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1年第6期|俞贊江:副食店驚魂
我每回去小鎮,總不忘拐到那條老街上,從南走到北,再從北走到南。老街短而逼仄,不適合城里人的大步流星,我慢慢地走,依次打量著每間門面,尋找著五十年前住在里邊的人家,咀嚼著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
那些熟稔的老街人家,其實早湮沒于時光深處,眼前物是人非,街兩面的主人在不斷地變換,老街在不停地吐故納新,猶如舊瓶灌新酒。諸多陌生人家在晃動,他們的面孔跟這條老街是那么不匹配,他們壓根不知道這條老街的過往歷史,就像是一株株外來植物被人為移栽到這片生疏的土地上,然后寄居在這個缺乏親情和記憶的新穎年代。沿著這條古舊的路徑,依照不變的格局與走向,我可以輕易地走入老街的夢境,在夢的煙嵐里飄蕩和起伏。
在老街中段兩間舊式矮平房門口,有一次,我意外認出了當年的搬運社工人徐大媽,96歲了,身體硬朗得讓你無法猜出她的年齡,也許是年輕時練就了強健的體魄——像男人一樣肩挑背扛各種貨物。她應該是這條老街最古老的人物,就像她家門口種植的那棵活化石——銀杏樹一樣長壽。
就在徐大媽家對面,與陳家弄堂一墻之隔的地盤,曾是四間門面的鎮上副食店,現在卻被四戶人家瓜分了,昔日一排灰舊的商店門板被現代鋼窗和防盜門完全取代,上世紀70年代小鎮副食店豐盛的空間被徹底肢解了,連同副食店背后那座隱秘的大倉庫。
那時,副食店柜臺內終日站著憨厚樸實的老吳叔,他皮膚白皙、剃著平頭、面容慈祥的模樣,令鎮上的孩子們過目不忘。當然店里還有幾位店員,我一概記不清了,也許大伙對老吳叔印象太深刻,以致于把其他人都給過濾掉了。在物質貧乏年代,老吳叔掌控著孩子們最喜歡的糖果糕餅,他身上浸染了副食店的各種香味,對又饑又饞的孩子們是種莫大的誘惑,他受歡迎的程度不亞于今天的圣誕老人(那時白胡子爺爺還沒抵達中國)。
副食店的柜臺與我們的肩膀一樣高,我們去買零食時,總愛把下巴支在柜臺的邊沿上,目不轉睛地盯住某樣喜愛的食品。柜臺上排列著一只只方形的玻璃罐,里面裝滿深綠的苔蘚餅、金黃的油贊子、黑色的橄欖果、橢圓的糖酥餅、噴香的油果、白色的香糕、可愛的動物餅干、漂亮的奶油糖、白紙裹的豆酥糖……全都是那個年代小吃貨們的最愛,副食店還售賣散裝豆瓣醬、余姚榨菜、蕭山蘿卜干、什錦菜、桂皮茴香、油鹽醬醋糖等。
來副食店的孩子們心情都是亢奮的,他們踮起腳尖,把手里攥著的幾枚硬幣交給老吳叔,老吳叔用夾子從罐里熟練地夾出食品,裝到牛皮紙袋里,再小心地遞到孩子們手里,老吳叔樂呵呵的表情會讓孩子們的內心雀躍不已。
副食店的生意總是那么紅火,每天都是門庭若市,連鄉下的農民們都特意來光顧。迎著孩子們驚奇的目光,老吳叔驕傲地將一箱箱、一包包新鮮吃貨從店后的倉庫里搬出來,拆封,倒出,均勻地擺上貨架,保持琳瑯滿目。這倉庫究竟有多大?這里面究竟有多好玩?這堆放的食品會多得眼花繚亂嗎?僅隔著一層厚厚的貨架,這店后面的世界顯得那么神秘,讓我們充滿好奇,也讓我們想入非非。而老吳叔就像是一位魔術師,只許他自個兒在前臺獨立表演,不許觀眾闖入后臺,不許觀眾偷窺謎底。
副食店后面的世界,真讓我魂牽夢縈。
我向四十多歲的徐大媽打聽,因為她無數次進入過副食店倉庫,她是鎮上搬運社的壯勞力,經常與伙計們一起,把一箱箱貨物從三輪卡車上卸下來,再哼哧哼哧扛進去,分門別類碼放好。但徐大媽對此事諱莫如深,不肯告訴任何人,似乎與老吳叔串通一氣了。我隔著陳家弄堂的墻壁,砰砰砰地敲打著倉庫那邊的墻垣,除了聽到像遙遠的地底下傳來的震蕩聲外,沒有其他任何反響。我又繞到倉庫后門,使出吃奶的力氣推動庫門,庫門紋絲不動,里面早被門閂緊緊頂住。
失望之情郁積在心頭,讓我每天郁郁寡歡,始終想不出什么好辦法,滿足我的美好夙愿。
當我終于有機會進入副食店倉庫時,我那欲望的潮水已經慢慢退卻。我好像是從某個夢里游蕩進去的,但又分明記得不是夢,我是隨鄰家大哥大姐們溜進去的,是去打乒乓球,因為倉庫角落有張乒乓臺。我不清楚他們是通過什么關系,進入這神秘之地的。
那是個寧靜的夜晚,老吳叔他們早早打烊回家,倉庫異??諘?,除了那團微弱的燈光映照著乒乓臺,四周黑魆魆的,我根本沒看到滿屋子光芒四射的糖果糕餅。幼小的我是去看哥姐們打乒乓的,純粹是瞎湊熱鬧,倉庫的現實環境讓我有點膽怯,怕隨時會被身邊深不可測的黑暗吞噬。
乒乓球擊打桌面的聲音,在孤寂的倉庫里許久回蕩著,哥姐們專注于激烈有趣的博弈中,他們早已忘記了時間的概念。我瑟縮著身子,絲毫不離乒乓臺半步。
突然,十幾米開外的一架木梯上的電燈亮了,昏黃的光圈立馬投射到樓梯口的石板地上。接著,傳來人的腳步聲,從樓上開始,啪嗒、啪嗒……一級一級踩下來,緩慢而富有節奏。我的小心臟開始收緊,沒料想這里竟然住著人。由于樓梯的走向與我們呈側面,我只能看到大半個朦朧的背影,漸漸看清了,走下來的是一個陰森森的長發女人。當她踩完最后一級樓梯,觸碰到地面的剎那間,猛然回過頭來,射出鬼魅般的眼光。幽暗的光線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也辨不清她的年紀,但可以斷定這女人的年紀不輕了。女人朝我們死死盯了幾秒鐘,又轉過身子,抬起膝蓋,一步一步跨上樓梯去,速度跟下來時一樣慢。
女人回到樓上后,又有一個人下來,這回是個僵硬的男人,啪嗒、啪嗒……一級一級踩下來,腳步依然緩慢而富有節奏。當他踩完最后一級樓梯,接觸到地面時,也迅猛地回過頭,同樣射出鬼魅般的眼神。這個男人的模樣仍然看不清,但年齡明顯要比女人小,我很有把握地作出判斷。
男人回頭又一步一步跨上樓去,女人又重新一步一步踩下樓來。這女人和男人互相交替上下著樓梯,機械地復制著每個相同的動作。
看來他們事先已經過謀劃,打算輪流監視我們,他們會長著一副猙獰的面目嗎?可千萬別走過來呀!我一邊在心里猜度,一邊在暗暗祈禱,一邊又留意著哥姐們打球的神態。奇怪的是,哥姐們對眼前的現象視若無睹,他們似乎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里,剩下我一個人在關注著眼前這看似危險的情景。
他們是誰?為什么要上下樓梯?他們會偷吃店里的東西么?我滿腦子狐疑,注意力早不在乒乓球上面。那個晚上,我第一次遭遇到成人世界帶來的困惑,原來我心儀的副食店倉庫,竟住著一對模樣驚悚怪異的男女。
哥姐們繼續在乒乓臺兩側展開廝殺,我繼續窺視著樓梯上的男女。我感覺我也在跟那對男女廝殺,彼此用敵對犀利的眼神在隔空廝殺,只是誰都無法戰勝誰。不可理喻的是,這男女竟然不知道疲倦,連歇會兒都不敢,生怕一有空隙,就會讓我們乘虛而入,卷走倉庫里的一切,盡管倉庫四壁空空如也。我想,老吳叔他們不會把糖果糕餅放這里的,旁邊一定還有別的倉庫。副食店不會這么傻,把如此貴重的東西拱手讓給這對可怕的男女,我隨即排除了他們是倉庫管理員的想法。
我準備把這個答案拋給哥姐們,卻又打消了念頭,此刻他們打球正酣,無論如何不會告訴我的,相信以后也不會,他們覺得有的事永遠不能讓小孩子知道,大人與小孩的世界總是隔著這么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我就大膽推斷這是一對處于軟禁中的夫妻,遭遇了政治迫害,被迫在此反思和交代問題,許多日子過去了,造反派組織一無所獲,卻把人家整出了毛病,導致精神逐漸失常。每當夜晚,遇見外界來人,他們便條件反射般不停地上下著樓梯,以此怪異的行為抵擋來自外部世界的恐懼。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患難中的男女,為了戰勝厄運,尋找生存之路,在極度困苦的環境里,發明了這種排紓愁悶和痛苦的游戲,類似《紅巖》中的地下黨員華子良,在監獄中裝瘋賣傻,迷惑敵人。
這個推斷,瞬間讓我產生惻隱之心,對他們的憎惡之情蕩然無存。我寧愿相信答案是后一種情況,至少在政治高壓年代還孕育著希望,潛藏著生機,只要留住一顆不羈的靈魂和高貴的生命。
那天晚上我們幾時回到家,已記不清了,反正我們離開前,這對男女一直在上下著樓梯,他們也許不想讓我們看到搶先停下來的情形,他們一定要堅持到我們走后,然后暢快地成為精神上的勝利者。很明顯,這男女倆的行為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第二天早上,老街上的副食店照例開門,老吳叔照例滿面春風,邊卸著店里的一塊塊門板,邊與對面的徐大媽嘮嗑。陽光正透過對面徐家銀杏樹葉的縫隙,在副食店門口篩下斑駁的光影。顧客們絡繹不絕跨進店里,老吳叔忙不迭地與他們打著招呼。副食店開始迎接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刻。
那晚以后,在很長時間里,我又進了倉庫兩次,仍是看哥姐們打乒乓,仍是遇見這對男女一成不變地上下著樓梯……我有點見怪不怪了,內心逐漸適應,繼而開始麻木。
那年頭,副食店倉庫夜晚的事情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倉庫的晝夜是涇渭分明,副食店前后是天壤之別,風光八面的老街里該藏匿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些老吳叔知道,徐大媽知道,我養娘知道,鎮上的許多大人都知道,唯有我懵懂無知。
大約半年后,養娘告訴我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有個姓王的女人不久前在副食店倉庫懸梁自盡了,據說是被冤屈而走上絕路的。養娘的口氣很淡定,聽起來像是遙遠的異鄉發生的事,根本與我們無關,我知道她對我的良苦用心。還好,我們已許久沒進去打乒乓了,不敢斷定死的是哪位女人,也不清楚里面究竟住過多少有問題的人。從此,倉庫里有“吊死鬼”的傳聞,在鎮上迅速蔓延開來。
但匪夷所思的是,老吳叔店里的生意絲毫沒受影響,這事似乎與副食店毫不相干,人們都默認副食店前后世界的不同,副食店在往后若干年里,仍好端端地開張著,直到某年搬遷到南面的新街為止,然后老吳叔也退休了,回城里頤養天年。上世紀80年代時,副食店舊址被改造成鎮上的某家服裝廠,前面的店堂與后面的倉庫全給打通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服裝女工,各自埋頭踩著一臺臺縫紉機,傳說中的“鬼魂”早被滿屋子嶄新布料的香味驅散。
有位作家說過,歷史不值得你我喜悅,也不值得無情悲傷,歷史就是曾經發生的事實,喜悅和悲傷之于歷史,終歸是廉價和虛無。五十年過去了,我只想讓此事在文字里留下一道歷史的剪影,記住副食店里難以名狀的夢境,留下我久遠的迷茫與惆悵。
(此文為散文《舊屋?舊事?舊人》之一)


