殷勤地說,去啥地方?

    寶山說,老地方喝茶。

    周正龍就笑了一下,他知道寶山喜歡去他辦公室喝茶。寶山認為上海人必須多喝茶,茶湯可以洗腦,洗去那些烏七八糟的念頭。

    人群再次讓出一條通道,寶山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走著,他一眼都沒有望向圍觀的人群,表情麻木。但他心中卻這樣想,老天爺真是不講道理,這些沒心沒肺看熱鬧的人,反而活得更長。后來寶山抬起了頭,好像是對著天空自言自語說,天曉得,我這三十六年是怎么過來的。

    周正龍安慰他說,好嘞,你也不要嘆氣,三十六歲又不老的。

    寶山就認真地說,處長我同你講,我從來沒覺得我自己老。我只是覺得世道變得越來越年邁,好人全都不留種。

    那天炳坤提著張靜秋的那只箱子把車門打開。離開赫德路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車窗外暮色深重的天空,覺得秋天就是在這時候起變得越來越蕭瑟了。

    上海市警察局位于福州路上的一百八十五號,寶山記得它建成時,還是租界工部局的中央巡捕房。那時寶山是巡捕房的華警,在南京路、九江路以及漢口路上,黃浦江吹來的風一年四季貫穿在他的頭頂。寶山每天執勤巡邏時,提著根橡皮警棍,胸前掛一個英格蘭出產的銀色警哨,也就是上海人說的“叫子”。他就這樣游蕩了幾年,后來日本人耀武揚威地來了,租界警務處改成他們的警察部,警視總監是一個名叫渡正監的男子。

    寶山對這些基本不管。他只是扔掉那只“叫子”調到刑偵處開始破案子了,大大小小的案子破了一大堆,卷宗擺在一起有煙囪那么高,其中也有不少人命案。一轉眼到了一九四三年的七月,日本政府處心積慮演了一場戲,把租界“自動交還”給汪精衛。渡正監于是拍拍屁股走人,過來接替他當警察局局長的是兼任了上海特別市市長的陳公博。

    寶山在車里想著這些時,炳坤已經將車子開進了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的大院。雨絲依舊細細地飄著,寶山望著樓頂辦公室幾扇開了燈的窗戶,又想起三年前日本人投降時,就是周正龍推開眼前被雨淋濕的鐵門,迎來了接收上海市警察局的宣鐵吾。那次周正龍對寶山笑笑,笑得很甜,說新來的局長是我老鄉,他姓宣,宣布的宣。寶山就從頭到腳看了一回周正龍,感覺陽光灑在身上有點兒癢,他隨即笑瞇瞇地說,你這皮鞋和襯衫是不是剛買的?新來的是局長,又不是你們家的新娘。

    周正龍這天在辦公室里給寶山泡的是鐵觀音,寶山喜歡在他這里喝茶。

    炳坤用粉筆在黑板上大致畫了一張現場模擬圖,門口特別標出了踩在血跡上的一只腳印。他說根據已經從丁醫生房里拿到的鞋子比對,腳印和鞋子的尺碼是吻合的。丁醫生在一樓開診所,平常住的房間卻是在二樓張靜秋的隔壁,他住在里面一間。

    寶山靜靜地聽著,一邊喝茶,一邊專心吃著周正龍的老家特產,裝在紙袋里的諸暨炒香榧。他認為香榧的香和蔥油餅的香是截然不同的香,香榧剝開后,有一種陽光下樹林和山野的味道。不過他對周正龍說,脆是真脆,只是今天這香榧有點兒咸,鹽放多了。

    周正龍把香榧袋子提回去說,可以講案子了,你都快吃掉我一斤香榧了。

    寶山有點兒遺憾,站到黑板前指著那張圖說,我認為兇手是爬窗進來的,殺人后也是從窗口離開。

    你覺得不是丁醫生殺的人?周正龍說。

    寶山沒有回答,想了一陣說,先找到姓丁的,明天痕跡科出來的檢驗結果很重要。

    不過寶山沒有想到,痕跡科后來從現場沒有提取到任何有價值的指紋和腳印。兇手像是飛進來的一只蝙蝠,連一?;覊m都沒有留下。

    第二天一早,炳坤在辦公室等寶山。他給寶山擦完了桌子,拎來一壺開水,還把當天的報紙擺在他桌上。這時候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寶山的妻子來喜。來喜看一眼炳坤,猶疑了一下說,你們昨天是不是加班?寶山怎么一個晚上都沒回去?

    炳坤有點兒詫異,但還是安慰來喜說,你坐下,別急。

    河濱大樓坐落在蘇州河北岸,曾經聚集過數量如羊群般的中歐猶太難民,現在它是淞滬警備司令部所在地,擁有重兵防守。

    兩天后的中午,炳坤跟著周正龍,一路走進司令部審訊處處長的辦公室,他們給對方出示了寶山的警察證以及持槍證。然后周正龍自己拉出椅子坐下,跟聊天一樣說,局里現在有一樁案子,我們想這就帶寶山回去。

    審訊處長捏了捏鼻子,將證件扔給一旁的秘書,似乎不怎么情愿地把頭抬起說,你們還有沒有其他的理由?周正龍愣了一下,隨即又心平氣和地說,你樓上的宣鐵吾司令是我們原來的局長,我跟他也是諸暨楓橋鎮的老鄉。你看這能不能也算是一條理由?

    炳坤眼看著對方處長把頭低下,沉思了很久,最終還是緩慢地搖了搖頭,然后翻開日歷說,也就是關他個三五天吧。頂多十來天??傊粫屗谶@里過年的。

    原來寶山那天回家的路上,在烏鎮橋上跟迎面開車過來,喝酒耍威風的警備司令部審訊處長干了一架。處長帶著好幾個人手,他舉起寶山的腳踏車想要扔進河里。寶山過去一把將它奪下時,卻被背后的士兵掄起卡賓槍槍托狠狠地砸了一記腦袋。寶山后腦流出很多血,他稍微搖晃了一下,拔槍時幾乎就射出了子彈。這時候處長卻開心得要死,靠到車廂蓋上盯著他說,喲吼。

    如果僅僅是這樣,寶山也不至于有太多的麻煩。關鍵是后來核實他的持槍身份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寶山對人五人六的審訊處長冷笑了一聲說,有你們這幫飯桶,東北保不住的,北平也一樣。處長愣了一下說,你要不要再講一遍,我剛才沒怎么聽清楚。寶山想都沒想,直接說,上海早晚也會被你們搞丟,國軍想不輸都難。審訊處長的笑容就慢慢收了起來,他說,你完了。

    周正龍沒有就此罷休,他后來跟著審訊處長去了七樓看守所。走到寶山跟前時,他眨了眨眼給寶山使眼色,故意大聲地說,俞局長讓我問你,筆錄上那些話是不是你講的?會不會是司令部的人聽錯了?

    寶山望著周正龍,慢慢地浮起了笑意,說,沒錯,是我講的。

    寶山又把目光轉向了審訊處長說,我就是跟這王八蛋這么講的。說這話時他還死死盯著審訊處長,說,我看你能關我多久。

    炳坤后來才曉得,寶山當天下午是被一個名叫童小橋的女人保釋出來的。童小橋是上海仲泰火柴廠的老板娘,她以前是來喜的東家。

    那天童小橋和司機老金一起,將三根黃燦燦的金條擺在審訊處長的桌上。童小橋擺弄了一下手鐲,輕聲地說,處長最近是不是想買去香港或者臺灣的船票?我剛才來的路上替你問了一下行情,你一家五口人的艙位,現在就買,估計有這些應該夠了。

    處長隨即一手將金條蓋住,笑瞇瞇地說,唐太太是怎么知道這事情的?

    童小橋會心地笑了,眼光輕飄飄地望向了窗外說,上海又沒有秘密的。

    處長于是仔細盯著她波浪卷的長發,覺得它們看上去像一排好看的英文字母。他想了想說,怎么,難道這個還沒學會說話的憨大是唐太太的紅顏知己?

    請處長千萬不要想多,其實我只是同你一樣,喜歡在上海多交幾個朋友。

    童小橋說完這句,處長當即劃亮了一根火柴,將那份筆錄給燒了。他后來對著燃燒的火柴棍吹了一口氣,說,你們仲泰火柴廠的火柴,在上海賣得挺好。我一直喜歡用這個牌子。

    寶山和童小橋認識,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那時寶山在局里已經很有一點兒名氣。

    那次寶山是在破了一樁殺人案后,發現當事人還偷了童小橋的一只皮箱子。寶山記得那只皮箱樣子很精致,里頭擺滿了五光十色的旗袍,讓他覺得滿眼都是富貴。皮箱拉手上還掛著一枚紅色的牛皮標簽,上面蓋了一個“廿八都商行”的印章。

    寶山后來走進唐公館,把皮箱放到童小橋跟前,看見她正在用安吉竹子編制的躺椅上打瞌睡。他站在客廳里猶豫了一下,好像聽見院子外頭的梧桐樹上,有一只啄木鳥在辛勤地啄鑿樹洞,聲音跟緩慢的快板一樣。這時候童小橋把眼皮張開,她似乎蒙蒙眬眬地看見,有個男人站在她家客廳,像是一個過來送信的郵差,也像她家剛剛裝修起來的一根柱子。

    寶山說,唐太太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童小橋坐直身子,她之前已經接到過警察局告知皮箱被追回的電話。寶山看著她,發現此時涌進屋里的一縷陽光,在穿透過頭頂那層彩色玻璃后,正好將她給毛茸茸地圍住。童小橋目光慵懶,只是掃了一眼打開來的皮箱,就很不當回事地說,什么都沒少。

    皮箱里的旗袍閃耀著絲綢的光,寶山記得擺在最上面的一件,胸口處繡了一朵纖巧的梅花,還在花瓣間特地鑲了顆純白的紐扣。就在童小橋懶洋洋蓋上皮箱的時候,他說,唐太太是開商行做旗袍生意的嗎?

    此時童小橋換了個姿勢坐著,可能腰背不怎么舒服。但她的聲音卻變得跟水一樣,讓寶山聽著很舒服。她說陳警官,你看我像是個做生意的嗎?

    剛才不像,現在就更不像了。

    那你還問。童小橋突然淺淺地笑了。

    這么說你果然不是,寶山說,其實我剛才也是亂猜的。

    童小橋于是笑得很開心,她對走過來的司機老金說,原來跟警察聊天也是蠻有意思的,下回要是我也被綁架了,你可以試試找一下這位陳警官。

    童小橋說的綁架案,是指這一年被綁票分子重金勒索的面粉大王和紡織大王榮德生。就在八月二十七號那天,幾個案犯被槍斃。報紙上講,案子之所以能告破,多虧了從無錫借調到上海來的綏靖署司令毛森。

    寶山后來成了唐公館的???,每次過去,童小橋的先生唐仲泰基本都沒在,因為唐仲泰的火柴廠生意很忙。給寶山開門的照例都是老金。老金的嘴巴里有一顆金牙,在上排牙齒中間過去第四顆。陽光晴好的時候,寶山看見金牙在老金嘴里一閃一閃的,像含在嘴里的一顆星星。

    寶山這天從警備司令部出來,上了老金的道奇車子。他對老金說,謝謝儂。

    老金卻斜著眼睛看他,理了一把蓋到脖子后面的長發,說,跟我有什么關系,金條是太太給的,你小子主要是命好。

    這時候收音機里有個女播音員可能沒有睡醒,念著新聞稿好像在講她們家隔壁鄰居的事情。她說東北已經門戶大開,只有短短幾天時間,沈陽和營口就相繼被共軍攻克了。老金很不耐煩地把收音機關了,說太太在前面等你,你碰到這倒霉事情,是來喜同太太來說的。

    寶山于是看見童小橋等候在四川路橋南邊的身影。她一個人站在橋頭,目光顯得有點兒散淡。秋天的風沒有方向感,將她的旗袍下擺吹起,像是一面胡亂纏繞在身上的旗。

    寶山替童小橋打開車門,等童小橋坐進車廂時說,你不應該給那王八蛋金條。

    童小橋笑了一下說,你不用急著去局里,聽說殺人案的兇手已經抓了。

    抓的是誰?

    樓下開診所的牙科大夫。

    寶山卻直接罵了一聲胡鬧,聲音幾乎把童小橋和老金嚇到了。

    丁醫生是在前一天夜里潛回住處時被炳坤當場抓獲的。炳坤檢查了這家伙想要帶走的箱子,發現夾層里壓著幾件張靜秋的胸罩,全是不同的顏色,看上去都蠻新的,可能沒下過幾次水。

    炳坤說,你可真夠狠的。你不僅拔牙,你還奪命。

    丁醫生即刻癱倒在地上,像診所里一團軟不拉嘰的輸液管,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一直到寶山回到局里,出現在他面前,他仍然沒說過一個字,只知道不停地搖頭。

    寶山這天趕到審訊室時,瞪了炳坤一眼,直接把丁醫生的手銬給解了。他還拍拍丁醫生的臉,問他哭什么哭,說,我知道殺人同你沒有關系,但你長著一張嘴,總要開口說話的。

    丁醫生愣了一下,隨即哭得更加兇狠,眼淚鼻涕稀里嘩啦。寶山一直等他哭完,才說,把你知道的都講一遍。

    丁醫生于是開口了,講得很詳細。

    張靜秋是個獨居的女人,她在禮拜六是不上班的。如果是晴天,就抱著一本書在陽臺上曬太陽,或者叮叮咚咚敲一兩個小時的鋼琴。不僅如此,丁醫生還知道她平常每晚是幾點回家,一般早上什么時候起床。

    寶山說,這些細節你是不是都用一個本子給記著?

    丁醫生愣了一下,胡亂抓了一把光禿禿的頭皮。他又說張靜秋經常曬衣服,曬得最多的是旗袍和襪子,襪子多的時候有好幾雙,還有各式各樣的毛巾什么的。這些東西掛到陽臺的竹竿上,每天晃來晃去,有很多清光光的水珠滴下來。

    你就這樣偷走了她的內衣?寶山說,但是別講這些,告訴我其他的。

    她有丈夫的,后來不見了?,F在換成一個姘頭,每個禮拜三過來一次,天不亮就走,夜里聲音很響。有次我嚇了一跳,害得我正在擦頭皮的生姜都掉到了地上。

    見過她男人嗎?我是說禮拜三過來的這個姘頭。

    只見過一面,他都躲著人家的,一看就是不正當的呀。

    你是不是很羨慕他艷福不淺?

    丁醫生睜大眼睛,他奇怪怎么又被寶山講中了。

    以后發生這種事情,不能逃。寶山說,逃了說明你心里有鬼,警察局當然就要抓你。

    丁醫生那次因為要去買菜,就從診所上樓去房間里拿鈔票。但是他沒有想到,那時候張靜秋已經被殺了。他踩過張靜秋門口,根本沒有注意到漫延到走廊里的血,所以皮鞋上就沾了一團紅。寶山他們到達現場后,他見到劉裁縫被拉去詢問,心想這下子事情很難講清楚了。除了腳上的血,他家皮箱里還藏著張靜秋的胸罩。他怕一搜查,自己會被當成奸殺張靜秋的兇手,所以就想先把胸罩帶出去給扔了。

    這天的后來,丁醫生叫來兩個病人。他們共同做證,案發時間里,丁醫生正在一樓診所忙著給他們補牙。

    炳坤后來看著寶山將丁醫生送走,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心里還是沒有想明白,寶山那天怎么一開始就沒把丁醫生當嫌疑人。寶山就告訴他,劉裁縫之前講過,就在案發不久時,樓上下來的丁醫生穿了件白大褂。寶山說大白天穿了白大褂去殺人,之后還大搖大擺著上街,你覺得這有可能嗎?除非他是個瘋子。因為殺人的刀子下去時,喉管里噴濺出來的是血,不是自來水。血肯定會濺到褂子上,那劉裁縫和街上那些鄰居能看不見?他們又不是瞎子。

    那他要是身上濺到了血,正好套上一件白大褂給遮住呢?

    可是劉裁縫說過,姓丁的白大褂是卷起袖口而且敞開的,那些扣子全都沒扣上。還有,他留在血跡上的鞋印,方向的確是從里面走廊里踩過來的,而不是從張靜秋房間里踩出的。寶山說,現在更加可以證明,兇手的確就是通過窗戶進出的。因為如果是通過一樓的樓梯,那天診所里的丁醫生和病人一直都在,他根本不敢。

    這時候炳坤嘆了一口氣,那天因為抓了丁醫生,寶山之前交代過的窗臺,他都沒有讓痕跡科去檢查過。不僅如此,房東已經把整個房間里里外外打掃過,就連窗臺也沖洗了一遍,說是只有這樣,房子才租得出去。寶山聽炳坤說完,覺得這回兇手連做夢都要笑醒了,于是感覺被警備司令部那幫人敲過的腦袋隱隱有點兒痛。

    …… ……

    (本文為節選,完整內容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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