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1年第7期|邵江紅:異度失衡(上)
小編說
婚姻閾限里有很多向度,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門當戶對……俊朗、帥氣的王小左的婚姻,卻少了這些向度,接受體態、心智都不完美的胡韻做妻子,只是與并不如意的命運作一次和解。當他深陷粗陋愛情與精致生活的悖逆怪圈欲罷不能,妻子與丈母娘卻同時遇害身亡。異度失衡的婚姻從此不在,誰是真兇,誰又是元兇?基于法治與道德背后的婚姻真諦予人以新的啟迪……
異度失衡(上)
文/邵江紅
客廳的電視開著,女播音員正用溫柔的輕音播報著某段新聞??蛷d的大吊燈有控燈開關,這會兒稍微斂著光,散發出柔和的橘色。四方的沙發茶幾與長條電視機柜之間的空地上,母女倆躺在一起。她們穿著同一色系的花色棉絨睡衣,腳上穿著軟布拖鞋,懷里還分別抱著一只卡通造型的抱枕,就像兩個看著看著電視睡著了的母女,只是沒有睡對地方。
現場呈現詭異的整潔,桌椅和地面幾乎一塵不染。寬敞的客廳里除了全套豪華的紅木家具,竟然看不見一件飾品,包括墻上不見字畫,寬大的茶幾上也是空空如也。這種視覺上的違和,讓王觀敏銳地捕捉到了異常。經初步勘查,女兒的臉色明顯呈黑紫色,應該屬于某種中毒反應。母親的后腦勺有重擊傷,鮮血流淌不多,羊毛地毯吸收力很好,看上去淌血范圍不算恐怖。一個死亡現場,卻有兩種呈現手法。王觀注意到,地毯上的那一團血跡與死者頭部的創傷略有錯位,推斷被移動過。該死的是,胡家別墅裝著電子監控呢,但是卻只是一個擺設,未遭破壞呀,可全瞎著眼?,F場呈現的諸多違反常理的現象,大大地降低了破案系數。他久久地盯著那一對已經安息的母女,再看看一旁悲傷、呆愣的兩個男人,在內心勾勒了自己的判斷。
胡建強帶著女婿王小左于前一天去溫州談生意,接到警方的電話后迅速趕回,可胡太太雪梅和女兒胡韻,卻用這樣的方式迎接他們的歸來。
胡建強壓抑地慟哭,涕泗橫流,無法詢問。王小左狀態還算正常,王觀只好坐在了他的面前。
王觀打量王小左的時候,心里就滋生出一絲不太明確緣由的嫉妒。王小左無疑帶著某些明星氣質,無論是五官、膚色、身形,甚至那雙眼睛里透露出的心情變化,都值得讓人移不動目光。王觀拿自己與王小左那么暗暗一比對,心想,除了身高,對面這個男人哪兒都優于自己??墒悄莻€妻子,他那個躺在地上的妻子……一想到二人的夫妻關系,王觀頓時來了精神,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胡韻有兩百斤的體重?”話剛出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有失常態,這不是自己的辦案風格。
好在王小左沒有特別反感,眉頭緊了一下,回答:“差不多吧?!?/p>
胡建強經營著一家家裝材料店,王小左一直是他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他和胡韻結婚兩年半了,沒有孩子。和很多富裕家庭一樣,雪梅母女倆在家過著悠閑的日子,一家四口過得平淡,卻也富有。在沒有可疑信息提供的情況下,這母女倆的死亡,就顯得莫名地無辜。
“能聊聊你的愛情……哦,婚姻?”
王小左的思路有點兒受王觀的拉拽,輕輕問了句:“什么?”
王小左聊得不夠流暢,王觀瞥見旁邊做記錄的小女警柳詠多次咬了筆頭。
至于家里的監控“瞎眼”,王小左也說不清楚。后來還是從胡建強那里得知:胡韻發胖后拒絕照鏡子、拍照,后來還不讓開監控。
王觀的腦子里在想一個協調性理論。他在大學的時候參加過一次辯論賽,論點就是社會協調性與治安管理之間的關系。他依稀記得當年的侃侃而談,當兩種想法或認知在心理上不一致的時候,人們就會感覺緊張,緊張就是失調,這是一種不愉快的體驗。為了減少這種體驗,我們需要經常調整自己或調整環境,使狀況趨于協調。
其間,法醫給王觀打了一個電話。
王小左和胡韻的婚姻里,胡家的財富極可能是重要因素。王觀提醒自己可能會陷入一個很凡俗的判斷誤區——審美的錯位、搭檔的不協調,與這起兇殺案有關。
他用眼角余光瞥瞥柳詠,這個搭檔不錯,盡管長得一般,但是身材高挑、個性陽光、協調性很好。和她在一起,王觀甚至常犯迷惑,迷惑于她那一臉崇拜自己的天真神情,這在老婆身上卻是嚴重的缺陷。
王小右和王小左相擁在娘肚子里九個多月,肯定是這輩子里兩人最親密的關系。此后就好像是兩顆橡皮球,一碰就彈開。王小右從小一直折騰,折騰打架、逃學、早戀、詐騙,初中畢業后他把自己也折騰沒了。媽媽常在親戚面前打腫臉充胖子,說王小右在南方打工,說著說著,不僅僅是媽媽篤信了這是個事實,王小左也信以為真。王小左老老實實讀完高中,家里撐不起他的大專學費,他也實在熬不住山里的日子,就也開始南漂。畢竟是雙生的兄弟,他希望某一天,在某個城市的某條街上,找到哥哥王小右。
他在建筑工地斷斷續續干了兩年,艱苦的生存環境磨損著他身體里面的某些意念,先是努力承受,漸漸感覺到疼痛。離開工地后,經本家叔伯介紹,王小左輾轉來到這個城市,先是給一家面館幫廚打雜,結果干了不到一個月,因為排污問題,面館倒閉了。老板一直看王小左蠻順眼,便把他介紹給一個在家居裝飾城拉貨的老鄉,王小左就這樣到了家裝城。搬貨、卸貨、送貨這些活兒,都是四五十歲的人在干,再年輕的不愿干,再年長的又干不動。王小左沒有挑剔的資本,加上本來就會開電瓶三輪車,所以很快就上手了。王小左長得好看,在一大幫粗糙老男人群里,立馬便顯山露水。
王小左不認得城里的路,還好有手機地圖,王小左就買流量導航??墒菍Ш揭膊皇前伟俨?,有些小區小弄小巷的,導航到目的地附近就不顯示具體位置了。王小左不得不在出發前就詳細問清路線,在一張白紙上畫好地圖,標好沿途的標志物,為此王小左還探得不少捷徑,幾個月下來,手繪地圖一大把。有一次,王小左給一戶人家將電冰箱背上六樓,雖說只是背個冰箱上樓,可也確實是個技術活。樓梯間平臺小,王小左怎么也拐不過彎來,憋得臉通紅,汗直流。主婦說他,小伙子是給爸爸頂班來的吧,看來活兒干不利索,要不要去叫個幫手來。王小左哼哧了半天,終于將冰箱送進了家門,完事后主婦丟給他一小袋干癟的橘子,說這么孝順的孩子,帶回家去吃吧。那種鄙夷,把王小左噎得半死。還有一回,王小左給買家送一套餐桌,死沉死沉的,結果在搬的時候不小心,一個凳腳磕到桌面。就那么淺淺地磕出一絲凹痕,按王小左的看法,那是完全可以忽略的,不影響觀瞻,可是買主非要退貨,王小左進退無門,最后用五百元錢平了此事。甚至還有一回,王小左為一位單身貴婦送一個花架,幾乎被對方揩了油。
又苦又累又憋屈,王小左想,他得盡快換個行當。
胡建強是在王小左畫地圖的時候走近他的,看他畫,同時也做了一會兒參謀。王小左扭頭感激地說,謝謝老板。胡建強很快就了解到了王小左的情況,包括家庭出身、生活環境、思想狀態等等,不久,媒人就找到王小左。
王小左沉默著,內心卻激蕩萬分。這是他的人生計劃中從來沒有預設過的環節,是離他培育已久的理想目標最接近的道路。就像某導演突然慧眼發現了路邊的一個群演王寶寶,今天這樣的幸運也落到了自己的頭上。王小左矜持著內心,是要等媒人把所有的包裹都抖摟完,再表態。
“女方家境優越,又是大學本科畢業,年紀和你也相仿,我看蠻合適。胡老板看中你的人品,不在乎你不是本地人,結婚后你可以在城里落戶,安心幫助老丈人做生意。兩全其美的事情?!比缓?,媒人停住了。王小左知道,兩全其美的背后肯定有不美的地方?!芭缴洗髮W的時候,學習非??炭?,飲食不規律,結果書是讀好了,身體卻弄壞了。醫生說,是內分泌紊亂,人就有點兒胖?!?/p>
媒人從包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王小左看。
照片里的姑娘,站在湖邊,大眼睛,瓜子臉,身材苗條?!伴L得不錯吧,現在胖是胖了點兒,不過一直在治療和鍛煉中,等恢復過來,還是美女?!泵饺丝床怀鐾跣∽蟮谋砬樽兓?,便拿出手機,翻出姑娘的照片,“喏,這是她現在的樣子,角度不好,我悄悄拍的?!?/p>
王小左專注地看著,那是一張上半身照,姑娘確實有點兒胖,但是依舊一雙大眼睛,笑盈盈的,王小左提著的心略微放了放。媒人適時地說:“加下微信吧,先聊聊。人總是要互相了解,才能談出感情來?!痹诿饺说亩魇謳椭?,王小左加了姑娘的微信,知道她叫胡韻。
胡韻在微信聊天中大方得體,非常關心王小左,叫他不要累著餓著;也非常尊重他,知道哪些是聊天的禁忌,這讓王小左覺得不累。當然,兩人也聊一些社會上發生的事情,談點兒主觀看法。王小左認為,胡韻是個知性女人,他會一時忘記胡韻的內分泌紊亂,呈現在他腦海里的都是媒人遞過來的那張照片上的纖纖美女的樣子。
胡建強請王小左吃了幾次飯,都是在家裝廣場的那家最氣派的酒店里。王小左總是帶著無功不受祿的別扭,勉勉強強地被“請”進包廂。胡建強多是和他說自己的創業故事,還有當前的經營狀況。那些經營的門道,胡建強一遍一遍很細致、很詳盡地說,這讓王小左感覺到,胡建強不是在找個外人聊天,而是在傳授一份商業機密,讓他不由自主地進入角色。
五個月后的婚禮辦得相當低調,這是王小左對這場婚姻唯一的要求。他感覺自己像是個陀螺,在一股強大且有力的推送下,旋進了這個場里。這年王小左二十四歲,胡韻比他大三歲。
“我們哭了,我們笑著,我們抬頭望天空,星星還亮著幾顆……因為我剛好遇見你,留下足跡才美麗,風吹花落淚如雨,因為不想分離……”莫小微在小小的臺面上唱著這首《剛好遇見你》,打在她身上的燈光是動態的,她的身子也是動態的,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有恰到好處的姿勢。她的歌聲清澈柔和,真假音切換自如,兩只眼睛傳送著某種信息,又像訴說著某種情愫,哀怨、憂傷、懷念、情往。
駐唱,是所有夜店的獨特風景,很多歌星成名前都有夜店駐唱的經歷,這幾乎就是歌手的鍛造場。作為這家“芳華”夜店的臺柱,莫小微的音質、臺風、專注,都是獨一無二的。她的風情來自這個小小舞臺,卻和臺下風情無關。很多客人為她光顧流連,莫小微卻從不向老板漫天要價,也不抽身跳槽。她每天完成自己的演出任務就離開,和其他交際復雜的歌手相比,她的安靜幾乎有些異類。
她在等好友黎華落下最后一個音符,兩人便各自背著自己的裝備,出來。凌晨即使沒有風,被黑暗包圍也是一種冷。黎華打了個冷戰。莫小微輕聲說:“回家吧,和父母有什么好慪氣的,這么長時間了,脾氣也該耍夠了。你父母說的沒有錯,好好上個大學,就學音樂專業,他們會依你的?!?/p>
黎華將頭一別,沒有說話。
“別太過分哦,如果你耽誤了這一次,自毀的是你一生?!?/p>
黎華將頭又別過來:“那你呢,人家樂團要你,你就是不肯離開,非要在夜店混,你自毀的是什么?”
“你不能學我。我出生窮,媽死得早,有爸等于沒爸。上天給了我一副好嗓子,但是我上不起學,所以只能賺錢活命?!?/p>
“我再說一遍?!崩枞A狠狠地說道,“我回家,考大學,然后我讓家里支助你,你也去上學,好不好?”
莫小微摸摸黎華的秀發,心里酸酸地想,真是個孩子,我現在不缺學費啊。
黎華見莫小微不出聲,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會真的還在等小右哥吧,他不值得你等?!?/p>
“這是我唯一的愛,他給過我真正的感覺。他說過會回來,否則,否則,我將一無所有?!?/p>
“哎喲我的媽呀,都什么年代了,他突然斷了音信,要么是刻意離開你,永不回來;要么是死于非命……”
“不許胡說!”
黎華跟在莫小微身后,垂頭喪氣,嘟嘟囔囔:“會有人愛你珍惜你的,世界這么大,森林這么多……”
莫小微一把拽過黎華,臉色一變:“現在我就送你回家?!?/p>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莫小微起床,打點好自己,再整理房間,發現到處都是黎華的東西?,F在的富二代啊,莫小微在心里感慨了一聲。她租的是一個單身公寓,她寧可貴點兒也不和別人合租,一方面怕自己的夜間工作會影響到合租伙伴,另一方面也是給愛情留個空間。某天,當王小右說,要離開這個城市去辦點兒事,過兩天就回來,結果兩天后沒有回來。莫小微不敢去想他離開的日子,怕算到他離開有多久了。出門的時候,莫小微依依不舍:“打好的鲞凍肉你還沒有吃呢?!彼f:“哎呀,回來再吃,放冰箱里又不會壞?!毕氲竭@里,莫小微就堅決打斷了自己的回憶,重復了無數遍,像犯癮一樣,總是在空寂的時候,鬼魅一般沒來由地出現在腦海。她太清楚了,這個場景之后,排山倒海的都是憤恨,然后是歇斯底里的期待。這之前,有個叫黎華的小姑娘闖進了她的生活。她還是個孩子,在夜店自己處處護著她,兩人感情不錯。就在莫小微最落寞的時候,黎華在一家小旅館退了房,央求著睡到了她的床上。
盡管這樣讓莫小微減少了對往事糾結的機會,但她還是竭力勸說黎華回家,這是個現實版的為了音樂而叛逆的少年,為了拯救她,莫小微做了很多的工作,黎華都不知道。昨天晚上,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好機會,莫小微成功地把黎華攆回了家。
沒有黎華黏著,小小的套房放大了寂寞。莫小微想想還是去“芳華”練歌,因為時間充裕,她決定在冬日的陽光下走走,順道補補鈣。
朝新建北路走,有個十字路口,這邊是花店,對面是私房蛋糕。這兩樣莫小微都喜歡,便身不由己地溜達進去,又身不由己地買下一杯紅豆雙皮,用小勺子勾一點點,細細地喂進嘴里,甜甜涼涼的,帶著紅豆和牛奶的香氣,心底里便升起一絲愉悅。然后她準備過馬路,去對面的花店看看。這個時候她看見了他,他就站在花店的門口,準備朝這邊過馬路。
莫小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他在綠燈亮起的時候跨步,看著他額際的頭發微微地閃動,看著他走近自己,再漠然地從她身邊走過,仿佛兩人隔著透明的時空。眼看他過了自己的站位,莫小微轉身,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她像醒過來一般,疾步追過去,正面擋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四目相對。
他先開口:“你有事?”
她的眼淚就嘩啦嘩啦地淌,像瞬間壞了閥門的水管。太突然了,所有的話堵在嗓子眼。他好奇地看看,然后讓開一步,再向前走。莫小微盯著他的后背,爆發出一聲像要刺破世界的尖銳叫喊:“王——小——右!”
結婚后,王小左就徹底不干送貨的活兒了,一門心思幫助老丈人胡建強打理店面,后來也跟著他學跑單進貨。胡建強對他逐漸遞進的信任,溫暖著他的自尊。其間王小左還考了駕照,每天下班后,兩人坐同一輛汽車回家,然后一家人圍坐在圓桌前吃飯。丈母娘總是挑他愛吃的口味做,胡建強也總是將飯桌氣氛烘托得既輕松又熱鬧。胡韻自從和王小左談戀愛,整個人有了很大變化。比方說,她每次吃藥都不再抗拒,而是興高采烈地一口吞下。王小左快要下班回來的時候,她也會吃力地蹲下肥胖的身子將地板擦一擦。吃飯的時候,她的目光時不時地拂在他的臉上,有次王小左喝湯時不小心湯水流下嘴角,她甚至及時地伸手幫他擦湯水。她的手碰到他下巴的一剎那,王小左著實驚到了,條件反射般地讓了一下頭,幾乎同時,他拿眼角瞅了下對面的胡建強,胡建強正笑瞇瞇地看著,那目光分明帶著比較復雜的高興。
每個月胡建強都給王小左開工資,和店里的其他兩個員工一樣的待遇,這樣做是為了照顧員工的心理感受。丈母娘說了,家里的錢最后都是他們小兩口的。王小左在城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下班后很少外出,晚飯后和丈母娘、老丈人扯會兒新聞八卦,便躲進臥室看手機。
“讓我看看,你的腹肌是不是沒了?!焙嵪赐暝?,柔順地挨著王小左靠到床上。不一會兒,她柔潤的小手會有意無意地摸向正在低頭玩手機的王小左的小腹,“我今天看電視上說,人要是缺少鍛煉,腹肌是要退化的?!?/p>
王小左并沒有改變姿勢,任她摸著,然后說:“是你媽做的菜好?!?/p>
胡韻柔聲笑了笑,手指在他的小腹溫柔地逗留了一陣兒,終究沒有再往深處探尋。
王小左是個沒有經歷過真正愛情的男人,他第一次碰女人,就是結婚那天晚上。胡家置辦了簡單的酒席,簡單是指桌數少,請的都是不能不請的親戚,這個建議讓胡韻提出來,恰到好處地迎合了王小左的心思。王小左的家人和親戚一個都沒有來,王小左不說理由,胡家也未提出異議。在親戚的祝福聲里,王小左喝酒先是有些控制的,直到有一位長輩當場夸了句,“小伙子確實很不錯啊,我弟有眼光,挑了個好女婿”,王小左就有點兒放肆地喝開了。和胡韻站在一起,誰都看得見他是個好女婿。而剛好這個時候,胡韻側身給人敬酒,王小左看到了胡韻穿著大號婚紗卻依舊拉不攏拉鏈,只得用白色綢帶硬系在一起的婚紗后背。這道豁口有點兒恐怖,只一瞬間,委屈、郁悶、后悔、嫌棄等說不清楚的情緒如妖般竄出來,徹底淹沒了喜宴前胡家重磅賀禮砸下來的驚喜。他被扶進新房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暈眩的,但是他的意識依舊清醒。有人幫他解除了身體的裝飾物,蓋上輕柔的被子,然后是胡韻躺到了自己身邊,褪掉了他貼身的內褲。內褲有點兒緊,經不起拉扯,很快就被喚起了強大的興奮,他呼吸急促,手忙腳亂,章法全無,還是在胡韻的引領下,才算完成了任務。
第二天上午,王小左起得晚了,洗漱完畢還感覺有些頭疼、口干。他轉身朝樓下走,剛走完臺階,就看見一樓洗手間門一開,老丈人胡建強出來,一邊提著褲子系皮帶,一邊嘴里還哼著一首歌。兩個男人一打照面,兩張臉都瞬間帶著尷尬地熱了熱。還是胡建強回神迅速,說:“小左,趕緊吃早飯去吧。嘿嘿,我高興,我真高興?!辈恢罏樯?,王小左后來有一段時間總是在回味胡建強那天哼的調,就是想不起是啥歌。胡建強可是個與音樂毫無關系的人,從不看音樂或娛樂頻道,平常也聽不見他那天哼的那調,乍聽著有點兒熟,而且熟得蠻好聽。女兒結婚,看來他真的是高興。
大約半年后,某日王小左發現家里的垃圾桶里有中藥渣,就隨口問了一句。丈母娘說:“哎呀,好幾個姐妹家的閨女、媳婦,結婚半年多沒有懷上孩子,我就讓小韻也提前調理調理?!?/p>
王小左還真沒有考慮過生孩子的事情,胡韻身體不好,長期吃藥,雖然具體的細節誰也沒有告訴過他,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樣的身體狀況,生下的孩子不可能健康。
在家里的很多時候,都是胡韻黏著王小左說話,胡韻的身材雖然像水桶,但聲音卻是脆脆的、細細的。王小左也和她交流,簡單、平淡,平和、平靜。慢慢地,王小左發現自己很少看著胡韻說話。胡韻病態地發胖,渾身贅肉,但是皮膚白皙、五官周正,特別是那對雙眼皮的大眼睛,在整張臉上絕對是奪目的風景。然而,怪就怪在那層厚重的雙眼皮老是耷拉著,說話間一時睜大雙眼,轉瞬就不堪支撐地垂了下去。明明熱鬧地說著話,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眼神,王小左恨不得去給她的眼皮裝個固定架??赡芸粗睦飫e扭,不知不覺就在回避這雙眼睛了。由此而累及到其他,在客廳里他會盡量和胡建強聊天,在房間里盡量和手機親近。自從聽說丈母娘要給胡韻調理身體備孕,他幾乎喪失了原來就并不多的房事情趣。
轉眼就是過年,在胡建強夫婦的再三邀請下,王小左父母在春節前夕趕來城里。兩親家見了面,胡家自是竭盡地主之誼,不光好生招待,還安排親家游玩了好多地方。胡韻也是格外地精神振奮,殷勤地給公公婆婆夾菜。臨走時,胡韻還拿出一張卡塞進婆婆手里,說:“媽,小左說家里的老房子要修了,我們回不去幫忙,這十萬元就先用著,等春節假期過去,小左就會回家幫忙的?!逼牌磐妻o了幾下,也就順水推舟地收了卡。
王小左送父母返程,在高鐵站候車大廳將他們安頓坐下,再買了礦泉水和車上吃的東西,差不多檢票進站時間就到了。就在乘客隊伍緩緩前移的時候,王小左的母親轉身站定,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兒子的雙手,深嘆一口氣,說:“兒啊,委屈你啦!”說完抬起頭來,老淚縱橫。王小左心里頓時像被捅了一刀地疼,蟄伏很久的難受一下子涌上來。他的婚姻與愛情無關,卻是拿來放在天平上稱過的,而母親的心是另一架秤,他沒有能力讓母親心中的秤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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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載于《啄木鳥》2021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