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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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門

雨過天晴之后，河灣村的東邊出現了彩虹。一般情況下，彩虹都是順著青龍河邊升起，偶爾也有彩虹橫跨在青龍河上，仿佛是跨越河流的一座橋梁。

跨越河流的彩虹，高大而絢麗，雖然看上去很空虛，實際上卻非常結實，即使一百個人同時走在上面，也不會踩塌。結實歸結實，但一般人不敢從彩虹上面走過，因為人們把彩虹看作是天地之門，只可從下面穿過，不可褻瀆和踩踏。

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冒失的莽漢不聽人們的勸告，有路也不走，有船也不坐，非要從彩虹上面走過，結果他走到彩虹頂端的時候，一腳不慎掉進了河里，若不是船工及時搭救，非淹死不可。

船工常年在青龍河上擺渡，看慣了彩虹，也不覺得新奇。青龍河開闊的河谷里，有足夠的伸展空間，因此經常出現巨大的彩虹，有時大彩虹的下面還套著小彩虹。據說看見兩層彩虹的人，夜里做夢會飄起來。河灣村確實有人飄起來過，但靠的是兩個身影形成的翅膀，絕不是因為看見雙層彩虹，因此這個說法不靠譜，不足為信。

船工不太相信那些離譜的傳說，他注重現實中發生的一切，并且隨時關注著河流上下游的動向，一旦有人落水，他將及時救援。雨后，往往是事故多發的時段，河水上漲，彩虹升起，云開霧散之后，風也變得異常飄忽。這時候，倘若有冒險者走上彩虹，從上面掉下來，他不搭救，就只能靠水神搭救。倘若水神也不在附近水域，那就只能靠落水者自己的命運了。

水神住在青龍河里，他的身體完全由水滴構成，他的媳婦來自附近的另一條河流，也是由水滴構成，他們在一個叫作大匯合的地方交匯結婚，匯合之后形成的河流仍然叫青龍河。他們守護著河流，就像是守護自己的身體，因為水神和河流乃是一體，有著共同的命運。由于船工常年在河流上擺渡，早已和水神結拜為兄弟。水神和船工的父親也是結拜兄弟。水神和船工的爺爺也是結拜兄弟。水神和船工的爺爺的爺爺也是結拜兄弟。這樣論起來似乎有些亂了輩分，但平時他們各論各的，并不會影響幾代人的情義。

早年曾有人猜測，說彩虹的出現可能與水神有關。人們認為，雨水雖然來自天空，畢竟也是水，而且最終都匯集到河流里。人們的猜測似乎也有一些道理，而事實并非如此，水神從來不參與天上的事情。水神只在河流里生活，即使他看見有人在天上追趕云彩，也不制止，而對于落在河里的云影卻悉心守護，每當有人在河里撒網撈魚時不慎撈出了云影，他都要及時索回，不讓人們帶走，因為云影一旦晾曬就會萎縮甚至融化，成為廢物。還有一次，有個莽漢試圖挖出彩虹的根子，水神也沒有制止，因為他知道彩虹根本就沒有根子，而是從地下憑空長出來的，就是挖掘者渾身冒汗，累死了也沒用。有時，彩虹會把一端的根子扎在河流里，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水神就會高度警惕，預防發生危險事故。曾經有一次，來自上游的一條木船失控了，順水漂下來，恰好撞在了處在河心的彩虹的根部，一個巨大的彩虹當場就坍塌了，彩虹的碎片落在河水里，濺起了彩色的水花。那天，幸好船工在彩虹的下游擺渡，沒有出現砸傷事故。

水神和船工同屬于青龍河，一個住在河流里，身體是透明的水滴集合體；一個在水面上擺渡，常年戴著一頂大草帽。船工的草帽用處很多，下雨的時候遮雨，晴天遮陽，躺在船上睡覺的時候，遮臉。有一次，一個頭戴光環的陌生人渡過青龍河，想用頭上的光環換取船工的草帽，船工沒有同意，他認為光環雖然好看，但是對于一個擺渡人來說，還是草帽更實用。

船工是一個平凡而散淡的人，物質需求甚少，而上蒼賜予他的卻非常多。人們過河的時候，他有擺渡的辛苦和快樂，沒有人過河的時候，船工一個人待在木船上，整個寬闊的河谷就屬于他一個人，整個天空都是他的屋頂，他覺得太奢侈了，其富有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福分。

有了這種想法以后，船工把寂寞也視為安寧和幸福。有時，一整天也沒有一個人過河，他獨坐在木船上，或者他用巨大的草帽蓋住臉和整個上半身，躺在木船上呼呼睡大覺，有時連影子都在沉睡。有時對岸的呼喊把他喚醒，有人要過河了，他就把船撐過去，擺渡過往的行人；有時是突如其來的雨點落在他的草帽上，砰砰的雨聲把他喚醒。船工醒來后發現，大雨已經過河，雨點的腳印很小，在青龍河的水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坑，而涼風總是先于大雨逃向遠方，整個河谷里只剩下一條木船漂泊在水上。這時，船工總是頭戴著一頂大草帽，蒙頭蒙腦坐在木船上，像是一個大蘑菇。

陣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雨后的彩虹幾乎是在一瞬間出現在空中。船工曾經見過一個特別小的彩虹，比他的草帽略大一點，后來這個彩虹慢慢長大，變成了天空下面最大最輝煌的建筑，從這個彩虹下面穿過的，不僅僅是明亮的光束，還有一些恍惚的人影。

對于人影，船工并不陌生。多年前，船工曾經擺渡過兩個人，他們中間，夾著一個人影，看上去就像是三個人。當他們下船后，船工發現，這兩個人確實是三個人。還有一次，船上站著十幾個人，但是木船卻非常輕飄，仿佛船上沒有人一樣。擺渡到對岸以后，船工發現這些乘船的人沒有一個是真人，都是影子。

當一群影子穿過巨大的彩虹時，船工遠遠地看著，也不驚訝，他知道這個寬闊的河谷里，有許多影子混雜在人們中間，有時他們也單獨出行，在空氣中奔走，發出呼呼的喘息聲。這些影子是空虛的，你可以看見他們的輪廓，叫出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的身世和家譜，甚至能夠與他們交談，但是卻摸不著他們的身體，稱量不出他們的體重，他們是不存在的。當這些不存在的人成群結隊穿過高大的彩虹時，你不能無動于衷，你的心會砰砰亂跳，甚至會產生跟隨他們奔走的愿望。事實上，許多人也真是這么做的，他們跟在影子后面，越走越遠，越走越模糊，越走越輕飄，最后完全變成一個影子。沒有人懷疑自己，也沒有人懷疑這個世界，人們走到了遠方，像空氣一樣融化在空氣里。

當這些影子消失在遠方的空氣里，河谷變得更空曠，一切都變得虛幻，絢麗的彩虹架設在天空，仿佛是天空之門，也是消失之門。

大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居石家莊。主要作品有長詩《悲歌》，小說集《他人史》，寓言集《傻子寓言》《別笑，我是認真的》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